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是那山谷的風……
■劉莉
阮阿姨去世了。她是我家住在管溝村時的鄰居、我閨蜜兼發(fā)小大霞的母親。
出殯頭一天夜里下雪了,早晨,公路上結了一層像鏡子似的薄冰,車輛明顯減少了,而且全都像烏龜一樣爬行。殯儀館遠離市區(qū),不通公交車,這樣的天氣和路況真讓人擔心。但是,讓我和大霞驚訝的是,通知的人全到了,除此之外還來了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一問才知道,是阮阿姨早年在勘探隊里的工友。他們被一位年輕人攙扶著進了大廳,我趕忙把他們請到前排,他們一聲不響地站在那里,向阮阿姨的遺體行注目禮。
阮阿姨安臥在鮮花叢中,臉上似乎帶著一絲微笑。儀式開始了,介紹生平的人是老年辦的工會主席,他帶著朗誦腔照稿念了一分二十秒。我敢肯定,他是老年辦專職干這事的,并且那份生平也一定是有模板的,什么工作認真,生活儉樸,孝敬老人,教子有方,這樣的詞句套用在別人身上可能沒什么問題,同時代的人們可能會有相同或相似的人生。但是,阮阿姨不同,她與任何人都不一樣。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和大霞早就與音響師溝通好了,在遺體告別時不用哀樂,就播放阮阿姨生前最喜歡的一首歌——《勘探隊員之歌》。
當那段熱烈而又明快的樂曲響徹在殯儀館告別大廳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振,站在前排的兩位老者還輕輕地跟唱起來:
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著我們的帳篷。……
是那天上的星,為我們點燃了明燈。是那林中的鳥,向我們報告了黎明。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戰(zhàn)勝一切疲勞和
寒冷。
我們滿懷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出富饒
的礦藏……
告別儀式結束后,在等待遺體火化的幾個小時里,我的耳邊一直響徹著阮阿姨的聲音。
那是入冬以后的一個下午,我坐在阮阿姨家的客廳里,陽光斜射進來,正好照在她的腿上。阮阿姨患癌癥已經(jīng)到了晚期,醫(yī)生說她的日子不多了,她不但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恐慌,反而還十分高興地說,沒想到這一天讓我等到了古稀之年。那個下午是阮阿姨約我來的,她早就答應把自己的身世告訴我,她說不怕大霞生氣,我也是她的女兒,還是個作家,所以她認為只有我可以理解她。
聽阮阿姨講自己的故事,是我夢寐以求的事。阮阿姨是管溝村最神秘的女人,村里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從小我就崇拜她。她家有很多書,不光有文學作品,還有《十萬個為什么》等科普書,大部分我都借來讀過。記得我讀了一本叫《石油的生成》以后,對村里“大仙兒”張廣秀堅持的“祖先骨血變原油不能燒”的說法,找到了理論根據(jù)。從此,我與瘋子站到了一個立場上,成為管溝村唯一與她心靈相通的人。如果說我長大以后能寫出點文章,那功勞應該算到阮阿姨的頭上,她把我當成自己女兒看待,大概就是喜歡我這一點。她家除了書以外,大屋墻上還掛著一幅油畫,這在管溝村也是絕無僅有的。畫面上一名女勘探隊員站在草原上,風把她的草帽吹到腦后,身后是一條蜿蜒的小河像白色哈達一樣漂向遠方。大霞說她媽也是勘探隊員的時候就指著這幅畫,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媽媽就是那時認識的爸爸,后來爸爸死了,她們就搬到了管溝村。關于阮阿姨的身世,我只知道這一點點,大霞也只限于此,但這一點點卻像給一位絕世佳人罩上了面紗,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阮阿姨從來都不是婆婆媽媽的人,我如約到來的時候,她甚至不愿意和我寒暄,更不喜歡談自己的病情,像個決絕而又古怪的老年女教授。而我也的確只帶著心和耳朵來,不準備多說話,只是悄悄地打開錄音筆,安靜地等待著。阮阿姨端坐在沙發(fā)上,目光越過窗欞,久久地沉默之后,她終于開腔了,像一部電影的開頭,首先出現(xiàn)一段蒼老的畫外音:
我不愿意用“風燭殘年”來形容自己的老態(tài),但我知道與他們相聚的那一天的確不遠了。這個時刻我已經(jīng)等了很長時間。他們相繼離我而去,一個是我的隊長老歐,一個是我的隊友、后來成了我丈夫的柯楠。他們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太久了,我盼著與他們團聚,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
我被這樣的開頭牢牢地抓住了,整個身心都被這瀕死般的靈魂之聲穿透。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虛空的天幕,期待著下一個鏡頭。
我能認識他們,與一首歌有關,這首歌就是《勘探隊員之歌》。我雖然唱了一輩子,但現(xiàn)在依然讓我心潮澎湃,你聽——
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著我們的帳篷。
……
阮阿姨輕輕地唱了起來,剛才那個瀕死的靈魂又復活了,像個小姑娘。我忽然覺得,一位知道自己大限的老人,一旦陷入回憶,哪怕是一個虛弱的生命,也會現(xiàn)出豐沛的景象,如同一條進入枯水期的河流,干涸的河床反而會長出新的植物?;貞浭且粭l無盡的路,阮阿姨一路撒下種子,她前腳走,那些茂密的植物隨后就瘋長起來了——
1954年,那個時間我記得很清楚。新年剛過,我就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里聽到這首歌,這樣的歌詞再配上那樣的旋律,一下子就把我卷了進去,仿佛那山谷里的風已經(jīng)吹到我的身上,那林中的鳥已經(jīng)落到我的肩頭。那時我正面臨著高中畢業(yè)后的升學,就下決心報考地質專業(yè),將來當一名女勘探隊員。
我的母親是個畫家,她反對我的選擇,她說勘探隊里不歡迎女性,單憑一首歌就決定自己的終身職業(yè),未免太過沖動??墒?,當我從她的畫室里搬出那幅油畫,就是掛在我家墻上的那一幅。那是我媽媽的作品,是她為即將到來的畫展準備的,題目就叫《女勘探隊員》。
我瞪大眼睛,原來這幅畫不是從商店買來的宣傳畫,大霞還有一位畫家姥姥?真想不到!
