傅菲
美蛾
傅菲
“那個穿紅色棉襖的女人是誰?”我問劉富貴。劉福貴正在挖蘆葦,腳上的解放鞋裹著一層黃泥垢。他嘿嘿地笑。我發(fā)了一根煙給他。他用鋤頭柄撐著下巴,他說,傅總,你真不知道她是誰?我說我哪會知道呢,我才來上班一個月,單位一百多號職工還有很多沒見過面呢!尤其是后勤員工。穿紅棉襖的女人在圍墻另一頭給桂花施肥,把桶里的雞屎肥用小鐵鏟鏟到根部的小洞里。劉福貴說,那女人是我老婆呢!我也嘿嘿地笑,說:“你怎么都沒說過呢?”我又說,你把這塊凹地里的蘆葦全挖了,種到東邊斜坡里,明年春天發(fā)芽生根,能保持水土流失。
接連幾天的下午,我都到那塊凹地去走走。劉福貴用板車把蘆葦兜拉到斜坡去種。他老婆在后邊推。隔幾天,他老婆就換新樣式的衣服,不是大紅就是粉紅,要么淺紅。
有幾次,晚飯后,我在河邊的石灘上散步,劉福貴也來。我發(fā)煙給他,他馬上掏煙,說,抽我的。我說,抽我的,好日子先過吧。他堵住我的手,把他自己的煙叼到嘴巴上。我說,你這樣就是分彼此了。他連忙接過煙,說,好好好,不分不分。每次都這樣。煙抽了一半,他手機響了。也不是響,而是音樂:我是美蛾,你在哪兒。他接了,聲音很大,說,我陪領(lǐng)導(dǎo)散步。我說,這音樂是誰下載的,別致又好聽。他說,我女兒,讀高二了,可聰明了,什么都會,就是成績差。我說,美蛾是你老婆吧,是不是怕你外出找相好,盯著你。他又嘿嘿笑起來,說,我老婆怕我在外面找女人,螞蟥一樣盯著我?!罢l叫你長得帥,女人不找你找誰,你可不能責(zé)怪你老婆?!蔽艺f,“你肯定有過很多女人?!眲⒏YF連忙擺手,說,“沒,沒,不過,以前有幾個,都說我人好呢。”
凹地有十幾畝,蘆葦茂密,一蓬蓬,葉子有些哀黃,間雜地長了苦竹和漆樹,麻雀和畫眉鳥在蘆葦和苦竹里,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偶爾有蛇不動聲色地溜滑而過,冷不丁地嚇人一跳。兩邊是山梁,斜斜的山梁往兩邊披垂下去。山梁種滿了山油茶。正是山油茶開花時節(jié),白白艷艷,細腰的黃蜂嗡嗡嗡,使冷寂的山野顯得更加冷寂。這是一個荒廢空寂的山野,村莊在兩華里之外。凹地下面,是收割之后的田野,白白的稻茬和茵茵草色鋪展,給冷秋平添了幾分素練靜和。我是想把凹地平整出來,移栽一些茶花、三角梅、木荷、楊
梅,修建幾條鵝卵石小徑,種上迎春、蔥蘭、月季、菊花,筑兩條彎彎水溝,養(yǎng)幾條錦鯉。說是去走走,倒不如說是去看劉福貴干活,也可以把我的想法和他深度勾兌一下。劉福貴是單位里的雜工,水電活、木匠活、水泥活、鍋里活,他都能干,且有一身力氣,更主要的是不惜力氣。有一次,宿舍里的窨井堵塞了,污物四處流溢。劉福貴穿一件連褲的皮衣,用鋤頭挖窨井四周的泥巴,挖了一天,才挖到排污管。排污管埋在地下有三米多深。我責(zé)怪管后勤的汪主任,說,這么深,土方量大,你應(yīng)該叫挖掘機來,省這幾個錢有意思嗎?汪主任說,以前都是這樣挖的,挖掘機會把水泥路壓壞的?!斑^度消耗體力,會使人受內(nèi)傷,這是基本的醫(yī)學(xué)常識,你怎么不知道呢?”我說。汪主任諾諾地說,是是。劉福貴渾身泥漿,站在泥坑下,土堆把他整個人都擋住了。我說,富貴,明天再干,別累壞了。他說,不行的,臭臭的,大家睡不好覺。