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青花：狷狂的畫師

江子

一

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能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把自己隱藏起來，讓任何人找不到他？這可能是明代中期，景德鎮(zhèn)著名畫師昊十九窮盡畢生琢磨的事情。他知道，從理論上來說，這幾乎沒有可能。首先，他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景德鎮(zhèn)人。他的祖祖輩輩，都以制瓷為業(yè)。他們一家，在景德鎮(zhèn)陶瓷業(yè)有上百年時間數(shù)代人結(jié)下的恩怨積下的口碑，在景德鎮(zhèn)這塊煙塵滾滾的土地上，與數(shù)不清的人有著根深葉茂的親緣關(guān)系。這樣的身份，即便一舉一動，也會為人所知，不像南來北往的許多瓷藝家，操著讓人難以分辨的外地口音，與本地人的關(guān)系淡漠，來去蹤跡，身份背景，并不為景德鎮(zhèn)的人們關(guān)心；其次，昊十九是景德鎮(zhèn)聞名遐邇的畫師，是景德鎮(zhèn)響當當?shù)?、具有標識意義的瓷藝家。多年來他集自家祖輩的探索經(jīng)驗，經(jīng)反復試驗，秘密創(chuàng)作，掌握了絕無僅有的薄胎精瓷的獨門絕技，研制出了流霞盞、卵幕杯兩種本應天宮才配擁有的精美絕倫的藝術(shù)瓷器。其中流霞盞，色明如朱砂，宛如晚霞飛渡，流光溢彩，令人不禁眼眸生動，波光流轉(zhuǎn)。用于飲酒，即使普通農(nóng)家所釀，置于流霞盞中，也會有瓊漿玉液之感。卵幕杯，薄如蟬翼，輕若浮云，色澤瑩白可愛，一枚才只有半銖(約合1.1克)重，比雞蛋殼或許還要輕一分。舉著這樣的杯子飲酒，怎不勝過陪著羽衣霓裳的仙子起舞？當然，有幸擁有這樣的美器之人，是斷然舍不得用它來飲酒的，萬一不小心醉了酒碎了杯，心肝都會疼得裂開口。他還有一手好的制壺手藝。他制的壺，風格典雅，色淡青，無水紋，每一把都是有魂靈的生命。能做出如此極品瓷物的人，名望都會到登峰造極的程度，人人趨之若鶩唯恐不及，出門就會有狗仔隊跟著，各種研討會、宴會都要坐首席的，要讓自己藏起來整個世界都找不到他，這是一個比上青天還難的難題；第三，如果活得短一些，也許可以讓人容易忘記他。死亡也許是最好的一勞永逸的隱藏辦法，活不夠就會在這世上留不下太多的印記，可昊十九是一個長壽之人。據(jù)說他活了九十八歲，當然也可能是九十五歲。一個活了九十多年的人，要讓人輕易忘記他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昊十九執(zhí)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讓所有人忘記了他。他似乎是一個喜歡清靜討厭

繁文縟節(jié)的人?；蛘哒f，他是一個安貧樂道的人。為了達到讓人忘卻他這一目的他用上了能想到的所有法子。他的流霞盞、卵幕杯，他的造型精絕的壺，四方官商重金來求，他因此賺下的錢財，廣廈豪宅都不愁買不了，可他依然住在與普通工匠無異的草舍，粗布短裝打扮，讓不相識的人見了他，很難把住草堂的那個短衣粗布的人，認作是當下景德鎮(zhèn)最偉大的制瓷大師。這是不是他為了把自己藏起來采取的化妝術(shù)？一般來說，一個景德鎮(zhèn)有頭有臉的瓷藝家，會非常重視自己的雅號，在自己的作品上，非常細致地簽署自己的題款，那可是能換來真金白銀的標簽，必須像捍衛(wèi)自己的生命一樣捍衛(wèi)它的尊嚴，可是這種事到了昊十九這里，完全就成了另外一番樣子。他在瓷器上簽署自己的名號，總是顯得隨意，并且這種隨意，似乎有刻意的成分。他會一會兒簽上“吳為”，據(jù)說那是他的本名，一會兒簽“壺隱老人”，一會兒簽“昊十九”，甚至直接簽署“十九”、“九”，有時候“十九”的“十”也故意寫成“X”，不熟悉的人會以為，這是不同名字的、素不相識的幾個人。甚至，他在底款上簽的“昊十九”三字在出窯后會顯得模糊不清，讓人會誤以為是“吳十九”，或者“呆木幾”，或者干脆被人錯認為其他毫不相干的名號，顯然那是一代大師刻意用了某種可以讓題款墨色暈散的、不與外人道的技術(shù)的緣故。究其心理，無非是希望若干年后，人們可以把他忘記，而他也因此輕松自在，與世界兩不相欠。他因為長久不在市面上走動（他通過什么與外人交往？是靠身邊貼身小廝，還是兄弟、親友？）人們漸漸忘記了他的容貌，只是他的流霞盞、卵幕杯與極品壺，在市面上廣泛流傳，并且一炒再炒，已經(jīng)到了遠超于原價很多倍的程度，并且贗品仿品越來越多，幾乎讓人真?zhèn)坞y辨，需要有專人鑒定才可行。當有人覺得需要有他的圖像來做他活著的證明，通過他不同的最親的人的回憶，人們畫出了他的畫像?？墒侨藗儼l(fā)現(xiàn)，許多人根據(jù)他最親的人們的描述畫下的每一張畫像都完全不同，這一張的眉毛是濃濃的臥蠶眉，那一張的眉毛卻成了疏疏淡淡的樣子；這一張是潦草不堪的絡腮短胡，而另一張卻是精心修飾了的山羊胡須。而真正的他，到底長成什么樣子，已經(jīng)羚羊掛角，了無蹤跡。

