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何標
70年前,我在日本投降前后的經(jīng)歷,至今難以忘懷,那年我19歲。
1945年6月25日,在河北阜平田子口村,晉察冀軍區(qū)政治部敵工部康健生部長找我談話,說決定派我打入日偽清河軍校,長期埋伏,進行瓦解敵偽軍工作。這個決定來得突然,使我一心想去抗日軍政大學學習的愿望成為泡影。但這是部長直接授予的任務,康健生部長這位已有十多年黨齡代的老黨員、老紅軍,我又十分敬重。所以稍加猶豫,就接受了組織決定。幾天后,離開根據(jù)地,重返淪陷區(qū)北平。
偽清河軍校位于原河北省昌平縣清河鎮(zhèn),距北平德勝門僅9公里。解放前有北京城墻和大片莊稼及村莊阻隔,需要從北京西直門車站乘去昌平的火車,在清河站下車。軍校原名“保定軍官學校預科”,“七·七”事變后,日本在華北建立以大漢奸王克敏為首的偽政權,由齊夑元任偽“治安總長”。齊想建立自己的部隊,日軍也打算培植一支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偽軍,作為侵華軍的幫兇。于是,1938年4月在清河保定軍校預科舊址,建立了“華北陸軍軍官學?!薄}R燮元兼任校長。
至日本投降為止,軍校共招收了8期學員,每期人數(shù)不等。由于中囯青年不愿背叛祖國,充當漢奸,軍校招生從未滿額。有資料顯示,招生最少的一期為383人,最多的一期為706人,多是些為生活所迫的失業(yè)青年。前5期共為偽治安軍輸送初級軍官2850人。
軍校除正副校長外,設教授部,有教官10余人,助教、翻譯若干。起始時,副教務長、教授部長、中隊長及部分教官均由日本軍官擔任,后因二戰(zhàn)擴大,日本軍官陸續(xù)被派往前線,只留少數(shù)在軍校。學員隊每中隊轄3個區(qū)隊,設中隊長、中隊副;區(qū)隊長、區(qū)隊副。另有軍需、軍醫(yī)等附屬人員。
入學學員要求是20歲左右的高中畢業(yè)生,經(jīng)過筆試和體檢。入學后除進行奴化思想教育外,要進行制式教練、野外教練、射擊教練;要學戰(zhàn)術學、兵器學、筑城學、地形學、交通學、軍制學等科目和日語。學員配發(fā)捷克式步槍或機槍。前3期畢業(yè)學員均曾赴日參觀學習一個月。學員畢業(yè)后分配至偽治安軍(綏靖軍)任初級軍官。
作者18歲時的照片
除了父親知道我入軍校的真正目的外,所有家人、親友和曾在一起學習科學社會主義理論抱有共同理念的同學,對我要上偽軍校,到那個“鬼地方”去自毀清譽,自討苦吃,都感到十分驚訝,難以理解。為了潛伏工作的保密性,我又有口難辯。他們對我的解釋“愛好軍事,喜歡玩槍弄刀”,是不會信以為真的;對我入校動機有各種各樣的猜測,我都只能沉默以對。
1945年8月10日,我被清河軍校第8期預科錄取。我牢記康健生部長的指示:“清河軍校出來的偽軍官,提拔很快。只要當上團長,另一打入人員也當上團長,這兩個團就可以瓦解一個師?!北е@樣的目的,我決心忍受一切困苦,在敵偽軍中長期埋伏。
日本投降前夕,軍事失敗和經(jīng)濟危機已達谷底。軍校學員每日三餐都是高粱飯和水煮茄子,營養(yǎng)很差還吃不飽。軍訓則十分繁重,管理也非常嚴酷。有的新生吃不了苦,開小差又被抓回,偽軍官故意施以疼痛體罰,使其哀嚎之聲不絕于耳,用以震懾其他想逃跑的學員。我入校后立即感染上疥瘡,痛癢難忍,手掌虎口處濃皰破后露出血肉,持槍都很困難,也得帶病出操。
偽軍和舊軍隊一樣,要求士兵和下級對長官“絕對服從”。為了要學員“服從”,打罵體罰就成了尋常事。有一首引用“武王伐紂”故事編的軍歌,歌詞是:“軍人首重服從,紀律何等森嚴。紂有兵丁億萬,何敵周臣三千。切戒藐法任意抗玩,切戒藐法任意抗玩。”每天都要集體唱幾遍。
作為潛伏人員,我在軍校一向循規(guī)蹈矩。一個年輕的區(qū)隊長卻以為我軟弱可欺,想拿我開刀,為自己“樹威”。在一次我值最后夜班時,他在我目光難以掃到的地方,從槍架上拿走一支槍。清晨丟槍學員報告后,他裝模作樣地查出是我的責任。于是用戒尺打手掌心20大板,這個年輕力壯的少尉,用全身力量打下去,手掌立刻腫起來。見我沒有喊痛流淚,而是用兩眼瞪著他,似乎有些心虛,怕我日后尋機報復。打完20大板,立刻拿來一枚鮮雞蛋打碎扣在我手心上,要我用筷子揉搓,以利消腫。后來我才明白,這就是日偽軍隊所謂“恩威并施”的一種“帶兵法”。