我對汪主任說,臨時請兩個民工來,加夜班,清了污,把土填起來。晚上十點多,我打開倉庫,提了兩瓶全良液和兩條煙,去看劉福貴。劉福貴剛剛洗了澡,靠在床架上抽煙。她老婆在洗衣服。房間只有二十六平米,包括外陽臺。外陽臺設(shè)計成一個洗手間和一個洗衣池,內(nèi)間擺了四張鐵架子床。兩張床鋪了棉被,一張放箱子、泥刀、鐵錘、木鋸、噴霧器等物什,另一張擺了小方桌,可供兩人吃飯。中間過道拉了一根鐵絲,掛滿了衣物。劉福貴站起來,搓著手,說,這么晚了,你還來看我,我承受不起。他老婆從掛著的衣物里扒開,露出一個頭,說,坐,坐。她把小方桌移了移,說,找個地方坐一下都難,房間太小,你將就一下吧。我說,這是我失職,沒能給職工安排更好的生活?!安桓疫@樣講,你能看看我們,都已經(jīng)讓我們很感謝了?!?/p>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看劉福貴的老婆。她說話有一種沿海山區(qū)的口音,第一個字和最后一字有很重的前鼻音。她四十多歲,穿厚厚的棉襖一樣的睡衣。她的鼻子很挺,鼻翼飽滿。她從睡衣口袋里摸出一盒七匹狼,說,傅總,來一根。我說,抽我的。她說,你是客人嘛,別嫌棄。我點了煙,她也點了。劉福貴又點了一根,說,你在老板面前也敢抽煙。我說,富貴,你很有福氣,老婆這么漂亮,工作還積極。劉福貴呵呵地傻笑,說,單位就是我的家,我們一定好好干的。
大部分時候,我和職工一起用餐,在食堂里,兩個大桌。有幾個職工,中晚餐都愛喝點酒,天熱喝啤酒,天冷喝谷燒或水酒。啤酒一塊三毛錢一瓶,酒瓶退一毛。谷燒七塊錢一斤,塑料壺滿壺十斤,是縣城谷燒稱來的,壺退一個三塊錢。水酒則是自家釀的,糯米蒸熟,放白酒曲,用破棉絮焐半個月,就可以飲用了,時間焐得越長酒越烈。若是煮熱了喝,綿柔,微甜,不知不覺人就醉了,眼眶發(fā)熱,口干,頭疼,想吐吐不出來。劉福貴見了我,熱情地說,喝酒喝酒,酒好喝。我笑笑。他老婆美蛾站起來,說,一起來,熱鬧熱鬧。她的眉間有兩道眉筆留下來的青黑色。她的臉駝色,鼓鼓的。她喝一杯,劉福貴也喝一杯。她斟酒,也一人一杯。有空閑,比如早晨或傍晚,她去溪里摸一些螺螄,去山里撿拾一些板栗,去田邊采摘一些水芹,做下酒菜,他們酒也多喝一杯。我說,你兩個誰酒量大呀?美蛾笑起來。劉福貴說,那肯定是我呀。美蛾說,你哪是我對手呀。禮拜六,劉福貴早早起床,騎上破摩托,帶上美蛾去城里了。摩托發(fā)動時,嗚嗚嗚嗚,排氣管一陣黑煙。我問劉福貴,去哪兒呀?去城里吃酒,她姐妹那里,要好好喝喝。劉福貴說。有一兩次,他把美蛾的姐妹約到單位來,吃吃喝喝。后來,我制止了,對劉福貴說,我們單位比較特殊,不適合和社會上的人,尤其是有復(fù)雜社會背景的人交朋友,真朋友交心,不在于吃喝。
有時,我在外打包回來的如野豬肉、鹵水雞爪、豬耳朵等,給劉福貴下酒。有時也特意
