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山
(安康學院 中文系;陜南民間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安康 725000)
關于一條路的民間想象
——評李春平的長篇小說《鹽道》
胡少山
(安康學院 中文系;陜南民間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安康 725000)
李春平的長篇小說《鹽道》,以秦巴山區(qū)為背景,以在鎮(zhèn)坪古鹽道上鹽背子們艱難求生的故事為敘事重心,盡寫民情民性的美丑、善惡。本文主要從民間視角探討《鹽道》的民間立場、自在民性和地方民俗,力求展現《鹽道》獨特的思想藝術價值。
《鹽道》;民間想象;民間情感;自在民性;地方民俗
相比為作家李春平帶來聲譽,奠定其文壇地位的《上海是個灘》《步步高》《領導生活》等長篇小說,筆者更喜歡他新近出版的《鹽道》。這不僅因為它對神秘民間巫術的精彩展示,采用了富有表現力的鮮活方言,更因為它“原生態(tài)”地想象、再現了與民間文化形態(tài)密切相關的特有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而這些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常常會帶給我們直抵生命本真的體驗,而這正是一部出色小說不可或缺的品質。
知識分子的“想象民間”和“民間想象”是有區(qū)別的?!跋胂竺耖g”是知識分子從自身角度對民間的想象,包含著知識分子自身對民間的認識、感悟與理解;而“民間想象”則更多體現出依據民間自身的文化特點、心理邏輯對于生活的想象[1]?!尔}道》明顯屬于后者。這篇小說的敘述視角是知識分子的,但卻選取了民間的情感和立場。作家對生存于巴山之中處于社會邊緣地帶的鹽背子、灶客、土匪、巫師、妓女的描寫有著善惡交織、美丑相伴的復雜情感。
如果說對以崔無疾為代表的鹽背子、以王國江為代表的灶客們的態(tài)度更多是肯定、贊賞的話,那么對生存于風雨飄搖年代,再加上偏僻、荒涼和殘酷環(huán)境中的土匪與妓女的態(tài)度則稍顯復雜。他們基本上沒有太多意識形態(tài)色彩,有的只是本能的生存欲望,土匪們甚至有點殺富濟貧的意思。崔無疾想不到自己的大兒子竟然也會甘愿去當土匪。當然,關于這一點小說做了相當的鋪墊,比如崔大嶺在鹽道背鹽時的不正常表現,與父母兄弟有意的疏遠,不勤懇但卻相對富足的生活……這是秉承勤儉持家的“實干派”崔無疾無法接受的。于是他選擇了外揚家丑,宣布與兒子決裂。這實則代表著民間對土匪的一般態(tài)度。
而崔大嶺自己卻不這么認為:“不要以為我當棒老二就有多丟人,我憑啥就對不起祖宗了?崔家世世代代當鹽背子光榮?把鹽背子當英雄了?不是照樣祖祖輩輩受窮嗎?崔家啥時富過?讀書人曉得的,從古至今,朝廷里出過鹽背子嗎?史書上記載過鹽背子嗎?鹽背子都是下賤人,都是低人一等的人!有錢人都是吃別人的糧食,用別人的錢,睡別人的女人!”這一連串的反問的確道出了崔大嶺被壓抑的內心躁動,同時也道出了民間對有錢人的隱秘態(tài)度。土匪們殺人越貨,仇視剿匪隊,拒絕外來人,甚至像崔大嶺、王狗子等刻意偽裝自己都是為了不被人發(fā)現、更好地生存。他們在巫溪縣城、竹溪縣城專挑有錢人下手,但從不對鹽背子、婦女和老人下手。他們對自己的女人“柔情關懷”,連土匪們自己都有些感動。在這群野蠻、強悍的人身上,我們也能看到別樣的善良與仁慈。其實,一個快要過氣王朝的土匪多少與時代社會脫不了干系。他們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無奈處境和終被整治的命運:不是我壞,是衙門壞、官府壞。我是被逼壞的。官府壞了,就會有更多的好人變成壞人,去做壞事。如果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去做壞事,國家就完蛋了。誰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國家完蛋,就會有人出來整治,整治了就好了。作家借由土匪邱老五之口對土匪的存在和歸宿做出了合乎常理的解釋。
