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涵 郭琳琳 沈 威
演過《路人甲》,我還是路人甲嗎?
□胡涵郭琳琳沈威
被一腳踹到胸口,萬國鵬眼前一黑,仰面倒在地上。
“好!真好!”導(dǎo)演叫了起來。
萬國鵬卻緩了一分多鐘才爬起來。每挨一腳,他都疼得齜牙咧嘴。
“我怎么這么不扛揍呢”,他納悶,身邊的老演員們都一臉輕松。
缺乏經(jīng)驗的他忘了戴上護具。
萬國鵬,是剛上映的電影《我是路人甲》的男一號。他現(xiàn)在演的地痞角色,是《我是路人甲》后接的一部戲:仍是沒有臺詞,被一腳擊斃的路人甲。
“武術(shù)指導(dǎo)說沒事都是假打,我以為真沒事呢,誰知道上來是真踢啊”。
五六腳后,萬國鵬被送到了醫(yī)院:肋骨骨折。
但他已擁有令人艷羨的運氣:他是橫漂中第一個院線電影的男主角。
這部展示橫漂演員故事的電影里,導(dǎo)演爾冬升共選用了21名群眾演員。都是真正的“橫漂”,并在電影里以真名出演,電影劇情也主要基于他們的真實經(jīng)歷。
運氣好的話,這部電影或許也能成為某段傳奇的前奏,制造出下一個王寶強。
但更有可能的是,這部電影會成為十五年來橫漂們的最大幻夢。
參演了《我是路人甲》的橫漂們不再面目模糊。
許振賓心情很好。在三次申請被拒后,這個下午,他的微博終于成功加“V”。認證資料寫著,“演員許振賓,代表作《我是路人甲》”。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標(biāo)志性的時刻。終于有人稱呼他“演員”。
雖然此刻,許振賓的電動三輪上堆滿手機膜,在橫店的大街上擺地攤。一米八三的個頭,近兩百斤的體重,朋友們都喊許振賓“大頭”。他是這附近塊頭最大的貼膜師傅。
橫店是這批橫漂的夢想之地。
厭倦了酒店工作,沈凱在網(wǎng)吧里看到了橫店招聘演員的消息;腿傷之后,覃培軍無法繼續(xù)當(dāng)?shù)V工,崇拜甄子丹的他,參加了一個表演培訓(xùn)班,來到了橫店;武校畢業(yè)后,許振賓跟隨師兄來到橫店影視城參加武術(shù)演出,從此落腳。
還有一些人有奇怪的夢想。燕兒(化名)來橫店是為了見見偶像劉德華,“橫店是我離他最近的地方”。
燕兒記得,剛到橫店時,有個本地大媽對她很好,想把兒子介紹給她。聽說燕兒是演員之后,態(tài)度立刻變了,“演員都窮”。窮苦,是他們留給本地人的印象。
幾乎每個橫漂都能告訴你關(guān)于饑餓的故事。
萬盛街上的一家蘿卜絲餅店,被不少人奉為“圣地”:這里的餅曾經(jīng)只要五毛一塊兒,兩塊餅就能填飽肚子。
許振賓剛到橫店時,身上只有200塊錢。買了一口鍋,一床被子,安頓下來后,連買菜的錢都沒了。
此時,橫店正好有個劇組在拍薯片廣告,運來了一車土豆做道具。許振賓半夜摸下樓扛了一麻袋土豆。找兩塊磚頭墊成灶,撿來木條生起火,一麻袋土豆配白糖,吃了一個月。
在街上遇見爾冬升時,萬國鵬兜里只剩下二十塊錢。一狠心,他花五塊錢買了刮刮樂,結(jié)果又中了20,“感覺瞬間滿血復(fù)活了”。
饑餓與夢想,在橫店上演。
凌晨四點,人們在大智路的老演員公會門口集合等待通告,選中拍戲的被帶往各個劇組,沒有拍戲的則四散在出租屋里,或穿梭在各個劇組所在賓館里,遞上彩打的資料,上面印著他們的劇照和簡歷。
每天,活躍在被稱為東方好萊塢的橫店的注冊臨時演員可達五六千人。2014年一年,演員公會就為各劇組輸送了35萬人次群眾演員。
橫店的街道上,你可以輕易分辨出哪些是橫漂?!把凵窨斩?,衣服邋遢,他們都發(fā)直了,麻木了,他們游離在生存的邊緣,活在夢想里,卻又擔(dān)心明天吃什么”,馬秀(化名)說。
她曾是橫漂中一員,如今,她是鎮(zhèn)上一家超市的老板娘。
“橫店有夢嗎?我不覺得”,她說。
馬秀放棄了夢想,燕兒沒有。
燕兒來到橫店已有五年。她是許振賓所認識的堅持時間最長的女演員。
五年間,燕兒連一句有臺詞的角色都沒獲得過。五年里,她一次也沒有見到過偶像劉德華。
她絕口不提年齡,比她年輕的姑娘一撥一撥到來,多數(shù)時候,她只能在劇組打雜。