帶幾個菜給他們下酒。美蛾把煤氣灶打開,回鍋,放一大把的辣椒,澆兩圈醬油下去。每個月,劉福貴都要喝醉一兩次,喝醉了,就找人吵架,誰也勸不住。他脖子漲得粗粗,太陽穴的青筋暴出來,滿臉豬肝色。大家知道他脾氣,避開他,他找汪主任,說,這個活沒法干了,你看看,我上午拉了二十多趟土,撿垃圾的老張也不幫我推推,上宿舍右邊的斜坡,他空手晃來晃去,也不搭把手,汪主任,你說說,明天你安排他拉土,我撿垃圾,你說,水電、木工、泥瓦匠,哪樣我不會干,憑什么我干最重的活?汪主任遞上煙,沒安慰幾句,劉福貴撲在桌子上睡著了,涎水流得桌面水亮亮的。更多的時候,他找美蛾吵架。他指著她鼻子,說,你是什么東西,離婚,現(xiàn)在就離婚,你把我的錢用到哪里去了,像你,你女兒才十七歲,不回家,和那個鎮(zhèn)里的同學(xué)上床,還用我錢,一個星期一百多,,,不離婚你就滾,馬上滾,你看看,我會用繩子拴住你吧。主管老馬,拉住劉福貴,說,馬尿就那么好喝?不喝不會死吧,丟人現(xiàn)眼,快回到房間睡去。他拉住老馬衣角,說,不罵老婆罵誰?你說說,我忍她好久了,一直忍,現(xiàn)在我不忍了,再忍,我眼睛會噴火。老馬拽著美蛾,說,我們走,他是個酒瘋子,別當(dāng)真。美蛾嗯嗯嗯地哽咽。
一覺醒來,劉福貴啥也不知道。別人取笑他,說那些傻話干啥,多傷人呀。他呵呵地笑,說,你騙人,我怎么會說那樣的話呢?
是的呀,你怎么會說那樣的話呢?你和美蛾多般配呀,你拔草她澆水,你挖地她搬土,你喝酒她添酒,你們美死多少人你都不知道。
那是。那是。
劉福貴做事去了,拉上板車。板車上放著鋤頭、砍刀、木鋸、糞萁,車把上掛著鮮橙多大號瓶裝的涼開水。
到了簽發(fā)工資的時候,我逐個簽核。我把汪主任叫來,問:“老汪呀,劉福貴工資怎么才一千八百六十五塊,是不是低了點,你的工資標(biāo)準(zhǔn)是怎么核定的呢?”汪主任一邊泡茶,一邊說,“劉福貴還有一千塊錢以領(lǐng)條形式領(lǐng)取出去,沒上工資冊?!蔽艺f,“為什么?所有的工資都要上冊,白條子違背財務(wù)制度。”汪主任說,“他是半路夫妻,他老婆很會花錢,他工資都歸老婆管,白條部門,他給他嫂子管。”“這是誰的主意,他四十多歲的人,還管不來自己的錢?以后錢弄錯了,你又多出一樁事?!蓖糁魅握f,“不會的,劉福貴交錢給他嫂子,我在場,支錢,我也在場,我用本子記著?!蔽艺f,“怎么這樣復(fù)雜?”“你不知道,他老婆厲害,他們結(jié)婚才一年,劉福貴兩萬多存款沒了,他嫂子急,又不好明說,叫我出主意,那我只有這樣了,他還有三千多放他嫂子那兒?!蓖糁魅伟杨^低下來,輕輕地說,“好多事你不知道,他老婆以前干那個事的?!薄笆裁词拢窟@么神神秘秘,你能不能堂堂亮亮說話?!蔽艺f。“你以后知道的,會知道的?!蓖糁魅芜呎f邊出了門。
一次,我在辦公室午睡,門咚咚響起來。我開門一看,是美蛾。她穿一條綠褲子和淺紫的棉襖,褲腳上黏了許多蒼耳子。她眼睛紅紅的,臉也是紅紅的。我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我說,什么事這么急呢,你喝酒了。她低著頭,坐下來,我給她一根煙,說,受什么委屈了?講講。她不說話,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抽完了,又抽了一支。她說,我不想在這里干了。我說,是不是工資待遇沒達到你要求呢?我們是定崗定薪的。她說,不是,反正不想干了。我說,劉福貴欺負你了?她說,不是。她嗚嗚地哭了起來,頭伏在我辦公桌上,說,我不適合在這里工作。我說,這樣吧,你回去考慮成熟了,明天再溝通溝通吧,我們一起去克服困難,怎么樣?到了晚上,我把辦公室小吳叫來,說,你提兩瓶酒去美蛾那里坐坐,她好像情緒波動很大。小吳說,她經(jīng)常這樣的,一兩個月,都會爆發(fā)一下。我說,你還是去看看吧,心里不痛快做事也不會痛快。
