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草心(彝族)
天色正走在越來越暗的路上。
沙瑪寨下方低矮破陋的瓦板房上空時不時飄溢出互不謙讓的吵架聲。
你這個不孝子,長到十七歲就可以不聽父親的話了么?我過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哩!
我這不孝子不也是你造出來的?你造出來的不孝子不應該讓你心寒么?我還要你的心結冰哩。
那是阿史木牛與阿史古體父子倆在吵架。阿史古體身材矮胖,聲音卻不矮胖。他厚著臉皮沒大沒小地與其父阿史木牛唇槍舌戰(zhàn)。他們發(fā)出的吵架聲在沙瑪寨兩塊地之外都可以清晰地聽到。
別人養(yǎng)兒我也養(yǎng)兒。別人養(yǎng)的兒是林中虎,我阿史木牛養(yǎng)的兒是家中狗,且還是一條不懂養(yǎng)育之恩的瘋狗哩!天的眼睛長到哪里去了?
阿史木牛咆哮了起來。他的咆哮里夾帶了苦澀的眼淚,給人一種陰森絕望的感覺。
你這個老不死的,還敢天啊地啊地詛咒我。天的眼睛長到哪里去了?天的眼睛長在我屁股上呢?要不,老不死的,我給你放個屁,也算是天給你唱首歌了!
阿史古體挪動著矮墩墩的身子,用他那雙烏黑骯臟的手在阿史木牛面前夸張地比劃著。在他的舉動里,似乎有種想給阿史木牛一耳光的意向。
你這個不孝子,還想打老子是不是?老子今天不活了!你這個遭虎咬的……
阿史木牛一張煙黑的老臉上跳蕩著堅韌不屈與無可奈何的光芒。
你們父子倆還真要開打是不是?當父親的不像父親,當兒子的也不像兒子。我看你們像兩只被花椒漲了皮囊的癩蛤蟆。
萊萊史喜是個溫順勤勞的女人,她個子不高, 身材也不胖, 但有一身使不完的勁。她為這個家付出得最多, 卻一向少言寡語。當然,她也有突然發(fā)怒的時候。此刻,她發(fā)怒了。她夾在父子倆中間,雙臂撐開著,把父子倆推在兩邊。
反正你們兩個老不死的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明后天就坐班車到外面的大城市去打工掙大錢了的!
阿史古體氣咻咻地退回火塘邊,找了個半尺高的圓形的草墊子自顧自坐著。
你敢走?!你敢走我就打斷你的腿!
阿史木牛兩片老了的嘴皮子漸漸發(fā)烏、顫抖、哆哆嗦嗦起來。
看著你們父子倆這樣,我還不如把自己撕了算了!
萊萊史喜一臉豬肝色。她一邊吼一邊用手使勁撕扯自己的胸襟。
沙瑪阿普跟在我后面來了。
阿史木牛家的小兒子阿史古洛九歲半。他像一只小鳥,從半開著的木門外十分靈巧地飛進屋來。
沙瑪阿普真來了?
一聽說沙瑪阿普來了,阿史木牛父子倆便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
沙瑪阿普真來了嗎?
萊萊史喜撫摸著小兒子兩指寬的天菩薩,臉上生出激動。
真來了!
阿史古洛一雙眼睛無比黑亮。他撲閃著天真的眼睫毛十分平靜地回答。
火塘幽亮幽亮,靜靜悄悄的。
阿史木牛一家人也靜靜悄悄的。
他們一家圍坐在火塘周圍虔誠地等待沙瑪阿普的到來。
一袋煙工夫后,一個堅實有力的腳步聲在屋子前面深溝般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響起了。
那就是沙瑪阿普的腳步聲。沙瑪阿普人還沒進得屋來, 其洪亮鏗鏘的聲音卻先進屋:
蒲公英的飄零,不一定是沒有家的飄零……
阿史木牛一家子正一心一意研究蒲公英飄零的問題時,一個緊張且慌亂的叫喊聲突然在屋背后的小林子里響起了。
哪個在喊?
阿史木牛勾著腦袋從狹小的木門里走出去,心里有點不高興。
阿史大舅,我是木呷惹。
來人是居住在沙瑪寨右邊的阿爾拉且家的長子木呷惹。
原來是木呷惹呀,快進屋坐!
阿史木牛站在自家的院子中央向屋背后小林子前的木呷惹揮了揮手。
我是來找沙瑪阿普的,我家二姐被人拐賣了。
木呷惹站在一塊黑黑的大磐石上,一把粗大的天菩薩覆蓋著一雙撲閃撲閃的黑亮的大眼睛。他的聲音顫巍巍的。
青天白日的,一個活生生的人咋會被拐賣了!
阿史木牛似乎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但我家二姐確實兩天兩夜沒有回家了。
木呷惹由于著急,吞吞吐吐的,說了半天,似乎也沒說明白他二姐被拐賣的過程。
木呷惹啊,你不要慌張,不要心急!你二姐若真出了什么事,再慌張也沒用??!沙瑪阿普在我家坐著哩,我叫他跟著你一起去就是!