昊十九真的把自己隱藏了起來。以至于后來的人們，在整理景德鎮(zhèn)掌故時，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故事，幾近于無。沒有人知道他具體的

生卒、相貌、愛好習慣，以及婚娶子嗣。沒有人知道他掙下的巨額銀兩，最后被誰揮霍，成了誰繼承的遺產(chǎn)。人們甚至發(fā)現(xiàn)，他作為昊十九這個名字，也有可能只是一個誤稱，一個化名。有人說他是吳十九，“昊”不過是“吳”的訛傳。因為人們翻遍景德鎮(zhèn)當?shù)氐男帐?，并無“昊”這個姓氏。又有人根據(jù)1973年江西都昌一座明代墓出土的、用青花書寫的圓形瓷墓志所載墓主身份，是一個吳姓之人，諱振邦，行昊十，號近泉，浮梁景德鎮(zhèn)人氏，由此附會昊十九與他有親緣關(guān)系，他行昊十，昊十九當是這個人的弟弟。這種牽強附會的考證很容易被人反駁：這個人行昊十，昊十九行昊十九，那有哪位母親，一生能生下十九個孩子的？有人妄圖從別人寫他的詩句中找到關(guān)于他的蛛絲馬跡，他們還真是找到了兩首詩，一首是據(jù)說生前與他相交甚厚的一個叫李日華的名士和書畫家贈給他的詩：“為覓丹砂斗市廛，松聲云影自壺天。憑君點出流霞盞，去汛蘭亭九曲泉?！绷硪皇资敲鞔f歷年間的一個叫樊玉衡的御史所贈:“宣窯薄甚永窯厚,天下知名昊十九。更有小詩清動人,匡廬山下重回首?！笨蛇@兩首詩，除了充滿了古代文人之間慣有的客套，云山霧罩的詩歌修辭套路，并沒有什么可供研究者剝離的信息。有人不免懷疑，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過一個名叫昊十九的制瓷大師么？可至今故宮博物院依然藏有昊十九所作壺公窯嬌黃凸雕九龍方盂，上書銘文：“鈞爾陶兮文爾質(zhì)，龍函潤珠旭東壁，萬歷吳為制?！本琵埛接墼煨途^，九條龍似乎隨時破壁而出，乃是瓷器極品之作，非大師所不能為。這一作品落款“吳為”，正是本名為“吳為”的昊十九存在的有力證據(jù)。

在人人想費盡心機苦心經(jīng)營以求讓自己的名號享譽瓷業(yè)名垂青史的景德鎮(zhèn)，昊十九卻根本無視景德鎮(zhèn)的規(guī)則，刻意讓自己藏起來，任誰也找不到他，這該是怎樣的一個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特立獨行的人呀！

二

在景德鎮(zhèn)，人們說到周丹泉，都知道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愛用一把包漿锃亮的紫砂壺喝茶的人。這個來自有著地上天堂美稱的蘇州的男子，到景德鎮(zhèn)不多的時間里，已經(jīng)喜歡上了景德鎮(zhèn)本地的綠茶“浮梁仙芝”的清香，可他依然習慣用來自他的江蘇老家宜興的紫泥做的、陪伴他多年的紫砂壺泡茶，也許他是以此寄托他的鄉(xiāng)愁，而人們也可以借此猜測他隱約的籍貫。在景德鎮(zhèn)的人們的眼里，周丹泉還是一個和顏悅色好脾氣的人。他會隨手逗弄遠稱不上熟悉的年輕母親懷中的嬰兒，隨口哼上幾句他稱之為評彈的、與景德鎮(zhèn)當?shù)氐那{(diào)完全不同的東西。在不忙碌的日子里，他愛持著那把頗有年成的紫砂茶壺在街頭晃悠，到處與人神吹海聊，說說上海城隍廟的小籠包子怎么好吃，杭州西湖邊上的女子怎么好看，蘇州宋錦又是如何的精美，拙政園里的荷花盛開得如何嬌艷。周丹泉算得上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他一點也不老成持重，臉上鮮有與他的身份相得益彰的嚴肅和高深。他就是個老小孩，醉酒會發(fā)點小酒瘋，冷不丁會對身邊的人扮個鬼臉，講個小笑話，遇到高興的事一點不掩飾地舞之蹈之。人們會說，這個來自蘇州的周丹泉，怎么這么有意思呀。

周丹泉其實是明朝隆慶、萬歷年間在景德鎮(zhèn)做瓷的高人?；蛘哒f，周丹泉是一個把玩笑開到瓷器里的人。他所從事的行當是仿古瓷。他模仿古人的作品，根本無須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印記。那可真是個嬉皮笑臉的事兒——他要給許多據(jù)說是孤品的古代陶瓷作品增添一個孿生兄弟，或者讓別人懷疑那件真正的瓷器的真?zhèn)巍Ｋ室饣煜暵?，把自己的親手制作的器皿偽托于某位前朝著名制瓷大師的名下，完全用的是這位大師作品的造型、著色甚至裂紋、氣韻，以此賺取自己的財

