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茂 戈
作為老大的父親迎娶母親的時候,六叔還是一個流著鼻涕追在后面討喜糖吃的光屁股孩子。我出生時,六叔僅僅七歲;等我長到九歲,居然與十六歲的六叔一般高了;十一歲時,我高出了六叔半個腦袋。
六叔是爺爺奶奶的最后一個孩子。我的父親身高一米七二,二叔身高一米七三,連作為女人的三姑,四姑和五姑也都在一米五五以上,惟獨六叔只有一米五零。這讓六叔的身材處于一個尷尬的地步:說他是侏儒吧,他又比一般的侏儒高;說他是正常人吧,卻比正常人矮許多。為此,有人開玩笑地叫六叔為“幺巴兒娃”?!扮郯蛢骸笔窃蹅兩酱濯殑?chuàng)的詞語,在大家的潛意識里,這用來形容那些明顯短、矮、小動物的。比如一頭母豬生了一群小豬,有一頭明顯比其他小豬長得短小,大家就叫那頭小豬“幺巴兒豬”?,F(xiàn)在村里有了六叔,這個詞又延伸了范圍,六叔是全村第一個被稱作“幺巴兒娃”的人。我到現(xiàn)在也沒搞明白,咱們那個小山村居然有如此創(chuàng)造詞語的能力。
六叔還有一個顯著特征,下嘴唇出奇的厚,整塊翻成一個卷兒,遠遠看去,像掛了一節(jié)香腸。尤其是六叔開口說話時,下嘴唇一撇一撇的,這讓六叔的面容顯得極其不對稱。六叔因此又得了一個“撇嘴兒”的綽號。
我大學畢業(yè)并與妻子結婚時,三十二歲的六叔仍舊單身。
那時,具有超前眼光的父親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到縣城打工,短短四五年就從一個打工仔發(fā)展到一個小老板;二叔讀完高中后當了兩年村長,入了黨,一年后成為村黨支部書記,三年后又榮升為副鎮(zhèn)長,帶著全家搬到鎮(zhèn)上去了;三姑、四姑、五姑已遠嫁他鄉(xiāng)。而爺爺,已于三年前病逝。只有六叔仍舊守在山區(qū)老家,守在七十多歲的奶奶身邊。
我的結婚再一次刺激到奶奶的心病。奶奶在我婚禮結束的第三天就出門走親戚去了,奶奶把所有能走的親戚都走了一遍。每見到一個親威,奶奶總會滿含熱淚動情地說,咱老六曉得前世遭了啥子孽哦,都三十多歲的人嘍,連女人是啥子都不曉得,遇到合適的就請您多費心,就當是做好事……奶奶嘴里說的“合適”其實就只有一個標準!是女人就行。
終于有一天,家里來了一位姨奶。這是一位遠房的姨奶,與我家來往很少,在我的印象中,我也只見過她兩三次。姨奶說,她是一名寡婦,丈夫得急病死去的,家里有一五歲的兒子。寡婦長得乖(好看)得很,比撇嘴兒還小一歲,全身上下一點毛病都沒有,屁股大,能生,今后再給撇嘴兒生他三四個都沒問題……
雖是寡婦,奶奶仍舊高興極了,忙叫道,快叫來讓老六相看相看。
寡婦確實長得有幾分姿色。寡婦來的時候,咱們那個小山村都驚動了,大家紛紛聚到奶奶家,小聲而興奮地議論。奶奶更是拉著寡婦的手久久不愿松開,之后情不自禁地老淚縱橫與她嘮家常。像寡婦已成為她的兒媳婦似的。當然,父親和二叔也回來了,臉上掛著笑忙前忙后地張羅。他倆也希望這個“幺巴兒娃”弟弟像村里其他人那樣娶妻生子,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
寡婦來后,六叔臉上也一直帶著溢于言表的笑,忙著給來看熱鬧的村人散煙。
大家也替六叔高興,這個很含蓄地叫,幺巴兒娃,你看你的臉笑得跟一朵花兒似的。六叔沒有應話,只是臉上的“花兒”更加燦爛了!另一個卻很露骨地叫,你看你的撇嘴兒剛好夠到她奶子,你今后吃奶一點都不費勁,安逸得很!六叔下嘴唇顫抖得厲害,“嘿嘿”地笑出兩聲。有人趁此起哄大叫道,快看快看,撇嘴兒含羞嘍……
奶奶在堂屋里喊,老六,進來一下。奶奶這是叫六叔去屋里相看寡婦。畢竟,六叔才是相親的主角。六叔膽小地朝屋里望了一眼,鼓起勇氣朝堂屋走去。身后,又傳來一陣轟笑聲。
六叔和寡婦被奶奶推進堂屋里的一間小屋,無非跟其他相親的場境一樣,加深印象,增加兩人之間的感情。如果進程快,兩人還可以談談定親或者結婚這方面的事兒。
奶奶不顧自己七十多歲的年齡,把自己身子側彎成一張弓,將一只耳朵湊到門口偷聽。奶奶的耳朵看似貼在門上,其實卻有著一絲縫隙。這樣的距離只有奶奶才能拿捏得恰到好處。父親和二叔路過時,都輕輕地搖頭笑了一下,嘰咕道,都七十好幾的人了,耳朵還好使?!
終于,奶奶帶著滿足的笑容從門口撤離??磥恚棠桃欢ㄍ德牭搅耸裁淳实脑?,興奮得邊走邊自言自語,咱撇嘴兒還是挺會說話的嘛。幾個小孩子湊上前,想聽聽奶奶偷聽到什么精彩的話,奶奶高興地揮趕他們,小屁孩兒,湊什么熱鬧?等你們長大了,也就知道是咋回事兒了……
你想得美,屁都沒有!突然,從里屋傳來六叔的吼聲,把還沉浸在甜蜜遐想中的奶奶驟地打斷了。接著門被猛地一把拉開,奶奶目瞪口呆地看著六叔氣沖沖地從屋里沖出來,嘴里狠狠地念道,你把我當傻子騙呢!奶奶條件反射般地叫出一聲,老六!六叔沒有應她的話,仍舊氣沖沖地往堂屋外沖。
正路過門口的父親一把抓住六叔.六叔在父親的手里掙了兩下,矮小的他沒有掙脫父親的大手。父親問,怎么啦?這時奶奶也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六叔面前,朝他吼道,這是咋個回事兒嘛?六叔一抬頭看見了正從里屋走出來的寡婦,哆嗦著他的撇嘴兒,把頭扭向一邊。
寡婦也面若冰霜,像受到不公正待遇似的,默默地去提自己的包,又去拿自己先前掛在凳子上的衣服。她這是要走呀!奶奶一下子慌了神,兩步上前緊緊抓住寡婦的手,連問道,咋了嘛?咋了嘛?剛才你們不是還談得好好的嗎?
寡婦的手沒有從奶奶手里抽出,但臉仍舊冷冷的,說,看不出來,他還挺倔的呢?
這不叫倔!六叔朝寡婦吼道,這叫原則!
“原則”這詞從六叔的撇嘴里吐出,很是滑稽。父親首先笑出了聲,寡婦忍不住也想笑,但最終沒有笑出聲來。只有奶奶聽后很生氣,兩步跨到六叔面前,朝他的腦袋就是一巴掌,吼道,我讓你給我講啥子原則?
六叔摸著腦袋,斜一眼奶奶,又瞪了一眼寡婦,嘴一撇,腦袋又扭向一邊。
二叔聞訊趕來,問,咋回事兒?父親收斂臉上的笑,也沖面前的六叔說:說呀,到底咋個回事兒呀?父親和二叔儼然是在教訓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奶奶又朝六叔的腦袋拍了一下,恨鐵不成鋼地吼道,快說呀!
六叔這才抬起頭來,嘴撇了兩下,指著寡婦說,她問我家要一萬塊錢!
??!六叔的話把父親和二叔以及奶奶都嚇了一跳。一萬元,這在那時咱們窮山村里可算是相當大的一筆錢了。大家談起山外面那個村莊一戶姓程的“萬元戶”都會眉飛色舞。
二叔忍不住朝寡婦說,你這是……
聽我把話說完好嗎?寡婦打斷二叔的話,剛才我跟他一提起這事兒他就急了,根本不聽我把話說完。
這有什么好說的?六叔沖寡婦叫道。六叔本還有話要說,卻被奶奶怒眼一瞪給吞回肚里去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寡婦。寡婦說,老姨也告訴你們了,我家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那是人家的。人家說了,我再嫁可以,但是兒子不能帶走,由他大伯收養(yǎng),而且還得一次性付給撫養(yǎng)費一萬元。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不公平,但……我也沒辦法呀!
不知什么時候,奶奶的眼里有了淚花。她眼淚汪汪地看著寡婦,說,娃呀,你要這么多錢,今后你跟老六怎么過呀?
寡婦走上前來,拉著奶奶的手,說,阿婆,其實你想想,如果我?guī)е鴥鹤蛹捱^來,他現(xiàn)在才五歲,咱們得養(yǎng)到十八歲,要供他吃喝,供他上學,這中間要花多少錢?等他長大了,還得給他娶媳婦,這又得花多少錢?你看,這可不是一兩萬就算得下來的。撇開這些不說,我跟老六結婚后,您老肯定希望我們能生個兒子是不?我要再帶個兒子來,總歸別扭……
奶奶仍舊眼淚汪汪,能不能少要點。
寡婦輕輕而堅定地搖搖頭,這不是我說了算的,是他大伯往死了說的。我是真心到這里來相親的,我不看他長……長得這樣,只看他心好,今后能與我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這樣吧,你們?nèi)⑾眿D是要給彩禮錢的,只要付了我兒子的這筆撫養(yǎng)費,彩禮錢一分不收。
要錢沒有,我就賤命一條!六叔再次叫了起來。剛叫完,腦袋上又被奶奶拍了一巴掌,吼道,把你的撇嘴兒給我閉上!
寡婦又冷若冰霜,做出要走的樣子,奶奶忙伸手拉住她。接著,奶奶側轉身,對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姨奶說,他老姨,你和她到外面去轉轉,我跟咱三個兒子商量商量。
屋里只剩下奶奶、父親、二叔和六叔,氣氛突然變得有些異常。無疑,這是一次臨時的家庭會議。上一次家庭會議還是爺爺在時開過。奶奶雖然為奶奶,是父親、二叔和六叔的親生母親,但在家里一直聽命于爺爺。即使家庭會議,奶奶也只是列席,很少發(fā)言。這一次倉促上陣,奶奶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終于,奶奶雙手一攤,說,眼下的情況你們……你們說說咋辦吧?