如果不是作家李春平的《鹽道》,那一段段盤亙在巴山險峻山間的動人故事,那一首首飄蕩在蜿蜒棧道上的厚重歌謠,都可能被我們視而不見,甚至逐漸淡忘。鹽背子崔無疾在鹽道上解救被搶民女卻成就了一世姻緣,三子隨父背鹽,途中又救劉竹兒、小紅,這二女投靠崔家成了兒媳婦,崔小嶺和師傅賭氣上山卻發(fā)現自己大哥是土匪,土匪們殺人越貨,與剿匪隊的對峙,與老百姓的緊張關系……這些稍加演繹便可成為一個個傳奇故事。但作家并沒有這樣寫,他只是講述了在這條古老鹽道上發(fā)生的一個個堅韌求生但不失溫情的故事。正如也有評論家關注到,鹽背子的故事,帶有傳奇性,但太過傳奇,就可能會削弱人物的主導地位,從而造成品質的滑落。《鹽道》沒有步入這樣的窠臼,它將“奇”化在了情節(jié)里,化在了人物的命運中,化在了人性蛻變的大場里[2]。
秦巴山大溝深,人民生活貧困居多,勞動強度大,以副業(yè)生產為主,肩挑背馱古已有之。《鹽道》不僅描繪了秦巴山地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下形成的生存方式和民俗風情,也描繪出了在這里生活的人們在苦難中歷練出來的高尚精神品格。世道混亂、國家破敗,在朝廷、官府都靠不住的情況下只能靠自己。崔無疾選擇了父輩們已有的生活方式——老實地憑力氣背鹽?!八獯螅瑐€子高,身子結實,聲音洪亮,長的虎頭虎腦,做山大王比較合適,可崔無疾沒有做山大王。”從鎮(zhèn)坪到巫溪,天氣多變,山道險峻,路途兇險,崔無疾他們穿上不燒襠的“幺褲兒”,背上裝有干糧的背簍,帶上打杵子便開始了艱辛的生存之路。他們大概每人要背2至3坨鹽巴,每坨60斤重。遇到雪天,他們就用稻草、麻繩或葛藤綁在腳上冒雪而行。“很多地段的路面不過一尺寬。這么寬的曲折小路,鹽背子又是負重前行,通常要走五六天到半個月的時間。”小說屢屢寫到他們的這種艱辛,而這種艱辛的背后需要怎樣的毅力和堅韌?背鹽路上可能被凍死、餓死或摔死,但他們不忘“道義”,幫助弱小,扶危助困。連被摔死的曾搶過他們鹽的土匪,也替其收尸。在崔無疾眼里,“土匪頭子死了就不是土匪頭子了,他是一具尸體。他作惡,我們不能做惡。于是他們把惡魔埋葬成了人的樣子?!边@樣溫情的樸素人道主義情懷在小說文本里有很多展現、讀來令人十分感動,這不就是秦巴人民民風民性的體現嗎?
新時期以來的秦地作家特別愛寫民間的男男女女之事,或如陳忠實寫的那樣驚世駭俗,或如賈平凹寫的那樣別有用心又讓人仍忍不住想看。形形色色的性戀與愛情的真相、真味在他們的筆下活色生香,別有一番滋味。李春平的《鹽道》也不例外。作者在寫崔二嶺與劉竹兒的情愛時采用了陌生化的手法,借不諳男女之事的崔小嶺的眼光去打量。崔小嶺回家上廁所,偶聽二哥房中“叫聲凄厲而尖銳”,還以為是劉竹兒肚子痛或者被二哥欺負,經由母親點化方知事情原委,于是自然也向小紅提出與他一起睡的要求。
崔小嶺與小紅的故事發(fā)生在他們學巫分別后。小紅忍不住自己的相思,不顧女子身份主動提出與鹽背子們一起去看小嶺。見面溫情脈脈之后便到了鹽泉客棧,“兩人你貪我愛,從黃昏時候直到半夜子時才停下來?!蔽谋局袑τ谝恍┎徽5男詯坳P系也做了關照,如崔小嶺與春兒,邱老五與劉風兒等。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對待男女性關系的態(tài)度是很嚴肅和謹慎的,并沒有專注于描寫性愛活動本身的“毫無意義的刺激”,而是對民間性愛本能自然的一面進行了不回避的直接描述,力圖想象性地還原鄉(xiāng)土世界性愛的真實心理活動,展現民間隨性自然、適度放縱的生命本能。這里的性愛沒有被世俗社會、功利權勢所玷污,沒有銅臭,沒有強權,沒有肆虐,也沒有禁錮。有的只是貧瘠土地上的痛快、喜愛和旺盛的生命力。在這里,我們看到的不是低俗媚俗的對性行為本身的大肆渲染,而是看到了直抵生命本真的真切體驗。借此,作家達到了在性愛描寫中去觀照社會人生的目的,也完成了對民間性愛的審美化重構。