這幅畫說明,女勘探隊員也是媽媽心中的夢想??墒俏也幻靼?,如今我要實現(xiàn)這個夢想,她為什么又要阻攔呢?當時我認為她是虛偽,是在配合宣傳,由此,我還懷疑她是不是個真正的藝術家?,F(xiàn)在我懂了,也許這才是母親。
我最終還是考上了北京地質學院。真如媽媽說的那樣,校園里幾乎看不到女生,我們班上只有我和葛楠楠兩個,她比我大一歲,我叫她楠姐,我們處得像親姐妹一樣。我們本來都有點男孩子性格,現(xiàn)在到了男生堆里,不想讓他們看不起,所以我們都改了名字。她改成了葛男,意思是要革男人的命,我本來叫阮小菲,現(xiàn)在改成了阮飛,意思是遠走高飛。畢業(yè)的時候,正趕上“大躍進”前期,全國人民都意氣風發(fā)地開展社會主義新中國建設,我們學地質的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分配時,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找了校領導,要求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的理想是去新疆,因為那里發(fā)現(xiàn)了石油,克拉瑪依油田需要進一步勘探開發(fā)?!拔乙米约旱牧α空糌氂蛧穆浜竺弊印保以诜峙渲驹笗线@樣寫著。
可是我并未如愿以償,他們說新疆那時候的民主改革還不太徹底,怕不安全,我是女的,算是照顧我,就把我分到了長春,而楠姐留在了北京地質部。楠姐哭了,本來我也因為沒去成新疆想哭了,但一看楠姐,也就知足了。長春雖然是個城市,但畢竟也算邊疆了。據(jù)說石油部要搞戰(zhàn)略東移,剛剛在長春成立了東北地質勘探處,但能不能找到石油還是兩說。聽老師講過,三十年代日本人在那里搞過勘探,并沒有找到石油,萬一我們也找不到,不是白白浪費了我的生命嗎?哪個搞勘探的人不想找到寶藏呢?但我只能服從分配了。
和我一起分到東北的一共4人,我是唯一的女性。報到的那天,我提了一個大網(wǎng)兜,里邊裝著臉盆牙缸什么的,肩上斜挎著大大的書包,都是在學校里念過的課本。還有我最愛惜的一本蘇聯(lián)小說《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這是在同學當中傳看最廣的一本書,寫的是在遠離莫斯科的貝加爾湖畔,一群人克服重重困難,為了戰(zhàn)爭需要和國家利益,在極短的時間里建造一條輸油管線的故事。書是楠姐送給我的,這本書和那首歌、那幅畫一樣都對我產(chǎn)生了很深的影響。后來我發(fā)現(xiàn),勘探隊里的人都和我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首歌、一本書和一幅畫,這就是我們那個時代的浪漫吧。一群同樣浪漫的人聚集在一起,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
阮阿姨說到這里,一種浪漫的情懷同時來到我們兩個人的心間,她的臉上放出光彩,變得異常動人。
歐隊長和柯楠兩個人當中,我先認識的是隊長。我來報到的那天,人們讓我去找歐隊長,我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名字。不久前還在大學里的時候,在報上看到過一篇報道,寫一名從蘇聯(lián)留學回來的地質專家,叫歐華,他帶隊在西北找到了油田,他是我們心目中的大英雄,是神話般的人物。難道會是他?結果證實果真是他。我如今來到了他的隊伍里,那種驚喜不亞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油田,巨大的鼓舞瞬間變成一種奇妙的力量,注進了我的心間。
他們把我?guī)У揭婚g大辦公室里,有七八個人圍著一個大桌子,正在研究一張地圖。他們見我進來全都抬頭看我,我按照報上刊登照片的形象尋找著我的偶像。但是那一張張臉卻把我嚇了一大跳,好像抹了鍋灰,還沒抹均勻。他們湊在一起的腦袋,像一串被火燒過的葫蘆,糊了巴黢的,黑里有白,白里透著粉,粉里還卷著皮,后來我知道這叫“三花臉”,是被太陽曬的。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些膽怯地說:“我找歐隊長。”
其中一個花臉露出雪白的牙齒說:“我就是。”
我扔下手里的東西,“叭”的一聲打了個立正,然后鞠躬:“歐隊長,我來報到!”
所有的黑葫蘆全都露出了白牙,他們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歐隊長卻很嚴肅地說:“你就是阮飛吧,我們這里不歡迎女娃?!?/p>
他慢聲拉語的兩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到我的頭上,我想起媽媽的話,心頭掠過一絲不快。但我想,偶像就應該這樣拒人千里之外,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我聽出來了,他是四川人,我父母在家里也講這種話,也許是這種鄉(xiāng)音給了我一點自信。我不慌不忙地拉著長聲學他的口音說:“臥就思搖賴(我就是要來)!”