這還能咋辦?直接打發(fā)她走!六叔搶先說道,她就是來騙錢的!
我沒問你!奶奶沖六叔吼道。
二叔的嘴巴張了張,發(fā)了言,老六說得沒錯,我聽說現(xiàn)在社會上就有這種騙婚的,把錢騙到手后就跑了。
奶奶輕輕地點點頭,接著又輕輕地搖了搖,說,這是他老姨做媒,應該不會騙我們的吧。
還是父親猜透了奶奶的心思,說,這些年我在縣城混,也存了一些錢,可以給老六。
奶奶眼睛一亮,說道,對嘛,你們都是親兄弟,就應該互相幫助。說到這里奶奶眼里又泛動起淚花,你們爸走的時候,還念念不忘老六的婚事兒,他說他這輩子沒給老六結婚,他死不瞑目呀……
哎呀,說這些事兒干啥子嘛!二叔有些煩躁地插話,如果那人是真心嫁給老六的,別說一萬,就是兩萬,我跟大哥都會想辦法湊上的?,F(xiàn)在關鍵的一點是,那人是不是來騙錢的?別到時候人財兩空,咱們找誰哭去?
奶奶瞥了二叔一眼,不滿地嘰咕道,盡把人往壞了想。
姨奶和寡婦回來了,奶奶忙把姨奶讓進屋。奶奶還沒開口,姨奶搶先說道,哎呀,你看這事兒!我真沒想到她會要這么多的錢,來之前她一句也沒跟我提起過。剛才我也跟她談了,她說她確實沒有辦法。你看這事兒,哎呀,真是對不起嘍……
姨奶的一聲“對不起”讓奶奶很不好意思,忙說道,他老姨你看你說的是啥子話喲。一邊說著一邊往姨奶懷里塞喜糖。
剛才我倆出去的時候好好地擺談了一下,其實我覺得她說得也有一定道理,這件媒事兒,你看……姨奶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拿眼睛去看奶奶,奶奶勉強迎合地笑了一下,也沒有表態(tài)。畢竟,一萬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奶奶吐出一口氣,下定決心地問,那人可靠不?
姨奶一聽,眼睛立即睜得老大,哎呀,我這輩子也做了幾個媒,從來不干那些……
不是那個意思。奶奶忙打斷姨奶的話,我還不相信你老姨……
正在這時,父親推開門探進腦袋,滿臉著急地對奶奶說,媽,你出來一下。
奶奶莫名其妙地走到門外,父親壓低聲音對奶奶說,老六要跑。
什么?奶奶忍不住尖著嗓子大叫一聲。父親忙碰了碰奶奶,說,小聲點!他沒有跑掉,被我發(fā)現(xiàn)又抓回來了。奶奶恨鐵不成鋼地壓低聲音問,人呢?父親說,我讓老二看著呢。
六叔在奶奶開完家庭會議之后就準備出逃了,六叔欲用他的出逃來反對這門親事。如果六叔當時身上有錢而不去向父親借錢,他也許就出逃成功了。
六叔向父親借錢時,父親問,你要錢干什么?六叔撒謊說,我身上沒有煙了,到下面的商店去買兩包煙。父親想也沒想就給了他二十塊錢。六叔拿著二十塊錢,又說,干脆買一條吧,這比買零的劃算。父親也沒有多想,又給了六叔四十。
六叔拿著錢就出門了,他原計劃到山下坐上五塊錢的車到縣城,然后再憑著剩下的五十多塊錢在城里立足打拼,實在混不下去了,我父親不還在縣城么,到時再去找我父親。
六叔拿著錢走了兩三分鐘,父親的頭腦里突然間劃過一個信號:家里不還有兩條煙么?怎么又要去買?聯(lián)想到六叔之前的種種表現(xiàn),父親一個激靈,立即向六叔出逃的方向追了過去。
不一會兒,父親就趕上了六叔。父親在后面喊:老六,你給我站??!
六叔一回頭,看見父親著急地向他趕來,立即心虛地撒開腳丫子朝前飛奔。父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迅即追了上去。
短腿短腳的六叔自然跑不過父親,六叔被父親捉了回來。
奶奶見到六叔的時候,六叔正沮喪地蹲在偏房角落。見到奶奶來,雙手習慣性地抱著頭,奶奶的手舉到半空中,又停住了。奶奶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手松了下來,接著,眼淚不可控制地順著蒼老的雙頰往下流。
父親和二叔一看慌了神。父親忙上前將奶奶摟在懷里,拍著后背安慰她說,我看出來了,那人不嫌棄老六,不就是一萬塊錢嗎?剛才我跟老二商量了,我有七千的存款,老二有三千,這不就解決了嗎?今天應該高興。老六也快要娶媳婦了……二叔則上前拍了一下六叔的肩膀,說,還不快跟媽道歉。
六叔猛地站起身來,像下定最后的決心,說,媽,今天這門親事兒,我完全遵照你的意思。那一萬塊錢,我今后慢慢賺來還給兩位哥哥。
為防止寡婦騙錢,奶奶和父親、二叔、六叔與寡婦婆家大伯進行了談判,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婚前先給六千元作為定金。等結婚入了洞房,再給最后的四千。
六叔與寡婦是先按照山里農(nóng)村結婚那樣舉行了壩壩宴的。在山村人的約定俗成里,六叔算是結婚了!但六叔與寡婦并沒有扯結婚證。作為協(xié)議,寡婦婆家大伯將寡婦的身份證以及戶口本押著,等收到最后的四千元后再寄給寡婦,這樣她和六叔才能去扯證結婚。
結婚后的第二天,寡婦就催促六叔把剩下的四千元給她以前的婆家大伯寄過去。這引起了六叔的警惕,六叔說,他和寡婦一起帶著錢到大伯家換取身份證戶口本。
可是,就在六叔和寡婦商定去大伯家日子的頭一天下午,寡婦突然不見了,六叔沿著公路追了很長一段路也沒有找到她。寡婦像突然從人間消失了一般。
奶奶拖著瘦弱的身子找到媒人姨奶,姨奶一見她就哭開了,說她也是受害者,給她介紹認識寡婦的人也不見了蹤影。她之前并不認識寡婦一家,更沒想到他們是來騙錢的。姨奶還哭著說,她是看六叔三十啷當?shù)娜诉€沒結婚,也替他著急,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介紹了寡婦。她也是好心辦了壞事……
奶奶唉聲嘆氣地回到家,六叔一邊安慰奶奶一邊給她打了兩個荷包蛋。奶奶沒有心思吃,依然唉聲嘆氣,六叔裂開他的撇嘴兒,說,天要下雨,婆娘要跑,隨她去吧。
奶奶“撲哧”一聲笑了。之后,淚流滿面。
不知不覺中,又過去四年的時間,六叔依然單身。
父親在縣城生意越做越大,這短短的四年里,他居然賺了十多萬。父親又向朋友借了一些錢,在縣城買下一個門面,結束了這些年靠租鋪子做生意的日子,當上了真正的老板。二叔則官運亨通,從副鎮(zhèn)長提升為縣稅務局綜合科科長。父親和二叔都想把奶奶接到縣城生活,固執(zhí)的奶奶卻不愿離開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山區(qū)老家。六叔始終守在奶奶身邊。
這年年初,山村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兒:瘸腿的金三娃居然結婚了!
金三娃比六叔小一歲,小時得小兒麻痹癥,家里花了很多錢才把他從死神懷里奪了回來,但從此瘸腿。瘸腿的金三娃與“幺巴兒娃”六叔三十多年來一直單身,村里人也見怪不怪。哪里知道,金三娃前年去了縣城,掙了不少的錢。手里有錢,就有女人愿意跟著他。這不,他從縣城帶回一個女人扯證結婚了。
金三娃的婚禮辦得很風光,他不僅邀請全村人,還把兩個鄰村也邀請了,足足辦了四十桌酒席,熱鬧了整整三天三夜。
自然,奶奶和六叔也在金三娃的邀請之列。奶奶只去了一天就說啥再也不去了,回到家絮絮叨叨地向六叔說,你看人家金三娃都結婚了,你好歹還是一個健全的人呀!奶奶說來說去,就反復說著這么兩句話。六叔聽著心煩,在金三娃的婚禮上大碗喝酒,大醉了兩天兩夜。
六叔酒醒后,奶奶正坐在床邊。見到奶奶越來越蒼老的身影,想到奶奶快八十歲的年齡還為他的婚事兒操心,六叔的鼻子一酸,兩行眼淚禁不住往下掉。奶奶看見了,伸手去擦拭流在六叔臉上的淚水。六叔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說,我都三十六七的人了。奶奶說,只要你還沒有成家立戶,在媽眼里就是一個孩子。
老六呀,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奶奶說,那金三娃之所以能找到老婆,那是因為他去外面闖。外面的世界很大,什么人都有。而你卻成天守在這個窮山村,見不了世面。再這樣下去,恐怕要打一輩子光棍喲……
媽,我就在家守著你。六叔聽明白了奶奶的話,你看兩位哥哥都不在家,你年歲也這么大了,總得有一個人守著你呀!
奶奶欣慰地看著六叔,你不用擔心我,我的身子骨還硬朗著呢,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要是閑得慌,就去你三姐四姐和五姐家,住上一兩個月……
六叔固執(zhí)地說,你老了,怎么能到處走呢?再說了,哪有在自家住著舒心!
奶奶生氣了,我說你撇嘴兒這么大的人了,咋還不聽話呢?
