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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油田

        2015-12-16 19:10:42尚長文
        地火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荒原收音機(jī)油田

        ■尚長文

        我的油田

        ■尚長文

        油田在哪里?

        在望也望不到邊的葦林里,走也走不出的荒漠大野里。

        在小小少年遙望鉆塔的眼神里,回也回不去的荒原小路上,被風(fēng)吹散了的記憶里。

        操心人兒

        上初中時,我們的學(xué)校坐落在勝利油田河口區(qū)的一個叫中心路的地方。

        路遠(yuǎn)。走路,大約得一個多小時。對少年來說,這便是一段了不得的距離了,便常常去到我父親所在的單位等便車。

        那個單位,當(dāng)時叫固井隊。我們到父親的單位,通常是在一個空曠的大院子里等車。一是好隨時搭上便車,另一個么,那個院子里通常有一些工間休息的職工,在院子里指點江山。

        這些人談的題目都很嚇人。有的時候,主要談如何解決臺灣問題,怎樣攻打才更具有把握;有的時候,則談?wù)劽捞K兩個超級大國的問題。當(dāng)時的油田職工,大多是復(fù)轉(zhuǎn)軍人。這種特殊身份,便似乎給了他們討論這種大問題的權(quán)利。

        石油人,一開口就談國際國內(nèi)的大事兒,像不像時下京城里的那些個出租車司機(jī)呢?

        有一點倒是毫無疑問,那個時代的石油人,都是一些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操心人兒啊。

        關(guān)心國家大事,談?wù)搰掖笫拢駛€政治局常委似的,反復(fù)去琢磨、研討、論戰(zhàn),這個特征,在我父親那里,也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我父親直到臨去世前,還一直保持著每天看新聞聯(lián)播的習(xí)慣。

        對父親的這種習(xí)慣,我是頗有異議的。直到他去世前的那兩年里,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那一代石油工人的生活習(xí)性啊。除了石油大工業(yè)的文化熏陶著他們,他們的身上,還有著一生里難以去除的軍旅文化,兩種紅色文化形成了他們這種特有的視角、特有的生活習(xí)慣。

        位卑未敢忘憂國。在那一代石油人的身上,真的體現(xiàn)得尤為典型。父親是2013年3月去世的,享年90歲。那一代的老石油,大多都已駕鶴西去。想一想最艱苦的日子里,一群全身沾滿黑石油的人,在荒原的最深處,關(guān)心著世界、關(guān)心著國家,我就似乎明白了,一個個大油田為什么能從他們的手上誕生了。

        有時候,我特別渴望,能嚴(yán)肅地和我的工友們談一談外面的世界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啊。盡管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書生意氣,也有些荒唐可笑。

        過年

        年是孩子的節(jié)日。

        孩子們比大人更關(guān)心著每年一次的春節(jié)。

        油田里的春節(jié),不像年畫上的節(jié)日,沒有絲毫的喜慶、熱烈、浪漫。對大人們來說,春節(jié),不過就是可以堂而皇之地睡幾個“自然醒”的,可以賴床的懶覺。

        天,死冷死冷的。荒原上,葦子死了,紅柳枯了,蓄滿水的溝溝汊汊,也無一例外地結(jié)滿了冰。這樣的春節(jié)不免令人掃興。

        快樂事情當(dāng)然也有。比如,可以相對自由地吃零食。零食,無非是麻花、馓子,以及其他的一些或蒸或炸的食品。這些食品,都是母親在年三十到來前,最遲也是臘月二十九的那個晚上做出來的。

        春節(jié)的幾天里,家里總要請上兩桌客。這兩桌客,一般是在初二之后,初五之前。一桌是請父親單位上的工友,另一桌則是請經(jīng)常走動的幾個湖北老鄉(xiāng)。年根里備下的過年的美食,除了年三十的那一頓團(tuán)年飯,剩下的,就差不多全部放在了這兩桌上。貧窮的歲月里,年,有一多半是在為別人精心打造啊。