我眼里大概有一種堅定,因為我心里有底,這是組織分配的,不是你想不想要的問題。歐隊長大概不想和我這個丫頭片子多費口舌,就吩咐身邊的一個人把我?guī)У较袷莻€小倉庫一樣的房間里。他讓我先在這里休息一下,一會再來幫我變成宿舍。這個人就是柯楠。
這就等于我到勘探隊的第一天,這兩個人是同時出現(xiàn)的,可他們的長相卻是在好幾天以后才分開的。歐隊長當時的模樣與報紙上簡直是判若兩人,我甚至不相信報紙上的照片是他本人,那可能是他沒曬傷之前的照片。而現(xiàn)在,他們都是三花臉,還穿著一樣的工服,都是大高個,都瘦,至于誰丑誰俊,我真的沒想過,也許是對他們太崇拜了,只有敬畏,哪敢評價。在這一點上,別說是當時沒想過,就是現(xiàn)在也沒想過,好像他們不管長成什么樣,都是應該的,老歐只能長成那樣,柯楠也只能是這樣。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并沒有讓我和他們一起跑野外,而是把我留在駐地描圖,這是個細活,就應該讓我來干吧。經(jīng)過前期的踏勘,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些油苗,各種跡象表明,東北有可能發(fā)現(xiàn)比較大的油田。他們每天早出晚歸,神秘兮兮,好像我是局外人一樣,話都不愿意跟我說,但我感覺到了他們有一種被壓抑的興奮。有哪一種工作能像這樣充滿了誘惑,我想和他們一樣到野外去,加入發(fā)現(xiàn)寶藏的隊伍??蓺W隊長卻說,描圖這一關過了再說,并且叮囑我,一定要把龍基三井的井位圖描好,不能有任何差錯,這已經(jīng)是第三口探井了,如果再不出油,我們就沒法交待了,更嚴重的是還會為國家造成極大的浪費,這是犯罪。
歐隊長的話,對我來說就是圣旨。從那以后,我整日趴在桌上,好像陷進去了一樣,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這上頭了。這哪里是描圖,分明是繡花啊。有人說一個要出嫁的姑娘為自己繡嫁妝會特別用心,因為把自己的未來都繡到里邊去了。我雖然沒繡過嫁妝,但我相信描這個圖肯定比繡嫁妝還要用心,還要滿懷希望。這個圖我描得又快又好,我希望得到歐隊長的表揚,但他并沒有表揚我,只是認真看了一會,點了點頭就拿走了。我想,像歐隊長這樣的權威人物,怎么能輕易夸人呢?特別是我這樣的黃毛丫頭。但從那時起,我感覺到他對我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看我的眼神有時都用正眼了。
那天晚飯后,歐隊長把全隊的人召集起來開會,做戰(zhàn)前動員。他們要到幾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搞地質調(diào)查,這一去就要個把月。我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駐地,這次我說什么也要跟他們走??申犻L是個多固執(zhí)的人啊,他說,隊里原來不是沒有過女娃,太麻煩了。你都出發(fā)了,她那里說腳帕沒帶,就是擦腳手巾,沒帶就沒帶吧,非要回去取,害得大家都等她。我信誓旦旦地說,請隊長放心,我絕不會拖大家的后腿,保證服從命令聽指揮。我看隊長還是猶豫,我就有點急了,我說,歐隊長,你們可以不把我當成女的看待,說完我就拿起剪刀把自己的兩條辮子齊根剪了去。我聽著咯吱咯吱的聲音,眼里慢慢儲滿了淚水,我控制著不讓它掉下來,也不敢抬頭看隊長,就那樣手里拎著一尺多長的頭發(fā),低頭站在那里等待隊長的發(fā)配。
我再考慮考慮吧,歐隊長說。他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像一塊撼不動的大石頭。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了下來。
還是讓她去吧,小阮跟她們不一樣??麻谔嫖仪笄椤?/p>
我更覺得委屈了。我想起了媽媽當初的阻攔,還有在學校時女生被視為另類的歧視,可這些我都頂過來了,如今該真刀真槍地上戰(zhàn)場了,卻還是不行,一想起這些,我眼里掉出的珠子又是好幾串。
讓她去吧,這丫頭不錯,我來照顧她。馬師傅也替我求情了,他是全隊年齡最大的。
好了好了,我就見不得女娃兒哭鼻子,既然大家都同意,就跟上吧。歐隊長顯然是不情愿??晌覔溥暌幌滦α顺鰜恚瑒偛趴迺r流出的鼻涕還沒來得及擦,這會被我吹出一個透亮的大鼻涕泡兒,逗得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馬師傅說:嘿,你瞅瞅,真是個娃兒,說哭就哭,說笑就笑。說著就把數(shù)據(jù)本上又薄又透的紙撕下一張,在手里揉搓了幾下,像給他家孩子擦鼻涕一樣把那張皺巴巴的軟紙按到了我的鼻子上。大家又是一陣笑。
好了好了,快去領工服吧。歐隊長這話雖然硬點,但我覺得像個嚴厲的父親在回心轉意后又多了一份小小的贊許。
工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沒有女式的。但這些難不倒我,褲腿和袖子太長可以剪掉,衣服太肥就用繩子在腰間系上。出工的那天,我就這樣一身裝扮,馬師傅說我像個小八路。隊里十多個男人都是大長腿,他們走一步夠我走兩步的,所以我基本是一路小跑跟在他們后頭。我還沒有實際經(jīng)驗,隊長就讓我當保管員,主要是看管標本、試驗儀器什么的。所以上了前線以后我就主動要求背標本,馬師傅不肯給我,但我執(zhí)意要背。因為我跟隊長說過,不要把我當成女的。誰撿到有價值的標本,我就跑過去,放到我的背包里,那些石頭標本越來越多,又重又硌得慌,可我忍著。隊長好像暗暗地和我較勁,故意把大石頭給我。我那時不知哪來的那股勁,就那樣一直背著,像個背煤的童工,哈著腰往前走。馬師傅要背我不給,柯楠要背,我更不給,誰要背我都不給。說實話,這第一天野外勘探,我根本就沒顧上山谷的風有沒有吹來,林中的鳥在哪里鳴叫。
夜晚悄悄地降臨了,我們靠近一個小村子,準備在村頭破廟里過夜。這廟有個大殿,還算整潔,大家把行李鋪在地上,一個挨一個。我多次設想過一個女勘探隊員在工作中的諸多不便,卻沒有想到露營的時候怎么辦。我以為會住旅館,條件差的時候也能有大車店住,不管怎么樣都會有單獨的房間,不會讓我和男人們住在一起。只有在這個問題上,我違背了對隊長的承諾,除此以外,什么都可以。
那個夜晚,我?guī)缀鯖]有睡。我獨自一人躺在破廟后頭的小偏廈里,門關不上,房頂往下掉砂子,這些都可以接受,讓我害怕的是,下半夜有狼的嗥叫聲。這是個大平原,據(jù)當?shù)乩习傩罩v,夜里不光有狼,還有熊瞎子、黃皮子,他們的豬、羊、雞等經(jīng)常遭到襲擊。他們雖然與我只一墻之隔,但并沒有直通門,要繞過來才行。那一夜我裹著棉被,一手拿火柴,一手握鍬把,好像隨時都會有狼闖入。
