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安
2015年4月,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張友鸞編撰的 《中國古代寓言選》 和選注的 《古譯佛經(jīng)寓言選》??雌饋碇皇莾杀咀謹?shù)不算很多的大眾讀物,卻花費了這位古典文學專家很多年的心血。尤其是他重新用白話文意譯的古代寓言,重點突出,文字傳神,妙趣橫生,使很多原本單調(diào)的故事煥發(fā)出巨大生機,讀之津津有味,愛不釋手,更能從中悟到有價值的道理。被贊譽為“新聞妙筆,古典宏裁,盡俗文章皆大雅”的張友鸞,能夠花如此心血編撰、選注古代寓言,是他對后世讀者獨特的奉獻。
早在1955年,張友鸞就撰寫 《譬喻與寓言》一文,探討譬喻與寓言的關系,認為:“寓言是譬喻的最高形式”,“寓言就是那種用具體事物的動態(tài)來說明抽象的道理的譬喻?!镁唧w事物的動態(tài)來說明抽象的道理的譬喻,也并不全是寓言,還必須在這個基礎上,具備著一個完整的故事內(nèi)容的才是寓言。”從這一年起,張友鸞選寫古典文學作品中的寓言,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寫兩個固定專欄:“成語故事”和“古代寓言”,每周各一篇,約一年集文成冊,1956年由廣播出版社出版 《中國寓言選》。
張友鸞深知中國古代寓言豐富多彩,不乏膾炙人口的傳世之作,可是中國古代寓言沒有被人為地賦予獨立的地位,也從來不像詩詞歌賦那樣有明確的定義,自然也從沒有古人選編一本寓言選。直到1917年茅盾編輯 《中國寓言 (初編)》,這一局面才算初步打開。不過,《中國寓言(初編)》 畢竟比較簡單,張友鸞編寫出版的 《中國寓言選》 有了新的進步,但他仍覺得應該做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情,那就是編選一部完整的中國古代寓言集。從此,他便從浩如煙海的古代典籍中爬羅剔抉,從事這項看似簡單實則非常難做的事情。他說:“無論由于什么原因,我們一直缺少一部完整的古代寓言集,這卻是事實。先秦寓言有很多選本,而漢代以后的寓言,在很長時間里簡直湮沒無聞;以后有些寓言集選編了一些,但數(shù)量有限。我個人對寓言的搜集工作,有著很大的興趣,幾十年來,業(yè)余一直從事于此。我感覺到從先秦到明、清,寓言的產(chǎn)生,兩頭粗,中間細。為了充實中間部分,我從大量的書籍中去搜索,雖然所獲有限,卻支付了相當?shù)木蜌q月,結(jié)果也還有許多的遺漏,有待于補苴。對于編選一部完整的中國古代寓言集,我當初是有所打算的,并為此做了一些工作。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我曾編過 《中國寓言選》 《古寓言選》,還在報刊上陸續(xù)發(fā)表過單篇的古代寓言。我想,只要能堅持下去,這工作總會有些結(jié)果的?!?/p>
1962年,張友鸞還同時開啟了搜集整理佛經(jīng)寓言的工作。這同樣是一項開拓性的工作。周紹良在 《古譯佛經(jīng)寓言選》 的“序”中介紹:“漢譯佛典中大量的寓言,一直沒有人搜集整理。三藏十二部浩如煙海,整理起來有很大的難度,恐怕是一個重要原因?!薄皬堄邀[同志和我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部的老同事,他是作家,又是古典文學研究者,深深知道佛經(jīng)中這些寓言不僅可供中國作家借鑒,而且對中國當代某些癥結(jié)頗具有針對性?!谑撬谒演嬤x錄先秦寓言之后,又開始從佛經(jīng)中選輯寓言?!薄皬堄邀[同志自從196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退休,一直專力于此,由我代他設法借書,他在讀選的同時,逐為作注釋?!?/p>
張友鸞的闡述與周紹良的介紹,可以看出張友鸞是決心要在寓言的搜集整理編寫工作上大干一番,可惜的是,“文化大革命”一來,他的這項工作被迫停止。他很是不甘心,在“文革”中還偷偷整理了一些材料,這就是孫悅祝 《依舊張郎依舊崔娘》 中提到的:“晚上,‘張郎濁酒一杯,禿筆一管,仍舊是浮白寫作。‘文革結(jié)束,他拿出了一厚本 《古譯佛經(jīng)寓言選》 底稿?!闭f是一厚本,也許是指當時手寫稿顯得比較厚,我數(shù)了一下,目錄中包含了123個佛教寓言,再加上有的佛經(jīng)寓言后面附上類似的寓言,合在一起也超不過200個。這使得張友鸞感到非常遺憾,他在1984年的文章中寫道:“我不揣谫陋,意在繼續(xù)前輩未完成的工作。二十年前,開始動手。不想才有些眉目,趕上了十年浩劫,工作被迫停止。風波稍息,再作馮婦,卻苦于找不到書,而原有的書早已掃地出門了。及至浩劫過去,可以放心放手做這項工作時,卻已年逾八十,精力日衰,更加雙眼病疲,真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草草完稿,終不逮當初計劃?!边@些話讓我想到了張友鸞的曲折人生,而且突然間意識到,他的人生沉浮竟與譬喻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譬喻”引出的佳話