奶奶的老淚驟地流了下來,嘴里喃喃地念叨,老頭子呀,你咋死這么早?丟下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婆有什么用?連金三娃都結婚了,老六好手好腳的,卻沒有女人愿意跟他!老頭子呀,你給我指條明路……
六叔忙上前想將奶奶擁在懷里,奶奶卻一把推開他,哭訴道,我知道你孝順。但你要是到外面像金三娃一樣帶個女人回來,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了,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六叔不知什么時候淚流滿面,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哽咽著說,媽,我這就準備到縣城去。
按照奶奶的意愿,六叔到縣城去找父親和二叔,父親在縣城混成一個老板,二叔在縣城當官,六叔到了縣城至少應該比金三娃混得好,自然也能很快帶個女人回來。然而,命運真的會捉弄人。命運從六叔坐車前往縣城的路上就開始捉弄他了。
從家到縣城有三十多里路。那天艷陽高照,車內(nèi)很是悶熱,大家坐在車里昏昏欲睡。
半路上,車停了,這是車在搭路邊客,接著有人上車。突然,閉著眼坐在車尾的六叔感到一股香氣撲面而來,這是女人的香。六叔條件反射般睜開眼睛,只見剛才還空著的側座上坐著一位艷麗的姑娘。姑娘香汗淋淋地坐在座位上,一手將胸前的一個扣子解開,一手用手帕扇著風……
姑娘發(fā)覺六叔在看他,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腦袋轉向車窗。六叔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準備閉上眼睛繼續(xù)睡覺。可是,女人的體香總是不經(jīng)意地不可遏制地飄進他的鼻孔,六叔只得悄悄地張開一條眼縫去偷瞄,盡管只能偷瞄到她的半個側身。
六叔再次用一條眼縫去偷瞄姑娘時,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只見后排那個男人貓著腰拿著一個夾子悄悄地伸進姑娘的口袋。
沒有絲毫多想,六叔一聲暴喝,抓小偷!正在作案的小偷聽見六叔的吼叫聲,手一哆嗦,夾子滑落在地,同時,姑娘口袋里的錢也掉落在地。
同車人聽到六叔的吼聲也齊刷刷地朝這邊看,大家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但大多數(shù)人又立即將目光移開了,生怕惹火燒身似的。
眼看一筆錢就要到手,卻被六叔生生給破壞了,小偷兩眼噴火地盯著六叔。姑娘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錢,小偷腳一伸將錢踩在腳下,又將目光狠狠地盯著姑娘,姑娘嚇得一個哆嗦,忙將手縮了回去。
你要咋子?!小偷的張狂激怒了六叔,六叔猛地站起身來朝小偷怒吼道,又忙向車里的人們號召,抓小偷!大家快抓小偷!
六叔的吼聲刺激了小偷,小偷逼向六叔。小偷雖然瘦,但很干練,足足高出六叔一個腦袋。小偷一把抓住六叔衣領,六叔就感覺自己身子輕飄飄的,脖子被緊緊勒住了……正在這關鍵時刻,小偷的腦袋上猛地被一只高跟鞋砸了個結結實實。是姑娘砸的。姑娘一定想到六叔是為了她而正處在危險境界,急中生智脫下高跟鞋砸向小偷。
高跟鞋砸痛了小偷,小偷惱火地扔下六叔,轉身一巴掌朝姑娘扇去,姑娘手一擋,小偷的巴掌扇在她的手臂上。
這時,六叔不知哪來的勇氣,雙腳猛地躍上座位,跳起來狠狠地撲向小偷,用手肘猛擊小偷后腦袋,嘴里叫道,你他媽的居然打女人!老子叫你打女人!小偷被擊打得差點趴在地上。
司機猛地踩了剎車,提起一把鉗子朝后面走來,嘴里叫道,敢到老子車上偷錢,你他媽的不想活了!
六叔一見司機過來,膽也壯了,他再次朝大家號召,打小偷!打他狗日的!也許六叔和司機的行為感染了大家,大家紛紛站起身來,叫道:打!打他!
小偷已成過街老鼠,見勢不妙,敏捷地翻過車窗,逃走了。
接下來的時間,姑娘主動坐到六叔身邊,與他有說有笑。下車時,姑娘還伸出纖纖玉手握住六叔粗糙的手,說,我叫小花。
連六叔自己也沒有想到,十天后,六叔還會再次遇見小花。
六叔來到縣城后在我父親的店里打工。父親雖說是一個老板,但只是一個做建材銷售的小商業(yè)主,已經(jīng)雇了兩人。再說,做建材銷售注重的是人脈資源,講究的是市場。六叔的到來對父親沒有絲毫的幫助,甚至多余。父親就讓六叔幫忙看看店鋪,看店鋪的六叔卻不滿足。
一天,六叔終于在晚飯時向我父母張開了嘴,你們打算一個月給我多少工資。父親猛地抬起頭,他以為收留了六叔,給他飯吃,這就是對他的恩德了,怎么還要工資呢?母親也愣愣地看著六叔。六叔說,大哥,要不在工地上給我找一份工吧?父親敷衍地點了點頭,心里嘰咕道,就你?哼!吃過晚飯,母親沒有讓六叔洗碗——六叔來到我家后,碗一直是六叔洗。母親以此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不滿。
六叔的心情很是低落,甚至沮喪。他走向了街頭,漫無目的地逛。
縣城街道閃爍著眩目的霓虹燈。已漸漸喜歡上縣城的六叔卻猛地一陣心酸,這么大個縣城,卻沒有他的立足之處!這是別人的縣城……想到這里,六叔又想到獨自在家的奶奶,眼淚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轉。
突然,六叔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六叔看見兩片涂得妖艷而性感的小嘴兒,接著一股讓六叔說不出來的香味毫無遮擋地灌入他的鼻孔。不知咋的,六叔驟然間感覺全身的血液一古腦兒地往腦袋里灌,渾身燥熱起來……
小嘴兒一張一合,哎呀,原來真是你呀!
六叔定了定神,這才看到女人的臉。女人化了妝,妝化得很漂亮,也很濃。六叔不聽使喚的腦袋仍舊短路一般卡在那里,茫然地看著她。
我呀,是我呀!那兩片妖艷而性感的小嘴兒再次張合,很熟悉又很陌生。六叔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閃爍著,像天上的星星……六叔不聽使喚的腦袋突然開了智門一般,驚喜地脫口而出,哎呀,你是小花!
對嘛,就是我!小花在六叔的肩膀上興奮地拍了一下,六叔很不自然地后退了一小步。
你不是來城里打工嗎?小花說,找到工作沒有?六叔輕輕地搖搖頭。小花驚喜地說,哎呀,我那邊正好有個工作,不知你愿不愿意?
真是瞌睡來了遇到枕頭,六叔驚喜地上前一步問,什么工作?
小花的眼睛閃了兩下,這才從那兩片嬌艷而性感的嘴唇里吐出兩個字,保安。
保安?六叔的眼睛猛地失去了光彩,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條件怎么可能會當保安?小花像知道他的心事兒似地笑了,六叔感覺她的笑像一片溫暖的春光沐浴著他。小花說,還記得你在車上抓小偷的事兒嗎?你那么勇敢,你當保安是完全合格的。
六叔被小花說得眼前一亮,他的撇嘴兒動了動,六叔本想說,光你知道有什么用呢?別人不會這樣想呀!這時小花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急切地說,哎呀,要遲到了!明天下午一點半,你在這里等我,我?guī)闳ァ_呎f邊攔住路邊一輛人力三輪車,揚長而去。
那一晚,六叔一夜未眠,他一會兒為再次見到小花而興奮不已,一會兒為即將找到一份工作而忐忑不安,他一會兒又憧憬著與小花一起工作而激動萬分……
早早地吃過午飯,還不到一點,六叔就來到昨晚與小花碰面的地方。可到兩點半,仍舊不見小花的身影,六叔的心非常失落,他干脆坐在路邊,眼睛無神地看著車來車往。三點半了,六叔極其失望地站起身來準備往回返。出來時六叔沒有告訴我父親,說不定父親正到處找他呢。剛一轉身,六叔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看見了小花正著急地奔來,一輛三輪車差點撞上了她。
小花看見了六叔,臉上盛開出一朵非常好看的紅花,小花喘著粗氣說,哎呀,不好意思,我才想起昨晚答應你的事兒,我還以為……對不起,對不起。小花的體香伴著她嘴里呼出的熱氣直往六叔臉上撲來,六叔心慌意亂地說道,不要緊,不要緊的。
小花今天沒有化妝,她微笑地看著六叔,六叔的心“撲騰”不尋常地跳了一下。小花把臉向前湊了湊,說,那——咱們走吧?六叔也不知道他應沒應聲,點沒點頭,腳不由自主地跟在小花身后。
小花故意放慢腳步,意在讓六叔與她并肩而行,可六叔沒有。六叔覺得,走在這么漂亮的小花面前,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另外,他還想告訴小花,素顏的她更好看,更漂亮。
很快,他倆來到縣城最為豪華的“鳳凰休閑會所”門口,六叔抬頭看著那大大的五個字不敢進門。小花輕輕地笑了一下,說,怕什么呢?進去呀!
六叔的嘴動了動,說,我聽說里面不……不……不干凈。
不干凈?小花突然睜圓眼睛,有什么不干凈的!再說了,你來這里當保安,憑勞動掙錢,它干不干凈管你什么事兒?……
六叔猛地抬頭盯著小花,你在這里工作?
小花躲閃了一下六叔的眼睛,把頭扭開了,但她眼睛告訴了六叔答案。
你怎么能……
我怎么啦?小花猛地將頭扭過來,朝六叔吼道,關你什么事兒?你要是個男人的話,就別婆婆媽媽的,要干就進,不干就走,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兒……
什么?我不是男人?六叔哼哼地說,憤憤地往里面沖。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看見六叔,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朝小花問:就他?小花眼一瞥:對。說完轉身往外走。男人哈巴狗一般追了出去,跟在小花屁股后面說了一句:別這樣嘛,我照你的意思辦嘛……
男人再進來的時候,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冷冷地朝六叔說一句,回去準備吧,隨時都可以來上班。我是保安部劉凱經(jīng)理,今后叫我……
六叔沒等劉經(jīng)理的話說完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撇嘴兒張了張,卻什么話也沒說,轉身離開了。劉經(jīng)理在后面眼睛瞪得老大,誒——這家伙個子不高,脾氣倒不?。?/p>
六叔本沒有打算去鳳凰休閑會所當保安的。在他的意識里,這個藏污納垢的地方,可不是他這種人能來的,這也不是他折騰得起的。
可是,命運啊命運……六叔每想起這段經(jīng)歷,總會如此感嘆。
那天下午,父親談了一筆大生意正需要人手,而六叔卻不見了,母親只得親自上陣。剛忙完活,六叔回來了,母親的臉一下子垮下來,沖六叔叫道,死哪兒去了?