第二天,我們的工作繼續(xù),我照樣背標本。可是剛走出去不到兩公里,我就打晃了。馬師傅看在眼里,就問我昨晚睡得怎么樣,我如實地告訴了他。如果是隊長或者柯楠,我還會嘴硬。就這樣,馬師傅硬把我的包搶了下來。
我們的工作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天晚上我們來到一個小鎮(zhèn)上,打前戰(zhàn)的同志為我們找到一家大車店,這是鎮(zhèn)上唯一的旅館,是為走遠道的馬車夫們準備的。院子里停著橫七豎八的大車架子,馬被統(tǒng)一牽進馬廄里,由店家出人照看。進到屋里,我就傻了,偌大的屋子只吊著一盞15瓦的燈泡,昏暗的燈光加重了由旱煙、腳臭、馬糞味和人的體臭等各種氣味混合起來的污濁。除了南北大炕,沒有任何家具。朝南的炕上已經(jīng)躺滿了人,北炕上有幾個顯然是后來的。我們勘探隊9個人被安排到北炕上。
這家店只有這兩鋪炕,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閑屋。
我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歐隊長。他好像早就替我盤算好了一樣,對我也是對大家說:“小阮在炕梢,馬師傅挨著她?!?/p>
馬師傅雖然年齡最大,但那時也還不到四十歲,顯然他是結過婚的人,還有兩個孩子。老歐也只能這樣安排了,讓我挑,我也會這樣。
挨著我的人已經(jīng)確定,但誰挨著馬師傅?大家互相推讓著。我變成了一顆定時炸彈,好像誰挨我近誰的危險就大一樣,膽子小的人早早就遠離了,甚至已經(jīng)打開了自己的鋪蓋。最后剩下隊長和柯楠。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以為這場游戲是以年齡為原則的,歐隊長肯定比柯楠大,而且也是結過婚的,所以他應該挨著馬師傅,但他卻把柯楠推到了前面。
我是最后一個打開行李的,馬師傅讓大家往后串,給我讓出了足夠大的地方,但和他的褥子還是幾乎連在一起了。我無法接受這樣緊挨著,即使是我的親生父親也會覺得很別扭,更是無法想象半夜轉過身去,會與一個男人臉對著臉,所以我想無論如何中間都應該隔一下。
在房頂拴上毯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離我最近的三個男人擔負起了這個任務。他們先在房梁釘上釘子,棚頂被震得直搖晃,陳年的灰土像下雨一樣嘩嘩地落到隊友們的被子上,害得他們拿出去一通抖落。大家白天累了一天了,看到他們?yōu)榱宋矣诌@樣一番折騰,真有些不忍心。因為房梁并不在我的頭頂,所以毯子是斜著拉過來的,幾乎蓋到了馬師傅的臉上。不知是因為我,還是大家都累了,沒有人說話,很快就鼾聲四起,我分不清哪一聲是隊友的,哪一聲是對面陌生人的,即使是離我最近也是最熟悉的三個人,此時也是陌生的,我發(fā)現(xiàn)人在白天與黑夜不是同一個人。
我似乎置身于另一個種群,巨大的陌生感中摻雜著恐懼與興奮,奇奇怪怪的,像在幻覺當中。下半夜我被尿憋醒了。坐起身,剛剛忘記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呼啦一下想了起來。要是在平時,我會拉上馬師傅。
平時在野外我們都是找個背靜地方解決,在野地里撒尿真是痛快,有時我會把一個螞蟻窩沖垮。我蹲在深草中,最高興的是蚊子,它們會成群結隊地飛過來圍剿,我驅趕著它們,同時還要防著其他野獸的攻擊,所以不遠處的馬師傅就會不斷地喊:“小阮,張三(狼)沒把你叼走吧?”我就拉著長聲地回應:“沒有!”一會他又喊:“沒掉水里吧?”“沒有!”最麻煩的還不是解手,我每個月會有那么幾天倒霉,而出去就是一天,我就盼著早點收工。就總問隊長什么時候收工啊,歐隊長為此還批評過我,還是馬師傅替我說了情。
躺在我身邊的馬師傅此時睡得正酣,我不忍心叫醒他。這個初秋的夜晚,我悄悄下炕,獨自出去小解。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體。那天夜里,我躡手躡腳地下炕以后,從自己的炕梢往炕頭方向走去,眼前出現(xiàn)的一幕讓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我看到我的隊友個個都是光著身子,他們的衣服被卷起來吊在房梁上。這個我知道,早就聽他們說過,大車店里虱子多,這是防虱子的。他們光著身子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
炕頭到炕梢也就十來米遠,我像闖過敵人的一道道封鎖線一樣闖了過來。我失魂落魄地推開房門,感到自己經(jīng)歷了一場重大打擊,已經(jīng)遍體鱗傷了。我抬頭深深地呼吸,看到深藍色的夜空那么遼闊而清澈,銀河像一條發(fā)光的密密麻麻的石子路,北斗星靜靜地懸停在天幕上,我叫不出更多星星的名字,它們忽明忽暗,像夜行人手里的燈籠。就在這個時刻,那首歌的旋律匪夷所思地在我耳邊響起:是那天上的星星,為我們點燃了明燈;是那林中的鳥,向我們報告了黎明……這個秋天的夜晚啊,我像一位犯了大錯的人,轉身又得到大赦一樣,變得悲欣交集。
以后的夜晚,我不再要求隔毯子,馬師傅總是在清晨抱怨:“小阮這丫頭睡覺不老實,把我踹醒好幾回。”
有一次柯楠說:“老馬,那咱倆換換?”還沒等我說話,大家就都反對了。
因為這句玩笑話,讓我對柯楠產(chǎn)生了不好的印象。
我們的勘探任務越來越重了,歐隊長最初的判斷也越來越有根據(jù)了,我們每天都被新的發(fā)現(xiàn)所鼓舞著,我真的加入到了一個見證歷史的團隊當中,作為唯一的女性,我感到無比的幸福和驕傲。
柯楠對我的追求越來越明顯了,其實我早就覺察到了。自從他發(fā)現(xiàn)我對他的那句玩笑話有些反感以后,他就再也沒說過類似的話了。石油總是在大盆地里出現(xiàn),我們踏勘的那個地方,在地質學上的古生代或者中生代時期是個巨大的湖,湖里死去的生物要經(jīng)過至少200萬年的演化,才能形成石油。如今大湖不見了,留下了一望無際的荒原和沼澤,那里的蘆葦和蒲草又高又壯,我們進去之前,大概不會有人類的痕跡。一鉆進去常常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我知道不論在什么環(huán)境下,我的周圍一定會有柯楠,他總是不動聲色地照顧我,他的那種關心與馬師傅不一樣。每次趟河,他都主動要背我,可我總是堅持自己趟過去。還有下山的時候,他一定會跑到我前面擋著,怕我慣性太大而滾下去,我同樣會適時地收住腳步,不會撲到他的懷里。我要解手的時候,就喊馬師傅,這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只有在這個時候,柯楠才會自動消失。