富和名聲。他做的仿古瓷，往往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而其中又以定鼎、文王鼎和獸面戟耳彝等的仿制最為擅長。他讓整個景德鎮(zhèn)既趨之若鶩又防之唯恐未及。有錢的客商，都愿意出重金購買他的作品——那可都是一離開他的家門就可以當作古董以更高價出售的寶物。而收藏有真正的珍稀古瓷的人家，就對周丹泉的光臨懷著警惕，唯恐自己家的寶貝被他看過后成批仿制，那件真正的古瓷就會因仿品眾多而貶值。有一個關(guān)于周丹泉制作仿瓷的故事在景德鎮(zhèn)廣為流傳，誰也不知真假。故事說是周丹泉曾經(jīng)從蘇州坐船回景德鎮(zhèn)，路過金陵的時候，順便拜訪他的朋友唐太常。期間，唐向他出示了一個據(jù)說是絕無僅有的古代定鼎，借此炫耀他的收藏。半年之后，周丹泉從景德鎮(zhèn)返回蘇州，路過金陵時重去拜訪唐太常，唬說唐的白定爐鼎并非孤品，他自己就在景德鎮(zhèn)的古玩市場上偶爾閑逛時得了一個。唐連忙搬出自家的收藏與周丹泉所示進行比較，果然一模一樣，連自己裝定鼎的器皿，也能與之儼然含縫。唐大驚，連忙重新追問丹泉定鼎的來路。這個愛開玩笑的人，此時露出了孩童才有的惡作劇得逞后的壞笑，說自己攜帶的鼎，并不是古玩市場上的撿漏之物，完全出自于自己的模仿秀，是半年前看到唐的定鼎之后回到景德鎮(zhèn)的戲仿之作，不過是自己跟唐太常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而已。半年前，周丹泉看到唐太常的定鼎，就偷偷用手指量了尺寸，并暗中記下了鼎紋的樣式。無比嘆服的唐太常，旋即用重金四十兩買下了周丹泉的那只假冒的定鼎，作為自己精心收藏的定鼎的副本供在自己的家神廟里。這個故事在景德鎮(zhèn)傳得神乎其神，表面上龍脈清晰完全無懈可擊，人物姓名地點和數(shù)字等細節(jié)都一應俱全，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假的。有人向周丹泉驗證故事的真實性，周丹泉不是笑而不答，就是對著紫砂壺抿上兩口茶，對來者的問話聽而不聞，嘴里哼上兩句昆曲評彈踱步開去，讓問話的人盯著他的背影發(fā)呆。有人不免懷疑，這是不是由周丹泉依他熟稔的仿古瓷伎倆杜撰出來的一個仿真玩笑？而他自己，或許并不是一個真人，而是他依一位古代賢達的品格性情或者某件瓷器上的人物畫像精心臨摹出來的仿品？

……入冬了，明朝隆慶、萬歷年間的鄱陽湖的水面依然浩淼。周丹泉站在船頭，眼望著那因為寒冷開始發(fā)硬的水面，嘴里銜著那把日日不離身的紫泥茶壺。風吹起他的衣袂，發(fā)須也為之紛亂。船頭波浪洶涌，周丹泉的表情卻仿若閑庭信步般的輕松。周丹泉此行，是要去上海、蘇州、金陵、杭州這些遠比景德鎮(zhèn)繁華闊達之地，兜售他的作品。那些假稱洪窯、永窯、成窯甚至是景德窯的物什，那些以假亂真不露一絲破綻的瓷器，此刻正在船艙里酣然入夢。它們將成為上海、蘇州、金陵、杭州博古家的寵兒。

——每年初冬時節(jié)，天氣變冷窯溫不好把握等原因，景德鎮(zhèn)陶瓷業(yè)進入淡季。周丹泉都會趁機離開景德鎮(zhèn)，乘船沿著鄱陽湖水道進入長江，攜帶自己仿制的瓷器前往江南繁華富庶之地。他會給每一件瓷器都設計好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讓瓷器蒙上一層傳奇的色彩。這個愛開玩笑的人，會以古瓷藏家或者商人的身份，捉弄那些財大氣粗又愛附庸風雅的暴發(fā)戶，甚至那些自以為入行深厚目光如炬的博古行家。他要讓那些在收藏界最負盛名的人認為善于甄別鑒賞的行家，在他仿造的瓷器面前喪失分辨力，如獲至寶地把那些其實是剛出窯不久的瓷器以數(shù)百年前的名家瓷器的價格買下。然后，他要將輕松賺到的銀子，去吃一吃上海城隍廟里的小籠包，逛逛車水馬龍美人傾國的金陵城，到唐太常這位老朋友家中吹吹牛，再買回些女人用的胭脂布匹孩子吃的糖果點心，趕回蘇州將剩下的大把銀子打開閃耀在已久不見的妻子們的面前，要亮瞎她們的眼睛！

這個叫周丹泉的、滿口吳儂軟語和顏悅色的人，這個景德鎮(zhèn)甚至海內(nèi)聞名卻沒有一點名人架子的愛開玩笑的男子，其實是一個狂妄的人。他敢于和時間開玩笑，數(shù)百年的時光，仿佛生死懸崖，而他在這陡峭的懸崖邊上騰挪跳躍如履平地，仿佛那白骨森森的懸崖，不過是他的鄰居家的菜園子。他敢于給時間這匹桀驁不馴的烈馬釘上鐵掌，讓無法改道流向天際的洶涌河流拐彎緩行。這個精通模仿秀的人，是上蒼也察不出破綻的人。或者說，如果上蒼也是一名制瓷大師，說不定會聘請周丹泉做他的替身。而他做的仿古瓷，說不定就是今天的故宮也會以他戲仿之人為名收藏或展示。因為他的手藝讓時間的縫隙完美縫合，周丹泉因此贏得了世世代代景德鎮(zhèn)陶瓷業(yè)的尊敬，人們把他的瓷器，統(tǒng)稱為“周窯”——那在景德鎮(zhèn)歷史上，是藝術(shù)造詣最高的大師才有的、最為尊貴的待遇。

