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祥 俊
(北京師范大學 a. 哲學學院;b. 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書圣”王羲之其人其書及其影響
李 祥 俊a,b
(北京師范大學 a. 哲學學院;b. 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漢末魏晉是漢字由隸書系統(tǒng)向楷書系統(tǒng)演進的關鍵時期,新興的楷書、今草、行書逐漸走向成熟,王羲之在繼承前人基礎上集新體書法之大成,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成就,被后人譽為“書圣”。王羲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書法家,他的書法藝術是“坐而獲逸”的士族風流的完美體現(xiàn),關于《蘭亭序》文字內(nèi)容與書法藝術的論爭更成為中國書法史、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道亮麗風景。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為代表的書法典范通過帖學傳統(tǒng),對后世書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波及日本等整個漢字文化圈。
王羲之;坐而獲逸;集大成;《蘭亭序》;帖學傳統(tǒng)
書法藝術是以漢字書寫為依托的,它的發(fā)展也深受漢字演變的影響。我們今天通行的今體文字為楷書系統(tǒng),楷書是正體,與古典的章草相區(qū)別的今草是楷書正體的草體,而行書屬于廣義的楷書正體的草體。這種楷書、今草、行書的文字系統(tǒng)確立于魏晉時期,它從隸書系統(tǒng)演化出來,從此漢字字體演變停止,后世的文字書寫變化的只能是書體。魏晉是中國文字史和書法史上的關鍵時期,它對于延續(xù)至今的一千多年來的中國書法的發(fā)展具有奠基性作用,這個時期也正是書法家們青史留名的英雄時代。在魏晉時期的眾多書法名家中,王羲之在繼承前人基礎上發(fā)揚光大,成為楷書、今草、行書這三種書體的集大成者,抓住了書法發(fā)展史上的大“勢”,確立了以楷書為正體的新體書法的典范形態(tài),被后人譽為“書圣”,對后世產(chǎn)生了無與倫比的巨大影響。
王羲之(303-361年),字逸少,官至會稽內(nèi)史、右軍將軍,他出生于東晉第一等門閥士族瑯琊王氏。瑯琊王氏將其遠祖追溯到周靈王太子晉,但其實際發(fā)跡以魏晉之際的王祥為根本。王祥是《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的主人公,他出仕于魏晉之際,官至三公,其弟王覽在其提攜下也在當時的政壇取得重要地位。王羲之是王覽的后代,他的父親王曠是兩晉之際的重要人物,《世說新語》載其最先倡導東晉王室南渡,但其本人在南北戰(zhàn)爭中下落不明。東晉王室南渡后,瑯琊王氏家族居功甚偉,王羲之的叔父王導是輔助晉元帝司馬睿在江南立國的主要人物,在朝為相,王羲之的另外一位叔父王敦擁大軍鎮(zhèn)守地方,一度形成了所謂“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
王羲之本人雖然幼年喪父,但在瑯琊王氏家族的庇護下,他的仕途和生活境遇都是十分優(yōu)越的。王羲之在歷史上留下了“東床坦腹”的著名傳說,據(jù)說東晉高門郗氏要到王氏家族選婿,王家子弟大多著意整飭,只有王羲之在東床上坦腹而眠,不以為意,但卻因此而得到郗氏家族的青睞。王羲之在東晉王朝擔任過一些較為重要的職務,和魏晉時期的清談名士不完全一樣,他曾經(jīng)勸說謝安不尚玄談而盡力國事,同時也從大局出發(fā)努力調(diào)和當時的權(quán)臣桓溫、殷浩之間的矛盾沖突。