第二天早上,小吳回復(fù)我,說,美蛾被老
陳罵了,罵得很難聽,說她是賣X的,劉福貴扇了老陳兩個耳光。
哪個老陳?我問。
“就是那個掃垃圾的,瘸腿的那個?!毙钦f。
他們怎么會有矛盾呢?
老陳住美蛾樓上,衛(wèi)生間滴漏,美蛾叫他修修,老陳不修,兩人爭吵起來,老陳罵她賣X,她哪受得了。
汪主任沒去處理?我說。
汪主任去了,勸了幾句,美蛾一直哭。
“老陳侮辱人,處分肯定是要的,衛(wèi)生間滴漏,后勤部門沒及時維修,也要處分,劉福貴也要挨批評,你把汪主任叫上來?!蔽覍π钦f。
汪主任來了,說,我工作沒做好,接受處分,但是我冤枉呀。汪主任又說,你看著,他們要不了三天,又兄弟一樣喝酒,他們就這副德行。
就你德行好,你要去化解他們矛盾,不要產(chǎn)生積怨。我說。
其實,我來這里上班一個月,我就知道美蛾了,只是沒見過面,聽人說,美蛾有一段不堪的生活,在南門街住過比較長的時間。南門街是一個讓人鄙視的地方,相當(dāng)于下水道吧。
一天晚上,特意去了一趟縣城。去了一趟南門街。我想看看南門街是什么樣子的。我差不多一個星期去兩次縣城,公事或會客,但沒去過南門街??h城像一個烤面餅。一刀切下去,面餅一分為二。一南一北,中間是一條溪。南岸臨溪的街叫南門街。這是一條挺有名的街。街有兩百來米長,臨溪的樟樹婆娑,街燈灰暗,街道窄窄,路面是碎裂的水泥路。店面只有三類,洗頭城、小招待所、茶樓。粉紅或暗紅的燈光,多多少少有些曖昧。小招待所住著縣城幾個中學(xué)的學(xué)生,和剛剛被學(xué)校開除的輟學(xué)生,男男女女,他們騎摩托車去鄰近的縣或鄉(xiāng)下,打架斗毆,一輛摩托車坐四個人,個個手拿鐵棍、鋼筋、木棍,手臂上是彩色的文身。他們之間也打架,中學(xué)或鄉(xiāng)鎮(zhèn)為派別,各自為陣。我就見過一個這樣的家長,當(dāng)著他女兒面下跪,求她回家。這人去上海做小生意,賺了點錢,可他女兒留給奶奶帶,帶了半年,不成人樣了。他女兒剃平頭,手腕上戴了一條黑色的檀木珠鏈,牙齒很白,臉長但飽滿,穿一套藏青色牛仔服。她還在讀九年級,但膝蓋骨摔裂過兩次,坐摩托車去鄉(xiāng)下打架,翻車。她站在我面前,抽著煙,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南門街住了很多這樣來自鄉(xiāng)下的學(xué)生,招待所的房間睡七八個人。很多人說,這里的學(xué)生妹很便宜,一個晚上只需要八十元。洗頭城則是外來的女人,一般是四十歲以上,五十塊錢做一次,接的客人一般是農(nóng)民工、宰雞場工人、皮革廠洗皮工、三輪車夫,還有一些寡居的老頭。
坐在門口的發(fā)廊女人見男人經(jīng)過,站起來,招手,說,進來吧,放松放松,很舒服的。她們一般穿色彩艷麗的衣服或棉裙,頭發(fā)遮了一半的臉,一只手攥著瓜子或花生,耳垂掛著耳墜,嘴唇殷紅。溪邊掠上來的風(fēng),有些刺痛,樟樹呼呼地翻動樹葉。燈光也隨著樹枝搖曳晃動。據(jù)說,美蛾在這里生活了兩年多。她沒上班,租住在一間民居里。劉福貴那時還是宰殺場的殺雞工人,已經(jīng)離婚三年多了。