三

吃過早飯，程門讓仆人將御窯廠派來的、已等候多時的聽差迎進家門，聽他唯唯諾諾地說是御窯廠前幾日已發(fā)來請柬，請他參與主持一個御窯點火前祭拜陶神的儀式，因為一直沒見回話，御窯廠方面遂派專人來延請。程門以一個簡單的理由打發(fā)了聽差，他知道只要不要怠慢到讓御窯廠管事的人臉上不好看就行，沒有人能對他怎么樣。他隨手拆開了仆人遞上來的幾張請柬，無非是當?shù)孛鞲把?、赴會的邀請，對這些事他已提不起興趣，只需淡淡地交代仆人要如此這般處理。他終于有時間坐下來寫幾封信，比如回復京城某某官員對他的瓷畫的訂購請求，對某位畫壇朋友來信提出的某個理論問題進行了解答，同時沒忘記給遠在京城的妻兒寫問候的家書，給身在安徽老家的老母的去信里附上一張銀票。忙完這些他站起身，把仆人叫到跟前，交代他說今天所有來客他都不見，如有人問起，就說他出門遠行去了。秋天景德鎮(zhèn)的早晨已經(jīng)有了些涼意。他隨手從門后抓起一件平常人家慣有的短褂，邊穿邊走出了家門。

街道上偶有人推著裝著燒窯用的槎柴的車走過。槎柴后面的那張臉，滿是勞作者的汗水。女人提著裝滿了蔬菜的籃子，匆匆前行，一看就知道剛剛買菜歸來。程門走在街道上。因為這一件依稀有洗不盡的顏料斑點、仿佛窮人家的打扮的短褂的偽裝，沒有人知道程門的真實身份。

與程門同是安徽人的當朝李中堂李鴻章大人親自主持修復的六個御窯，坐落在珠山旁邊，程門抬頭可見。十多年前，太平天國的長毛們讓整個大清朝千瘡百孔，景德鎮(zhèn)的御窯廠在他們瘋狂點燃的火光中化為瓦礫。隨著太平天國被剿滅，李中堂深謀遠慮，為朝廷重新建起了這六座御窯。那葫蘆形的六座窯爐坐東朝西，秩序井然地分布在一條直線上。墻體上裝飾的龍紋意味著不可侵犯的皇家尊嚴，決定著景德鎮(zhèn)御窯廠的瓷器畫風和森嚴的秩序。此刻陽光打在這一組氣勢恢宏的窯爐建筑群之上，陰影橫斜落到大地上，地上所有的草木都匍匐了身子。程門卻沒有向御窯走去的意思（那本就是他的工作場所），也沒有向著它們投去類似于臣子面對皇親國戚應有的敬畏眼神。他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然后背著御窯向更遠的街道走去。

景德鎮(zhèn)熟悉程門的人都知道，他是直接由朝廷委派的宮廷畫師，是一直嚴格按照皇家的美學程式進行創(chuàng)作的權(quán)威藝人，是御窯廠響當當?shù)?、哪怕督陶官大人都要敬重七分的御窯掛名畫師。

才過天命之年的程門已是大清朝滿朝文武朝野上下人人追捧的畫壇泰斗。他有非常深厚的功力，從小工書善畫。他的楷書，有掩不住的書卷氣，畫上題款，紙上書信，都有文人風流氣充盈其間，隨意作行書，自有不衫不

履、游行自如的脫俗境界。他的畫，更是精妙絕倫，他不僅擅長山水、人物、花卉，甚至鳥獸蟲魚，都用功精深，畫譜廣涉。他曾經(jīng)遍搜唐宋元明及本朝歷代大家畫作反復揣摩習練，終于集成獨家畫風，及至咸豐、同治時，名噪大江南北，即使片幅零縑什襲之作，即使簡短的信札，隨手畫下的幾筆寫意蘭花，練筆舍棄的紙團里的一兩只玲瓏蟲鳥，都會讓人如獲至寶。他年紀輕輕就聲名遠播，終于讓皇宮在他剛過而立之年就迫不及待地召見他，請他與來自全國各地著名畫師一起為年少的同治皇帝大婚畫瓷。這是何其巨大的恩典，試問宇內(nèi)能有多少畫家能享受到如此尊貴的禮遇？

程門想起為完成同治皇帝新婚畫瓷而第一次到景德鎮(zhèn)的情景。那是同治十一年。太平軍之亂剛剛過去幾年，受過戰(zhàn)亂之苦、飽受太平軍戕害的景德鎮(zhèn)完全沒有東方藝術(shù)之都應有的雍容華麗，而是顯得蕭條凋敝。在軍機大臣李鴻章的籌措下，毀壞的堂舍得到重建，炮火中倒塌的窯爐得到恢復，可集歷代瓷畫家經(jīng)驗和智慧的庫存瓷樣和資料等一切家底已經(jīng)蹤跡全無。程門并諸畫師為完成給即將大喜的同治皇帝畫瓷的任務，因陋就簡在瓷上開始了全新的試驗探索。他們以濃淡相間的黑色釉上彩料，在白瓷上繪制花紋，再染上淡赭和極少的水綠、草綠與淡藍等等，采取七百度左右的低溫燒制，終于燒出了瓷上紋飾與紙絹上之淺絳畫近似的一種彩色瓷。淺絳瓷，那是從宋元文人紙本或絹本畫上得到的靈感，是程門為首的一批宮廷招募的文人畫家的創(chuàng)造，經(jīng)過同治皇帝婚禮的渲染，成為了清中期以來最為時尚的藝術(shù)品類。那是施彩淺淡、畫意幽遠的藝術(shù)，暗合了飽嘗戰(zhàn)亂之苦后渴望休養(yǎng)生息的帝國心理，遠處的山巒，天地間蒸騰的云霧，近處的亭臺樓榭，畫中走過石拱橋的樵夫漁父，淺綠的樹枝上的一兩只撲騰著翅膀的鳥，三四只趴在葉子間的彈踢著細腿的蟲，無一不是戰(zhàn)后帝國向往的和平與無為而治的理想國的索引。