那天我們遇到一條江叉,平時我會和大家一樣趟過去,但那天我正是月經(jīng)的第二天,肚子墜著痛,腰也像要折了一樣疼,而秋天的江水像冰一樣涼,我就同意了讓柯楠背過去。他半蹲下身子,我雖然趴在了他的背上,但兩只胳膊還是舉得高高的。
我那時真的沒有考慮過談戀愛,我真是想等找到大油田以后,我的事業(yè)有一點成績了再考慮結婚,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先立業(yè),后成家”,所以對于柯楠的追求我一點都沒往心里去。但是,我不想談戀愛不等于沒設想過自己的意中人,我想,要嫁就嫁一個像歐隊長那樣的人,滿腹經(jīng)綸又頂天立地。其實哪個女孩子不想嫁給自己崇拜的人呢?但我知道歐隊長早就結婚了,我還在他辦公室看到過他孩子的照片。不管怎樣,柯楠處處照顧著我,這讓我多少有點動心。我們采集的標本,他再也不讓我背了,連裝在瓶子里的化學溶液也不讓我拿。那個瓶子其實是很輕的,裝在一個特殊的背包里,是做試驗時用的,很金貴。所以他說放在我這里不把握,怕我毛手毛腳的給弄灑了,那我這個保管員真就有些失職了。
最讓我感動的還是一次過河,我們早晨趟過去的時候,那河水剛沒過膝蓋,可傍晚回來時水卻漲到了胸口,而且水流湍急,水面上還打著旋渦。我抓著馬師傅和柯楠的衣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對岸走去。突然一個急流沖過來,我來不及喊叫,就跌進了水中。在我被嗆了好幾口水以后,我想到了死,同時還有一個想法一閃而過:如果誰把我救起來,我就嫁給他。我在水中掙扎著,氣管里嗆滿了水,胸口劇烈地疼痛,連咳嗽都無法進行,眼看就要憋死了。就在這時,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我,他巨大的身軀像一副鋼架子,把我從水中撈了上來。我只覺得被人托著上了岸,耳邊是一些嘈雜的聲音,然后是一陣要命的咳嗽,接著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以為我真的死了,沒想到死是這么容易,但這個死法確實太難受。后來我看到有些人自殺選擇跳河,我真想告訴他們,那是真正的鬼門關。我醒來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柯楠的臉,然后是馬師傅、歐隊長以及全隊人的臉。我想和他們打招呼,可是我的喉嚨像被堵死了一樣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大張著嘴急促地喘著粗氣,我這是在哭,可是我卻沒有眼淚。
后來,馬師傅告訴我,那個救我的人是柯楠,而他并不會游泳。
我沒死,我又活過來了。馬師傅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確,有一個大大的好事在等著我們。我描圖的那個井位,就是龍基三井已經(jīng)開鉆了,并且在打到1200米的時候噴出了工業(yè)油流,這就意味著我們找到了一個世界級的大油田!那時我們已經(jīng)回到了長春駐地,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是歐隊長最先知道的。他可真能沉得住氣啊,他放下電話,臉色不變心不跳的,說要開會。那正是開飯的時間,歐隊長說開完會再吃,我們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了,看他的臉色說不定是什么壞消息,我想可能是龍基三井又沒打出油吧??蓻]想到,歐隊長向我們宣布了這樣一個消息!我們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看到歐隊長眼里溢出了淚花,我們?nèi)犎硕伎蘖恕?/p>
那個夜晚我們真的瘋狂了。我們手挽著手走在長春的大街上,大聲高唱:
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著我們的帳篷
……
柯楠帶著我們敲開一家文化用品商店,買了紅紙、墨汁、排筆什么的,他在大紅紙上寫了五個斗大的字:“東北出油了!”我們把它粘到車幫上,車頭還掛了大紅花,勘探處唯一的一臺大解放被我們扎成了彩車,我們?nèi)轮屗緳C把車開到人民廣場上去??麻恢獜哪膬禾缘莵硪惶阻尮娘铮@下可好了,全城的人都能聽到我們的好消息。柯楠敲鑼我打鼓,也奇怪了,我們從未練習過,可一出手就敲出了節(jié)奏,配合得天衣無縫。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鏘咚咚咚咚鏘!好玩極了,越敲越來勁,恨不得把鼓都敲漏了。我們邊敲還邊喊東北出油了!東北出油了!我們這樣一咋呼,大街上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他們可納悶了,問我們出什么油了,以為是豆油呢,東北不缺豆油啊。我們就告訴他們,我們找到大油田了,出石油了,中國有石油了!
那天晚上我們太高興了,回到駐地已經(jīng)是半夜十二點多了。太興奮了,我們還不想睡覺,連馬師傅都說要玩?zhèn)€通宵。歐隊長看大家這么高興,就破例批準了,并宣布明天放假一天。我第一個蹦起來喊“烏拉!烏拉!”他們就把我拋到了空中,一下,兩下,三下……最后我落在了柯楠懷里,他順勢猝不及防地在我耳邊說:嫁給我吧。
他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好像是借著那種瘋狂的情緒給自己壯膽,也好像是一種試探。盡管這樣,我的心還是嗵嗵地跳了兩下。我不想讓大家掃興,就假裝沒聽見,繼續(xù)和大家一起瘋鬧??麻埠孟駴]說過那樣的話一樣,他用口琴給我們吹了一曲《山楂樹》。這時就有人起哄,讓歐隊長請我跳一曲。我與偶像在一起工作都快兩年了,但在他面前還是那么拘謹??麻f了那樣的話我都抗過去了,但當歐隊長大大方方地走到我面前時,我的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歐隊長畢竟是從莫斯科留學回來的人,華爾茲跳得太棒了,他帶著我一路旋轉,像在大海里起起伏伏的一條小船,平穩(wěn)而又自由。那天晚上可把我累壞了,全體隊友輪番請我跳,他們都是五十年代畢業(yè)的大學生,個個都跳得那么好。也把柯楠累壞了,他一直擔任伴奏,所以唯獨我們兩個沒有跳上,但是我卻領略了柯楠的音樂才能。他的伴奏不光用口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青春圓舞曲》《友誼地久天長》《小路》用的是小提琴。當他用手風琴拉出了《勘探隊員之歌》的時候,我們的舞會達到了高潮,全體隊員跳起了集體舞,把柯楠圍到了中間。當我們再一次唱起“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的時候,每個人的眼里都溢滿了淚花。此時,我們是最幸福的一群人,在這個夜晚我深深地愛上了他們,此生有他們的陪伴,我將永遠不會孤單。