他騎一輛破摩托,突突突,每個星期要去三次美蛾的出租屋里,帶上一斤谷燒、雞爪、雞脯、豬耳朵等熟食,和美蛾好好地喝上幾杯。有時還約上他鄉(xiāng)下老家的朋友,一起去。這是看守門房的老陳講的。老陳本地人,和劉福貴相熟十幾年了,還在宰殺場一起宰殺雞呢。劉福貴來我單位工作,還是老陳介紹給汪主任的。我出門散步,沿土公路往溪邊走,老陳沒事,也一起去。他說,你可別看劉福貴長得糙糙的,命好著呢,美蛾之前,有一個二十二的女人跟了他半年,和他一起干活,可能是劉福貴實在沒錢,養(yǎng)不住,那女
人走了,還哭了一陣呢。他說起了美蛾,說美蛾是海邊的山區(qū)人,離了婚,來這里的,劉福貴去了幾次南門街,相熟了,米糊黏米糊一樣撒不開。事實上,我并不相信老陳的話。美蛾這么舍得吃苦的人,怎么會是有那么不光彩的過去呢?
但汪主任的話,我信。一次,我說起崗位安排的事情,說劉福貴可以做維修工,修修補補,他在行。汪主任說,他是在行,可沒人和他搭檔呀,誰和他搭檔都不超過三天,不歡而散,他脾氣暴躁,誰也受不了,他適合一個人去干事,只有美蛾和他搭檔,誰也別埋怨誰。又說起美蛾,我說,老陳不積德,把美蛾說成了暗娼。汪主任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說,實情,實情,我開車送他去過呢,有時沒錢,都是我借他的。他說,劉福貴好這口,幾個錢藏不住,都塞到縫里去了。他又說,美蛾靠住不,劉福貴最后還是要人財兩空的,美蛾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帶來上高中,開支不小,全是劉福貴支付的,一旦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美蛾肯定跑路,哪會要劉福貴,劉福貴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工資省著用,勉強過一個月,你想想看,美蛾圖啥?還不是圖女兒生活費。我說,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缺德,夫妻間的事,誰說得清。
也不能不說汪主任的話是有幾分道理的。有幾次,美蛾因為錢和劉福貴大吵大鬧。一次是美蛾外婆去世。美蛾去奔喪,要帶兩千塊錢去,劉福貴不肯,說,外婆死哪要那么多錢呢,我去搶也搶不來,你要錢,你就滾,你滾,越快越好,馬上消失。他喝了酒,唾沫飛濺。美蛾說,我從小是她帶大的,和我娘沒區(qū)別。在土公路邊,拉拉扯扯,一直鬧了三個多小時,誰也勸解不了。我剛從外面陪了客人回來,見美蛾坐在地上哭,劉福貴叉腰,站在路燈下。我說,大家都睡下了,你還在鬧,有完沒完呢?美蛾說,想奔喪都奔喪不了,我嫁個男人干什么。我說,奔喪是大事,你去吧,包個車,我來解決。大概過了半個月,劉福貴喜滋滋地對我說:“我小兒子要回來看我了,三年多沒見了?!蔽艺f,難得見面,好好吃一餐,聊聊。他說,是,是,還帶媳婦呢!在外邊請,體面一點。劉福貴有兩個兒子,老大在給廣州一家車行洗車,老二在一個廈門苗圃里做花匠。他們都不回家,過年也不回,去他們媽媽那兒。劉福貴前妻有錢,開發(fā)廊賺的,在大城市買了兩套房子呢。劉福貴說起這些挺自豪的,說,我兒子娶媳婦的錢,我前妻早存好了,哪要我操心呢?!