六叔驟地愣在原地,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記悶棍似的。
父親忙上前去拉母親衣袖,母親手一甩轉身進屋去了。父親走到六叔面前,說,別管她,做晚飯去吧。六叔的嘴一哆嗦,說,我找到一個工作了。
父親一愣,轉身盯著他。六叔躲閃著父親的眼神,喃喃地說,真的,是保安。
保安?父親最終還是忍不住輕聲笑了。
屋里母親聽見六叔與父親的對話。六叔進去收拾東西時,母親在一旁愣愣地看著,之后趕緊將家里剩下的幾個雞蛋全部下了鍋,六叔收拾好了的時候,雞蛋也煮熟了,母親用一個袋子裝上,塞進六叔的行囊。接著,母親又忙掏出兩百元錢來,塞到父親手里,輕輕地朝六叔呶了一下嘴,說,叫老六有空常來……
父親和母親是半個月后才知道六叔到鳳凰休閑會所去當保安的。母親命令父親去把六叔拉回來,父親也氣沖沖地來到鳳凰休閑會所一把拉住六叔的手,說,你,你個不爭氣的……跟我回去。
六叔卻一把甩了父親的手,固執(zhí)地說,我就在這兒干!六叔說這話時,一個肥胖的男人正一手搭在小花的肩膀嬉笑著往外走,六叔忙上前給他們開門。走出門來,小花媚笑地對男人說,哥,下次記得還來找我哦。男人笑了,另一只手在小花的臉上摸了一下,嘴里敷衍地說道,當然。
父親恨鐵不成鋼地六叔說,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你……六叔木然地盯著前方打斷父親的話,我是靠自己的勞動掙錢的!
送走肥胖男人的小花聽到這話,轉身看了一眼六叔,又低著頭走了進去。
父親沒有勸回六叔,回家狠狠地沖母親罵了一頓,把六叔走到今天的責任全算在母親當初對六叔的態(tài)度上,母親也一改往日的強勢勁兒,低頭默默接受父親的責罵。
六叔穿上保安服站在門口的樣子有些滑稽。
六叔剛去報到時,劉經(jīng)理拿出全部的保安服揀最小的給他穿,可穿在六叔身上怎么看都像個童子軍。第二天上班,六叔第一次穿著保安服剛走上值班崗位,一輛小轎車停在門口,走下來一個油光滿面的人,見到六叔,足足盯了他好幾十秒,六叔正奇怪時,劉經(jīng)理跑了出來,點頭哈腰地叫著來人“老板”。原來此人正是鳳凰休閑會所的許老板。許老板指著六叔問劉經(jīng)理,社會上沒人了嗎?劉經(jīng)理賠笑說,別看他這樣子,其實挺能耐的,我聽小花說他在客車上曾跟小偷對干過。許老板又轉向六叔,你真跟小偷干過架?六叔的嘴兒撇了撇,但還是很有底氣地說了一句:嗯。許老板又轉頭問劉經(jīng)理,真是小花介紹的?劉經(jīng)理忙點頭說是。許老板這才點點頭,轉身進了屋。
六叔就這樣在鳳凰休閑會所當上了保安,盡管他盡職盡責,但劉經(jīng)理卻一直不拿正眼瞧他,甚至找機會為難他。這與小花有關。
小花是鳳凰休閑會所的頭牌,很多人都是奔著她來的。小花從沒有向任何部門薦過人,而這次卻薦了六叔這么個人。劉經(jīng)理心里不是滋味,他憑什么?憑什么就能得到小花的推薦?后來,劉經(jīng)理有意無意地觀察,他發(fā)現(xiàn)六叔和小花見了面居然像不認識似的。尤其是六叔,目不斜視,劉經(jīng)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他斷定兩人必有見不得人的奸情!這樣一想,劉經(jīng)理又嗤地一聲笑了,一個“半成品”,一個妓女,倒是絕配呀!
劉經(jīng)理對小花是心懷不軌的。劉經(jīng)理雖然兩年前已跟妻子離婚,但他也不會迎娶小花。劉經(jīng)理在鳳凰休閑會所上班,雖看慣了風花雪月,但小花一個被無數(shù)個男人睡過的女人,作為一個男人,誰不介懷呢?然而,小花畢竟漂亮,劉經(jīng)理的心總是癢癢的。
那天深夜兩點,下了班的小花往宿舍走。她很是疲憊,她這一天接了五個客人。當然,這一天的收入也不錯,整整六百元,這相當于六叔一個月的工資。
突然,小花被一個人從后面猛地抱住了。小花正在驚愕之間,一個喘著酒氣的嘴湊到她的臉上。小花這才看清是劉經(jīng)理。小花驚叫道,劉經(jīng)理,你這是要干嘛?劉經(jīng)理狠狠地說,老子等你好久了!小花兩手使勁地反抗說,你這是要……小花話沒說完就被劉經(jīng)理的大手捂住了。
干!劉經(jīng)理嘴里的酒氣差點熏暈小花,你不差我一個。
劉經(jīng)理一把將小花摁倒在地上,整個身子壓了上去……
正在這關鍵時刻,劉經(jīng)理整個身子被猛地一扯,從小花身上拋出去摔倒在一邊。是六叔!六叔兩眼噴火,朝地上的劉經(jīng)理踢去,嘴里罵道,你個雜種!
劉經(jīng)理一見是六叔,像受到奇恥大辱似的,怒火中燒,從地上彈起惡狠狠地朝六叔撲來,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六叔的腦袋,將六叔打倒在地。接著,六叔的屁股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腳。劉經(jīng)理還不解氣,又一腿踢向六叔。六叔趁劉經(jīng)理再次抬腿的空檔,一腳踹向劉經(jīng)理的襠部,劉經(jīng)理抱著襠痛苦地蹲在地上……
事情傳到許老板耳朵里,許老板把劉經(jīng)理叫去狠狠地罵了一頓,并將經(jīng)理的頭銜給他撤了。曾經(jīng)的劉經(jīng)理叫囂著要報復六叔,六叔嗤之以鼻。最后他沒敢報復六叔。小花把情況告訴了許老板,許老板惡狠狠地警告他,你要是再敢給我惹事兒,看我怎么收拾你!
從此,六叔名聲在外。大家也都知道六叔每晚悄悄護送小花回住宿的故事。這個故事傳來傳去,居然有了一些浪漫的色彩。
可是,六叔與小花見了面仍舊跟往常一樣,像不認識似的。好幾次,小花張嘴想謝謝六叔那天晚上的解救,可見六叔對她一副不搭不理的樣兒,小花又開始埋怨開來,裝橫裝樣的,誰稀罕理你似的!
這天下午六點,六叔正要下班,見小花正朝門口走來,他激靈似地朝小花叫了一聲,哎——
小花轉頭看著六叔。一碰到小花的眼神,六叔觸電般地躲閃開了。什么事兒?小花歪著腦袋看著六叔。六叔的撇嘴兒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小花盯著六叔說,再不說我走了!六叔這才別扭地說,等你下班,找你有點事兒。小花“撲哧”笑了一聲,轉身進了門。六叔茫然地望著她靚麗的背影,小花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她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時間剛過十二點,六叔就在門口見到小花。小花沖六叔甜甜地一笑,六叔的心頓時不尋常地跳了好幾下。
六叔和小花在一間咖啡屋坐下,是小花帶六叔來的。這是縣城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家咖啡屋。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桔黃色的燈光照在兩人身上,很不協(xié)調(diào)。六叔看著對面小花優(yōu)雅地用一根小勺子輕輕地攪動咖啡,咖啡在杯里轉成一個美麗的旋渦,小花的眼睛盯著那個美麗的旋渦一眨一?!蹇吹冒V了。
小花輕輕地抬起頭,盯了六叔一眼。六叔立即觸電一般收回目光,忙端起面前的咖啡往嘴邊送,接著又一口吐了出來,叫道,這是啥子東西呀?這么難喝!
小花被六叔的窘態(tài)逗得“嘿嘿”直笑,她放下手中的小勺子,優(yōu)雅地端起咖啡杯,輕輕地呷了一口,說,來,照我這樣子,這咖啡得品,越品越香。
六叔端起杯子也像小花那樣呷了一口,抿了抿他的撇嘴兒,對面的小花又被六叔的可愛逗得哈哈大笑。六叔滿臉通紅,又端起咖啡呷了一口,頓了一下,頭一揚,“咕咚”一聲將咖啡喝了個一干二凈。喝完了,用手背擦擦嘴,說,你那樣喝,累得慌。小花笑得眼淚直流,六叔陪著小花咧嘴“嘿嘿”干笑。
突然,六叔對小花說,謝謝你。
小花睜大眼睛盯著六叔,謝我干什么?
這個時候正是你……生意忙的時候,你卻來陪我。六叔說完這話,臉再次漲得通紅。
小花臉上的笑猛地凝結了,盯著六叔說,你看不起我?