        油田人家過年,規(guī)矩相對較少。也拜年,但不磕頭,也不作揖,扯著嗓子問候一聲,再或者握一下手,就什么都有了。在家里,我們這些孩子,也可以在春節(jié)里放縱一下。母親在世時,有吃煙的習(xí)慣(湖北老家里,把抽煙叫做吃煙)。直到臨去世前的頭半月里,母親在醫(yī)院的病床前醒來了。我問,媽,想吃煙嗎?母親微微點頭。我把母親從床上艱難地扶起來。我在后,母親在前,母親就坐在我的懷抱里。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著。母親抽了那支煙的一半,便抽不下去了。她把煙遞給我,示意我將煙摁滅。我看了看那支煙,將煙堅持抽完。那個時候,我的嘴里滿是苦味兒。我最早的煙齡,就是在少時的油田的春節(jié)里,是從吃母親的“煙屁股”開始的。

        初五過后,父親們便開工了。從初五到正月十五,雖然還算春節(jié),但,年似乎已經(jīng)匆忙地開始動身離去。十五的元宵,便讓人有一種朋友分手的感覺,留在心底的,是一種淡淡的留戀。

        少年的春節(jié),是一枚讓人意猶未盡的,尚未捂好的柿子。

        荒原風(fēng)

        少時,只覺得荒原很大,大得讓人心慌。天上,沒有一只鳥,心也就跟著空曠起來。

        這里的世界亙古不變,只有風(fēng)沒有拘束地跑來跑去。

        風(fēng)在白天,是看不見的,到了夜晚,便長了足,也長了嘴。風(fēng)從遠(yuǎn)處跑過來,嘶喊在房子的四周。夜晚的風(fēng),也因此顯得猙獰。

        荒原上,雨季很短。有雨的日子,風(fēng)便顯得陰冷。冷風(fēng)里,雨是變化著的,或者很大,大的能把一切連同記憶全部沖走。或者很小,綿綿如絲,絲一般綿綿的愁。

        在黃河口,下雨的日子一般是在夏秋兩季。

        這兩個季節(jié)里,風(fēng)其實并不冷。

        內(nèi)心的記憶里,不知為啥,卻只覺風(fēng)是冷的。

        看來,記憶這個東西,有時候是不靠譜的。

        不過,深秋的風(fēng),倒真的是很冷很冷。

        秋來了,大野一片遼闊。很小很小的心,裝得下鉆塔、采油樹、無際的葦子,裝得下一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卻盛不下一口悲愴的秋風(fēng)。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上班的頭一年里,我的一個伙伴,一個南方來的小伙子,和我在一個班干活的時候,就曾被一陣簌簌的秋風(fēng)吹出了兩行清淚。那是一個短暫的過程,他笑著說,荒原上的風(fēng),哪里是風(fēng)啊,是催淚劑。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穿著厚厚的沾滿油污的工衣,就連臉上也布滿油痕。他背靠著井架,他的樣子,直讓人覺得他就是井架的一部分。

        簡單的奢華

        七十年代末期的油田人家,最時興的三大件,便是自行車、大掛鐘、紅燈牌收音機(jī)。

        自行車、大掛鐘就不說了,收音機(jī)倒是必須講一講的。那個年代的收音機(jī),甚至比現(xiàn)在的電視機(jī)更讓人稀罕。早上,我們這些油娃六點鐘便已洗漱完畢,趴在桌子上,吃每天不變的或黑或白的饅頭,喝稀稀的直燙舌頭的玉米糊糊。這樣的早上,是收音機(jī)新鮮了每一個平淡的日子。

        天津人民廣播電臺,這是一個在油田少年里,幾乎人人都能喊出的響亮的名字。天津臺,是我們必須收聽的一個廣播電臺。那里面有每周一歌,有小說連續(xù)播講。周末,我們還能守著收音機(jī),聽相聲,聽整套的話劇演出。天津,因為一個廣播電臺,讓我們對這座城市,有了最初的無限的遐想。

        《泉水叮咚響》 《再見吧媽媽》 《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 《潔白的羽毛寄深情》《吐魯番的葡萄熟了》,讓我們記住了于淑珍、李雙江、李谷一、關(guān)牧村等那個時代最早的炙手可熱的明星。因為是每周一歌,幾天聽下來,我們班里的學(xué)生便差不多人人都能很熟練地把那些歌曲唱下來。