但王羲之在政治上沒有太多的作為,這與他的能力、心態(tài)都有關系,他晚年仕途受阻,53歲時在父母墓前自誓辭官退隱,傾心書法、服食養(yǎng)生。東晉時期的門閥士族,除了擁有政治特權(quán)外,往往也擁有雄厚的莊園經(jīng)濟,瑯琊王氏家族也不例外。作為第一等門閥士族的成員,王羲之借助其政治、經(jīng)濟上的特權(quán),使自己獲得了“坐而獲逸”的優(yōu)裕生活,他在給朋友寫信時說:“古之辭世者或被發(fā)陽狂,或污身穢跡,可謂艱矣。今仆坐而獲逸,遂其宿心,其為慶幸,豈非天賜!違天不祥。頃東游還,修植桑果,今盛敷榮,率諸子,抱弱孫,游觀其間,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娛目前?!犬斉c安石東游山海,并行田視地利,頤養(yǎng)閑暇。衣食之余,欲與親知時共歡宴?!盵1]2093有研究者分析,王羲之的這種“坐而獲逸”既不同于傳統(tǒng)的老莊道家的隱逸觀,也與道教的宗教性追求有所不同,其中更多地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快樂的享受,“反映出東晉時期相當一部分士族的隱逸觀及其隱逸生活的實態(tài)”[2]517。
就精神生活而言,王羲之對于儒、道、佛等各家思想都有所接受,作為士族高門,王羲之雖然狂放但對于儒家禮教是嚴格遵循的,同時,他又對道家、佛教的超脫精神十分向往,曾與當時的名僧支遁暢談莊子:“因論《莊子·逍遙游》。支作數(shù)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3]121但就精神生活的深處而言,王羲之最鐘情的是講求修身長生的道教,這與其“坐而獲逸”的生活實際是相一致的?,樼鹜跏霞易迨来绶钗宥访捉?,王羲之也是如此,他與道教徒許邁交往密切,他本人常年服食五石散等藥物企圖延年益壽。陳寅恪先生曾經(jīng)感嘆說:“東西晉南北朝時之士大夫,其行事遵周孔之名教(如嚴避家諱等),言論演老莊之自然。玄儒文史之學著于外表,傳于后世者,亦未嘗不使人想慕其高風盛況。然一詳考其內(nèi)容,則多數(shù)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遺家訓子之傳,實為惑世誣民之鬼道,良可慨矣?!盵4]188
我們把王羲之放到其所處的魏晉時代來看,他就是門閥士族中的風流子弟之一,使他流芳千古的既不是“東床坦腹”的狂傲,也不是學問、政事,而是體現(xiàn)士族風流的書法藝術。魏晉時代是文學自覺的時代,也是人的自覺的時代,作為門閥士族,他們既是政治、經(jīng)濟特權(quán)的擁有者,同時也是文化特權(quán)的擁有者,而且這個文化特權(quán)與政治、經(jīng)濟特權(quán)不同,它不是靠剝削、掠奪來的,而是出自士族自身的素養(yǎng),“故以東晉而言,沒有文化,就沒有門閥士族。東晉之士族文化世家,尤重文藝,注意培養(yǎng)家族中的文藝人才,借藝術文化來證明其特殊地位,表現(xiàn)其高貴的文化素養(yǎng),維護和振興自己的家族”[5]53。魏晉時期的書法名家往往出自士族名門,像鐘繇、鐘會父子,衛(wèi)覬、衛(wèi)瓘、衛(wèi)恒祖孫三代,傳說中王羲之的老師衛(wèi)夫人就出自衛(wèi)氏家族,而瑯琊王氏也世代研習書法,王羲之的叔父、東晉開國元勛王導,在倉皇南渡時還在衣袋里夾帶著鐘繇的書法名跡《宣示表》,王羲之的叔父也是其書法導師的王廙更是書法名家。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士族名門往往壟斷學術文化的傳承,書法學習的主要方式是師生之間的耳提面命,王羲之既是這種文化傳統(tǒng)的受益者,同時又是這種文化傳統(tǒng)的發(fā)揚光大者。有這樣的時代才有這樣的士族名門,有這樣的士族名門才有王羲之這樣的士族風流,有王羲之這樣的士族風流才有他那流芳千古的書法藝術。對于王羲之來說,書法不僅是藝術,更是他的士族風流人格的自然流露。
