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梅

頌詞：和你去蓬萊仙島

初 梅

星星發(fā)著黑光

她站在一個水果攤前

頭發(fā)像草垛邊上的雞窩

臉上結著垢痂

我走過去喊她“二媽”

被她的體味嗆住，窒息了三秒

她還認得我，揮著胳膊，討好地跟我說話

她的門牙少了三顆

仿佛上帝額外掠走了她三個春天

又強加給她三個深秋

她發(fā)出的音節(jié)帶著漏走的風

在三個深秋的埡口上，無為地發(fā)著蕭瑟之聲

二媽，我實在聽不清你說什么

靠給村里老者剃頭為生的二爸，走了那么多年

不識字的來華堂妹，被人帶走那么多年

你天天跑到村口，等了那么多年

他們回來過沒有？

你另嫁的光棍“燈碗”再打你，你就跑

他再把你鎖在門外，你就回二爸留下的房子他用蛋糕哄，你也不要回去

二媽，你不要怕

你的背后，有根深葉茂的初家家族

餓不著你，也冷不著你

……

我想象擁抱孩子一樣抱抱二媽

拍拍她的背，親親她的額頭

這圣母般的慈愛和悲憫，實在可疑

我只是將買的水果放在地下

分出兩個面桃，兩個鴨梨，兩根香蕉，一串葡萄

保持著恰當?shù)木嚯x，遞給我的二媽——

她的眼里，閃著興奮的光，口齒變得清晰

“俺就嘗個葡萄

剩下的拿回家，給俺老頭子”

滿世界的星星發(fā)著黑光，紛紛掉進她的牙洞

春耕

在不當?shù)募竟?jié)寫春耕，沒有什么

我寫的春耕，實際上只是一張照片，沒有什么

那照片上扶犁的，是別人的父親

翻開的新土，是外省的大地

那又有什么呢？

父親，它們共有的氣息，都是您的

在這靜謐的夜里，供我獨享

父親，我聽到您在吆牛

您身后的畫面之外，姐姐在點豆

姐姐的身后，我和妹妹一個施肥，一個埋土

再后面，晨光供出了高大的白楊樹

白楊樹供出了林蔭路

林蔭路供出了送飯的母親和弟弟

父親，那些年，我們視春耕為宗教，視土地為神壇

您帶領我們一家六口，起早貪晚，虔誠膜拜

被掠奪了一些，我們又自動放棄了一些

父親，如今，包括我們在內的人們，都希望過得越來越好

我們的土地，便越來越遠，越來越少

誰能說清這是什么邏輯呢？

夜這么深了，失眠如此深沉，憂傷如此蝕骨

父親，我想跟您春耕

頌詞：和你去蓬萊仙島

1

404個島嶼，選最小的一個

和你在那里，過簡單生活

白天捕魚，曬網

晚上研詩，相愛，成為彼此，成為仙

從前枉費的好時光

神賦予它重生的意義，又交給我們

我們因此內心寧靜，贊美一切

身體里充滿了金黃的沙灘和迷人的藍

你望向我時，海鷗紛紛降落

仿佛上帝拋下了眠床

海有多么遼闊，床就有多么遼闊

我們金黃深藍的基因，就有多么遼闊

2

想像著這樣簡單又偉大的生活

我的心每一天都在臨近圣潔

慈悲的眾神啊，懷抱我們的子孫

已在那里等了五千年

駕霧的觀音，戲珠的雙龍，沙灘上的九子，

白峰上的雪

還有浦門的曉日、石壁的殘照

都是眾神安排給我們的鄉(xiāng)鄰

它們出身名門，比真理柔軟，比光陰溫暖

比所有人類的情感，都更接近永恒

這一生的緣未盡，它們還會續(xù)到來生

生生世世啊，見證并傳頌我們

刻滿仙島的情歌

3

每一天都是神賜給我們的禮物

五千年的歷史和親人，值得信賴

五千年的海風，將愛吹向高處的靈魂

俯視島嶼上相愛的人

相愛的人啊，扯下陸地的面紗，從中年誕生

出身變得高貴，互為母嬰

愛高懸的日月星辰，愛海底的珊瑚珍珠

相信島上的獸，海里的魚，天空的鳥

它們都善于思考

表現(xiàn)出來或潛在的一切聲音，行為方式

都是在自由地創(chuàng)造神話

托舉著我們做為原始島民，直白而深刻的一生

4

在那里，我們將開啟新的時代

文字記載的，將是我們的簡史

哪座島嶼是我們的產床，哪座島嶼為我們接生，都有神諭

我們將在那里，接受完整的教育，渡過完整的生命

將用我們的符號，為每一座島嶼重新命名

浪花接近這些新名

就成了毛色純凈的羊群

大海獻出所有有光的草場，為它們終生牧歌

它們因不懼死亡而迅速獲得新生

深藏在皮毛里的珍珠，攜帶宇宙的火種

當閃電在大海上空劃過，那是眾神

用光芒召喚光芒，用驚世指引創(chuàng)世

5

一切并未發(fā)生，我還遠在長安

虛幻的長安，偽存在的長安

左手執(zhí)矛，右手以盾遮面的長安

除了我，一切都是隱喻、不確定的長安

和你去蓬萊仙島，不能止于審美，止于頌詞在長安，我一直都是安靜的

像溫馴的羔羊

像斷了奶的孩子，尚在母親懷中

但是我知道，我的皮毛里，一直深藏著珍珠

深藏著我和你的時代，我和你的簡史

日夜等待閃電的召喚、指引

和你去岱山，去蓬萊仙島

飛翔一秒

長安的大地是支點

我來自榆山夼的左腿，是杠桿

撬起我以助我飛的那對陌生夫妻，勢不可擋

借助一輛摩托車的動力

對準我左小腿的一個點，猛然發(fā)力

令這個走路都慢三拍的女人，剎那間

飛了起來

這顯然是我暗淡無華的前半生，最炫目的時刻

輕易將人間強加給我的陰冷越過

如果一直飛，一直飛

就會追上二十年前，遠去的白雁

就會飛到神秘而無限可能的來世

完成一次想往已久的，完美的私奔

然而，如題

我只飛翔了一秒，就重重跌落在地

在被打回的原形里，滿面羞愧，與今生妥協(xié)

縱淚水豐盈，也只限兩滴出

一滴獨自吞下，一滴獨自擦干

爬起身，優(yōu)雅微笑

欄目責編：丁小龍 馬小鹽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