        中午,邊吃飯邊聽天津臺的小說連續(xù)播講。我現(xiàn)在還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個播音員名字叫關(guān)山?!读一鸾饎偂?《戰(zhàn)斗的青春》《飆字軍》等長篇小說,都是由關(guān)山主播的。那個時代的長篇小說,大都沒有愛情方面的情節(jié),《戰(zhàn)斗的青春》似乎是個例外。盡管是個例外,但里面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也寫得極為朦朧。不幸的是,小說里女主人公所傾心愛著那個叫“胡文瑞”的人,最終卻叛變投敵了。當(dāng)明白了自己的戀人最終是個叛徒的時候,女主人公在對其執(zhí)行槍決時,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戀人的名字“胡文瑞”。一個簡單的脫口而出的名字里,透出的卻是傷心、失望、悲痛乃至仇恨。守在收音機(jī)旁的我,被深深地震撼了。現(xiàn)在想來,這應(yīng)該是我最早所感受到的文學(xué)的力量。

        周末,我們會守著收音機(jī),聽整臺的文藝演出。曹禺的話劇《日出》,就是從收音機(jī)的天津臺聽來的。

        聽收音機(jī),最大的副產(chǎn)品就是,這個物件為我打開了一個宏大的想象的空間,給我這么一個混沌未開的少年,起到了一種醍醐灌頂?shù)淖饔谩=裉斓奈冶M管仍是一個不入流的作家,但最初的這種文學(xué)的翅膀,卻是在那時插上的。不起眼的收音機(jī),將一顆文學(xué)的種子植入到少年的心上,生根發(fā)芽。

        再之后,我們還從收音機(jī)上聽了全套的劉蘭芳的《岳飛傳》 《楊家將》,以及八十年代早期的一些流行歌曲。

        大約是從1982年開始,油田人家開始用上了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jī)。那時候,我已經(jīng)去廣東的一個城市,開始了新的求學(xué)。

        承載著油田人家精神世界的收音機(jī)逐漸退去的時期,正是我們那一代“六零后”步入青年的時候,少年油田逐漸長大的時候。

        聚散

        我鄉(xiāng)下的一個親戚,一輩子沒有去過縣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到鄉(xiāng)上趕集,再或者去遠(yuǎn)遠(yuǎn)的山里打柴。石油人一生逐油,到的地方,當(dāng)然讓我那位鄉(xiāng)下親戚無可比。

        走的地方多了,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就平常得很了。

        我父親打了一輩子井,找了一輩子油,天南海北的,很是走了些地方。我工作過的油田卻不多,先是從學(xué)校畢業(yè)分到西北的長慶油田,1986年又從西北趕到勝利油田,參加了勝利油田的孤東石油大會戰(zhàn)。

        會戰(zhàn)中的孤東,熱鬧非凡。幾萬會戰(zhàn)人馬,“呼啦”一下便上去了。鉆塔,一排排,一行行。采油樹,按照統(tǒng)一的距離,同一個方向地朝向東方。到了夜晚,運輸?shù)能囮?,像一條無邊的游龍,整夜地游移在荒原上。

        年輕的心總是容易被激動,被感染,便覺得通向海邊的那一條會戰(zhàn)的公路,也是一條通往彼岸的理想之路,便仿佛這個世界到底還是屬于我們的。對著夜空下的一天繁星,年輕人點燃起熊熊的篝火,扭起了笨拙而不失激情的迪斯科。

        孤東會戰(zhàn)還在繼續(xù),長慶油田那邊便傳來大氣田被發(fā)現(xiàn)的消息。很快,我們中的一部分人轉(zhuǎn)戰(zhàn)去到了陜甘寧。分手的時刻,大家熱情地?fù)肀?、握手,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人,都大聲地打著爽朗的招呼,一遍遍地說著“再見”。還有的伙伴,干脆大聲地唱起了那首《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誰也不懷疑,二十年之后,當(dāng)我們再次相見的時候,我們便會成為享譽石油工業(yè)的勞動模范。