王羲之生活的東晉時期,中國文字正在由隸書系統(tǒng)向楷書系統(tǒng)轉(zhuǎn)換,書法藝術的面貌也隨著文字形態(tài)的變化而變化。在王羲之之前,傳說東漢末年的張芝創(chuàng)立今草,東漢末年的劉德升創(chuàng)立行書,活躍于曹魏時期的鐘繇創(chuàng)立楷書,從目前大量發(fā)掘的兩漢簡牘來看,把今草、行書、楷書的出現(xiàn)歸因于某個歷史名人只是一種簡化的說法,只能說張芝、劉德升、鐘繇在今草、行書、楷書的發(fā)展中起過重要作用而已,并且,在他們之后,這三種書體仍然在演進過程之中,仍然需要不斷完善。王羲之可謂生逢其時,在楷書、今草、行書這三種新書體的創(chuàng)作上都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成就,成為楷書系統(tǒng)新體書法的集大成者,取得了其他時代書法家難以取得的成就。不過,王羲之的真跡今天已無一幸存,我們談論其書法只能以后世的摹本、刻本等為依據(jù)。
王羲之的楷書淵源于鐘繇,鐘繇傳世的楷書有《賀捷表》《宣示表》《薦季直表》等,一般認為,《賀捷表》比較接近鐘繇楷書的本來面目(見圖1)。王羲之的楷書代表作有《黃庭經(jīng)》《樂毅論》《東方朔畫贊》等,其中《樂毅論》尤受推崇(見圖2)。王羲之的楷書多為小楷,是日常公、私事務往來的應用書體。從筆法上看,起筆多是露鋒,在切入狀態(tài)中展開,收筆微作停頓回鋒,起收筆動作小,沒有后來唐楷那種明顯的藏頭護尾的寫法。從筆勢上看,楷書從漢隸變化而來,早期的楷書中包含有較多的隸書特征,比如鐘繇的楷書在用筆上更多向上、向右的筆勢,而王羲之的楷書在用筆上相比鐘繇來說隸書特征減弱,更多轉(zhuǎn)向向下、向左的筆勢。從單字結(jié)構(gòu)上看,魏晉南北朝時期正處于從隸書“平劃寬結(jié)”到楷書“斜劃緊結(jié)”的轉(zhuǎn)換趨勢中,鐘繇、王羲之都是這個趨勢中的關鍵性人物,其中鐘繇的楷書更接近前者,王羲之的楷書則更接近后者。王羲之繼承鐘繇而加以發(fā)展的這種小楷書,線條、結(jié)構(gòu)都比較簡單,和秦篆、漢隸比較,書寫起來更輕松,更切近于日常應用,在當時和后世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圖1 《賀捷表》
圖2 《樂毅論》
傳統(tǒng)的說法認為生活在東漢末年的張芝是今草的創(chuàng)立者,現(xiàn)在傳世的張芝作品,有章草,也有今草,從出土的兩漢簡牘中的草書來看,張芝創(chuàng)立今草是有可能的,但就傳世的張芝今草作品看,不大可能是那個時候的作品。而就傳世的王羲之的草書而言,有章草也有今草,但主要是今草,他對后世產(chǎn)生影響的也主要是今草。王羲之的今草現(xiàn)在有不少唐代以來的摹本,如《遠宦》(見圖3)、《寒切》等帖,而后世匯集王羲之草書的《十七帖》尤為出名(見圖4),成為宋明時代人們學習草書的基本范本。王羲之的今草以硬毫側(cè)鋒迅疾書寫,筆畫尖利、線條遒勁,尤其是打破章草字字獨立后展現(xiàn)的字與字之間的縈帶連接,更顯出書法的美妙變化,“王羲之寫今草,時常把筆勢擴大到單字以外,一筆寫出幾個字。由于筆勢的拓展,他的草書造型也突破了以單字為造型單位的舊法,可以由兩個或三個單字的形態(tài)集約為一個造型單位,形成了大于單字結(jié)構(gòu)的‘字群結(jié)構(gòu)’。……‘字群結(jié)構(gòu)’具有展現(xiàn)草法結(jié)構(gòu)美和突出連綿筆勢魅力的雙重品格,它的出現(xiàn),是王羲之對草書藝術的杰出貢獻”[6]195-196。
圖3 《遠宦帖》
圖4 《十七帖》
