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蘇珊娜·蔡森

父親的童年記憶中沒有真正意義的家——我的祖母在他只有五歲時就去世了，祖父從此沒有再娶。到八歲時，父親已經(jīng)旅居過三個國家。

父親酷愛動手制作東西，他的作品滲透著創(chuàng)意和活力。父親是個勇于創(chuàng)新的人，六歲那年，這個臉龐圓圓的孩子為使自己能坐得更舒服些，把餐桌腿鋸掉了一截。為此他挨了罰，但卻獲得了自己動手解決問題的快樂。

十歲時，父親用撿來的廢舊零件組裝了一輛自行車。二十歲時，他又用一輛破派卡特的零件組裝了一輛新的小汽車。裝這部車時，他沒日沒夜地干，用那雙粗大而布滿繭子的手輕輕地給每個零件上油、調(diào)試，直到這部車像富家子弟的吉爾普斯一樣平穩(wěn)地行駛起來。

父親重實(shí)踐。他不懂?dāng)?shù)學(xué)，但卻能告訴你一臺鍋爐需要多大壓力；他不能像建筑師那樣提供設(shè)計(jì)方案，卻能告訴你那些管道和線路能否承受整座建筑物的負(fù)載。他后來通過了夜?？荚嚕闪艘幻こ處?，但在這之前，他就是一個管道、電器、機(jī)修方面的行家了。

爸爸很為多年來從他手中問世的種種作品而自豪。而就我來說，這些都比不上他親手為我制作的那些小玩意兒。

大約在我七歲時，家里在新澤西買了一棟復(fù)式斜屋頂?shù)姆孔印Ｕ漳赣H看來，我們可以喬遷新居了，可父親堅(jiān)持要重新鋪設(shè)供熱管道，更換浴室瓷磚和抽水馬桶。

快到圣誕節(jié)了，地板上還蓋著篷布，大部分家具仍然堆在庫房里。媽媽打定主意要在新居過節(jié)，打發(fā)父親和我去買禮品。

路上，我們經(jīng)過一家玩具店的櫥窗，角落里有一幢玩具房子令我眼睛一亮。它的外形像一節(jié)豎起的圓木，雕著橢圓形小窗，窗上垂著印花布的窗簾，還懸著一只小陽臺。

“哦，爸爸，”我說，“它很可愛，不是嗎？你覺得圣誕老人會把它送給我嗎？”

父親看了看價碼——一百元，這在當(dāng)時是個昂貴的價目?！拔铱?，圣誕老人送不起這所房子?！彼_玩笑地說，一面習(xí)慣性地捋了捋腰帶，“也許某一天你會有的，小寶貝?！备赣H大概是希望我會忘掉這個玩具房子，可我著魔似的纏著父親談?wù)撍?/p>

圣誕節(jié)那天，我一早就跑下樓來，在昏暗的燈光里打量著圣誕樹下的一大堆禮品盒，可是沒有一只看上去能裝得下那幢玩具房子。爸爸看出了我的失望，他抱我坐在他的腿上，柔聲告訴我，小時候，他是多么想擁有一輛紅色的小推車，但他的父親卻不能滿足他。

“那你怎么辦？”我問。

“我用找來的木頭和舊車輪自己做了一個?！彼f，“你要知道，對我來說，這個自造的推車比從商店里買來的意義要大得多?！?/p>

“可我不知道怎樣造一幢木頭房子?！蔽艺f。

“那我們就一起來造。”父親的回答使我放了心。

圣誕節(jié)剛過，新居尚未裝修好，我們便著手造小房子了。爸爸先把找來的厚木板鋸成條，在一只木托上釘成一圈，并教我怎樣用砂紙打磨木條粗糙的邊角。然后，他把這只木托鋸成兩半，釘上合頁，這樣，木托就能旋轉(zhuǎn)開合了。

每天，不論爸爸下班后多么累，總是抽空來建造這幢木頭房子。他收集了許多漂亮的壁紙，仔細(xì)地拼貼在內(nèi)墻上，那專注勁兒仿佛是在替母親裝飾廚房。他還獨(dú)出心裁，在房子門前增加了一條精制而逼真的小徑。