        很快,二十多年,云煙一樣地過去了。當(dāng)生活催人老去的時候,我們中的許多人這才痛心地發(fā)現(xiàn),二十多年前,當(dāng)我們在那個寒冷的清晨告別時,我們中的許許多多人,已注定今生便不可能“再次見面”了。

        這說明,生活里,有的漢語詞匯,是不能講,不該講,也是不敢講的啊。

        就像我們曾經(jīng)的青春,曾經(jīng)的愛情。那時候,守著鉆塔和采油樹,我和一個女子曾經(jīng)相互表白,要摯愛到永遠(yuǎn),令人悲催的是,海未枯,石也未爛,我們卻像兩條游動的魚,再回首,一個在此岸,另一個則在彼岸。

        讀書

        經(jīng)濟(jì)困難的年代,書還是要看的。我最早讀到的書,是我的一個當(dāng)老師的舅舅郵寄來的八部現(xiàn)代京劇的連環(huán)畫及包含其全部臺詞的劇本。那幾部現(xiàn)代京劇,不知道是電影看多了,還是劇本看多了,少年的我差不多能把臺詞全部背下來。

        成年后,因為寫作的原因,我反復(fù)研讀過汪曾祺的作品,那時才知道,汪老爺子居然還是京劇《沙家浜》的劇作者?!皦酒鹌咝窃?,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現(xiàn)在來看,《沙家浜》的臺詞還是那么有韌勁兒,有嚼頭。

        最有意思的是,我的那個親戚居然還把縣文化館編的雜志給我們郵來。那里面自然也有小說散文詩歌什么的,只不過,那些作品都有著濃濃的“文革”的痕跡。有意思的是,當(dāng)下中國詩壇上的重量級詩人王家新,最早的詩歌就是從那里起步的。王家新是從我老家走出來的一個詩人。他是上個世紀(jì)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因為王家新的緣故,我那時便是一個詩歌愛好者。

        十多年前,我曾去過一趟法國,順便就去了巴黎的盧浮宮。在那座舉世聞名的藝術(shù)殿堂里,我看見了一幅名字叫《梅杜薩之筏》的巨型油畫。那幅畫講述的是一個故事:……在一次海難中,一群幸存的人擠上了一個木筏。漂游在海上的人們,最終因為饑餓,把年老病弱的人相繼吃掉。最后的時刻,他們在海的盡頭看見了一艘船的桅桿。這幅畫所講述的就是桅桿出現(xiàn)的時刻,人們的各種表情,有激動、有歡呼、有羞愧,也有因懷疑遠(yuǎn)方的船能否真的到來,而繼續(xù)殘殺的情景。

        盧浮宮里充斥著繁多的世界名畫,但這幅卻讓我難以挪步。

        它讓我想起了王家新的一首詩。

        那是我20多年前熟讀的一首詩。詩的名字叫《希望號漸漸靠岸》,是一首敘事詩。上世紀(jì)80年代初期,長江上游因一場洪峰,停航達(dá)一月之久,王家新在那首詩里描寫了首次航班抵達(dá)之際的一些場景,鼓勵人們要在最苦難最迷茫的時候,務(wù)必要保持信念,相信“船”終將會到來。

        1985年,我從最南方的城市,畢業(yè)分到了西北長慶油田的一個采油隊。動身前,我的那個行李箱中塞滿了詩集。其中有一本,便是我那些年里所收集到的王家新的作品。那是一本詩歌剪貼本。

        我對詩歌真正的寫作,大概便是從那時開始的。寂靜的長夜,我伏在桌子上,有時桌子被人占用了,便索性伏在床頭的箱子上,再或者直接趴在床上,開始著自己最初的詩歌寫作。“詩言志”,青春里所有的夢想、期盼以及歡樂和憂傷,都從稚嫩的筆下流成一行行的句子。詩歌,讓我對遠(yuǎn)方和未來充滿了憧憬。

        西北的生活是艱苦的。有一年春節(jié),我獨自到山中的黃土高坡上守單井。那是一口孤零零的油井,周邊沒有人煙,也沒有鳥鳴。短短的一周下來,我的舌頭就變硬了。那時,我的心情沮喪得無以言表,時常獨坐在坡上,遙遙地望著老家的方向,一任西北的山風(fēng)從耳旁呼嘯而過。許多年之后,我曾經(jīng)無意里對母親提到過那段往事,卻不料一抬頭,我看見母親的眼角掛滿淚珠。母親說,真沒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哇。