如果硬要把《鹽道》單純劃歸某一類型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將是很困難的。因為把它劃到鄉(xiāng)土小說、歷史小說都不能反映它的全貌。我們只能勉強說它基本是一部描寫本土生活的小說。其對于鄉(xiāng)村民俗風情的呈現使其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和民間色彩。民間風俗主要包括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民間歌謠、習語諺語等民間口頭文化傳統,儀式、喜喪、節(jié)慶等習慣行為上的文化傳統,也包括民間工藝、民用工具、民居民食、民間服飾等民間物質化的文化傳統[3]。對這些民俗極為細致而成功的呈現,是《鹽道》中極富魅力的地方,它對于作品生活化、形象化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巫術在鄂渝陜等地十分盛行,大到婚喪嫁娶,小到出行生病,“端公”都是不可或缺的,作品對其筆墨甚濃。也有學者對此充分肯定,認為巫術是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風俗,是遍及世界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屈原《楚辭》中所涉及的楚巫文化與《鹽道》所描寫的是同一地域,其間有深厚的歷史淵源。在當代小說中,巫文化的體現是罕見的,《鹽道》提供了一個具有研究價值的小說文本,因此不無民俗學和文化學的雙重意義[4]。鑒于對這方面已有論文闡述,筆者遂略之。
作品中還有其他幾種民俗也頗引人關注。一個是當地特有的飲食文化,另一個是地域色彩鮮明的方言。如王狗子無錢付嫖資而拿出的“油炒麻果石”。小說不厭其煩地介紹了它的做法:選不太圓潤光滑的鵝包石,清洗干凈,晾干。然后放入煎過的菜油翻炒,再放上蒜苗花椒之類的佐料,最后加水燜,以讓油鹽滲入。吃的時候一邊舔著,一邊吃飯。再比如用神仙樹葉加工而成的“神仙豆腐”:把神仙樹葉洗凈,搗碎成糊狀,加入少量的水和堿粉,均勻放置陰涼處,等它自然凝固后就成了色澤淡雅、清香撲鼻,可以充饑也可以祛火解毒的“神仙豆腐”。對這些特有民食的描寫,一方面可以反映地方獨特的生活習慣,另一方面也能襯托出當地老百姓生活的艱苦樸素,從而有力地凸顯出作品的生存主題。
方言是語言文化中很重要的一種現象。試想有一天,全人類都能用同一種語言交流時,方言恐怕也會照樣存在。在《鹽道》里,方言的使用很是明顯,基本遵循敘述、描寫多用規(guī)范的白話,人物對話、心理對白夾雜方言土語。如“沾弦”(同“沾邊”)、“慪氣”(同“生氣”)、“騷親”(同“獻媚”或“調情”)、“諞閑”(同“閑聊”)、“遷煩”(同“有意挑逗”)、“作踐”(同“調笑”或“取笑”)、“撒腳鞋”(同“干活回家洗腳后穿的拖鞋”)、“篾匠”(同“用竹子編織家用工具的匠人”)等等。這些方言土語的使用在增強小說地域色彩的同時,又能夠使人物形象個性更突出,同時又因這些語言貼近鄉(xiāng)村生活而使小說富有生活情趣。
作家李春平在《鹽道·后記》中寫道:“幾十年來,我的創(chuàng)作走過了一條農村—城市—官場的路子,到了應該轉型的時候了。于是,我的尋找便具有了求新求變的目的。尋找的目標就是,多一些文化內涵,多一些歷史記憶,多一些藝術上的純粹。而這類作品通常又是不受市場歡迎的。那么,我就不得不放棄市場的考慮,為純粹的藝術創(chuàng)作而努力了?!弊骷业倪@種寫作態(tài)度使得他尋找到了那條快被人遺忘的鹽道,使得那條鹽道有了文化性、藝術性與地域性、民間性的統一。于是鹽背子、灶客、巫師、土匪、棧道、巴山、方言、民歌、民俗等就成為了李春平文學想象的重要內容,而這些民間文化形態(tài)自然也成為其精神的棲息地和審美的歸宿。
[1]王光東.20世紀中國文學與民間文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89.
[2]葉松鋮.貫注靈魂的精神骨力——李春平長篇小說《鹽道》讀后[EB/OL].(2014-11-26).http://www.sxzjw.org/wxhd/zpyt/201411/t20141126_198558.htm.
[3]段寶林.小說與民俗[J].西北民俗,1993(2).
[4]雷達.大道至簡——長篇小說《鹽道》的文化情懷[N].光明日報,2014-11-17.
【責任編校 朱東愷】
I206.7
A
1674-0092(2015)05-0025-03
2015-06-30
安康學院校級科技計劃項目“新時期陜西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及影視改編研究”(2015AYPYRW07)
胡少山,男,陜西安康人,安康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