六叔一下子慌了,忙說,不是的!要是看不起你就不會找你幫忙了。
幫忙?幫什么忙?小花問。
六叔瞟了小花一眼,像個孩子一樣低下頭,話語輕輕地飄了上來,我想找你做兩天我的女朋友……
什么?!小花驚得一下子從凳子上彈跳起來,兩眼直直地盯著六叔。
在小花兩眼的直逼下,六叔一時手忙腳亂,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六叔結結巴巴地說,是這樣子的,上星期我回了一趟四姐家——我的媽媽在四姐家呆著呢。這次回去,我們六兄妹都到齊了,因為,我的媽媽已經(jīng)得了癌癥,醫(yī)生說活不過三月了。我本想辭職專門回家伺候媽媽的,可她不干,非要我出來打工。這一生,母親一直為我的婚姻操心。再過幾天媽她老人家就要滿八十歲了,這也許是她最后一個生日。我想趁她八十大壽時帶回一個女朋友,算是了卻她老人家最后的心愿。當然,這是臨時的,我只認識你……拜托你當一下我臨時的“女朋友”,只三天時間,我不會讓你白幫忙的,我會給你工資的……
六叔眼巴巴地看著小花。小花突然淚流滿面。六叔慌了,想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水,手伸了一半又驟地停住了。小花滿是淚水的臉朝六叔笑了一下,說,我答應你。
六叔兩眼放光,真的?小花盯著六叔再次肯定地點點頭,六叔興奮得差點從凳子上蹦起來。
后來,我在網(wǎng)上和那些泡沫電影電視劇里看到一些“租女友”的故事,我都嗤之以鼻。這故事橋段我六叔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你們玩的是我六叔玩剩下的。
小花將長發(fā)扎成一個辮子,穿著一身樸實的衣裳,像一個乖乖女跟在六叔屁股后面來到老家的那個小山村。小山村不亞于發(fā)生一場地震,比瘸腿的金三娃帶回老婆還要轟動十倍。
已病入膏肓的奶奶看著六叔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姑娘,原本渾濁的雙眼直放光,當小花甜甜地向奶奶叫了一聲“阿姨”時,奶奶顫抖著雙手緊緊地抓住小花的手。奶奶的嘴一直哆嗦,她有許多的話要說,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久久地抓住小花的手。不知咋的,小花眼里閃動著淚花。
見奶奶和小花一見如故,六叔心里也樂開了花,跑前跑后地忙活。
全村人都來吃奶奶八十大壽的喜酒,不時拿六叔和小花開玩笑,把六叔和小花的臉鬧得通紅,場面很是熱鬧。
一輛小轎車駛進院壩。不用看就知道是作為公家人的二叔帶著二嬸回來了。
二叔和二嬸一下車就看見了奶奶和小花坐在一起的親熱場面。二嬸一見小花愣了一下,半是驚喜半是疑惑地問旁邊的四姑,這是撇嘴兒帶回來的女朋友?得到肯定答案后,笑著向六叔打趣道,老六呀,去城里長能耐嘍。邊說邊扭頭去看二叔,卻見二叔滿臉嚴肅。
二叔是當官的人。村長說,我們這個小山村往上數(shù)十八代,二叔是官做得最大的,也是惟一在縣城做官的人!當了大官的二叔變得不茍言笑,說話也帶著一種讓人望而生畏的官腔。所以,當二嬸看到二叔滿臉嚴肅并沒有感覺出什么異樣。
也就十多秒鐘的時間,滿臉嚴肅的二叔變臉似地換了一副笑臉上前去問候奶奶。二叔是一個大孝子,每月都要抽空回來看望奶奶兩三次,每次都要給奶奶帶回許多營養(yǎng)品,這一次奶奶八十大壽辦宴席的錢也是二叔承擔大頭。
奶奶看到二叔,雙手仍舊沒有松開小花的手,只笑著和他打了一聲招呼,啊——老二回來了。二叔遞給奶奶四百塊錢,奶奶一只手接了,揣進口袋,又立即握住小花的手,向二叔說道,這是小花,老六帶回來的。人家第一次來,也給我?guī)硭陌僭X呢。二叔的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嘴里敷衍地說,哦,好,好。
奶奶的八十大壽非常熱鬧,吃過午飯,二叔就要離開了,他身居要職,自然公務繁忙。這大家都能理解。二叔的腳步都快要跨進車門,卻突然停住了。他轉身看了看六叔以及一旁一直沒有離開過奶奶的小花,下了最后的決心似地,叫住我父親和六叔,說,到房間來,我有事兒跟你們說一下。
父親和六叔進了房間。一進去,二叔就將門扣住了,轉頭嚴肅地盯著六叔,六叔莫名其妙地看著二叔。
老實說,你怎么認識那個小花的?二叔的話語帶著官腔,有一處直逼內(nèi)心的威懾。哪知,六叔卻不理二叔這一套,把頭一昂,說,我同事,咋啦?二叔又逼進一步,你真和她耍朋友了?六叔不屑地把頭一扭,說,與你有啥關系?二叔說,怎么沒有關系,我是你哥!六叔的撇嘴兒顫抖了兩下,哥咋啦?二叔沒了脾氣,在屋里著急地轉了兩圈,嚴肅地總結性地說,不管咋說,你是不能跟她結婚的!
父親在旁一頭霧水,心里也隱隱地感覺到什么,他拉拉二叔,又拉拉六叔。二叔和六叔也許看在父親是大哥的份上,這才沒有再繼續(xù)爭論,卻賭氣坐在一旁。
父親問,到底怎么啦?
二叔扭頭盯了一眼六叔,手指指向六叔,你問他,你問問那個小花是干什么的?
六叔怒目對著二叔,什么干什么的?她也是靠自己的工作……
工作?二叔打斷六叔的話,她是賣的!
不許你這樣說!六叔猛地臉紅脖子粗地咆哮,兩眼血紅地盯著二叔。六叔的這副模樣讓父親尤其是二叔愣住了,在他們的印象里,六叔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父親怕六叔沖上前與二叔扭打,忙上前拉住六叔。
二叔像泄了氣的皮球,他擺動兩手,嘴里說,好,好,算我多管閑事,就當我什么話也沒說過。接著,二叔一邊開門一邊念叨了一句,家門不幸??!
屋外仍舊很熱鬧,洗碗的,抹桌的,掃地的,還有幾位喝醉酒吵鬧的。奶奶和小花以及三姑四姑五姑聚在一起,不知誰說了一句什么,大家都笑了。一見二叔打開門,許多人的目光都聚到二叔身上,二叔立即變臉一般露出滿臉的笑容向大家點頭示意,像剛才屋里他與父親和六叔在談著一件開心的事兒。
那天,父親和六叔在房間里坐了好久。終于,父親吐出一口氣,對六叔說,要說我不介意小花的身份那是假的。但是,看得出來,媽很喜歡小花,你也老大不小了。長兄為父,我今天就做主了,你可以娶她。但她必須改,過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們能和氣幸福地過下去,我這個當大哥的也就安心了。
父親看出來了,六叔是喜歡小花的,他才這般說。但是,這只是父親的一廂情愿。小花只是六叔請回來的一個臨時女朋友,他們之間連最起碼的戀愛都還沒開始。
六叔帶著小花離開時,奶奶雙眼淚花閃動,拉著小花的手久久不愿她離開。
汽車跑了很久,六叔與小花一直沒有說話。眼看就要到縣城了,六叔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住似的。六叔知道,回到縣城,他倆又將回到各自的生活之中,他仍舊只是一個保安,而小花也將仍舊像往常那樣接客。六叔的撇嘴兒張了又張,話到嘴邊又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突然,小花轉過頭來,盯著六叔說,你該不會跟我來真的,想跟我談戀愛吧?原來,六叔欲言又止的神情透過車窗玻璃被小花盡收眼底。
六叔猛地愣住了,小花盡管是一個人人唾罵的妓女,但她畢竟是一個如此漂亮的女孩。等她改良了,可以去一個無人認識她的地方,找一個比六叔好上幾倍甚至幾十倍的人嫁了,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小花又“撲哧”一聲笑了,用肘碰了碰六叔,哦對了,我給你媽媽的四百元錢,記得要還我喲!
三月后,奶奶去世,六叔回家治喪。
奶奶已經(jīng)過了八十大壽,在我們那個小山村來說,這是喜喪。大家除了在奶奶靈堂前上香燒紙錢保持肅靜外,其他地方像辦喜事一樣。見了六叔,有人就拿他打趣,撇嘴兒,上次跟你回來的那個女娃這次怎么沒有回來?
這時,旁邊的父親和二叔也停下手里的活朝六叔望去,他們都想看看六叔與小花之間的關系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了。小花上次出現(xiàn)在奶奶的八十大壽上,二叔覺得是一種恥辱,這次六叔沒有帶小花回來赴奶奶的葬禮,二叔打心眼里高興。父親雖說同意六叔與小花的交往,但他知道小花并沒有從良,心里也覺得惱火萬分!
六叔應合地朝他們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又低頭忙手里的事兒??墒牵蛉さ泥l(xiāng)親們卻不放過他,又湊上前去,問,咋的了?你還看不起人家了?說完哈哈地笑了,村人也哈哈地笑了。他們的笑聲中明顯帶著對六叔的嘲弄和歧視,小花這次沒跟六叔一起回來,早就在他們的意料之中。想想也是,一個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看上又矮又丑的六叔?
小花并不知道六叔回家治喪。但六叔相信,如果這次去請小花,她一定會和他一起出現(xiàn)在奶奶的葬禮上。六叔和小花回到縣城,六叔曾請小花喝過兩次咖啡,每次小花都談到奶奶。小花還說,奶奶跟她死去兩年的親奶奶一樣慈祥。
突然,六叔感到周圍一片寂靜,寂靜得有些怪異。六叔抬起頭來,他的眼睛直了,他看見了小花,小花一身素裝,在村人的目瞪口呆中走來。小花徑直走向奶奶的靈堂。六叔趕了上去,他將三炷香遞給小花,小花接了插在奶奶靈柩前的香爐上,又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耐炅祟^,小花沒有起身,又跪著給奶奶燒紙錢。
驟然間,六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花的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淚流在小花俊秀的臉上,好凄美,六叔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顫抖著跳。
好一會兒,六叔上前去扶小花,小花這才一把擦去臉上的淚水,站起身來。不滿地瞟了六叔一眼,輕聲地責怪道,你怎么不告訴我?
六叔的撇嘴兒動了動,不知說什么好。
誰也沒想到,半年后,事情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鳳凰休閑會所遭受一次嚴打。
那一晚,在休閑會所充滿著誘惑的昏黃燈光里,突然沖進來一群全副武裝的公安干警,他們把守著各個出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整個休閑會所突擊檢查,將正在進行色情服務的小姐們?nèi)チ似饋?。小花也被他們抓了一個正著。六叔也被公安干警帶到局子里,但六叔只是一個保安,并沒有什么違紀行為。干警教育六叔一頓后就釋放了。
小花就沒那么幸運了,她是公安干警們這次嚴打的對象。
六叔一出來就向許老板打電話。許老板在鳳凰休閑會所被突擊檢查時并不在場??墒?,無論六叔怎么聯(lián)系都聯(lián)系不上他,這個曾經(jīng)跺跺腳縣城也要抖三抖的許老板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才知道,這是縣城十多年來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嚴打,許老板的關系也保護不了他,只在最后關頭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趕緊躲起來。
很快,六叔又聽到消息,像小花這樣的妓女絕大部分都將會被勞教。這個消息像一聲轟雷炸響在六叔的頭頂,小花如果被勞教,她的下半輩子不僅會背上勞教犯的壞名聲,而且她家人、鄉(xiāng)鄰親友都會知道她是妓女。那樣的話,她今后還有什么臉面回到家鄉(xiāng)?
六叔覺得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將小花搭救出來??墒牵苡惺裁崔k法呢?六叔在縣城的那個廣場來來回回地轉了整整一個上午,最后把目光盯在二叔的稅務局大門。
在二叔的辦公室。二叔聽了六叔的請求,氣惱地睜大了眼睛朝六叔吼道,你咋還沒跟她分手?你到底想咋的?