王羲之的傳世行書多為與士族名流之間的往來信札,書寫形式簡潔、灑脫,行書與草書、楷書的劃分并不明顯,而是以行書為主導,時有草書、楷書夾雜其間。王羲之的行書早期受有隸書、章草等的影響,筆法變化少,單字結(jié)構(gòu)寬博,這可以從《姨母帖》中看得很明顯(見圖5)。但傳世王羲之的大多數(shù)行書都已脫離漢隸、章草的藩籬,對其加以分析,可以看出,他是用硬毫筆在光潔的紙上書寫,用筆多為彈性十足的絞轉(zhuǎn),方圓、中側(cè)、藏露并用,筆鋒在快速運動中翻轉(zhuǎn)騰挪,梁武帝蕭衍贊之為“龍?zhí)扉T,虎臥鳳闕”[7]81。隸書字形多呈正方形以至扁方形,王羲之的行書字形多呈長方形,體現(xiàn)出從隸書字形向楷書字形轉(zhuǎn)變的趨勢,單字結(jié)構(gòu)安排上多倚側(cè)生姿,表現(xiàn)出灑脫磊落之態(tài),所謂“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7]73。單字之間連綿較少,但相互之間顧盼生姿,上下、左右的銜接既通順又有變化,像《頻有哀禍帖》中的“不能自”中的“能”字,可謂上下牽連、左右逢源(見圖6)。王羲之行書的特別妙處還在于,筆墨的展開往往與書寫內(nèi)容相聯(lián)系,把書寫者內(nèi)在的情感自然地流露出來,這在《喪亂》等帖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見圖7)。
圖5 《姨母帖》
圖6 《頻有哀禍帖》
圖7 《喪亂帖》
王羲之集楷書系統(tǒng)新體書法之大成,在楷書、今草、行書的創(chuàng)作上都達到了極高的成就,但就他的楷書、今草、行書三者而言,行書的影響最大,一是因為行書最適合日常應用,接受面最廣,二是行書相比于楷書、今草更加率意,與王羲之所代表的那種“坐而獲逸”的士族風流最為合拍。而在王羲之的行書作品中,不能不提到《蘭亭序》,《蘭亭序》是后人眼中王羲之書法的典型代表,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但《蘭亭序》從文字內(nèi)容到書法藝術都啟人疑竇,千余年來是非紛紜,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當代,成為研究王羲之書法不能回避的問題。
關于王羲之撰寫《蘭亭序》文字內(nèi)容的記載最早見于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其中寫道“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3]346。稍后的劉孝標在注解中引用了《蘭亭序》的內(nèi)容,但值得注意的是,其引用的內(nèi)容只相當于傳世本《蘭亭序》前面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且稱文章的名字為《臨河序》。唐代初年歐陽詢主編《藝文類聚》時也引用了《蘭亭序》的內(nèi)容,只是比劉孝標所引最后部分多出了一句話。至于傳世的《蘭亭序》全文,則首見于唐代初年編纂的《晉書》中。后世有些學者據(jù)《世說新語》的正文和注釋,認為傳世本后面多出的內(nèi)容為后人偽造,即傳世的《蘭亭序》從文字內(nèi)容上講就是偽造的,如此,以文字內(nèi)容為依托的《蘭亭序》書法更是偽造的東西。對于這種說法,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不同意,因為古人征引文獻加以節(jié)錄的現(xiàn)象很常見,不能以此否定《蘭亭序》。
關于王羲之書寫《蘭亭序》最早最明確的記載見于唐玄宗時期何延之的《蘭亭記》,記載王羲之在永和九年(353年)與謝安、孫綽等士族名流在浙江紹興的蘭亭舉行“祓禊”之禮,眾人飲酒作詩,王羲之為詩集作序,并乘興書寫,心手雙暢,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平,“他日更書數(shù)十百本,無如祓禊所書之者。右軍亦自珍愛寶重,此書留付子孫傳掌”[8]5。何延之還記載,《蘭亭序》書法真跡為王羲之后人秘藏,唐初落到僧人辯才處,唐太宗李世民酷愛王羲之書法,派御史蕭翼喬裝打扮到辯才處騙得此作,摹拓數(shù)本賜皇親國戚,臨終時還以《蘭亭序》真跡陪葬。稍后于何延之,劉餗在《隋唐嘉話》中也有大同小異的記載。后世有些學者對何延之和劉餗的記載表示懷疑,在他們看來,何、劉所記述的是一個傳奇故事而非信史。