阿史木牛給木呷惹說了些安慰的話,便勾著腦袋從狹小的木門進屋子去了。
木呷惹的母親叫甲拉瓦則, 一年四季,總喜歡穿一身半舊的藍黑相間的老式服裝,中等身材,臉形長瘦,性格固執(zhí),且有時蠻不講理。此刻,她聽說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育長大的二女兒被人拐賣了,便不顧左鄰右舍苦口婆心地勸慰, “咚啊咚”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哭嚎。
傻子坐屋子,響雷掀房頂!我甲拉瓦則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肉自己吃了喲!我是林中的布谷鳥,我只會下蛋不會孵蛋喲……
你這個不長心不長眼的死婆娘爛婆娘,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住, 在這里哭給鬼看么?你再哭的話看我不把你活活砍死,讓你變成鬼去找你的不爭氣的二女兒去!
阿爾拉且明亮的太陽穴上兩根手指粗的青筋暴突著,兩只眼睛睜得圓鼓鼓的,像兩個拳頭那么大。
別拉我!你們都別拉我!我早就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了!我一個要死了的人,還怕什么丟人?
甲拉瓦則聽了阿爾拉且的訓罵,變本加厲鬧得更兇。 她的兩個牙幫子咬得咯咯響,她的兩只手交替撕扯自己的衣服。
你個爛婆娘,想死?你要跳崖還是上吊?你真敢死早死十回八回的了!
阿爾拉且從屋子一角撿了把爛了的掃帚高高地舉過頭頂向甲拉瓦則擲來。
你們不要拉他,讓他把我活活打死!我只怕他雷聲大雨點小,到頭來連我一根毫毛都不敢動!
甲拉瓦則在左鄰右舍中間探出個猙獰的面孔。
什么?真想死……
阿爾拉且扒開拉勸他的左鄰右舍,再舉高一把爛掃帚對準甲拉瓦則的臉狠狠地擲去。只聽 “啪”的一聲,掃帚落在了一個人的臉上,甲拉瓦則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尖叫了起來。
你們不好好商量怎樣去尋女兒,還有心思在這里干架!你們要干架平時不是多的是時間么?
中間拉勸的左鄰右舍們拉下臉來嚷嚷。
你家咋回事?還真應了 “有勸架的就有冒包的”這句俗語,要死要活的你們倆口子鬧個毬……
被掃帚打在臉上的,是寨子右邊居住的拉巴阿以家的老婆阿支嫫。
我們來錯了! 走, 我們干脆都回家去,看他家真能誰把誰打死?!
沙瑪阿普來了!
左鄰右舍們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時候,活潑可愛的木呷惹 “篤篤篤”地從外面跑進院子里來了。
石頭長翅膀,如鷹天上飛。
沙瑪阿普人沒走進院子,神秘莫測的語言卻又先撞進屋來。石頭怎能長翅膀?石頭怎能天上飛?沙瑪阿普的謎底,可能與石頭有關,也可能與石頭無關。
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 《勒俄特依》里面有這樣一段遠古的記載:恩體古仔家,開九大海子,淹地上人類。大水淹七天,人間萬物滅。所羅阿菊山, 只剩狐貍大塊地; 惹乎火吉山,只剩麂子大塊地;沙瑪莫獲山,只剩竹林大塊地。毋庸置疑,在彝族人民世代生活著的大山深處,沙瑪莫獲山自古以來就是實實在在的名山。
山青水秀、風光旖旎的沙瑪寨就坐落在沙瑪莫獲山下一塊凸出來的 “凸”字形的小山坡上。
沙瑪寨子里的房舍也成 “凸”字形分布著。
沙瑪寨的下方, 有一條山溝。 山溝里,有一條清清亮亮的叫呂古河的小河。一年四季,呂古河翻著潔白的浪花,唱著節(jié)奏緩慢的歌謠向西一直流淌。涉過呂古河去,對面卻也是一座山。山叫什么名字,似乎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了。人們記得的,在呂古河另一邊的山的半腰上,有一個寨子,好像叫窩加寨子什么的。沙瑪寨子里的人,只要涉過呂古河,爬過窩加寨子,就可以到達山的另一邊。在山的另一邊,只需走兩袋煙工夫的山路,就可以看見一條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鄉(xiāng)村公路;站在這條公路上,只稍等上半袋煙的工夫, 就可以等上一輛去A 市的班車。坐在去A 市的班車上,你盡可以唱一些你喜歡唱的歌,也可以盡情地欣賞車窗外的美麗風景。當然,你暈車或什么都不想看,也可以閉上眼睛靜靜地思想,養(yǎng)神什么的。到了A 市,有火車有飛機,只要你愿意或條件允許,去北京上?;蛴绹汲伞?/p>