享受了為同治皇帝大婚畫瓷的待遇、領(lǐng)著大伙兒創(chuàng)造出淺絳瓷品類的程門成為朝野上下一致公認的大師級人物。他的紙本絹本以及瓷畫被藏家一炒再炒，已經(jīng)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他的畫作所遵循的、同時經(jīng)皇家檢驗符合宮廷美學的構(gòu)圖、著色等原則，已經(jīng)成為眾多畫者遵循的鐵律。同治大婚十五年后，程門又奉命擔綱此次光緒皇帝大婚畫瓷的工作。這是他再一次來到景德鎮(zhèn)的原因。

他滿可以像第一次來景德鎮(zhèn)一樣，以皇家的審美程式來決定創(chuàng)作的形式、意境、主題。他已經(jīng)是一個功成名就的人了。他是帝國精心打造的一尊偶像。只要沿著人們對他的期待那樣畫下去，他就永遠是由他創(chuàng)造并經(jīng)宮廷倡導的美學世界的王者。

可是他依然不滿足?；始业亩鞯?，世人的追捧，并不能局限他內(nèi)心的一顆向往著自由的心。是的，他不僅是皇帝的畫師，更是黃公望、吳歷等人的精神后裔。前輩黃公望是全真教弟子，一生以道家心境浪跡山川，他對江河山川的興趣，遠大于對世間名利的關(guān)心。他避世間爭擾唯恐不及，但為了領(lǐng)略山川的情韻，他常常深入山中悉心觀察山川朝暮變幻的奇麗景色。他居松江時，觀察山水更是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有時終日在山中靜坐，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程門常以黃公望門徒自詡，反復臨摹黃的畫作，從中感受黃的歸隱之心。他曾受了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啟發(fā)，創(chuàng)作出《溪山漁隱圖》。畫面依山勢鋪陳開來，高低錯落，林木參差，有水村人家藏在叢林深處。他還在畫旁附了兩句詩：“溪添幾篙綠，山可一窗青?！蓖耆堑兰业恼Z境，隱者的言辭，從中可以讀出他潛藏的心境。吳歷自號漁山道人，與黃公望同鄉(xiāng)清初畫家，更是個無比決絕的隱者。滿清政權(quán)建立，他避儒入佛，整日與僧侶往來，談玄論道，不問世事，又皈依天主教，最后隱居澳門。他一生

為布衣，社會地位低下，卻不俯仰權(quán)勢，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過著貧窮卻自由無拘的生活。他的畫，用筆沉著謹嚴，重墨積墨堆山砌石，風格渾樸厚潤，盡顯其個人磅礴的生命能量和襟抱。程門日日以他們?yōu)橄葞?，他怎么可能僅僅滿足于做一名大清國四萬名滿清皇族尊崇的、飛鷹走狗之余把玩的藝人，做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整日為聲名所累的世俗畫匠呢？

他要做那個隱藏在他的“雪笠”字號里的那個人，戴著斗笠在大雪紛飛中行走，只循梅香，不問歸處。

他要走出九宮格的牢籠，以天地為畫紙，以四季為顏料，以萬物為主題，以自然為故鄉(xiāng)，畫出自己心中真正的圣境。

越過窯爐高聳、人們往來不絕的、有一副嚴肅表情的御窯廠，繞過幾座眾聲喧嘩的酒肆茶樓，程門來到了景德鎮(zhèn)的街頭。他看到了他們，那些經(jīng)常抱著酒壇旁若無人地飲酒的浪者，那些衣衫不整、胡須拉碴、整日念念有詞的街頭藝人，那些口音雜亂卻集體落拓不羈的畫家，那些看起來松松垮垮其實蘊含了巨大創(chuàng)造力和可能的異端分子……

早在十余年前，程門第一次到景德鎮(zhèn)，為同治皇帝大婚畫瓷，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存在。他們仿佛是同時期的塞納河畔的西方畫家，生活潦倒而心性自由。他們的創(chuàng)作頗為即興，于陋室或街角，寥寥幾筆，便將塵世煙火躍然瓶上。這些堪稱中國“波普”藝術(shù)的瓷瓶，以極低的價格進入尋常百姓家，為畫師籌得微薄酒資，而他們感到滿足。而現(xiàn)在，程門看到他們依然潦倒、落拓，卻依然自由而快樂。只不過十多年前他們年輕干凈的臉蓄起了胡須，過去烏黑的兩鬢有的變得有些斑白。他們的臉上，卻有共同的一種光，仿佛瓷器上永不衰退的釉色。

天命之年的程門走上了街頭，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他和他們一起在街頭飲酒、唱歌、談論藝術(shù)。他不再精心修剪自己的胡須，任由它們野蠻生長。他逐漸解除了心里的枷鎖，夢里不再是九宮格的圍困，而是飛鳥、蝴蝶、白云和閃電。偶爾，他會夢見自己騎著一頭驢，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曠野之中，驢蹄子的悠然聲響，回蕩在天地之間。

在街頭畫瓷的日子，程門經(jīng)常隨意地在瓶上點綴，或著笠閑釣大江，或策杖訪問山水，或駕舟棲于柳塘，身寄塵世，心超物外，逍遙于宇宙之間。無論是三兩筆蘭花，一兩根藤蔓，都與帝國不再有關(guān)，都是自己內(nèi)心的風景蒼郁氤氳使然。他的作品，留白的空間越來越大，道家之氣，充盈于淺絳山水之間。淡紅青色彩的山水，是他在瓷瓶上為自己構(gòu)筑的隱居之所。起初他欣賞米氏父子的云山，煙云變滅，林泉相映，可后來，他又認識到“寫云山當以氣勝”，氣勝，則法度自生，氣象蒸騰。他的筆下，越來越貌似潦草、簡單、不衫不履，卻有強大的精神氣場，真氣奔涌，沖出畫外。走上街頭的淺絳彩宗師程門最終領(lǐng)悟了“瓷道”，并成為無人可超越的大師。