他兒子,我沒見過。但為此,劉福貴和美蛾,狠狠地干了一架,我知道。劉福貴給了未過門的媳婦一千塊紅包,吃了一餐飯,花了三百多塊(酒,是我從倉庫里提給他的,算是祝賀),住賓館兩夜,花了三百八十塊。兒子一走,美蛾沒事挑事,說,哦,我外婆死你沒錢奔喪,你兒子來一趟,花了差不多兩千塊,你根本沒把我當(dāng)人看。劉福貴被美蛾打得鼻青臉腫,用鞋底抽劉福貴。劉福貴戴一頂長耳朵帽,把臉完全蓋住才出門。
美蛾的女兒,我倒經(jīng)常見。她女兒十七八歲,高挑,白凈,每個星期天中午來食堂吃飯。美蛾對女兒說,卿卿,叫叔叔。我笑笑,說,功課怎么樣,考二本有沒希望呀?卿卿臉紅起來,輕言細語,說,基礎(chǔ)很差。吃了飯,劉福貴騎摩托車送她去學(xué)校。劉福貴幾次對我說,卿卿,讀什么書呀,整天花枝招展,光知道談戀愛,肚子沒大起來算是好了,一個星期花我一百多塊,我欠了她的。我說,劉福貴,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呢?她花你的錢是應(yīng)該的,難道你叫她花別的男人的錢?現(xiàn)在年輕人有自己生活方式,你盡責(zé)任吧,你是她繼父,繼父也是父。劉福貴說,我兒子兩個,加起來,也沒她花得多。我說,那是你兒子懂事,出社會早,掙錢早,沒可比性,卿卿是一個女孩子,愛美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有福氣,白撿了一個這么漂亮的女兒。劉福貴喏喏幾聲,再也不說了。
山區(qū)的冬天像一條高速公路,肆意狂奔的則是從江邊奔襲而來的風(fēng)。尤其是傍晚,風(fēng)翻滾著,咆哮而來,樹枝怒吼。凹地平整出來,也栽上了苗木,修了小徑,筑了水溝。我請劉福貴美蛾吃了一餐飯。劉福貴說,“傅總,菜不要多了,有一瓶酒就可以了?!蔽艺f,“你什么都不愁,一餐有一杯酒一天有一包煙,這個世界就沒你想的事?!薄跋肽敲炊喔蓡?,人最后都是死,都是一個骨灰盒。”劉福貴說?!安荒苓@么說,太悲觀。”我說,“當(dāng)然,我喝不來酒,體會不了酒的樂趣?!眲⒏YF手掌很大,很厚,很結(jié)實,他也很魁梧,走路,腳往兩邊晃得幅度很大。劉福貴說,“我以前也當(dāng)過老板呢,開過家具店,我自己做自己賣,我什么家具都會做,沙發(fā)、桌子、茶具,我都會打?!薄班?,看不出你還有這么好的手藝,怎么沒繼續(xù)開下去呢?”我說?!岸际翘澭剑荒晏澚藘扇f多,老婆就離婚了?!眲⒏YF說。美蛾笑起來了,說,那哪里是開店,賣出去的東西都收不到錢。劉福貴說,都是鄰居來買,欠下不還的,那個開米廠的老六還欠我三千多,種芋頭的米八欠我一千多,我都記著,他們自己也都記著,他們要還的。我笑了起來。劉福貴說,喝酒,喝酒,不說這些了,喝酒痛快,酒好,酒好。劉福貴說,我鄰居都羨慕我呢,說我老板對我好,給我酒喝呢。