有的研究者對何延之所記載的蘭亭故事作了考察,發(fā)現(xiàn)“‘監(jiān)察御史蕭翼者梁元帝曾孫’‘辨才俗姓袁氏,梁司空昂玄孫’。按照此記載,感嘆出場人物在搭配上的絕妙之處。梁元帝,名蕭繹,是博學無雙的文人,皇帝武帝蕭衍第七子。司空袁昂以書法伴武帝左右,奉命撰《古人書評》。同為書史人物后裔,又成為騙人方和被騙者,上演了一場離奇佳話又何嘗不巧妙之至”[9]163。梁武帝蕭衍與梁司空袁昂曾經(jīng)一起品評歷代書法,其中關于王羲之書法的評價尤為細致,而《蘭亭記》中又把他們的后人作為《蘭亭序》墨跡出場的主角,這不能不讓人感到離奇。后人懷疑《蘭亭序》書法的真實性,不僅因為何延之的記錄本身荒誕不經(jīng),而且是因為從王羲之生活的年代一直到何延之撰寫《蘭亭記》之前的300多年里,只有關于王羲之作《蘭亭序》文的記載,沒有關于王羲之書寫《蘭亭序》的記載,甚至何延之等人所盛傳的唐太宗李世民與《蘭亭序》書法的事跡也從未見于正規(guī)的史傳記載,也就無怪乎有人干脆根本否定王羲之書寫過《蘭亭序》。
當然,這種否定王羲之書寫過《蘭亭序》的觀點也無確證,畢竟沒記載不代表不存在,所以,后世關于《蘭亭序》真?zhèn)蔚臓幷撝饕€是在于其傳世拓本的評價問題上?,F(xiàn)在傳世的《蘭亭序》可分為摹本和刻本兩大系統(tǒng)。《蘭亭序》摹本中最著名的當屬清朝皇室收藏的“八柱本蘭亭”中傳為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的三個摹本。傳為虞世南的摹本,是元代天歷年間由張金界奴貢獻給皇帝的,所以又稱為“天歷本”或“張金界奴本”,這個本子紙色灰暗,使作品顯得缺乏神采,但其筆法與傳世王羲之行書名跡相符,總體風格沉穩(wěn)雄強(見圖8)。傳為褚遂良的摹本,因其中有米芾書法的特征,所以多認為是米芾的臨本,它的好處在筆法的轉(zhuǎn)側(cè)多姿和單字之間的流暢銜接,中鋒用筆和裹鋒運行的痕跡明顯。傳為馮承素的摹本,因為其上有傳為唐代“神龍”年間的押印,所以又被稱為“神龍本”,這個本子的好處在于細微的筆法變化而出之以流暢的線條(見圖9)?!短m亭序》刻本中最著名的當屬“定武本”,傳說它的母本是歐陽詢的摹本,北宋時期刻于定武軍而得名,這個本子的特色是字形端莊,尤其是因為刻石的緣故,使其更符合后世中鋒用筆的風尚,另外刻石的殘損反而使其增添了非人工的蒼茫渾厚,再加上刻石易于流傳,所以它在古代的實際影響遠遠超過上面所說的各種摹本(見圖10)。
圖8 “天歷本”《蘭亭序》
圖9 “神龍本”《蘭亭序》
圖10 “定武本”《蘭亭序》
關于《蘭亭序》書法真?zhèn)蔚恼摖?,核心問題在于如何理解王羲之時代的行書應該有的風貌和以何種傳世本《蘭亭序》為考察依據(jù)。但后世研究者在論爭中辯論標準不統(tǒng)一,再加上攙雜著個人及社會的不同價值訴求,遂使《蘭亭序》的真?zhèn)慰急娉蔀橐粋€充滿誤解的戰(zhàn)場。在何為王羲之時代行書應有的風貌問題上,由于近現(xiàn)代大量出土魏晉南北朝時代的墨跡,對相關研究有很大的推進,但由于不同的研究者各自所持的風格類型和采用的史料不同,使《蘭亭序》真?zhèn)螁栴}仍然懸而未決。而以何種傳世本《蘭亭序》作為真?zhèn)慰疾斓囊罁?jù)更是問題的核心所在,近現(xiàn)代的很多研究者因為喜歡“神龍本”《蘭亭序》的秀美,把它作為《蘭亭序》書法真?zhèn)斡懻摰臉吮?,說真的贊其書法的美妙,說假的辨其不合東晉時代的書法風貌?,F(xiàn)代著名文字學家、碑帖專家唐蘭先生曾考證“神龍本”《蘭亭序》可能出于明代書法家豐坊的偽造,雖沒有得到普遍認同,但確有卓見,而他對“天歷本”《蘭亭序》的推崇更是獨具只眼,“唐人所摹的《奉桔帖》《喪亂帖》等右軍墨跡,都還有雄健的風格,而且每一筆都有起倒,意到筆隨,神完氣足,就是‘張金界奴本’也是如此?!畯埥鸾缗尽诙小隆种兄惫P下端沒有趯,而轉(zhuǎn)筆出鋒,向左作勢,因之極似隸書的方筆,有魏晉六朝遺意。這種筆法在后代是不大有的,也是明清以來刻帖家所刻不出來的”[10]35。