四

又是一個望日。黃昏剛至，鄧碧珊就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他站在家門檻上看天色，但見天上薄云如紗飄動，幾顆星子在薄云的輕攏慢移中若隱若現(xiàn)。他知道這會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他吩咐老伴早早做了晚餐。晚餐菜沒上齊他就急切地在桌前坐下。他吃起來完全不像往日那么慢條斯理，就連平日他喜歡的景德大曲也沒有喝上兩盅。老伴提醒他昨日天津幫的瓷莊老板來談的魚藻圖瓷板四條屏生意，因為要用于下月天津衛(wèi)一個據(jù)說是大老板的人的六十大壽，以此來討得年年有余的口彩。時間太緊唯恐趕不出來是否要辭了去，而且價格也過于低廉，條件也過于苛刻，說是結(jié)賬時只付紙鈔不付銀元。這世道物價漲得離譜，紙鈔哪里抵得上現(xiàn)銀？不過

如果不接下這檔生意，一家人的家用就快要成問題。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到底該如何是好？聽著老伴的嘮叨，鄧碧珊嘴里嘟囔著算作回應。他的回答如此含混不清，讓老伴疑心他壓根就沒有聽進去她的一言半語。她想起今天是個望日，她知道這個日子里就是天大的事情都裝不進他的心。她想此刻他的心說不定早已飛向了珠山附近的文明酒樓，飛向了即將升起的月亮之上。

草草吃過晚飯，鄧碧珊帶上一件新作的魚藻紙畫，迫不及待地向珠山御窯洞廠龍珠閣附近的文明酒樓走去。暮色深沉，他走過的路上家家點起了燈光，從窗戶里透出的燈光讓人身處亂世亦覺得安慰。近日畫魚藻又有新得，眾多老友閱后不知會有何評價？想到此，鄧碧珊不免稍稍加快了腳步。

出生于1874年、來自江西余干的鄧碧珊是景德鎮(zhèn)聞名的大畫師。他早年畫瓷版人物，頗有所成，現(xiàn)在景德鎮(zhèn)運用的九宮格畫法就是來源于他的發(fā)明。他兼畫山水，亦有元代黃公望、王蒙、倪瓚等大師的遺韻。后來，鄧碧珊轉(zhuǎn)攻畫魚藻——這在陶瓷藝術(shù)史上是嶄新的領(lǐng)域。他畫的魚藻，異常真切鮮活，每一根魚藻仿佛都有生命，每一條魚的鱗片仿佛都在呼吸。這當然得益于他自幼生長在鄱陽湖畔，對魚類的生活習性及形態(tài)特征了如指掌。他知曉急水中的魚藻粗壯，靜水中的魚藻細小，小河水港才有浮萍。他知曉鯉魚的鱗片從頭到尾約有三十六片，鱖魚的鰭平年一般有十二根，閏年才有十三根。他知曉鯉魚常棲于粗藻，金魚常戲于獅草……他知曉太多關(guān)于魚藻的秘密。對他來說，水邊人家隨處可見的魚藻，就是一個完整的、繁復的、具有極高藝術(shù)感染力的隱秘世界。他的魚藻濕潤、抒情、靜美、脈脈含情、浮浮欲飛，飽含了佛家的慈悲愿望和道家的出世之念；他的游魚，漂浮無依，自由自在，卻每一條都有情緒，每一條都是可以對話的生靈，都是值得尊重的生命。

鄧碧珊向日本繪畫學習，把日本畫魚的靜態(tài)之美與中國文人畫藝術(shù)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有序嫁接，合理轉(zhuǎn)換，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以魚藻為題材的藝術(shù)世界。他的魚藻瓷畫，聞名于上世紀初的景德鎮(zhèn)，并通過在景德鎮(zhèn)的各地商幫，傳播到了全國各地，被通曉藝術(shù)的人收藏玩賞，視為珍寶。

然而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遠不是鄧碧珊筆下魚行水藻安寧自足的圖畫。那其實是一個無比動蕩破碎的世界，原本美好的江山仿佛精美的瓷器被人摔成銳利的碎片：軍閥混戰(zhàn)。今天孫傳芳打敗奉軍，明日馮玉祥與直軍、晉軍開戰(zhàn)。列強入侵，日本人借援奉系進入大沽口，英軍艦“柯克捷夫”號炮擊萬縣，中國軍民死傷五千。原本可以偏安一隅的江西一點也不安寧，一會兒是南昌軍隊發(fā)生了嘩變，一會兒是一個叫毛潤之的湖南人從湖南起兵失敗后領(lǐng)著隊伍經(jīng)萍鄉(xiāng)去了離景德鎮(zhèn)數(shù)百里之遙的井岡山。離景德鎮(zhèn)只有數(shù)十里的葛源，是一個叫方志敏的本地人帶著幾萬軍馬盤踞的地方。當此亂世，景德鎮(zhèn)豈能幸免于難？兩年前，北洋軍閥孫傳芳部屬劉寶貴緹師團敗兵過境，將由景德鎮(zhèn)二百余名陶瓷藝人自發(fā)組織、慘淡經(jīng)營了五年之久的瓷業(yè)美術(shù)研究社洗劫一空。景德鎮(zhèn)藝人們多少年的心血毀于一旦，景德鎮(zhèn)瓷業(yè)美術(shù)研究社遭此厄運難以繼續(xù)，只好在兵荒馬亂的日子里宣告解散……