張友鸞,安徽安慶人,生于1904年,是民國有名的報人。他與張恨水齊名,很會辦報紙,也非常會寫文章。張恨水之子張伍曾如此介紹:“略諳人事時,便知張友鸞是爸爸的好朋友,是一位了不起的多面手報人,會編報,點子多,會寫文章,小說、小品、散文、社論都拿得起,尤其善于散文、小品,文言文、白話文都寫得精妙,聽家里人和父親的朋友說他的小品文是‘小文章,大手筆,雖然是白話文,大有‘晚明小品的風骨,而他在重慶 《新民報》 以‘悠然署名的隨筆、小品,受到大后方讀者的熱烈歡迎,每天報紙一出,讀者便爭先搶購,說是‘洛陽紙貴,一點也不夸張?!睆堄邀[與張恨水曾長期共事,相交默契,而兩人之所以能一起共事,則不能不談張友鸞巧用譬喻進入世界日報社的故事。
那是在1925年,張友鸞在北京平民大學新聞系就讀。當時成舍我已創(chuàng)辦 《世界日報》 和 《世界晚報》,并由張恨水主編 《明珠》 和 《夜光》 兩個副刊。張恨水不滿意成舍我拖欠月薪,于是辭職而去。這讓成舍我很著急,趕緊到處物色人才。張友鸞雖是學生,但已為邵飄萍的 《京報》 主編附刊 《文學周刊》 ?一年,有了一些辦報經(jīng)驗。時任 《世界日報》 報社經(jīng)理的吳范寰推薦張友鸞接替張恨水的工作,成舍我表示同意??墒?,就在張友鸞高高興興地去世界日報工作時,視報紙為生命的成舍我卻遲疑了。由于張友鸞是個無名的年輕學生,成舍我生怕張友鸞無法勝任,于是又想辦法勸張恨水返回報社。結(jié)果,張友鸞剛剛工作三天就被成舍我辭退了。年輕氣盛的張友鸞實在氣憤不過,寫信大罵成舍我“狐埋狐搰,反復無常”?!昂窈鼡嚒本褪且粍t譬喻,它出自《國語·吳語》,意指狐貍習性多疑,剛剛埋藏一物,馬上又挖了出來。成舍我看到這份罵他的信件后,不怒反笑,大夸張友鸞文筆犀利,“狐埋狐搰”切中要害,很有才氣。于是馬上決定:“這樣的人才,非用不可!”聘請張友鸞做 《世界日報》 社會版的編輯。
1927年2月,劉半農(nóng)以“不眠癥復發(fā)”為由,辭去 《世界日報》 副刊主編職務,張友鸞由此成為副刊主編。在擔任副刊主編后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中,張友鸞仍然有趣地運用了譬喻,稱:“編副刊我將它好有一比,簡直是要飯的耍蛇,今天是這一套,明天還是這一套,慢說看的人討厭,耍蛇的人,自己一樣的覺得膩煩。無怪乎我們的劉博士把筆遠遠地一拋,長嘆一聲:‘不眠癥復發(fā)了!……”用別開生面的譬喻調(diào)動一下讀者的胃口后,張友鸞轉(zhuǎn)而鄭重其事地申明:“我對于稿件方面,雖沒有什么特別希望,但我卻要求一個條件,盼望投稿諸君,多做一些實在的研究文章。因為如此,作者既可精心去研究一番學問,讀者亦可得到一番好處?!奔扔邢钠┯?,也有調(diào)侃的譬喻,既有言彼物以談此事的譬喻,也有十分正式的申明,從此,張友鸞游刃有余地活躍在報界,名聲鵲起。
張友鸞先后擔任北京《世界日報》總編輯、《國民晚報》 社長,南京 《民生報》 和 《新民報》 總編輯,上海 《立報》 總編輯;1936年與張恨水合辦 《南京人報》,任副社長兼總編輯;抗戰(zhàn)時期,擔任重慶 《新民報》 主筆,與張恨水、張慧劍并稱“三張”;戰(zhàn)后在南京主辦 《南京人報》,任社長。在那個年代,南京人沒有不知道張友鸞的。張友鸞還被稱為“最風趣的民國報人”,其擅長運用“譬喻”,必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譬喻”招來禍端
不過,善用“譬喻”也曾使張友鸞的命運一下子跌入低谷。新中國成立后的1953年,張友鸞被調(diào)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擔任古典部小說組組長。張友鸞古文功底深厚,在新的崗位卓有成績。他所注釋校訂的七十一回本 《水滸》,是新中國成立后由國家出版社整理出版的第一部中國古典小說,其注釋被稱譽為“為新的注釋之學安放第一塊基石”。他所發(fā)表的 《十五貫》 《魔合羅》 《賽霸王》 等中篇說部,引起讀者廣泛的關注,1957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十五貫》 等六部單行本……張友鸞成果不斷,并常與好友聚會,其樂融融。然而,1957年,張友鸞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反右”運動中。