關于《蘭亭序》書法真?zhèn)螁栴},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即傳承至今的《蘭亭序》書法不是王羲之親自書寫的,也不是完全出自后人的偽造,而是何延之寫作《蘭亭記》前不久有人用王羲之作品“集字”加工而成的,“集字”者有可能出自酷愛王羲之書法的唐太宗君臣。我的這個猜想雖然大膽,但也不是信口開河,可以找到相關的支持材料。王羲之的書法廣受贊賞,但他的真跡畢竟有限,為了便于流傳,摹本、刻本以及“集字”遂成為必然,在唐太宗君臣之前,有梁武帝命周興嗣集王羲之行書字體為《千字文》,在唐太宗君臣之后,又有武則天命僧人懷仁集王羲之行書字體為《圣教序》。我們可以設想,后世酷愛王羲之書法的人,以王羲之的行書“集字”成王羲之的著名文章《蘭亭序》,應該是一件很自然、很有意義的事情,不管是否是唐太宗君臣所為,這種事情遲早都會有人去做。而就學習王羲之行書而言,我自己的體會是,如果真心追慕王羲之行書的風采,那么學習《喪亂帖》《頻有哀禍帖》以及“天歷本”《蘭亭序》等更有意義,其中絞轉(zhuǎn)筆法的使用、結(jié)構(gòu)的倚側(cè)蕭散和玄遠的魏晉風度,都是那個時代精神的真實體現(xiàn);而如果是希望全面掌握行書的書寫技巧,則學習《蘭亭序》馮承素摹本、褚遂良摹本等更有意義,因為其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唐以降的筆法、結(jié)構(gòu)方式在里面,它是一個詮釋學意義上的大合唱,領唱算是王羲之吧。
王羲之確立了楷書系統(tǒng)新體書法的典范,雖也有守舊者的批評,但逐漸成為壟斷文化的士族風流的代表,欣賞者、仿效者蜂起,其中尤以王羲之之子王獻之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王獻之(344-386年),字子敬,他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官做得比父親大得多,但也與其父親一樣在政治上沒有多少作為。王獻之的書法在王羲之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他自己也很自信,傳說當父執(zhí)輩謝安詢問他與父親書法的優(yōu)劣時,王獻之的回答是“固當勝”,這樣的對話和王獻之的回答,只有在東晉那個儒家名教禮法受到道家自然思想沖擊的特定時代才會出現(xiàn),而王獻之的這個回答在其后也飽受保守士大夫的抨擊。
王獻之傳世的楷書代表作是《洛神賦》,被后世奉為小楷書的經(jīng)典,和王羲之的小楷書比較而言,字間更疏朗,筆法、結(jié)構(gòu)上沒有太大的差別。傳世的王獻之行草書中往往夾雜有一些近似于楷書的字形,如《二十九日帖》等(見圖11),這些地方有可能體現(xiàn)出二王父子為代表的東晉楷書的真實面目,值得認真學習?,F(xiàn)存王獻之的作品主要是行草書,其中行書的點畫比較王羲之更顯圓潤、厚實,字結(jié)構(gòu)不像王羲之那樣頎長,而有寬博舒緩氣象,像《地黃湯帖》《鵝群帖》等都是如此,可能因此而招致后人批評說“王子敬書如河、洛間少年,雖皆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7]73。但王獻之的《鴨頭丸帖》結(jié)構(gòu)頎長而筆勢上下牽連,與前述諸多作品的風格有所不同。王獻之在草書上成就更大,傳說他曾勸父親王羲之“改體”,表現(xiàn)出不凡的見地,“子敬年十五六時,嘗白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稿行之間,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且法既不定,事貴變通,然古法亦局而執(zhí)’”[7]148。就王獻之的傳世草書看,流暢灑脫是共性,筆法上縱勢線條明顯,字間的連綿多,被譽為“一筆書”,開后來張旭、懷素大草書的先河,如《十二月帖》(見圖12)。但現(xiàn)存的一些王獻之草書作品中鋒用筆、線條肥厚、數(shù)字連綿不絕,研究者推測可能出于米芾等人的臨摹,如著名的《中秋帖》可能就是節(jié)臨《十二月帖》,而清朝乾隆皇帝把《中秋帖》和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珣的《伯遠帖》并列為“三希”,真所謂“婢作夫人”。
