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欣
底層敘事在當代的新突破
——評小說集《代梅窗前的男人》
高欣
高欣,湖北恩施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一年級在讀,平時喜歡看書,旅游,偶爾也會寫寫毛筆字。
《代梅窗前的男人》是作者王小木的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共收錄了9篇小說。小說的描寫內(nèi)容十分廣泛,人物形形色色,包括女囚、農(nóng)民工、工程項目負責(zé)人、貪官等等。從整體上來看,這本小說集中出現(xiàn)的人物絕大部分屬于同一個群體——底層。底層是小說敘述的中心,作者以粗糲質(zhì)樸的筆觸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個在底層中掙扎的小人物,并帶我們一步步走近他們的內(nèi)心沖突和悲歡離合。下面筆者將從三個方面談?wù)剬τ谶@部小說集的看法。
一般研究者都認為如果按寫作立場來對底層文學(xué)進行劃分,那么可以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為底層寫,另一種是作為底層寫,也可以說一種是精英立場,一種是平民立場。按照這種劃分方式作者王小木無疑屬于后一者,在她的這本小說集中沒有文化精英分子批判啟蒙式的話語,作者更像是這些底層人物的一位溫和友善的鄰居,她既密切注視著這些人物的一舉一動,又從不把自己置于高于他們的位置對其進行教導(dǎo)或批判,只是帶著純粹的同情與憐憫描繪這些底層人物的人生軌跡。她了解這些人的痛苦,并對這些痛苦持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蛟S在作者看來,這些痛苦已經(jīng)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那么為什么還要雪上加霜地推測這些苦難背后人性的缺陷呢?為什么還要以道德優(yōu)勝者的姿態(tài)去對他們評頭論足呢?
正是基于這樣的立場,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小說中這些底層人物的身不由己,而非道德缺陷,盡管他們身上不乏瑕疵,卻也不失可愛甚至可敬之處?!豆涮焯谩分械闹魅斯r子出賣肉體是因為老板娘的威逼利誘,后來更是因為內(nèi)心的善念而甘心成為了老板娘的替罪羔羊?!稓⒘四菞l狗》里的油兒因為拿了紀大爺?shù)腻X而內(nèi)心飽受煎熬,結(jié)尾處他以決然跳入護城河中救人的行動來贖罪。《伙計,嚼檳榔嗎》里的小偷黃油在偷竊之后因為看了失主的手機短信,內(nèi)心不忍,決定把東西還回去。這些故事里的人物有善也有惡,有弱點也有閃光點,既非罪大惡極亦非道德標桿,只是以十分自然的狀態(tài)出演著自己的人生,就像現(xiàn)實生活中千千萬萬的小人物一樣。正是因為作者這種平等的寫作姿態(tài),才避免了很多底層文學(xué)作品經(jīng)常被人詬病的“觀念先行”的形象。作者基于平民的立場,沒有宏大敘事的野心,自然也就不會想要用一種精英式的固定觀念來結(jié)構(gòu)小說或是在寫作之前就決心讓自己的作品傳達某種觀念,她只是把自己觀察到的、理解中的底層娓娓道來。
一種寫作立場總是不可能照顧到方方面面,它一旦在某些方面有所偏向,那就必然在另外一些方面有所缺失。作者的這種平等的平民的寫作姿態(tài)一方面使人物塑造和故事發(fā)展比較自然,沒有淪為道德說教或者觀念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也使得小說局限于小敘事,缺乏對廣闊的歷史社會背景的描繪,也沒有對人物悲劇命運的深刻反思,小說的力度受到遏制??v觀這幾篇小說,我們似乎無法為人物的悲劇命運作一種社會歷史層面或是人性層面的解讀,他們的悲劇命運都充滿偶然性。不管是代梅在工地上摔斷了腿還是蝦子遭遇的的一個個人生的打擊,或是紀大爺一家的慘死,都好像只能歸咎于人生無常,歸咎于命運。而這種歸咎于個人命運的悲劇往往只能在感性層面震撼讀者,卻不能引起進一步的理性的思考。