那天,沙瑪寨子里居住的阿史木牛家的大兒子阿史古體就是趁著天亮前的夜色涉過呂古河,爬過窩加寨子,走了兩袋煙工夫的陡峭山路后,站在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山區(qū)公路上等了半袋煙的工夫,搭上一輛去A市的班車,一邊盡情地欣賞著車窗外的美麗風景,一邊深情款款地吼著他心愛的 《阿惹妞》走的。
阿史古體的歌聲隨著車子的顛簸,像顆粒飽滿的金黃色豆子般撒了一路:
阿惹妞妞喲,
兩個不愛的人不能裝,
兩個相愛的人情不斷。
阿惹妞妞喲,
不想思念呀,
看到山腰上生長的相思樹就思念了;
不想牽掛呀,
看到山頂上挺立的冷杉樹就牽掛了。
阿惹妞妞喲,
只要可以與你在一起,
樹葉當衣穿也暖和的喲,
石子當飯吃也香甜的喲……
在阿史古體深情款款的歌聲中,似乎真有個美麗賢惠、善解人意的情妹妹在遙遠的地方望穿秋水般等著他。阿史古體一路唱著,不停地唱著。后來,車子內(nèi)的乘客們屏聲息氣, 車窗外的風景美麗依舊, 而阿史古體,自己把自己的兩只眼睛都唱濕潤了。
那一刻,沙瑪寨子里阿史古體的父親阿史木牛卻不見天日般昏天黑地地詛咒自己的不孝之子:
神靈啊, 快去看看我家的兒子古體喲!我的那個挨千刀的兒子喲,我的那個遭雷打的兒子喲, 我的那個癩蛤蟆一樣丑的兒子喲,我的那個蟲豸一樣低賤的兒子喲……
在阿史木牛家不遠的一條道路邊,萊萊史喜正站在一塊方形的長滿雜草的石包上。她披頭散發(fā)、兩眼血紅。
土司惡就百姓逃,婆婆惡就媳婦逃,父親惡就兒子逃。你這個萬惡的阿史木牛,你這個遭鷹叼的阿史木牛,你這個遭竹尖插的阿史木牛,如果兒子回不來,我就一定不放過你!我要讓你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阿史木牛一聽萊萊史喜的叫罵,心里面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萊萊史喜啊, 所謂 “蛇崽像蛇嘴尖尖,蛙崽像蛙嘴扁扁”,說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你讓兒子跑了,還理直氣壯站在寨子中央來與我對罵,看我今晚不好好收拾收拾你!
由于是大清早,沙瑪寨子還沒有從自己的美麗夢境中清醒過來。
你這種無德無能的男人也配在晚上收拾我?! 晚上我不好好地收拾你就算你前世燒了高香了!
神靈啊,快睜開眼睛看看這種彎曲事實不要臉的女人吧!雷電啊,你咋就不亮出你的快刀劈死這種無德無心的女人呢?
萊萊史喜的辱罵觸痛了阿史木牛一直以來隱隱的內(nèi)傷與無奈, 他無助地咆哮了起來。
你要撕開自己的胸膛?你騙鬼去吧,你!你這個膽小多疑的男人,我早就看透你了!我嫁了你,可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萊萊史喜如一個瘋子般大笑了起來。
你……你這個惡婆娘!你還狗眼呢,你瞎眼還差不多……
靜靜的沙瑪寨子終于蘇醒了。
寨下方居住的米什支支站在自家的門框邊,一邊 “咯咯咯”地喚雞喂食,一邊小聲地嘟囔。
大清早的,這一家子又咋個了?
他家呀,除了那個不爭氣的兒子阿史古體,還會有其他什么事哦!
米什支支家老婆躺在木床上半睡半醒地回答米什支支。
算了算了,沒有磨石大的金子,沒有聳進天的糾紛!你們倆口子吵來吵去有什么用?沒有什么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一袋煙工夫后,好心的左鄰右舍們來到寨子中間了。
不就是你家古體跑到山外去了嗎?沒事沒事,現(xiàn)在又不是什么舊社會,不可能被人綁票或拐賣什么的。
小孩子不懂事,就像馬駒子踩不實。你家古體在外面吃了些苦頭后,肯定會回來的。那時候,你們倆就可以借機好好地教訓開導他了。
俗話不是說,一個人一顆心,一只螞蟻一條路,讓他走走彎路也好,免得一天到晚與你們鬧得不可開交。當他經(jīng)歷過什么是凜冽的寒風,就會珍惜溫暖的春風了。
唉,理嘛,還不真是這個理……
天漸漸大亮,跑來勸解和做思想工作的人三三兩兩地多了起來。在人們的期盼與等待中,沙瑪阿普又不負眾望地來了。
一根木材水上漂, 要么就??吭谖靼?,要么就??吭跂|岸……
沙瑪阿普站在正在勸解的眾人后面提高嗓門呵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