你就說你幫不幫吧?六叔盯著二叔的眼睛說。
我不幫又咋的?二叔恨鐵不成鋼地說,就是這一輩子娶不到老婆你也不能找她呀,她……
我沒跟她談戀愛!六叔吼著打斷二叔的話。二叔奇怪地看著六叔,那你還幫她干啥?
六叔盯著二叔,嘆了一口氣,說,還記得半年前媽去世時的事兒嗎?媽是喜喪,我承認。但是,她是惟一在媽靈堂前掉淚的人!
這又說明什么問題?二叔在屋里轉了兩圈,再說我是稅務局的,公安局的事兒我怎么插得上手?
我知道你跟公安局王副局長關系好。六叔說。
那也不行。二叔斬釘截鐵地說,我是不會做這種事兒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六叔盯著二叔“哼哼”兩聲,說,要不要我把你到鳳凰休閑會所去耍的事兒告訴二嫂?
二叔的眼里閃出一絲慌亂,你威脅我?
就算是吧。六叔說完這話扭頭走出了二叔的辦公室。
兩天后,小花被放了回來。公安局這次嚴打在整個縣城抓了六七十名妓女,多小花不多,少小花不少。六叔是親自到公安局作擔保接小花出來的。短短四五天,小花憔悴了不少,六叔的心里隱隱作痛,伸手去接小花手里的東西,小花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那天晚上,小花鉆了六叔的被窩。一番激情之后,小花趴在六叔的胸口,向六叔敞開了她的心扉。
小花輕輕地告訴六叔,我九歲那年,父母就離婚了,我判給了父親,但是他一年四季在外打工,有時甚至兩三年也不回家一趟,我是跟著奶奶一起長大的。奶奶最疼我了,父母沒有給我的愛奶奶都彌補給了我……我的奶奶很慈祥,小花動情地說,就跟你的媽媽一樣。其實,我奶奶跟你的媽媽也大不了幾歲。當我看到你的媽媽就感覺像看到我的奶奶……
六叔摸著小花凝脂般的皮膚靜靜地聽著,此刻,六叔特別想知道的是,小花為什么會走上那條路?她難道不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嗎?
小花像看出了六叔的心事,輕輕地說,我一直是奶奶的乖孫女。我高中畢業(yè)就來到縣城打工。最初,我跟大多數(shù)打工妹一樣去餐館端盤子,后來還進了一家工廠打工,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走上這條路。說到這兒,小花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一顆豆大的眼淚掉在了六叔的胸膛……
六叔輕輕地拍著小花的后背,他只能這樣安慰她。
猛地,小花抬起頭來看著六叔,說,但是,不管你怎么看我,也不管大家怎么看我,我都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四年前,我奶奶肚子里長了一個腫瘤,需要十萬元錢做手術。如果不做手術,奶奶最多只能活三個月!聽到這個消息,我猶如晴天霹靂。我們哪拿得出如同天價的這筆錢呀?我給父親打電話,那邊的工友卻又帶給我一個噩耗,我的父親因為偷汽車被抓了起來——直到現(xiàn)在還關在監(jiān)獄里。我的母親家也很窮,實在沒有錢。我不能沒有奶奶!奶奶是我這輩子最親的人,我要奶奶活著!哪怕多活一天!
好一會兒,小花又說道,也許是我命中注定要走上這一條路,我碰到了鳳凰休閑會所的許老板——是以前打工時一個姐妹介紹的。許老板要我到休閑會所去上班,要是在以前,我肯定賞他一個耳光了,但是,我需要那筆錢,我要給奶奶治病,讓她活著!我告訴許老板,我愿意到他那里去賣身賺錢。但當時我還是處女,我愿意把處女之身給他,前提是他必須先借我十萬。許老板欣喜地同意了……就這樣,我走上了這條路……
六叔聽到小花的眼淚滴在自己胸膛上發(fā)出的聲響,他的心隨著這一滴一滴的聲響而一下一下地跳動。
為了不讓奶奶擔心,我一直沒將病情告訴她,說這只是一個小手術,花不了多少錢的,還騙她說錢是打工的父親寄回來的。奶奶的手術很成功,她又活了兩年多!我很欣慰,我覺得我這樣做是值得的。真的。
說完了,小花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像終于卸下一塊壓在心頭的石頭,
知道嗎?我第一次遇見你——在前往縣城的汽車上——正是我給奶奶拜祭完周年回來。你是一個好人,也是我命里的貴人……對了,你不會嫌棄我吧?小花邊說邊往六叔懷里鉆,像要鉆進六叔的身子里去。六叔也緊緊地摟著小花,心里的話脫口而出,怎么會呢?!小花激動了,好看的小嘴兒印在六叔的撇嘴上……
但是后來,六叔和小花并沒有走到一起。
第三天,六叔帶著小花再次回到咱們那個小山村。一進村,六叔立即察覺到村里的氣味變了似的,沒有一個人再對他倆打趣,有人見了他倆也像避瘟神似地遠遠地躲開了。身后,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一大幫子人來,對六叔和小花的背影指指點點。六叔的心猛地“咯登”了一下。
六叔的感覺沒有錯,他一直擔心的事兒終于發(fā)生了:村人知道小花的身份了!原來,公安局嚴打的那天晚上,金三娃正好路過?;氐酱謇铮鹑薷嬖V大家,當他親眼看見小花被抓上警車,他愣是半天沒回過神來。他說,我就說嘛,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娃娃怎么會喜歡他撇嘴兒?原來是干那種事兒的……接著又感嘆道,可惜了,可惜了!
一時間,民風純凈的小山村流言四起,說啥的都有,傳到后來,居然傳出六叔是在鳳凰休閑會所里專事拉皮條的……
六叔和小花回到家,沒有想到的是,父親和二叔堵在門口,他倆的目光冷冷的,讓六叔和小花不寒而栗。六叔把最后一線希望的目光投向我的父親,可是,六叔還是在我父親冷峻的目光中失望了。父親當初的同意是建立在村里人并不知道小花是妓女的基礎上的,現(xiàn)在村里人都知道了,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家都用異樣的目光看待我們家,不僅做官的二叔如蒙受了千年的羞恥一般,連做生意的父親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小花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淚順著她好看的臉頰不斷線地流了下來,她捂著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聲來,猛地轉身跑出了小山村。從進入這個小山村,小花就強烈地感覺頭頂有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面對父親和二叔如此冷峻的目光,她已經(jīng)無法承受頭頂?shù)哪亲笊搅?,她要逃離,她只有逃離。
六叔轉身想去追。這時,二叔和父親異口同聲地嚴厲地朝他吼道,站?。「赣H吼道,你小子今天要是跟她走了,從此就不準再進這個家門!
六叔的心猛地一顫,驟然感覺自己像被卷入一場特大的風暴中,他無處躲藏,無力躲藏,風暴將他矮小瘦弱的身體一下子吹打到山的那邊,一下子又吹打到山的這邊……六叔知道,此刻的父親和二叔說得出來就一定做得出來!現(xiàn)在他還沒有娶小花,他已經(jīng)接受了大家這樣的唾棄,這讓他已經(jīng)無法接受,他不敢想像他要是真娶了小花,他的下半生將如何度過?
六叔不敢有為愛情帶著小花到外面去生活的想法。他在這個小山村生活了四十年,他無法離開這里!這個小山村里有我家的根,父親和二叔已經(jīng)到縣城去了,在他的意識里,他必須留下來守住這個根。
那天晚上,父親和二叔守在六叔身邊,對六叔進行了整整一夜的開導。經(jīng)過他倆輪番“洗腦”,六叔答應與小花斷絕一切關系。
六叔說到做到。
小花卻還惦記著六叔。小花逃離的那天,她在山下等汽車的地方等了六叔整整一個下午,她以為六叔會義無反顧地來跟她一起出走,可六叔沒有來,小花傷心地流著眼淚離開了。又過了幾天,小花趁著天黑悄悄地來到山村,結果被六叔狠心地關在門外,無論小花在外如何哀求、哭述,六叔仍舊不開門,隔著墻壁說,我們不會有結果的,你就當是做好事,放過我吧!最后還狠狠地說,你一個賣的,我怎么可能要你,我以前都是玩弄你的!
后來,小花還偷偷地來過兩三次,但她看見六叔已經(jīng)跟傻妞住在一起了。六叔寧愿要一個傻子也不要她,小花這才徹底死了心,遠下深圳打工去了。
傻妞是表叔介紹給六叔的。
表叔是六叔的親表兄,只比六叔年長一歲,兩人從小就非常要好。據(jù)說他倆才八九歲時,表叔伙同六叔一起把鄰居家還在生長的南瓜挖了一個小洞,然后往小洞里拉了一泡屎,再原封不動地將小洞封上。灌了屎的南瓜瘋長,短短一個星期就長成了大南瓜。待鄰居摘了南瓜往案板上一切,整個屋子都臭開了……鄰居家那個臉上長滿雀斑的潑婦因此坐在菜地頭大罵了整整一天,表叔和六叔也嚇得躲在屋里整整一天沒敢露頭。基于這樣的感情,已經(jīng)兩個孩子的表叔一直關心六叔的感情生活,曾多次給六叔介紹對象。
這一次,表叔親自開車來到小山村載著六叔去見傻妞。那段時間,因為狠心與小花決絕,六叔一直郁郁不振。在六叔的心里,他覺得虧欠小花,甚至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男人??墒?,來自外部的壓力又讓他無力抵抗,他只有愧對小花這惟一的結局了。表叔的用意是好的,他認為六叔要忘記與小花的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六叔趕快再開始一段新感情。還在車上,表叔語重心長地勸告六叔說,忘了那個小姐吧!我今天給你介紹一位,模樣還是可以的。雖然大家叫她傻妞,但只是腦子不好使,有時缺點心眼……
傻妞是表叔從路邊撿來的。表叔見到傻妞時,她沿著街道挨家挨戶詢問“你們這里需要打工的嗎?”當時傻妞穿著一件舊衣服,表叔以為她是一乞丐,隨手摸出五塊錢準備打發(fā)她走,傻妞卻不接,說,我是來找工作的!表叔被傻妞的氣節(jié)感動了,笑著問,能洗車嗎?傻妞忙不迭地點頭說,能!就這樣,傻妞在表叔的洗車行里幫忙洗車,供吃喝,每月還給三百元工資。表叔在相鄰的兩個縣城邊分別開了一家洗車行,生意不錯。
聽說,傻妞以前并不傻,還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十八歲那年從重慶嫁到咱們四川,還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墒怯幸惶欤恼煞蚺隽斯肥哼\,買彩票居然中了五十萬!憑空掉下的這么一筆巨款,卻從此改變了傻妞的命運。傻妞丈夫拿著這筆錢來到成都,伙同一朋友做房地產(chǎn),短短兩年居然賺了兩百多萬。男人有錢就變壞,有了錢的丈夫在外包頭了一個小三。敏感的傻妞覺察到了,與丈夫吵、鬧。恰逢那段時間傻妞丈夫生意無起色,便把這一切都怪在傻妞身上,說她是掃把星,狠心與她離婚。按說離婚時傻妞該得到一筆錢的,可傻妞丈夫將錢全部轉移了,更殘忍的是,一直是傻妞心頭肉的兒子也被前夫給剝奪了。當時,前夫是從傻妞懷里生生搶走兒子的,傻妞哭嚎著上前去拉,又被前夫一把推開,傻妞的腦袋撞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急火攻心的她暈了過去,醒來后就變得傻傻的了,常常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做事丟三落四,關于丈夫與兒子的記憶也在她的腦袋里被神奇地抹去了,只記得自己是來四川的一個打工妹。
表叔從傻妞嘴里得到她重慶老家的電話,這才得知她故事的。
六叔見到傻妞的時候,傻妞傻傻地站在他和表叔的面前。傻妞長相一般,跟小花簡直沒法比,一米五左右,跟六叔倒不相高矮。表叔對傻妞說,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你看要得不?傻妞看著表叔笑著說,你當我男朋友吧!表叔哈哈大笑,說,我有老婆的!傻妞的眼里突然露出兇兇的目光來,狠狠地說,我不當小三!這觸及到傻妞心里已被埋葬的敏感事兒了!表叔忙把六叔拉到傻妞面前,這是我給你介紹的男朋友,你看咋樣?