從魯迅筆下的中年閏土開始,作家在描寫底層人物的時候總會突出他們性格中麻木的一面,這樣的寫作傳統(tǒng)雖然有知識分子以俯視的姿態(tài)為底層代言的嫌疑,但也確實是對底層人物性格特點的一種比較真實寫照的寫照。因為長期以來底層人物卑微的社會地位和低水平的文化程度使得他們?nèi)鄙僭捳Z權(quán),沒有為自己代言或者申訴的機會,總是在歷史地表之下沉默地咀嚼自己的痛苦——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讓他們在面對人生的苦難時除了逆來順受,默默承受之外別無選擇。進入新時期后,一方面隨著打工文學(xué)的興起,底層文學(xué)的書寫者發(fā)生了變化,由精英知識分子變成了有一定文化基礎(chǔ)的打工者自身,他們自己書寫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帶有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與激情,這樣的寫作背景使他們的作品去除了精英知識分子的底層敘事中那種與現(xiàn)實的隔膜,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更加真實的底層。另一方面由于改革開放經(jīng)過二十年的發(fā)展,底層民眾的自由度相對擴大,生存環(huán)境有所改善,因此也開始思考自我的生存處境和個人價值,主體意識大大地覺醒了。在這種背景之下,新時期的底層敘事出現(xiàn)了新的特點:底層不再沉默,他們努力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追求自己的價值,完成對自己主體性的建構(gòu)。這種具有當代意識的特點在 《代梅窗前的男人》這本小說集中也有很大程度的體現(xiàn),其中以《代梅窗前的男人》這篇小說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王小木
《代梅窗前的男人》寫的是農(nóng)村婦女代梅與新婚不久的丈夫一同進城打工,在工地上慘遭意外,被人從樓上撞下去摔斷了一條腿,肇事者逃逸。丈夫管管在領(lǐng)取了她的賠償金后卻拋棄了她,她于是獨自一人靠給人縫紉衣物來謀生。在她獨居的日子里,另一個陌生男人小李子走進了她的生活。小李子對她的殷勤和體貼使代梅慢慢被感動,同時她也逐漸克服了心理自卑決定跟他在一起,但這個時候她卻發(fā)現(xiàn)小李子就是當初在工地上撞了她并且畏罪潛逃的麻順順,于是代梅陷入了痛苦的心理掙扎,但最后她還是選擇了報警。整篇作品的高潮正在結(jié)尾處,代梅內(nèi)心情與理的沖突在細膩的環(huán)境和心理描寫中形成一種巨大的張力,令讀者為之動容。
《代梅窗前的男人》
很多讀者會疑惑為什么代梅會選擇報警,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在書中找到答案,作者在寫代梅三年來一直保留著便衣警察的名片時提到“一看到那張名片,就是一種安全,一種見證,還是一種說明,一種曾有過的尊嚴。就像一棵樹被鋸斷了,但還留下的樹墩經(jīng)證明它的年輪一樣。麻順順可以跑掉,管管可以不要她,許許多多的人可以忘掉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但這張名片卻拿在她手里,可以證明她曾有過的美麗,健全和夢想”。這里說的“美麗、健全和夢想”其實就是尊嚴的代名詞,盡管代梅永遠失去了它們,但這并不代表她就忘記了。在代梅心中始終有一個信念,就是能為自己被踐踏的尊嚴討個說法,為自己討一份公道,即使不能使已經(jīng)破碎的東西完好如初,但她至少能過自己心里的那個坎兒——她至少努力過。代梅最后的抉擇是底層的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底層不再麻木,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不再默然承受,而是憤起維護自己作為人的價值,也堅守著良知與社會公義的底線??梢哉f,《代梅窗前的男人》中的底層主人公具備了人的主體意識和法律意識的新質(zhì),這也是底層文學(xué)在當代的一個新的突破,體現(xiàn)了底層人物的當代感。
作者王小木很善于描寫愛情,她筆下的愛情不是張愛玲那種男女相互試探的,讓人捉摸不透的模式,而是直接的、質(zhì)樸的、純粹的、甚至是理想主義的。讀者在讀這些作品時可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作品中主人公的境遇雖然艱險重重,苦難不斷,但總是不至于絕望。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作者加入了對愛情的描寫,這些描寫就好像是黑暗中的燈塔,盡管不能與整個黑夜抗衡,卻能夠讓夜航人感到一絲安心、光明和溫暖?!豆涮焯谩分械奈r子雖然鋃鐺入獄,但有秋秋幫她撫養(yǎng)孩子,癡心守候她回來。《刺猬》里桃葉處境艱辛,卻也有與閔剛的愛情支撐著她踽踽前行?!洞反扒暗哪腥恕分行±钭拥某霈F(xiàn)為代梅痛苦的人生帶來了不小的慰藉。愛情是這些底層人物灰暗人生中的一抹亮色,幫他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下面具體談?wù)劇稌璧姆孔印愤@篇小說中的愛情理想。