殘酷的現(xiàn)實與瓷上的美好愿景背道而馳。踐踏在中原大地上的馬蹄遠比瓷上的駿馬兇狠千倍。狼煙四起，給瓷上的潔白釉面蒙上了陰影。無休無止的戰(zhàn)亂讓景德鎮(zhèn)的瓷器生產(chǎn)無以為繼。瓷藝家們的生意淡得讓人寒心：民國十七年（1928），全鎮(zhèn)制坯行業(yè)（包括圓器，琢器）開工的廠家僅有一千四百五十一戶，開燒的瓷窯僅有一百二十八座，彩瓷行業(yè)開工的廠家（紅店）僅有一千四百五十二戶。

可在景德鎮(zhèn)，藝術(shù)從來就是任鐵騎戰(zhàn)火也摧毀不了的堅韌存在。在景德鎮(zhèn)，藝術(shù)是人人信奉的宗教，一件瓷器上雪景圖里的茅屋、山水圖里的樓閣可作教堂，一幅花鳥圖中任何一根自由的藤蔓就是一條朝圣的路徑。藝術(shù)是瓷器碎了依然怒放的一朵青花，是景德鎮(zhèn)古窯里永不熄滅的一點星火。在景德鎮(zhèn)，藝術(shù)超越了戰(zhàn)爭與和平、生與死、貴與賤、愛與憎。它是景德鎮(zhèn)的血液里涌動的按捺不住的波濤，是上蒼賜給的一點美妙的、人人爭而飲用的、讓人癲狂的毒素。

1928年，中國內(nèi)憂外患之際，在窯火蕭條的景德鎮(zhèn)，一群集體犯著藝術(shù)毒癮的民間瓷藝人，相約以每月月圓之日，聚集在景德鎮(zhèn)的珠山附近的文明酒樓里，飲酒品茗，談瓷論畫，稱之為月圓會。他們輪流做東，定下規(guī)矩，要求作為賓客者各帶紙畫一幅，即作觀賞，又作答謝主人之物。他們術(shù)有專攻，如王琦畫寫意人物，何許人專畫雪景，王大凡畫粉彩仕女圖，徐仲南被譽為畫竹大師，田鶴仙畫樹，程意亭畫花鳥，汪野亭畫山水，畢伯濤擅長翎毛花卉，劉雨岑擅兼工帶寫的筆法描繪花鳥草蟲……他們之間亦有不同的情分，如王琦與鄧碧珊有師生情誼，王大凡和畢泊濤是兒女親家，汪野亭、程意亭為同窗校友，劉雨岑結(jié)拜王琦為義父。但現(xiàn)在，他們都是戰(zhàn)火焚燒下的孱弱國家的流民，同時也是藝術(shù)王國里肆意的狂徒。因為他們常住珠山旁的五龍庵，對這個組織的人，人們模仿竹林七賢、揚州八怪的稱謂，稱他們?yōu)橹樯桨擞选?/p>

一邊是潦倒的眼看就要缺衣少食的家，一邊是可以品茗飲酒的文明酒樓；一邊是廢棄的瓷窯，戰(zhàn)火中凋敝的景德鎮(zhèn)，一邊是可以談詩論畫吟風弄月仿佛理想國的月圓會……鄧碧珊走在路上。從此處到彼處并不遙遠，但鄧碧珊將這段路走得滋味悠長。這個曾有過前清秀才功名的讀書人，這個喜歡吟詩作對的老漢，此刻難免有了幾分尋章摘句的沖動。月亮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升起來了。如水的月光照耀著民不聊生滿目瘡痍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的中國，給這苦難的國家灑下一片清輝，仿佛是慈悲的母親安慰著承受著痛苦的孩子，又仿佛是這美麗至極又苦難深重的江山不過是一件畫著焦墨山水圖的瓷器，而月光就是這瓷器上光潔的白釉。鄧碧珊暫時忘記了生活的困境和越來越糟糕的時局。他會恍惚間疑心自己是瓷器上正翻過石橋的一名形容生動的樵夫，一名背著魚簍跨過溪水的發(fā)須凌亂的漁父，一名走在苦行的路上僧袍寬廣表情莊嚴的佛陀?；蛘哒f，他只是他筆下的一尾鱖魚，體態(tài)俊逸，鱗片閃耀，懸浮于這如水的月光下，那四野的樹木，不過是這月光流水中的一叢飄搖的水藻。晚風如梳，珠山在望，鄧碧珊慢慢地在路上走著，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變輕，似乎要與這月光融為一體。他逐漸走出了這讓他愁腸百結(jié)的苦難人間，乘著月光飛躍到了珠山之上。那景德鎮(zhèn)中心隆起的珠山，那鄧碧珊們相約聚首的珠山，那歷代景德鎮(zhèn)工匠、畫師、朝廷官員以及黎民百姓都要景仰的圣山，此刻在月光之下，就是天上仙人們雅集的瑤池。

五

去年七月七日，駐華日軍在盧溝橋附近演習，借口一名士兵失蹤，搜查宛平縣城受阻，遂制造了盧溝橋事變，自此，日本開始了全面侵華的戰(zhàn)爭。僅僅一年時間，日軍與中國軍隊在中國的土地上進入了死決階段。這一年多時間，發(fā)生了太多的事兒：國共進行第二次合作。日軍在南京制造了致三十萬人死的南京大屠殺。徐州會戰(zhàn)、臺兒莊大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然后是廈門淪陷、合肥淪陷、徐州淪陷、安慶淪陷、廣州淪陷、武漢淪陷……時局危急，為阻日軍長驅(qū)直入，蔣介石制造花園口決堤，黃河因此改道，中原數(shù)百