圖11 《二十九日帖》
圖12 《十二月帖》
王羲之去世后,王獻之獨領風騷,在其身后的一段時間里,時人認為他的書法高于其父,但好景不長,稍后的梁武帝、唐太宗兩位帝王貶低王獻之書法,使其地位大大下降。梁武帝從個人審美感受出發(fā),推崇古質(zhì)而反對新妍,他認為王獻之不如王羲之,而王羲之又不如鐘繇,由于鐘繇傳世作品極少,所以客觀上變成了崇大王貶小王。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推崇備至,親自撰寫了《晉書》中的“王羲之傳贊”,“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jié),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1]2108從個人審美出發(fā),可能還雜有君臣、父子等綱常名教觀念作祟,唐太宗在推崇大王的同時貶斥小王,認為王獻之的書法“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1]2107,唐太宗所論甚偏頗,但以其帝王之尊,對王獻之書法產(chǎn)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新體書法完美地體現(xiàn)了士族風流,“二王”在后世遂成為書法典范的代名詞,成為書壇不祧之宗祖。歷朝歷代都有一些學習二王書法的大家,如元代的趙孟頫、明代的董其昌等,流風余韻不絕于今。在王羲之、王獻之生活的時代,對他們作品的學習、收藏已經(jīng)成為風尚,而在他們身后,隨著真跡的愈來愈少,各種摹寫、臨寫的作品開始流行,好的摹本、臨本可以說是下真跡一等,刻本則更可以化身千萬,二王書法對于后人的影響最主要的途徑就是通過刻本的帖學系統(tǒng)。摹刻二王書法很早就已出現(xiàn),像著名的《懷仁集王書圣教序》刻石等,北宋淳化年間,宋太宗命王著摹刻內(nèi)府所藏二王等歷代名家墨跡,供士人學習,這就是著名的《淳化閣帖》??烫L從宋代開始興盛,除了《淳化閣帖》,著名的大型系列刻帖還有《絳帖》《大觀帖》《汝帖》等,明、清時期也有很多類似刻帖,除了大型系列刻帖外,還有一些著名書法家、著名書法作品的單獨刻帖,形成了一個歷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的帖學傳統(tǒng)。二王書法是宋代以降帖學傳統(tǒng)中的主導,是宋元明清時期占據(jù)主流的書風,對后世學書者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
圖13 桔逸勢的書法
王羲之開創(chuàng)的新體書法傳統(tǒng)在整個漢字文化圈都有影響,尤其是在近現(xiàn)代以前的東鄰日本,王羲之書法幾乎成為唯一的崇尚對象。從唐代的遣唐使開始,王羲之書法即傳入日本并成為正統(tǒng),日本平安初期的“三筆”空海、桔逸勢、嵯峨天皇,平安中期的“三跡”小野道風、藤原佐理、藤原行成,都在這一統(tǒng)緒之中?!叭P”中的空海隨遣唐使來華,他的書法有受唐代顏真卿以來新風格的影響,但主要還是二王書風,桔逸勢的書法更多接受王羲之的絞轉(zhuǎn)筆法,線條、字形跳動取勢(見圖13)?!叭E”書法各具面貌,而藤原行成的行草書尤其接近王羲之的傳統(tǒng),單就行草書而言成就不遜于趙孟頫、文征明等人。所謂“禮失而求諸野”,通過學習日本古代書法名作來接近二王書法傳統(tǒng),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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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age of Calligraphy Wang Xizhi: He Himself, His Calligraphy and His Influence