爸爸為此整整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而這幢圓形的木頭房子是一個孩子所能想到的最貴重的禮物。直到我長大后，還時常把它從頂樓取下，端詳著它，回憶父親把我的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shí)的那些個日日夜夜。

許多年之后，我離家去伊利諾斯州讀大學(xué)，忽然之間不得不靠自己去改動一個電燈開關(guān)或粘合一只打破的花瓶了。起初，我是多么盼望父親能在身邊，但一切都漸漸應(yīng)付自如之后，我因?qū)Ω赣H的無所不能而懷有的依傍感開始發(fā)生了動搖。

不久，父母驅(qū)車來看我。我陪他們在大學(xué)城周圍散步，指給他們看我特別喜歡去的飯店和商店。我們在一家商店前停下，里面排列著手繪圖案的木制陳設(shè)。他們饒有興致地隨我進(jìn)了店。店里有一只裝潢精美的橡木大櫥，兩扇門的中央繪著紅色的花飾，底部大抽屜上也開放著一束精致的花朵。父親將這件家具仔細(xì)地審視了一番后，開口道：“我能給你打一只這樣的柜子?！?/p>

“噢，爸爸，”我說，“這不是柜子，是櫥子，而且你沒法仿制，它是一件藝術(shù)品?！卑职值氖謴哪侵凰嗽斨某閷仙匣聛?。他默默地將櫥門合上，退了回來，那情形就像一個小伙子剛遭到了美麗姑娘的拒絕。我知道我傷害了他的感情?？晌艺f的并不錯??！后來父母離去時，這個小插曲似乎已被忘記了。

第一學(xué)年結(jié)束了，我回到家里。家中一切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噢，不，父親把那塊波斯地毯從起居室移到了書房，一只新的嵌銀銅壺裝飾著餐桌。

我奔向樓上自己的房間，猛然看見橘紅色的斜陽夕照中，立著一只與在那家商店所見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大櫥。

我說幾乎，是因?yàn)榭瓷先ピ谠S多地方這一只比那一只更好。大櫥前面和側(cè)面的鑲板漆得非常仔細(xì)，發(fā)出一種古香古色的光澤。櫥門上點(diǎn)綴著漆繪花飾，仿佛一串串小精靈。

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爸爸正在遲疑地望著我。

“噢，爹爹！”我叫著。自長大以后，我已沒再這樣稱呼過他了，“真是太美了！”

爸爸走上來，抱住了我。他的手指上布滿了厚繭和傷痕。

“你老爸畢竟還有用。”爸爸笑道。然后，他熱切地打開櫥門，展示他的別出心裁之處。里面，父親裝了一只暗匣，“在這兒放你的首飾?！彼忉?。又自豪地展示了另一個機(jī)關(guān)，可以把偌大的底層抽屜分成幾部分?！斑@樣，哪天你要離開時，搬動起來方便些。”

“爸，我從沒想要離開你……”我心里一酸。

“但我希望你離開。”他截住了我的話，“我能制作許多東西，卻不能制造你的生活。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幫你建立自己的生活。”

父親年歲大了記性不好，甚至連我的歲數(shù)也說不準(zhǔn)。但我只需環(huán)顧四周，眼見之處，無不使我記起他對我的愛。他修復(fù)了一張古舊的搖椅，因?yàn)槲艺f我是多么想有這樣一張椅子。當(dāng)我平生第一次只身住進(jìn)公寓，他花了一個周末為我調(diào)整室內(nèi)的電路。當(dāng)我心愛的耳環(huán)上掉落了一顆藍(lán)寶石，他用油灰和一滴涂料為我修復(fù)得天衣無縫。

我所知道的四個最偉大的字就是“爸爸能做”。他一直在用他的雙手來培植我生命中最有價值的部分——這是一個父親所能賜予的最巨大的財(cái)富。

譯自美國《家庭》2014年12期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