萬人無家可歸……中國軍隊全面潰敗在即，國土逐漸淪喪……

消息不斷地通過報紙以及其他渠道傳到了景德鎮(zhèn)。所有景德鎮(zhèn)的人對時局憂心忡忡。武漢淪陷，距武漢僅數(shù)百里的景德鎮(zhèn)自然感到空氣緊張。戰(zhàn)爭讓景德鎮(zhèn)的陶瓷生產(chǎn)陷入極度的困境：水陸交通時斷時續(xù)，有時連續(xù)幾天整座鄱陽湖湖面上都沒有一條船行駛。鎮(zhèn)上八十多家窯戶僅有二三座窯冒煙。不少藝人只好改弦易轍，關(guān)店返鄉(xiāng)，租田耕種，開荒種菜，虛度時日。

徐順元同所有的景德鎮(zhèn)人一起擔心著時局。沒有國哪有家的道理徐順元是懂得的。可徐順元在憂國之外更有其他心事。他是個畫師，一個即使面臨戰(zhàn)亂也不肯歇筆的畫師。即使全鎮(zhèn)大多數(shù)畫師都已經(jīng)停工歇業(yè)，徐順元依然在夜以繼日地創(chuàng)作。他趕制一件作品已經(jīng)花費了幾個月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最為關(guān)鍵的完工階段。

徐順元是個鏤雕畫師。他自小入門學習瓷雕藝術(shù)，出師后在景德鎮(zhèn)方家坦自立門戶，自辦小作坊。為讓自己能在高手如云的景德鎮(zhèn)有一席之地，他涉獵甚廣，不僅善于從古典文學、神話故事中，從說書人口中尋找題材，還善于借鑒姐妹藝術(shù)的長處融進鏤雕作品中。他還懂得向自然學習，經(jīng)常去野外采集花草、捕捉鳥蟲帶回家觀察，或者背著一堆泥料去寺廟里住上幾天，面對菩薩塑像細心臨摹。他逐漸有了自己的風格，雕鏤的作品，無論花鳥蟲魚、石山?jīng)鐾?、花籃盤碟，都有神采，宛如活物。

徐順元并不滿足于此。他要雕出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作品。幾個月前，他開始著手創(chuàng)作一件叫作龍舟的作品。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江山、他一個人的國。他相信，這一作品如果成功，他將是景德鎮(zhèn)鏤雕這一行中青史留名的大師。他的作品，將是戰(zhàn)火也毀不掉的藝術(shù)珍品。

他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去過他坊間看過他的這一宏偉創(chuàng)作進程的人都把將要完成的龍舟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他們都用嘆為觀止的口吻說這絕對是一件雄偉的空前絕后的工程，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極品。他們用手比畫說龍舟有一尺多長，用的手法就有圓、捏、浮雕等等多種，樓閣就分了上中下三層，官人侍者身份不同神態(tài)各異，每層都配有桌椅板凳、花瓶擺設，所有門窗都可活動，龍眼龍舌，稍稍震動就可搖晃不停，他們說舟身鱗片采取一塊塊小瓷片粘帖而成，船尾的錨鏈細如發(fā)絲可依然可以取下裝上，可謂精巧至極，兩根龍須，向前伸展又略朝上卷曲，仿佛巨龍正喘著粗氣昂首前行——

徐順元終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筆。他找到了一個依然堅持升起窯火的窯主，請求他為燒制龍舟留一個恰當?shù)奈恢?。窯火焚燒，窯火熄滅。當徐順元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裝了龍舟的匣缽從窯里搬出打開，他發(fā)現(xiàn)他費了數(shù)個月精心創(chuàng)作的龍舟好像遭受了暴行裂變損毀，完全成了廢品。仿佛君王看到自己的國破山河碎，他頓時啊的一聲暈過去了。

從此景德鎮(zhèn)的街頭經(jīng)常有一個瘋子在游蕩。他的目光呆滯。他的表情怪異。他經(jīng)常念念有詞。他說自己就是上蒼派來拯救景德鎮(zhèn)的威力無窮的神仙，是開天辟地的盤古，是隨時可以上天入地的名列封神榜上的神靈。他曾經(jīng)五天不食，身邊空無一人卻說有八仙陪伴，也常去郊外墳地過夜，說要傾聽鬼神歌哭。他經(jīng)常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撕下衣服嗚嗚大哭……

人們對徐順元的瘋癲見怪不驚。在景德鎮(zhèn)，這樣的瘋癲者從來就不是稀有之物。藝術(shù)是一條危機重重的險途，在景德鎮(zhèn)這一座有過數(shù)百年歷史的藝術(shù)之城，有人不慎在藝術(shù)的岔道走失甚至跌落在藝術(shù)的懸崖之下跌倒是常有之事。藝術(shù)在景德鎮(zhèn)是人人愛飲的一種酒，它讓多少人久飲成癖，醉態(tài)百出，一

再地引起身體和靈魂的嘩變，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哭之笑之。那些熱愛藝術(shù)的人們，那些在瓷上精雕細琢的畫師，那些踉踉蹌蹌的酒徒，他們或瘋癲于外，或狷狂于內(nèi)，滿臉酡紅里帶著一點孩子的固執(zhí)和天真，雙目迷離中透著一點詩人的浪漫與柔情，無所顧忌地在景德鎮(zhèn)發(fā)瘋耍潑，把景德鎮(zhèn)當作與不堪現(xiàn)實剝離的一座酒館。借助藝術(shù)，他們逐漸逃離了身體或現(xiàn)實的桎梏，讓靈魂游牧于精神曠野和自由之境，那瓷上的一朵朵青花，就是那精神曠野和自由之境里常開不敗的花朵。

那些狷狂或者瘋癲的畫師，構(gòu)成了景德鎮(zhèn)這座古老中國的藝術(shù)之城的風骨。

江子，作家，現(xiàn)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在讖語中練習擊球》《入世者手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