天快亮的時候,歐隊長又接到一個通知,說剛剛發(fā)現(xiàn)的大油田要對外保密,不許聲張。我們又笑成了一團,因為這個消息早就被我們?nèi)氯鲁鋈チ恕?/p>
大油田發(fā)現(xiàn)以后,石油部決定開展一場奪油大會戰(zhàn),要高速度高水平地拿下大油田。我們?nèi)牼透碧教幰黄痣x開了長春,到了油田本部。一轉眼,時間又過去了大半年。柯楠自從那次趁火打劫式的非正式求婚以后,再沒提過這事。他雖然不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但他率性,真誠,熱情,有才華,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會有很多樂趣,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慢慢地接受他了。如果按照“先立業(yè),后成家”的原則,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大油田,也算事業(yè)有成了,再說,在我掉進河里時,我就想過誰救我就嫁給誰,現(xiàn)在又回到了油田本部,生活也漸漸穩(wěn)定下來,考慮個人問題,似乎也到時候了。我相信,柯楠在我對他的態(tài)度里能夠感受到這一切,我們的關系已經(jīng)心照不宣了,甚至隊友們已經(jīng)這樣認為了,只要時機一成熟,我們就可以結婚。所以,柯楠如果再向我求婚,我就答應他,不管是不是正式。
然而我卻一直沒有等到那一天的到來。
有一次,我們在井場挖泥漿池,柯楠干了一會兒就站在那兒休息,這可不像他的作風,平時鐵鍬在他手上就像個小玩具一樣,挖土嚓嚓的。我看他臉色也不好,就走過去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可能是感冒了,就是身上沒勁兒,哎,沒事的,明天就好了。我們常年在野外風吹日曬,都很皮實,再說他的身體一向是很棒的,怎么會得病呢?所以我們也就沒當回事。第二天也沒再干體力活,所以他的癥狀也就沒表現(xiàn)出來,就以為他感冒好了。
又過了二十多天,省里來了個醫(yī)療隊,說要給我們體檢,先選取一個身體最好的和最差的當?shù)湫?,柯楠是作為最好的去的。體檢結果出來以后,我們?nèi)忌盗?。醫(yī)療隊的同志說,柯楠遭到輻射了,他的肝臟已經(jīng)嚴重損壞,必須立即住院治療,否則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啊。
我們身邊怎么會有輻射呢?再說我們隊里的人天天在一起,其他人都沒有遭到輻射,單單就他一個人遭到了輻射呢?我們想不明白,所以我們就不相信。這時,歐隊長已經(jīng)是油田的總地質師了,他聽說這種情況,萬分焦急,就通過老同學立即聯(lián)系了北京的權威職業(yè)病醫(yī)院,準備再做一次檢查。去北京,隊里要出人照顧,我就自告奮勇要求陪同。領導同意了,但柯楠卻不同意,他說我是女的,不方便。我沒理他,就和歐隊長一起帶著他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北京的結果終于出來了,我們一看,腦袋嗡的一聲,真感到天要塌下來了。檢查結果和省里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報告上明確了輻射源,就是那瓶化學溶劑。我和歐隊長恍然大悟,然后又面面相覷,所有的語言都無法表達我們的悲痛和悔恨。
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野外勘探時的情景,柯楠每天都替我背著的那個黑色背包,原來它是個害人的東西!在這之前,我們都不知道那東西是有輻射的。這也不奇怪,我們是新中國第一代石油地質勘探工作者,什么都是第一次,連歐隊長在蘇聯(lián)也沒接觸過那東西。而我們工作需要它,把它當成寶貝來看待??麻挛遗蛄?,每天都隨身攜帶,親自看管,收工后還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下。野外任務完成后,那東西依然由他保管,誰都沒注意到這是個事兒,直到他發(fā)病,那東西還在他的床底下放著。這就是全隊里頭唯獨他一個人遭到了輻射的原因,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替我們?nèi)w隊員做出了犧牲,特別是替我,因為我是隨隊保管員。
那天,我和歐隊長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他沉默不語,像一位遭到重創(chuàng)的父親,而我只有默默地流淚。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每一天我都受著煎熬,像掉了魂兒一樣。
柯楠留在北京繼續(xù)治療,歐隊長把柯楠的情況匯報到石油部,部領導很重視,相關部門積極與醫(yī)院溝通,制定了切實可行的治療方案。盡管醫(yī)院方面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無法控制柯楠的病情,還在一天天地加重。剛剛退去了“三花臉”,卻出現(xiàn)了肝病患者的暗黃,像北方冬天的蘆葦耗盡了青春,眉眼之間再也沒有了那種神采,整日臥床,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在醫(yī)院里全天陪護,我相信他會一天天地好起來,我要親眼看到這一天是怎么到來的,然后我就嫁給他。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柯楠,是我在給他喂飯的時候趴在他耳邊悄悄說的。我以為他會高興,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他在慶祝油田發(fā)現(xiàn)的狂歡之夜對我說了那句話以后我的反應一樣。我一想到那天,我就……唉……我后來特別后悔,那天為什么裝著沒聽見呢?為什么沒有答應他呢?
那天柯楠的午睡很安靜,我趴在他的床邊也睡著了。可是他醒來后,跟我說的話,卻讓我十分震驚。
他說:小阮啊,謝謝你的好意,我沒有這個福分了。
我不讓他說下去,我知道他這是不想連累我,是為了我好??伤宦犖夷切┖J纳矫说脑?,他說:你嫁給老歐吧。
我以為他在發(fā)燒說胡話,就摸了摸他的頭,然后把一塊濕毛巾蓋在他的額頭上。
他搖晃著手臂,把毛巾扯了下來,繼續(xù)說:小阮,你不知道,老歐一直喜歡你,他看我在追求你,就不想和我爭了。
我大聲地制止他:你胡說些什么。
是真的。
人家歐隊長早就結婚了,都有兒子了!