        為了遏制越來越明顯的口吃現(xiàn)象,那段日子,一次次我站在西北的黃土高崗上,迎風(fēng)吟誦著一首首勵志的詩篇,其中便有王家新的那首《希望號漸漸靠岸》。

        ……握緊我們手中的船票吧

        我們的船票就是信念

        在苦難中 用雙手緊緊抓住的信念

        那些鼓舞人心的勵志詩歌,在那個年代,給了我無限的溫暖,就像一個少年置身于冬夜的街頭,苦等并堅信最后一班車終將會到來。因此,當(dāng)我站在盧浮宮里,面對著那幅著名的油畫時,動情地感受著的卻是一首詩歌的力量。

        畢竟,是曾經(jīng)的詩歌,給了我們那一代人最堅強(qiáng)的信念啊。

        也因此,直到現(xiàn)在,我仍喜歡寫些分了行的句子。我更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從書柜里翻出一本本發(fā)黃了的過去的詩卷,把那些熟悉的青春里讀過的詩,拿出來一遍遍地回味。再或者直接把那些永遠(yuǎn)只能發(fā)表在抽屜里的過去的習(xí)作拿出來品讀,因為在那些詩的背后,無不刻滿了歲月里點點滴滴的心事。盡管我知道,青春早已逝去,就像枯萎的花永遠(yuǎn)不再開放,就像石頭永遠(yuǎn)不會睜開眼睛。

        探親

        李白在《早發(fā)白帝城》里這樣說: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對這首詩,我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出個門兒,有那么輕快、那么容易的嗎?

        少年時期回一趟老家,可不像現(xiàn)在。那陣兒,從山東到湖北,汽車火車換著來,一走就是兩三天。

        走之前的準(zhǔn)備工作,很早就開始了。大人們一遍遍地算計著湊足回家所需的花銷,托人買幾斤山東特產(chǎn)。那時的特產(chǎn),無非是花生米和蝦米?;ㄉ踪I回來,母親要把它們一小袋一小袋地裝起來,封存好,以便于回到老家走親戚用。

        探親,大約應(yīng)該是那時油田人家開支最大的花銷了,不少人都會為探親所需的錢發(fā)愁。少年時的那個石油村莊上,我就見過一對鄰家夫妻為探親的事打架。當(dāng)著鄰居,那家的女人拎著菜刀緊追自家男人,女人追不上男人,就索性蹲在地上放聲號啕,他不讓我回家不讓我回家呀,我想我爹想我娘啊。

        想回家想得不惜對自家男人動刀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把省下的錢扔到鐵路上,是那時的石油人家最為氣惱的一件事兒了。

        油田雖然地處荒野大漠,但,再偏僻的地方,也會有故鄉(xiāng)人到訪。老家的人來油田,且不說錢上的花銷,也不說路途的漫長,最令人苦惱的,就是油田單位沒有具體的住址。七十年代,我家寫給故鄉(xiāng)的信件上,標(biāo)注的地址,往往是幾號幾號信箱。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家的通訊地址是:山東省沾化縣52號信箱。

        是戰(zhàn)備的需要嗎?或許吧,據(jù)說,當(dāng)年的勝利油田屬于戰(zhàn)備油田,對外是保密的,于是,千里油田便都濃縮到了一個個信箱里。

        故鄉(xiāng)吹來的風(fēng),以及那一雙雙從故鄉(xiāng)屋檐下遙望的目光,他們識得這被編碼了的信箱嗎?

        那一年,我外爺來到了油田。外爺臨走,我用積攥的零花錢給他買了一瓶一塊二毛錢的紅酒。外爺一生善飲白酒,但我的零花錢實在有限。

        外婆從沒到過油田。當(dāng)年去世時,始終不愿閉眼,外婆艱難地對守在身邊的小姨和舅舅說:大女娃子回來了,就在門口,你們咋不讓她進(jìn)來?小姨說:姐姐在山東,在勝利油田,太遠(yuǎn),回不來!外婆這才停住了呼吸。

        油田,距離故鄉(xiāng)到底有多遠(yuǎn)呢?