清河軍校實行封閉式管理,幾乎與世隔絕。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在校內(nèi)表面上似乎沒有引起波瀾,只是日本總教官直川大佐突然消失,由一名偽軍上校臨時代理,學員每日操課照常。
從“8·15”到10月15日這2個月,蔣介石命令日軍拒絕向八路軍投降,我軍受阻于北平城外。國民黨軍因運輸落后,仍滯留在大后方,派來的所謂“接收大員”及從“地下”鉆出來的什么“先遣軍司令”,真假莫辨。這些家伙只對日本資產(chǎn)和漢奸私財巧取豪奪,對遠在郊區(qū)的清河軍校不屑一顧,軍校陷入無人過問狀態(tài)。
此時,中共晉察冀中央局決定成立北平市委,任命劉仁為市委書記。在劉仁同志主持下,決定突襲清河軍校。1945年10月7日,由冀察軍區(qū)11分區(qū)新5團丁團長率領,調(diào)一個民兵團策應,通過軍校內(nèi)潛伏人員帶路并控制門衛(wèi),打開大門。我軍按預定計劃,直奔軍校本科大樓進行襲擊。當日學校值星官也是我內(nèi)線人員,故意不下達抵抗命令,僅半小時即結束戰(zhàn)斗。本科生大樓被燒毀,我軍繳獲長短槍900枝、機槍11挺及大批彈藥和軍用物資,帶走青年軍官和本科學員100余人,這批青年偽軍后來大部分參加了解放軍,其他本科學員多乘機逃走。軍校方面,校本部及預科大樓完整無損,只在我軍走后放一陣空槍,應付了事。
可惜,襲擊軍校當天我另有任務未能參與戰(zhàn)斗。那天,我按組織要求請假回家,按預定計劃安排父親由地下交通員引導,騎車出城到西郊黑龍?zhí)陡浇哪习埠哟?,同他的學生、中共北平市委對日工作組組長甄華會面。這件事圓滿完成后,我又騎車去南安河向甄華同志報告情況請示工作。甄華同志要我繼續(xù)在軍校潛伏,觀察形勢變化,待機而動。于是我立即返回軍校。
1945年10月15日,第8期預科學員及校本部人員,被國民黨第11戰(zhàn)區(qū)池峰城部收編,改稱“干訓團”,從清河鎮(zhèn)移駐北平景山前街一座被“沒收”的漢奸別墅。一個月后,學員們被換上國民黨正規(guī)軍軍服,搖身一變成為“國軍”,從北平開往保定。起初保定市民都上街熱烈歡迎,以一睹“國軍”風采。看個個是青年小伙,軍容整齊,武器精良,無不滿口稱贊。過了不久,真相大白,這批“國軍”原來是偽軍包裝的,都因受騙上當,責罵不已。
19歲,作者打入敵委清河軍校潛伏時的照片
不久,保定一座大院門口,掛出“河北省保安干部訓練所”的招牌,學員們又成為以后準備打內(nèi)戰(zhàn)的地方保安部隊干部。這批學員自從進入大、中城市,同民間社會多有接觸。日降后國民黨官員來到“收復區(qū)”,大肆搶奪“敵產(chǎn)”,大發(fā)“刼收”財,根本不顧老百姓死活,以致貧富日益懸殊,物價飛速上漲。人們都在埋怨:“想中央(指國民黨政府),盼中央,中央來了更糟殃。”這些現(xiàn)象引起學員們對國民黨政權的不滿,尤其是考慮到自己的前途,已成為地方保安部隊,還將要去打內(nèi)戰(zhàn),更加惶惶不安,軍心十分渙散。
我看時機已到,就秘密串聯(lián)要好學員,對不滿情緒推波助瀾,商議散伙另找出路,力求乘亂把這個訓練所瓦解。但訓練所的亂象已為國民黨保安當局察覺,決定派省保安處長羅文浩少將兼任保安干部訓練所教育長,準備對訓練所強化管理,嚴加整頓。
這位羅處長是我的叔伯舅舅,抗戰(zhàn)前就與我家的關系十分密切。勝利后由重慶來到北京,從我家人處得知我在抗戰(zhàn)時一度離家,回來后執(zhí)意報考偽軍校。羅文浩從清河軍校被里應外合襲擊及保安干部訓練所的亂象判斷,對我的政治面目已心中有數(shù)。找我單獨談話后,見我態(tài)度強硬,但礙于甥舅關系,對我的政治懷疑也只點到為止。羅文浩的到來,我的潛伏身份已經(jīng)暴露,再在這里待下去已無意義。經(jīng)與我聯(lián)系的政治交通員商量,決定以考大學為借口,撤離待了一年多的這個“鬼地方”。也因為與羅文浩的關系,才能夠順利撤出。
1946年8月,我離開保定,一個多月后,來到張家口找到康部長歸隊。我常感遺憾的是:潛伏抗日的時間太過短暫,由于形勢急驟變化,任務被迫中斷。但我很幸運,能親眼看到日本鬼子和漢奸們末日的來臨,看到日偽軍隊的真情實況,目睹光復后國民黨政權的種種丑態(tài),了解到淪陷區(qū)的民情民意。這些實踐經(jīng)歷和獲得的社會知識,對初出茅廬的我日后發(fā)展進步是大有裨益的。
(寫于2015年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