《會唱歌的房子》的主人公嚴安是某工程項目乙方的負責(zé)人(其實也是打工者),其工作既要對乙方的老板負責(zé),還要負責(zé)調(diào)停甲方與乙方的矛盾,整日在夾縫中生存,苦不堪言。倪娜則是這個工程甲方的副總,看起來風(fēng)光無限,實則在家里動輒被吸毒的老公打罵,身世也十分可憐。這樣的兩個人因為一次施工失誤得以有了頻繁的接觸,嚴安本著利用嚴娜的初衷與其交往,卻在這個過程中對倪娜產(chǎn)生同情,因憐生愛。后來二人之事暴露,倪娜因為不堪丈夫的欺辱遠走他鄉(xiāng),嚴安依舊在現(xiàn)實中掙扎。這篇小說雖然寫的是婚外情,卻不會讓讀者感覺到道德上的骯臟和情感上的難以接受,因為作者在小說中構(gòu)筑了一個烏托邦式的愛情理想:嚴安在自己和倪娜的事情暴露之后,想找到倪娜把她帶到青海或者西藏,修一所冬暖夏涼的房子,度過余生。這個理想雖然沒有實現(xiàn),但“會唱歌的房子”卻成為了一種象征。它不僅是嚴安事業(yè)上的抱負,也已經(jīng)成為了他逃避現(xiàn)實困境、追求理想愛情和理想人生的精神家園。這種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理想在古往今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屢見不鮮,如陶淵明的桃花源,林逋的梅妻鶴子都體現(xiàn)了人們對于不受塵世干擾、清凈自然的生活的追尋。不同的是,這篇小說里寫出了當代人們生存的困境和當代人對理想愛情的向往,具有時代的印記,也很容易引起讀者共鳴。這篇小說最大的意義或許正在于此。
以上三個方面就是筆者在閱讀過程中最深切的感受。整體來說,《代梅窗前的男人》這本小說集傳達出一種對于弱勢群體,對于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作者懷著無限悲憫的情感,以平等的眼光注視著這些底層小人物,寫出了他們的苦難與欣慰、私欲與善意,開掘了他們身上的新的進步的品質(zhì),也認同了他們對于愛情和理想生活的追求與向往。
除開底層敘事,小說集中還有幾篇作品表達了作者對一些社會問題的看法。如 《現(xiàn)在,就過萬丈崖》在開篇就引用了埃德蒙·柏克的一段話來點明主旨:惡人之所以作惡,是因為善人無所作為。全篇小說就是在借一個故事闡釋這句格言,讀來多多少少有些主題先行的意味,故事的發(fā)展也完全在人意料之中。
《有關(guān)于雷得詞典》是類似于落馬貪官回憶錄的一部作品,從其結(jié)構(gòu)能看出作者的慘淡經(jīng)營,但主題似乎過于簡單,用“因果報應(yīng)”四個字就能概括題旨,沒有更深的內(nèi)涵。其實作者原本可以對雷得爾墮落的過程多費些筆墨,揭示社會或人性的原因,這樣或可以使小說有一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效果。不過這篇小說還是有值得思考的地方,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齊奇帶著雷得爾出來看太陽,但因為是大雪天根本沒有太陽,所以齊奇他們在走廊上方貼滿了紙?zhí)?。這個結(jié)局是值得玩味的,紙?zhí)栐谶@里象征著什么?希望之為虛妄?還是對光明的永恒追求?這只能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總的來說,王小木這本小說集風(fēng)格質(zhì)樸粗糲,描寫自然,情感充沛,傳達出作者對現(xiàn)實、對底層的關(guān)懷,體現(xiàn)了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和人文主義意識。但作者對作品中有些情節(jié)的處理還是過于簡單,沒有寫出深度。如果作者能在今后的寫作中對作品的思想性作更深的開掘,那么無疑會取得更高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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