你才是胡說呢,他沒結婚,哪來的兒子。
他辦公室不是有一張照片嗎,那不是他兒子是誰?。?/p>
你說那個孩子啊,那是我們在西北工作時一個隊友的孩子。
我越來越糊涂了。他接著說:那還是我們在柴達木盆地找油的時候,天氣本來好好的,卻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們在大荒甸子上沒處躲沒處藏的,就站在那里任雨澆,這種情況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孩子的爸爸是我們的副隊長,是老歐最好的搭檔,他身上背著電臺,可能是這個原因,一個響雷下來,正好擊中了他。他穿著雨衣呢,里邊的衣服還是干的,所以他當時就變成了一個大火球,電臺都被燒焦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發(fā)生的事,以前聽老人說過,有被雷劈死的,但只是傳說??麻f了這么多話,好像累了,他喘息著,我輕輕拍著他的胸口,又端來水讓他喝了一口。他接著說:副隊長死后,他的家屬帶著孩子來到了隊上,母子倆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生活就成了問題。歐隊長就三番五次地到上面去反映情況,爭取讓他們留在油田,終于給孩子的媽媽解決了工作,她念過一些書,就讓她到油田子弟小學當了教師。那孩子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那年生的,所以名字就叫建國。小建國這孩子特別聰明,在隊里住了近一個月,歐隊長和我們都特別喜歡,他說長大要好好學習,接爸爸的班,還到我們勘探隊來,和歐叔叔一起找石油。五六年過去了,老歐沒忘了他們母子倆,逢年過節(jié)不是寄錢就是給孩子寄學習用品。
原來是這樣!聽了柯楠的話,我好像又一次掉進了河里,人整個都懵了。我們兩個誰都不再說話,柯楠閉上眼睛,像睡著了一樣??晌疫€在“水下”摸索著出路,那種嗆水后的窒息感又一次襲來。
歐隊長作為油田總地質師,這次趁著來北京給柯楠看病,也帶了很多公務,他要到石油部匯報工作,還要處理一些別的事情,所以他不能每天來醫(yī)院,但只要有一點時間他馬上就來看我們。這樣的日子只過了半個多月,油田那邊就催他回去,研究揮師北上的事情。因為經(jīng)過我們的進一步勘察,主力油田并不在龍基三井那個構造上,我們的發(fā)現(xiàn)井打在了油田的最南端,大油田是一個自南向北的長垣形狀,石油部決定先要抱出個大“金娃娃”,所以要揮師北上,集中精力首先開發(fā)主力油田。這個“金娃娃”能不能抱出來,“地下”工作者至關重要,所以歐隊長必須離開北京了。臨走之前,他又以油田領導的身份做了很多協(xié)調(diào)工作,把下一步的治療方案與院方一起研究確定了下來,這些事都辦停當了,他才來與我們告別。
歐隊長看到柯楠的病情還是沒有見好,就安慰柯楠說國內(nèi)的力量不行,就向蘇聯(lián)求救,他已經(jīng)給莫斯科石油學院的老師寫了信,看看蘇聯(lián)有什么高招。但是因為當時兩國關系已經(jīng)破裂,往來信件很難通關,否則早就應該接到回信了,不過也快了。他讓柯楠不要喪失信心,還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他,如果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再派人過來。我使勁地搖頭,說油田那邊現(xiàn)在正需要人,再說我也不想讓別人來打擾,我要親自看到柯楠是怎么一天天地好起來的。歐隊長贊許地點了點頭。
靠在床頭上的柯楠,一直都沒有言語,這時卻讓我給他打開水去。我知道,他這是有意把我支開,我想作為柯楠的未婚妻,我應該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所以我就站在門口并未走遠。
我聽到柯楠說:你娶了小阮吧。
房間里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歐隊長說:你胡說什么。
老歐,我一直把你當親兄弟,小阮是個好姑娘,這你知道,她配得上你。
柯楠,這是不可能的,我已經(jīng)快結婚了!
什么?跟誰結婚?
建國的媽媽。
建國的媽媽?這不可能,她是喜歡你,這我們都知道,但你要是同意,不早就結婚了嗎?
柯楠說得對,建國的媽媽一直在追求歐隊長,只不過我們不知道罷了。此時要不是歐隊長親自講出這個消息,我們誰都不會相信。當時,我的心情復雜極了,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對建國的媽媽竟然生出一絲嫉妒,但是我馬上就痛罵了自己。里邊又傳出歐隊長的聲音: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有改嫁。她對我很好。
哎呀,那你也不能……委屈自己啊。
柯楠,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和小阮好好處,她對你是真心的,別辜負了人家,等你病好了,回到油田,我給你們辦一個體面的婚禮。
我聽到歐隊長這話,心情更加復雜,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趕緊捂著臉提著暖瓶向水房走去。
阮阿姨說到這里,我才注意到,太陽早已落下山去,茶幾上的杯子、果盤在黑暗中被外面的路燈反射成發(fā)光的線條,陷在沙發(fā)里的老人,只是一團黑影,我看不見她的眼睛、她的嘴和她的表情,只聽得清她的聲音。黑暗中的我們,像坐在墳墓里。我覺得我的靈魂也飛出了肉體,變成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訴說,或者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傾聽。
歐隊長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柯楠。我們兩個默默無語地坐了好半天,天色就像現(xiàn)在這樣,要黑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麻徽f話的時候,眼睛就會閉上,像睡著了一樣。他頭上的吊瓶不緊不慢地往下滴著藥水,病房里的醫(yī)療儀器都在打開狀態(tài),隨時準備著對這個病人實施搶救。
柯楠的病情還是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我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天天地形容枯槁下去。我甚至想到了那一天也許不遠了,我趁自己冷靜的時候都想好了應該如何應對,柯楠也似乎做好了心理準備,我們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但是,就在這時,歐隊長在莫斯科的教授回信了,他提到一種藥,建議我們可以試一下。但是國內(nèi)沒有這種藥,歐隊長又通過關系找到外交部,與蘇聯(lián)取得聯(lián)系,終于弄來了那種藥。就在柯楠的生命似乎走到盡頭的時候,這種救命的藥讓他出現(xiàn)了轉機,這真是一個奇跡。當我把情況報告給歐隊長的時候,他高興得在電話里喊了起來。