LI Xiangjuna,b
(a.School of Philosophy, b.Research Center for Value and Cul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era from the late Han Dynasty to early Wei and Jin Dynasties was a critical time when Chinese characters evolved from the clerical script system to the regular script one. During this period, the emerging regular script, modern cursive script and semi-cursive script gradually became mature. Wang Xizhi, traditionally acclaimed as the sage of calligraphy, achieved great success in calligraphy art by epitomizing all kinds of emerging scripts on the basis of the previous. Wang was not a general calligrapher, as his Calligraphy could perfectly express the spirit of talented and romantic intelligentsia characterized by “l(fā)eisure and coziness”. The debate about Lanting Xu involved both text contents and calligraphy art, which had become a beautiful scenery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ulture and Chinese calligraphy. Through the tradition of copybook studies,the calligraphic pattern represented by Wang Xizhi and his son Wang Xianzhi exerted tremendous influence on the later age , and also spreaded to the countries in the cultural circle of Chinese characters like Japan.
Wang Xizhi; the spirit of “l(fā)eisure and coziness”; epitomizing effects; Lanting Xu; the tradition of copybook studies
H028
A
1673-2065(2015)05-0091-08
10.3969/j.issn.1673-2065.2015.05.018
(責任編校:耿春紅 英文校對:楊 敏)
2015-05-22
李祥?。?966-),男,安徽合肥人,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歷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衡水學院特聘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史、中國書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