她也明白,“夢想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
但她不愿離開橫店?!爸挥写谶@里,我才會覺得夢想還有一線機會,如果我離開,就是一個徹底的打工妹,我會接受不了”。
十年間,許振賓身邊的面孔換了一批又一批。太多人來了又走。
多數(shù)人懷揣積蓄和夢想來到這里。幾個月后,積蓄用盡,他們不得不離開。
去年,許振賓花1000塊轉(zhuǎn)包下貼膜攤。他給自己下了定義:能愿意在這里擺攤的演員,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擺攤每天能獲得幾十到一百塊的收入。沒戲拍的日子里,許振賓可以不用擔(dān)心挨餓。
在橫店,群眾演員有自己的等級序列。
演最普通的路人,片酬40元一天。形象好或者演技好的,可以當(dāng)上群眾特約演員,比如士兵、太監(jiān)、宮女等,片酬80塊左右。
表現(xiàn)最好的,可以當(dāng)上特約演員。特約演員會有一些鏡頭和幾句臺詞,片酬在每天150到上千之間。
橫店從未走出王寶強這種級別的演員。最接近的人是張科研。
從40元一天的群演起步,張科研逐漸沿著序列爬升,群特、特約,獲得角色,最終成了橫漂中第一個合同過萬的演員。至今,張科研已在不少電視劇中擔(dān)任男二號。
“橫店一哥”張科研成了橫店絕無僅有的勵志典型。在橫漂中,流傳著張科研年收入數(shù)百萬買房買車的傳說。
炸薯條、醋熘土豆絲、土豆餅、土豆沙拉、土豆泥,這些想想就會讓人垂涎欲滴的美味菜肴都是用土豆做出來的。不過,土豆這種再普通不過的蔬菜卻有著坎坷的歷史。
成為張科研,正是許振賓的未來目標(biāo)。十年群演生涯,許振賓現(xiàn)在的成果是他U盤里53分鐘的視頻。這些視頻,都是他從出演的影視劇中剪出來的,剪切標(biāo)準(zhǔn),是有臺詞。
覃培軍一度也是理想主義者,“起碼比在煤礦里好”。但在橫店幾個月后,錢花光了,他發(fā)現(xiàn)生活成了問題。
當(dāng)?shù)V工時,覃培軍兩次重傷死里逃生,他比一般的年輕人更務(wù)實?!斑€沒有認清自己的時候,就一味地想做明星,后來就覺得其實也沒有什么”,覃培軍發(fā)現(xiàn)在劇組里做幕后工作收入更穩(wěn)定。
他開始轉(zhuǎn)向幕后,場工、場記到攝影助理,如今的覃培軍,已經(jīng)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攝影師。
許振賓計算過,橫店群演的出路只有三個:離開、轉(zhuǎn)幕后、做演員。
他算過成功概率。十年間,他所認識的轉(zhuǎn)幕后的群演中,有十個左右堪稱成功,混成了演員副導(dǎo)演。
而橫店至今為止,唯一算得上成功的演員只有一個張科研。
這里到處流傳著理想主義者的失敗故事。
燕兒身邊有個當(dāng)群演的姑娘,去年突然消失了幾個月。數(shù)月后,她帶著幾萬塊錢又回到了劇組。積蓄花光后,她去了橫店一家夜總會陪唱陪酒,賺了些錢,再出來繼續(xù)做群眾演員。一年后,她徹底消失在了橫店街頭。
許振賓認識的一個武行,在一個夜晚突然失控,怒吼著將室友毆打一頓,“叫你不相信我可以當(dāng)導(dǎo)演!”后來,他被診斷出精神方面的問題,被家人接走,再未露面。
三年橫漂生涯后,萬國鵬總結(jié)了群演在劇組生存的三大“法則”:不要擋路、不要踩電線、不要亂扔垃圾。
想圓夢,就要先在劇組里活下來,然后才有機會在逼仄空間里創(chuàng)造表演機會。
2014年,萬國鵬在一部電視劇中演沒有姓名的學(xué)生。電視劇播出后,認識萬國鵬的人在多個鏡頭里都找到了他的娃娃臉。
“我找鏡頭可準(zhǔn)了”,幾乎只要萬國鵬出現(xiàn)的鏡頭里,他總能找到鏡頭中心點,哪怕在男女主角面對面的半身特寫中,萬國鵬依然能見縫插針,在兩個大頭間露出自己的小頭。
電影里,覃培軍教萬國鵬演路人時要擠在主角身邊,正是現(xiàn)實經(jīng)驗。
萬國鵬最得意的一次發(fā)揮是出演嫖客,原本只是簡單地從妓院往外走,萬國鵬卻裝成了一個醉酒嫖客,主角即將進門時,故意撞上他們,主角罵了一句,然后走開。