傻妞的目光這才落在六叔身上了——她像挑選商品似地上下左右打量六叔,六叔感到渾身不自在。這時,傻妞眼里露出欲迎還羞的神色,一朵紅霞飛上了她蘋果般的臉蛋兒上。六叔捕捉到了傻妞的這個神情,心里微微顫抖了一下,傻妞其實還是滿可愛的。
表叔在六叔上廁所的時候問傻妞,你覺得他怎么樣?傻妞笑著回答說,非常好呀!接著傻妞自言自語地嘰咕說,他長得矮,又不帥,這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表叔聽人說過的,傻妞的前夫就長得高而帥。自然,表叔沒有將傻妞的這番話告訴六叔。
那天,表叔載著六叔離開的時候,傻妞也興沖沖地往車里鉆。表叔問,真看上了?傻妞認真地看著六叔說,嗯!我就跟他過了!傻妞的話讓六叔有些目瞪口呆,腦子猛然間處于空白狀態(tài)。爬上車的傻妞樂呵呵地坐在六叔身邊,坐下后,突然伸手去拉六叔的手,六叔居然臉紅心跳地躲開了,從后視鏡中看到這一幕的表叔會心地笑了。
后來,六叔談到這個場面時總會露出幸福的笑容來,說,當時的傻妞清澈得就像一個孩子,認定了就死心踏地地跟著我。
途中,表叔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他鄰縣的洗車行里出了點事兒,一位員工不小心將水槍在車上砸出了一個小坑。這可是事故,如處理不好,將直接影響洗車行今后的生意,表叔聽到電話就急了,也沒有征求六叔的意見,急打方向盤朝鄰縣駛去。
車離鄰縣越來越近。突然,六叔一扭頭,只見傻妞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縮在車角落里渾身發(fā)抖,像被洪水猛獸嚇著了似的,可憐極了。六叔的心旋即扯得高高的,忙問道,咋了?你咋了?表叔也從后視鏡中觀察到傻妞異樣的神情,急問,啥子事兒喔?
因為緊張和恐懼,傻妞的嘴顫抖了好幾下這才可憐兮兮地說出聲來,你們不要把我賣了!
傻妞話一出,表叔忍不住哈哈大笑。表叔邊笑邊說,你看我能把你賣了嗎?說完這話,表叔又說,你看你男人不就在旁邊嗎?怎么可能會帶你去賣?
傻妞扭頭看著六叔,整個人回過神來似的,眼里也有了生氣。傻妞從鼻孔里重重地“嗯”出一聲,整個身子向六叔撲過去,撲了六叔一個滿懷……
那一晚,表叔在鄰縣一家賓館為六叔和傻妞開了一個房間,他們住在了一起。
說來這事兒有些荒唐,僅僅半天,六叔和傻妞就像夫妻一樣同床共枕了。表叔經(jīng)常津津樂道地以此取笑六叔。
父親和二叔一聽說六叔與傻妞走到一起,尤其是看到傻妞死心踏地地跟著六叔,居然出奇地一致接納了傻妞。也許前有小花的緣故,甚至他們還認為,六叔與傻妞一個矮一個傻,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父親和二叔從傻妞口里得到傻妞在重慶老家的電話,二叔親自給傻妞父親打電話,傻妞父親接到二叔的電話無可奈何地說,按說她離婚后,我們應該將傻妞接回老家,但我家在一個窮山區(qū)里,我們也沒有辦法。既然你們愿意接納她,只要你們能給她一口飯吃,我們做父母的也就心滿意足了。傻妞父親這樣說,父親和二叔都很興奮,傻妞雖然有點傻,但她是一個可以讓快四十歲的六叔結束單身的女人,還可以為六叔開枝散葉。
接著,父親和二叔將六叔與傻妞的婚事兒擺上議事日程??墒?,六叔總是吱吱唔唔,推三阻四。這讓父親和二叔有些惱火,但又無可奈何,他倆都知道六叔的脾氣,不可能強硬安排六叔和傻妞辦婚事兒。好在六叔與傻妞已經(jīng)住在一起,他們實質上已經(jīng)是夫妻,扯不扯結婚證辦不辦婚宴都無所謂了。
六叔的心里一直有個疙瘩。六叔曾告訴我,有好幾次,六叔半夜醒來愣愣地看著身邊的傻妞,眼前就恍惚起來,他怎么就跟這個傻女人走到一起來了?難道下半輩子就跟這樣一個女人一起生活?六叔甚至這樣想,跟她在一起,這能算是一個家嗎?家到底是什么樣的,也許六叔說不清楚。但是,在六叔的潛意識里,老婆是相夫教子的。他可以在外耕田種地,打工掙錢,回到家里,老婆能給他端上一口熱飯菜,晚上能給他暖床。
可是,傻妞來到六叔家后,對六叔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依賴。無論六叔走到哪里,傻妞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而且,六叔還得像伺候先人一樣地伺候她。傻妞不會做飯菜,不會喂豬,不會掃地……六叔將飯菜做好了,傻妞也不會將菜從廚房端到飯桌上。
一次,六叔奇怪地問,你這么懶怎么出去打工的?別人會要你嗎?傻妞想也沒想地說,人家要給我工資,我肯定得賣力干活啦!說完頓了一下,又說,你不給我工資,我憑什么要給你干活?
瞧瞧,傻妞說的是“給你干活”,根本就沒有把她自己當作這個家的成員。六叔哭笑不得,說,那我給你工資,你得給我煮飯、洗碗。六叔明顯帶著賭氣的語氣,傻妞卻笑呵呵地說,要得,要得。
六叔想,何不趁此教教她做做家務,今后也可以為他分擔點家務事。于是,六叔拿出一百塊錢遞給傻妞,傻妞立即興奮地站起來,說,我去做飯。
做飯是不敢讓她做的,怕她傻乎乎地生出事端來。六叔教傻妞洗碗??墒?,短短一天,傻妞就在廚房打爛了五個碗。六叔再也不敢讓她做任何家務了。
事后,傻妞還振振有詞地說,你是我男人,該伺候我的!六叔又好氣又好笑地問,你聽誰說的?傻妞歪著腦袋說,電視里都是這么演的呀!
有一次,六叔去三姑家吃酒席。六叔本想帶傻妞一起去,但傻妞說啥也不愿去。六叔將飯菜給傻妞做好,放在冰箱里,說,餓了就將著吃,我明天就回來。可是,等六叔第二天回來,飯菜仍舊原封不動地放在冰箱里。六叔驚訝地問,這一天多你就什么也沒吃?傻妞傻乎乎地對著六叔笑……
這些六叔都能忍,讓六叔不能忍的是傻妞的傻勁兒。
六叔與傻妞雖住在一起,但咱們山村的風俗,只有辦了結婚宴席才能算結婚。一次,鄰居張大媽問傻妞,你和撇嘴兒什么時間結婚呀?傻妞傻傻地說,我已經(jīng)跟他結婚了呀!張大媽驚訝地問,什么時候結的婚?傻妞傻笑著說,我天天晚上都跟他睡在一起,天天都結婚的……張大媽忍不住哈哈大笑。多嘴多舌的張大媽立即將這事像新聞一樣傳遍了整個村莊。大家以此為樂,見了傻妞就問,昨晚上你跟撇嘴兒結婚沒有?傻妞也傻呵呵地如實回答。這讓六叔惱火萬分,一次忍不住大聲地呵斥傻妞,你腦袋有毛病呀!吼完這話一想不對,她腦袋確實有病。
一天,六叔與村里人打麻將。賭局也不大,五元。咱們山村人休閑了也就這點小愛好。麻將桌上有一人正是金三娃的二哥金二娃。金二娃連輸了好幾局,這一局又欠了六叔十元。金二娃對六叔說,先欠著。這在牌桌上也屬正?,F(xiàn)象??捎执蛄撕脦拙?,金二娃欠六叔的十元錢仍舊沒有還,六叔很不滿地說,金二娃,你還差我十塊錢哦,你看你欠到我的,我也跟著連輸了好幾盤。金二娃這時正輸?shù)眯睦镏泵盎?,不滿地嚷道,你這人才怪呢!輸了咋能怪我?!說著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錢一把拍在六叔面前,叫道,不就差你十塊錢嘛!金二娃的口水沫子噴到六叔臉上,六叔火冒三丈,抹了一把臉,啪地一聲站起來,吼道,你要干啥子?金二娃毫不示弱,你說要干啥子?六叔又抹了一把臉,你的口水噴到老子臉上了!金二娃一把上前抓住六叔的衣領,你是誰的老子?你個“幺巴兒娃”,看老子今天收了你!