在北京新聞界座談會上,張友鸞出席并做了《是蜜蜂,不是蒼蠅》 的發(fā)言。
在這一發(fā)言中,張友鸞再次使用了譬喻,將新聞工作者譬喻為“蜜蜂”,應該得到信任和尊重。他說:“新聞記者在今天,應該不是蒼蠅,而是蜜蜂。盡管蒼蠅和蜜蜂同樣的是嗡嗡嗡的一群,所發(fā)生的作用卻大不相同。蜜蜂不僅為人類釀造蜜和蠟,而且在百花齊放之時,還要它傳花授粉。用討厭蒼蠅的態(tài)度來討厭蜜蜂,我們應該憐憫這些人的無知。也還另有一些人,他們之討厭蜜蜂,并非不知道蜜蜂有哪些好處,只是因為蜜蜂有刺?!?/p>
這樣的發(fā)言和譬喻,在現(xiàn)在看來當然都是非常正確和恰當?shù)?,可是在那個時代,張友鸞卻因為這樣的直言而為自己招來禍端,成為專為“釣魚”而開的新聞界座談會的“焦點人物”,不僅在六月下旬受到北京新聞界的批判,而且批完后又發(fā)回本單位繼續(xù)受批。
張友鸞頓時成為出版社內(nèi)“舒 (蕪) 張 (友鸞)顧 (學頡) 李 (易) 右派小集團”中的重要成員,被不停地批判,批得昏天黑地。他的處境一落千丈,十分不妙。好在張友鸞生性豁達樂觀,最終熬過了那場政治風暴。
“譬喻”中的冷酷歲月
張友鸞晚年寫了一篇非常經(jīng)典的文章 《胡子的災難歷程》,里面同樣用了一個“狼跋其胡”的譬喻?!袄前掀浜背鲎浴对娊?jīng)》,原文為:“狼跋其胡,載疐其尾。公孫碩膚,赤舄幾幾。狼疐其尾,載跋其胡。公孫碩膚,德音不瑕?!狈g成現(xiàn)在的文字,就是:“老狼前行,卻踩著自己的頸肉;往后退,又被自己的尾巴絆倒。貴族公孫大腹便便,腳蹬朱鞋光彩耀人。老狼往后退,被自己的尾巴絆倒;往前走,又將自己的頸肉踩。貴族公孫大腹便便,德行倒也真不壞?!边@些話被唐朝文豪韓愈發(fā)揮為“跋前疐后,動輒得咎”,意思就是不管你怎么做,總是有過錯。張友鸞則用“狼跋其胡”譬喻那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年代。
那是在張友鸞1957年挨批判后的事情,當時他留起了胡子,寫作的時候也信手拈了個“胡子長”的筆名,沒想到又招來一場災難。批判者質(zhì)問張友鸞:“你為什么取這個筆名?”張友鸞沒想到這也能成為問題,只好靈機一動,說:“今人有胡子昂,胡子嬰;古人司馬遷字子長;我叫胡子長有什么不可以?”張友鸞回答時感覺還不錯,自己也覺得很有道理,不料又被抓住把柄。只見對方大喝一聲:“你這就是用資產(chǎn)階級、封建人物做榜樣!”接著又說:“想當初,梅蘭芳蓄須明志,為的是對抗敵人;你為什么蓄須?明的什么志?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是什么!”那個年代,動輒上綱上線,張友鸞再不敢分辨了。然后,他馬上就要剃掉這為他招來禍端的胡子??赊D(zhuǎn)念一想:“如果這時剃了胡子,豈不是承認留胡子有那個意思嗎?而那個意思我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再說,我要是竟然把胡子剃了,那些人會不會指責我以此‘表示抗拒呢?”如此一來,張友鸞真是覺得這胡子留下不好,剃了也不好,深刻體會到“狼跋其胡”是一種何種艱難而尷尬的境遇。而這種境遇正是特殊年代中很多人的普遍遭遇。
后來,張友鸞還是將胡子留了下了,雖然有幾次想剃掉,但又趕上了“文革”,生怕剃掉胡子后換了形象,容易讓人批判為“化裝”“意欲如何”。從此,胡子再沒有離開過張友鸞。在那個“賤老”的年代,張友鸞經(jīng)常聽到“老家伙”“老厭物”“老而不死”“老奸巨猾”等叱罵,這些叱罵與他留胡子后顯出的老人形象不無關系。但從另一方面講,張友鸞也因禍得福,因為他畢竟因為這把胡子得到了“恤老憐貧”的“照顧”,不必去干重體力,而是干掃街之類的輕體力,使他較為平安地渡過了冷酷的浩劫歲月。
“文革”后,張友鸞真正成為了老年人,他也沒有再想著剃胡子了,平靜而快樂地度過了他的晚年。1990年7月21日,張友鸞一反終年臥床的衰疲狀態(tài),掙扎起床,下地走動。他失明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拈須大笑,但只能聽到“新聞”“發(fā)稿”“出版”等單詞,講不出連貫的句子。一連十幾個小時神奇的精神亢奮之后,張友鸞離開人世。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5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