        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我的父親,一個石油師的老兵,1952年轉(zhuǎn)業(yè)來到石油戰(zhàn)線,六十多年的石油生涯之后,才被我捧回到故鄉(xiāng)靜謐的墓園里。

        卻原來,一生漂泊的找油人,他們需要用大半生的經(jīng)歷,才能真正地回到故鄉(xiāng)的啊。

        人在荒原

        荒原真大啊。

        小時候,老覺得荒原大得沒有邊沿。站在荒原上,分別看四個方向,視野的盡頭,全是黑黢黢的地平線。天很高,云很白,荒原很靜。很靜的荒原驚不起一只鳥,荒原上原本就很少見到鳥。

        這樣的地方,總能讓人很容易地生出許多奇怪的想法和念頭。

        少年尤其如此。有一次,我便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沿著離家不遠(yuǎn)處的一條小路,向著葦子林的深處走去。天知道,我走了多久,甚至我連走出去的距離都難以明白,只記得我最終是被一條河流攔住了路。再回頭,房屋小了,村莊小了,耳旁只有嘩嘩的流動的水聲,身體被原野上冰冷的涼風(fēng)所包圍。往前看,沒有房屋,沒有樹木,只有青青的葦子林覆蓋著遠(yuǎn)方。

        這是一次印象極深的少年探險之旅。密密匝匝的葦子林,帶給一個少年的,是一種無邊的神秘和幻覺。今天的我,如果還算是一個伺弄文字的人,那也應(yīng)該和荒原帶給人的奇妙的想象有關(guān)。

        這些年,在荒原上活得久了,就常常追憶舊時的情景,從前的荒原。那時候,每到周末,小伙伴們便總會到原野上,用鐵锨堵了水溝的兩頭,再用臉盆把水豁出去,剩下的便是對魚的收獲了。那些伙伴在后來的石油大會戰(zhàn)里,有的便隨著父母重新去了更遠(yuǎn)方的油田。

        他們還會想起山東想起這個叫勝利油田的地方嗎?

        隔壁的石油老人走了。

        沒多久,又一個石油老人走了。

        最令人沮喪的是,有的老工人退下來沒多久,就也走了。這些人打了一輩子井,采了一輩子油,工作的時候試不出來,一放下工作,退下來沒幾天,身體的各種病患就顯露出來,說沒就沒了。

        嗚呼,歲月如斯,如斯啊。

        那個姓付的東北老太,60歲出頭了。典型的“油二代”,父親是老大慶。付老太太當(dāng)年下過鄉(xiāng),參加工作后,從大慶來到勝利油田,結(jié)了婚成了家。不幸的是,孩子打小就患有血液上的毛病,因為計劃生育,之后一直沒再生育。后來,丈夫死了。再后來,兒子在病患中長大,最終結(jié)婚成家,卻不料孫子剛一歲多時便撒手人寰。

        付老太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2001年,在油田協(xié)解風(fēng)中解除了勞動合同。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但一點可憐的退休金,又怎能養(yǎng)護(hù)隔代的孩子。

        前幾年的一個春節(jié),我和文友來到付老太家。

        讓我們驚訝的是,房間的一角,竟還掛著一張吊床。

        付老太解釋說,我當(dāng)知青那陣兒,看過一個羅馬尼亞的片子,里面有一張吊床。巨大的無邊的森林里,男女主人公在那張吊床上嬉戲。從那時起,我就渴望著自己也有這么一張吊床?,F(xiàn)在,一個人過,總算有了搭吊床的空間。

        這讓我感動,萬分的感動。

        幸虧守著人,如果只我自己,如果是在空空的荒原上了解到這些情景,我想我會埋下頭對著荒原痛哭一場。

        是啊,如果沒了童心,沒了浪漫之心,我們又該怎樣在疾風(fēng)驟雨的荒原上活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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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說(2014年11期)2014-02-27 08:3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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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火炬(2013年9期)2013-07-24 14: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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