咱這山村就這樣,見了面相互敬煙,平常去鎮(zhèn)上吃飯,大家爭著掏錢,但一到了牌桌上,會為了幾塊錢的輸贏爭得臉紅脖子粗,甚至拳腳相加。像現(xiàn)在的六叔與金二娃。六叔明顯不是人高馬大的金二娃對手,金二娃抓住六叔的手稍稍一用勁,六叔差點被整個人兒都提了起來。
你狗日的敢欺負我男人!這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咆哮。這聲咆哮聲像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撲面而來,金二娃心一哆嗦,扭頭一看,只見傻妞手提一把菜刀氣勢洶洶地迎面沖來,刀口明晃晃地指著他。傻妞雙眼血紅,再一次吼叫道,狗日的,敢欺負我男人!
金二娃心里“咯噔”不尋常地跳了一下暗叫一聲“不好”,立即丟了六叔,亡命一般跑開了。傻妞在后面舉著菜刀不依不饒地追,像要跟金二娃拼命似地,嘴里仍舊惡狠狠地叫道,狗日的,你找死?。?/p>
六叔也是第一次看見傻妞有如此過激的行為,傻了一般地看著傻妞提著菜刀惡狠狠地追趕金二娃,旁邊有人提醒,撇嘴兒,趕緊去把你家傻妞喊住,真砍倒人家金二娃咋個整嘛?六叔這才恍然過來,連忙拔腿去追趕傻妞。
自此,傻妞在山村聲名大震,連外村也都知道矮小的六叔不能惹,因為有個為了六叔敢跟人拼命的傻妞!
但是,傻妞的暴力傾向卻讓六叔受到村里人有意無意的排擠。六叔與金二娃當時二人雖然鬧到一觸即發(fā)的地步,但畢竟大家都沒有動手。即使動手,在咱們山村人看來,那也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事兒,傻妞卻在這時插進來,還如此暴力,性質就變了。再說了,像六叔和金二娃這樣的事兒,以前也發(fā)生過,兩個男人頭天還你一拳我一腳地打架,第二天見了面,相互遞支煙,大家又和好如初了。本是一件小事經(jīng)傻妞這么一鬧騰,事兒就無形中膨脹變大了。首先是金二娃,半個月后見了六叔和傻妞還繞著走,有一天六叔好不容易與他碰上了面,六叔忙給他遞煙,金二娃卻將頭扭向一邊不接。另外,還有一個明顯的變化,打麻將三缺一的時候,大家也不打電話叫六叔,有人甚至揚言今后不跟六叔一起打麻將了,生怕一不小心生出點事端來。
這讓六叔很是鬧心。接下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兒,讓六叔達到了忍不可忍的地步。
那天午飯后,喝了點小酒的六叔腦袋有些暈,想去床上躺躺,就對傻妞說,你把碗撿一下……六叔話還沒說完,傻妞就插嘴說道,我才不洗碗呢。六叔恨鐵不成鋼地說,沒叫你洗,我叫你撿,把碗撿來放進鍋里,我瞇一會兒就起來洗。傻妞像個小女人似地委屈地嘟著嘴說,我也不想撿!六叔有些惱了,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必須撿!傻妞這才嘟著嘴不情愿地撿起碗來。
六叔剛躺下,突然聽見廚房那邊傳來“嘩啦”一聲巨響,六叔心里猛地一聲抽搐,一句臟話脫口而出,狗日的,又把碗打爛了!
六叔趕到廚房,只見傻妞愣愣地看著地下一堆破碗。六叔心里的怒火頓時不可阻擋地竄了出來,上前舉著手朝傻妞的腦袋打去,傻妞嚇得緊閉雙眼脖子縮成一團,六叔的手卻在空中轉了一個彎,朝著傻妞的屁股狠狠地就是一巴掌。吼道,老子娶你狗日的來有雞巴用?
其實六叔在舉手的那一刻心里就后悔了,他覺得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兒也不能打女人呀!但他作為一個男人,伸出去的巴掌哪有收回來的道理,只得轉了個彎打一下傻妞的屁股。
而傻妞卻不懂六叔的,揉著屁股委屈地盯著六叔,我就說我不撿,你偏讓我撿!接著傻妞又說出她的那套理論來,你作為男人就該伺候我的!
六叔這下又哭笑不得了,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真想把你的腦袋劈開,看看你里面到底裝的啥。
傻妞怔怔地看著六叔,眼里突然變得害怕起來。六叔的心猛地不尋常地跳了一下,忙問道,你怎么啦?
傻妞的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驟地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六叔忙撲上前緊緊按著傻妞的手,吼叫道,你想干啥?!你想干啥?!
傻妞渾身顫栗不停,雙手抱著腦袋靠著墻角縮了下去,縮成一團,號啕大哭,你不要劈開我的腦袋!不要劈開我的腦袋!
六叔忙上前抱著傻妞,安慰說,我沒說要劈開你腦袋!剛才我就這么一說,說著玩的!
傻妞睜著滿是淚水的眼看著六叔,真的?
六叔朝她肯定的點點頭,傻妞仍舊不相信,可憐楚楚地說,你要劈開我的腦袋,我就死了!
六叔緊緊地抱著傻妞,傻妞卻猛推著六叔,快,快去把菜刀藏起來!
六叔只得起身拿著菜刀左看看右看看找藏刀的地方,傻妞忙著端來一根高凳子,讓六叔站在凳子上把菜刀放在碗柜的頂端。之后傻妞緊緊地抓住那根凳子說,它歸我了,你不準動!
事情并沒有結束,六叔洗完碗回到客廳,傻妞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魔癥了似的。六叔上前用手在傻妞眼前晃了晃,把傻妞嚇得猛地一個顫抖。睜大眼睛見是六叔后,猛地呼出一口氣來,悠悠說,今后你要對我不好,我就趁你晚上睡著了,用繩子把你捆了,不給你吃,不給你喝,餓死你!
如果是正常人,這句話無論怎樣聽都是一句玩笑話。可說這話的人是傻妞,怎么聽都是從她心里說出來的。六叔怔怔地盯著傻妞,傻妞也認真地看著六叔,六叔驟然間覺得后背直冒冷汗。
六叔后來告訴我說,我是真害怕呀!說不定她哪天病發(fā)了,真趁我睡著了,把我捆了,那時我就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應了!六叔覺得再也不能跟傻妞呆在一起了,他立即換了一副臉孔,狠狠地對傻妞說,你走吧!我們不合適!今后不要再回這里來了!
傻妞一聽整個身子都愣住了,好半天才說,我不走!你是我男人呀!
六叔仍舊狠下心說,我哪是你男人?我們沒有扯結婚證,我們不是夫妻!知道不?
傻妞茫然地搖搖頭,遲疑著說,你這是要跟我離婚?
六叔順著傻妞的話頭說,對!我要跟你離婚,我跟你過不下去啦!
過得下去的,過得下去的,傻妞一把抓住六叔的手哀求道,你跟我離了婚,我就再也找不到男人了。說著,兩行眼淚從傻妞的臉上滑落下來。
六叔一把甩了傻妞的手,把臉扭向一邊,撇嘴兒動了動,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我知道啦!傻妞恍然大悟似地說,我剛才說的話是假的,我保證不捆你!你就不要跟我離婚嘛。
傻妞雖然這樣說,但六叔心里仍舊沒有底。她一個傻妞,誰知道她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天晚上,六叔把傻妞攆到另一個房間,他不敢再跟傻妞睡在一起了。傻妞在臥室外哀求了半宿,六叔也沒給傻妞開門。
第二天,六叔又狠下心來攆傻妞走,傻妞睜著可憐兮兮的眼睛看著六叔,六叔用手去拖她,傻妞緊緊地拉著門檻不松手。
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六叔仍舊沒有把傻妞攆走。
六叔給表叔打電話,表叔駕車來到山村,問清情況后,尤其是見到六叔這樣堅決,表叔只得跟六叔一起勸起傻妞來,表叔還向傻妞許諾說,等你回到縣城,給你找一個縣城吃公家糧的男人!可傻妞仍舊不為所動,指著六叔說,我就要他作我男人!
后來,表叔終于想到一個辦法。對傻妞說,你男人要去縣城打工,你看你們家現(xiàn)在錢都沒有了,只有出去掙錢了!六叔附合地說,就是,家里沒錢了,你看我這段時間都沒錢打麻將了!傻妞這才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同意跟六叔到縣城去打工掙錢。
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怎么可以這樣做!每一次,六叔回憶起那段經(jīng)歷,心都像被撕裂似的喃喃地述說,他滿是淚水的目光總會空洞地望著房屋背后的方向,思緒深深地陷入對往事的痛悔中。那時,六叔和表叔的想法是,將傻妞帶到縣城后再趁機拋下她!六叔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兒!他也不知是哪一根神經(jīng)緊緊地扯著他,他覺得將傻妞留在身邊就像是留了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炸!六叔甚至想,她本就是被拋棄的傻妞,只是再將她拋棄一次而已。
來到縣城,傻妞像是看穿了表叔和六叔的想法,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六叔,六叔甩了她幾次都沒有甩掉,這讓六叔很是窩火,但又無可奈何。
六叔心煩意亂東張西望地尋找機會,一輛車從六叔側面橫沖過來時,他沒有一點察覺!
就在這關鍵時刻,傻妞一把推開六叔……六叔脫險了,而傻妞卻倒在了車輪下……
倒在車輪下的傻妞并沒有立即死掉,她滿嘴的血泡直往外冒,嘴動了動,像要跟六叔說著什么,可六叔只聽見她的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傻妞努力地伸出右手,伸向六叔……
六叔手腳并用爬到傻妞面前,抓住傻妞的手……說來真是奇怪,六叔剛抓住傻妞的手,傻妞就咽了氣……
六叔一把將傻妞摟在懷里,“哇”地一聲像孩子一樣大哭,邊哭邊嚎叫,我的傻妞,我的傻妞……
傻妞的骨灰埋在六叔房屋背后的山腳下,六叔還給傻妞樹起一個墓碑。雕刻墓碑時,雕刻匠問傻妞的真實姓名,六叔固執(zhí)地要求刻上:“愛妻傻妞之墓。”
從此,六叔謝絕所有人再為他說媒,也再沒跟任何女人有過愛情,一直單身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