這段略顯夸張的戲被保留了下來,這讓萬國鵬開心了很久。
已在劇組混了快十年的許振賓經(jīng)驗更多。
“我覺得再小的人物我也要分析一下,想著怎么能把人物突出,我會自己給人物加一個過去未來,再來揣摩他們的臺詞和情緒”。
2009年,在出演電視劇《梨花淚》時,許振賓就暗地里給自己想了個口吃的形象,設(shè)計了一系列內(nèi)心臺詞。幾秒鐘里,他心里默念臺詞,如此,動作慢了下來,表情豐富多了,更重要的,“能在畫面里多留一點點”。
不少導(dǎo)演評價,“大頭這孩子,演戲比較蓋”?!吧w”,即蓋住其他人的意思。許振賓倒覺得挺正常,“我就是拿我自己當(dāng)主演”。
《路人甲》中,許振賓原本是臨時招來的群眾演員,但他略夸張的表演超出預(yù)想,成了電影的亮點:為了那幾句臺詞,他揣摩了整整兩天。
拍完后,爾冬升問他,再給你加兩場戲怎么樣?
也并非每次搶戲都能成功,很多時候,鏡頭背景里的群眾演員如果肢體語言太夸張,將面臨被斥責(zé)甚至被驅(qū)逐的風(fēng)險。
一場古裝戲里,許振賓扮演的弓箭手,只需要彎弓射箭,他卻在鏡頭前做了一系列肢體伸展動作,結(jié)果被緊急叫停,“你別多事!”,大頭差點被掃地出門。
6月27日,《我是路人甲》提前在橫店點映,萬國鵬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了自己。影片剛開場時,萬國鵬仍然是激動好奇的心情,但電影里的自己坐上火車那刻起,萬國鵬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一直哭到影片結(jié)束。
“淚點也哭,笑點也哭,后來我自己去電影院看,坐在那里,還是看一遍哭一遍”,萬國鵬說,這部電影里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經(jīng)歷過的,“這些話、這些事,都是發(fā)生在我身邊的”。
電影上映后,他們提高了自我期待。覃培軍決定到北京闖蕩,萬國鵬期待著在經(jīng)紀(jì)人的幫助下獲得盡量多的機會。他的胃口變大了,“什么樣的戲我都想演,能再當(dāng)個電影主演最好啊”。
經(jīng)紀(jì)人透露,萬國鵬已經(jīng)收到了不少邀約,“我都沒告訴他,如果全接下來,檔期得排到明年了”。
不知情的萬國鵬還保留著群演的某種心態(tài),他沒有考慮過未來自己的定位和風(fēng)格,“能多演一些就多演一些”。
萬國鵬也在努力學(xué)習(xí)當(dāng)個明星。站在首映場的門口,萬國鵬紅著臉等待觀眾與他合影,合影時,他會比劃出剪刀手。
“太土了”,采訪中,他受到了嘲笑,“明星都不這么合影的”。
沈凱則將電影定位為自己人生的新階段。他將演藝事業(yè)比喻為長跑,“這個電影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跑了一半了,未來面臨著一個十字路口,是去北京尋找更大發(fā)展還是留在這邊,我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確信,演員是我終生事業(yè)了”。
對于在橫店十年的許振賓來說,這可能也是他人生里最接近夢想的一次機會。電影上映后,并非男主角的他沒有獲得太多參加宣傳活動的機會。
“這是第一次有媒體采訪我”,面對記者,他表達了焦慮,“你說,我是不是該去報名參加一些真人秀或者選秀節(jié)目啊”,想了一會兒,他又自我否定,“我沒有經(jīng)紀(jì)人,他們不會看上我”。
說這話時,百度剛剛駁回了他自己創(chuàng)建的個人百科詞條。
萬國鵬他們在四處宣傳時,許振賓依舊在橫店擺攤。
一個認識的副導(dǎo)演路過,“你怎么還在這兒?趕緊趁電影去炒啊,簽公司啊,找經(jīng)紀(jì)人啊,再不炒,你可就要過氣了啊”。
(摘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