臨近過年還有一個月,劉福貴突然來辭工,還帶美蛾一起來。我說,都快過年了,還有半個月就放假,你怎么有這個想法?是不是我這個人不好相處呢?明年正月再說,年底還有一些福利。劉福貴說,我們都知道你人好,也舍不得走,但實在待不下去,一天也待不下去,我行李都收拾好了,車子來接了,外邊的房子也租好了。我說,你哪有錢租房子呢,那你去哪兒上班呢。美蛾說,去宰雞,一個月比這邊多兩百多,吃住都算自己的。我說,你傻呀,你算算,你吃住,一個月算一千塊,外面應(yīng)酬也多,雜七雜八的朋友多,你那幾個錢不夠花的,哪比得上我這里,你碗都不用洗,包吃住。劉福貴說,他們說話很難聽,我待不下去。美蛾哭了起來,說,昨天小周罵我雞婆,很多人都聽到了,小周喝醉了,耍酒瘋,在職工食堂,罵了好一陣子。美蛾說,我哪一樣比別人差呀,花園是我打理的,拔草松土也是我干,種樹挖樹洞也是我干的,你看看我的手,都裂開了,和男人一樣干重活。劉福貴已經(jīng)多次表達過辭工的意思,以前都是嘴巴說說,這次態(tài)度很堅決。我說,這樣吧,我把你房間空在那里,你隨時回來上班,我和汪主任都是很歡迎的,工資你現(xiàn)在去財務(wù)結(jié)算。我到門口送他們。他們坐在三輪車上,棉絮箱子抱在手上,車子坐墊下,塞這幾個尼龍袋,袋子里是四季的衣服。我鼻子一陣發(fā)酸,馬上點了一根煙。
到了來年正月,我才上了三天班,美蛾哭哭啼啼地來到我辦公室,說,傅總,借點錢,劉福貴出車禍了,還躺在醫(yī)院里。我說怎么回事呢?人怎么樣了。美蛾說,喝酒騎摩托車,翻到水溝里,腿骨折了,臉也撞爛了。人沒大事就好,我去看看。我說?!搬t(yī)療費都沒有,又沒地方借。”美蛾說,“雞場效益不好,只上半天班,沒事干,他就去喝酒?!钡搅酸t(yī)院,劉福貴躺在病床上,腳吊著,臉部綁著紗布,一雙眼睛露出來,嘴巴露了一條縫隙。傅總,傅總。他叫著,也說不出其他話。我對美蛾說,出院了,還是回到我這里上班,你這兩個月的房子租金我出。美蛾低低地應(yīng)了一句,好的,還有搬家花了六十塊錢。
一個月過去了,劉福貴沒來。他嫂子說,他還躺在家里呢,傷筋動骨一百天。
三個月過去了,劉福貴沒來。他嫂子說,他不知道去哪里了,手機打不通。
七個月過去了,劉福貴沒來。他來電話,是東莞的號碼。他說,傅總,一直惦記你呢,你好吧。我說,好著呢,你怎么樣,美蛾怎么樣?他聲音很大,一貫如此。他說,在東莞黃
麻嶺一家五金店上班,有三千多塊一個月呢,誰也不認識我們,開心呢。我說,那就好,歡迎回家,到我這里坐坐。劉福貴說,一定的,我還欠你錢呢。我說,那是小事,你好著比什么多好。劉福貴說,叫美蛾說幾句。
傅菲,作家,現(xiàn)居江西上饒。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屋頂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