柯楠一天天地好了起來,我每天都能扶著他走出病房,到外面曬曬太陽了,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醫(yī)院說柯楠可以出院了,但要每個月做一次復查。
我們回到油田,火車一進站,就看到全體隊友站在站臺上,我一眼就看到站在歐隊長身邊的建國媽媽,他們真的結婚了?我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柯楠,柯楠向我點了點頭。
柯楠出院以后,很快就上班了。但我們再也回不到勘探隊了,領導安排他到地質博物館當了館長。當時人們把博物館叫“地宮”,為了方便我照顧他,也把我調(diào)到地宮當了解說員,我那時在油田上是小有名氣的報幕員呢。
我們就是那個時候結的婚。歐隊長履行了他的承諾,幫我們張羅了婚禮?;槎Y不見得有多豪華,但是很熱鬧。老歐還把他珍藏多年的從莫斯科帶回來的兩瓶紅酒拿了出來,建國的媽媽、不,是嫂子,說他們結婚時老歐都沒拿出來呢。
婚后,我們度過了一生當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我們按照老歐的要求,要把“地宮”辦成一所學校,通過對地下情況形象直觀的展示,在油田掀起一股全員學地質的熱潮,特別是采油和鉆井專業(yè)的職工要學得更深一些,這對于提高原油采收率是一項基礎性工作,絕不能小看。柯楠是一位既懂理論又有實踐經(jīng)驗的地質專家,我也是經(jīng)過實踐考驗的,我們就整天在一起研究,如何把艱澀難懂又枯燥無味的地質知識深入淺出地講解出來,并且與油田各區(qū)塊的實際情況相結合,同時還要生動,讓人記得住,用得上,這可真是一門學問呢。這成了我們倆共同的事業(yè),我敢說一對夫妻能夠全力以赴去做同一件事的時候,他們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同時,一個男人也只在這個時候,最有魅力。“地宮”很快就開張了,各行各業(yè)的工人們輪流來到我們這里接受培訓,真像老歐說的那樣,在油田上掀起了一股全員學地質的熱潮。
隨著“熱潮”的到來,我也懷孕了。我們就像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樣,工作和生活都充滿了希望。我生下了女兒,你知道為什么給她取名叫“霞”?我們希望她是照進我們生活中的一道霞光,我們還要有第二道第三道霞光,所以就叫她“大霞”。
然而就在我生下大霞后不久,柯楠的身體又出現(xiàn)了反復,并且來勢兇猛,上次的治療方案全都不好用了,連蘇聯(lián)的特效藥也失效了。他很快就進入了昏迷,到去世之前只醒過來兩次。一次是讓我把孩子抱來,他要看看孩子;一次是喊老歐,并且告訴我,老歐是個好人。
那天早晨,他睡得非常沉,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他了,就這樣,他悄悄地離開了我和女兒,離開了老歐和隊友們,離開了我們歷盡艱辛找到的大油田。
從發(fā)病到去世只用了45天。他走得非常安靜,我相信他沒有任何遺憾。
阮阿姨講到這兒的時候,似乎整個世界都停止了。房間里寂靜無聲,隔壁人家隱約傳來《新聞聯(lián)播》的開頭曲,讓我有一種陷入人世而又與世隔絕的幻覺當中。透過陽臺的窗戶,我看到一方橘紅色的夜空,像電影里剛剛結束了一場戰(zhàn)斗,硝煙還沒有完全散去。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雪了,先是幾顆珍珠鹽似的雪粒一掃而過,轉眼就飄起了雪花,一陣比一陣大,像樓上的人家抖落一床羽絨被。我們坐在黑暗中,長久地沉默著,這一場鵝毛大雪來的真是時候,好像是來壓住這位老人心中的苦。我不敢說話,也不敢開燈,我愿意陪在她身邊一直坐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阮阿姨又開始說話了。
柯楠死后,我不愿意回到我們曾經(jīng)的小屋,也不再擔任地宮的解說員,我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就帶著大霞搬到了管溝村。
不久,老歐就被調(diào)到石油部去了。他到北京安定下來以后,曾來信征求過我的意見,如果我同意的話,他可以想辦法把我調(diào)到北京去。但我不想離開油田,這里埋著柯楠,更重要的是這片古大湖上留著我們勘探隊找油的足跡,還有我和柯楠一手建立的地宮,離開這些,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老歐調(diào)走以后,過了九年,在一次去南方油田的路上,他突發(fā)心臟病,由于是在火車上,搶救不及時,也去了。我是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的,報社用了整整一版的篇幅報道了他的一生,還登了好幾張照片,其中就有我在大學時看到過的那張,多么年輕,多么英俊,就是從那時起,他成了我的偶像,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是我的偶像。
到今年,老歐去世也快三十年了。
說到這兒,她的故事似乎講完了。但她還是那樣坐著,沒有結束的意思。過了一會,她接著說:
我得感謝我所遭受的一切,唯有苦難,才能夠鎮(zhèn)得住平淡的生活,使我寡居的一生從未感到孤獨,也不會迷失。
在我的生命中,只有這兩個男人,有他們在那邊,我一點都不害怕,甚至一想到那一天越來越近了,我就充滿了希望。
阮阿姨說完這句話,就起身打開了客廳里的燈,仿佛希望真的來臨。我的眼睛被光線刺得生疼,但她好像還嫌不夠亮,走到房間的各個角落,把墻上的壁燈、桌上的臺燈、墻角里的地燈全都打開了,我覺得這一刻,像天亮了一樣。
我離開阮阿姨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大雪已經(jīng)停了,白茫茫的一片,曾經(jīng)的管溝村,如今的西城區(qū)商業(yè)中心,各種形狀的建筑都穿上了雪的外衣,變成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大街上空無一人,那一片樓區(qū)只有阮阿姨家的窗戶放射出雪亮的燈光,像一扇打開的心扉。我的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身后偶爾有出租車開過來,悄悄地停在身邊,提示我上車,我友好地向他們擺手,出租車就悄無聲息地開走了,讓我感受到一絲人間的溫暖。我忽然覺得,人并非都在自己的生命里獨孤地過冬。
阮阿姨平安度過了那一年的春節(jié),她選擇了在春天即將到來的時候與他們團聚,這正是北方平原上開始踏勘的好時節(jié)。我能想象出來,她去的時候,一定還會像報到那天一樣,見到歐隊長就是一個立正,柯楠背她過河她把手舉得老高,她解手時馬師傅就在不遠處喊張三把你叼去沒有——“一群同樣浪漫的人聚集在一起,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p>
阮阿姨的葬禮結束以后,大多數(shù)人都走了,留下來等骨灰的都是親友,這其中就有那兩位老者。我沒有猜錯,一位是挨著阮阿姨睡覺的馬師傅,一位是發(fā)現(xiàn)油田那天晚上拉他們上街游行的司機師傅,我沒有想到的是,攙扶他們的那位年輕人,竟然是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