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國真老師因病于今年4月26日凌晨2時病逝,終年59歲。我與他相識二十載,從相識、相交、相惜到相信,一段段故事,一句句話語,讓我永難忘懷。
相 識
我與汪國真相識,是1996年3月,當時山西一位好友約他和我同在北京的勞動大廈拜見另外一位好朋友。在這之前,我就已經(jīng)讀過他的詩,也是他的忠實讀者。第一次見到汪國真,給我的深刻印象,至今想來好似昨天一樣歷歷在目。當時的他,斯斯文文,俊秀的臉龐上戴著一副秀瑯架眼鏡,越發(fā)顯得文雅,帥哥一個。40來歲的他,看上去像個大學生,毫無鋒芒畢露的那種詩人狂態(tài),卻靦腆得如同一位姑娘。
當時,我從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剛畢業(yè)不久,正籌備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迎九七香港回歸九十七牛作品展”。剛走出校門的我初出茅廬,年少氣盛,有種急功近利的心理,就請教汪老師該如何辦好這次畫展,并希望他能給出建設性意見。汪老師聽了我的一些想法后沉思良久,對我說:“繼山,你太急了,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著急,要耐得住性子,耐得住寂寞,勤修苦練。這次畫展是你來北京第一次向京城美術界展示你的開始,要以交流學習為主,其它為輔。”他告訴我說:“繪畫重視基本功,師法自然,苦練不止,始有成功可能。先把這次畫展當成演練場,循序漸進,推進式前進,未來一定會圓夢的?!倍潭痰囊欢谓涣髯屛腋械綗嵫序v,渾身增添了無窮力量。汪老師還送我一句話:“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供我自勉。
同時汪老師還建議我北京展完再回家鄉(xiāng)河南巡回展出,每一場畫展他都會站臺出席,親臨指導。一位全國知名詩人能夠?qū)ξ疫@樣小字輩如此眷顧與恩賜,我感覺遇到這樣的好老師真的是三生有幸。我與汪老師可謂一見如故,他不但沒有高高在上的名人架子,而且還把我當成了知心的朋友。對于我這樣的一個文藝青年,如同二月的春風、三月的甘霖。多少年來,我一直未能忘記這次與汪老師的談話,是他的諄諄教誨以及對人的真誠友善給我無窮的力量和信心。這種力量和信心猶如其詩中所寫:“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我們從星星走成了夕陽?!?/p>
我想,在每個人的人生道路上,都會遇到對自己影響重大的人,或良師或益友或親朋,有的能幫助你度過難關,有的甚至能改變你一生的命運。
相 交
1997年5月4日,我的個人畫展鄭州巡展在河南省博物館舉辦,汪老師如約專程從北京趕到鄭州前來指導。在這次畫展上,還展出了我與汪老師合作的幾幅作品,吸引了眾多的目光。汪老師的到來在畫展上引起了轟動,許多青年學子觀眾圍著他索要簽名。很多人說:“名人來了,詩人來了!”真正感覺到了他受青年人的熱捧和愛戴,體會到了他的詩深受人們喜愛。在這之前,汪老師對河南很多地方相對陌生,這之后的幾年里,我陪他去了洛陽、南陽、信陽、焦作、開封、新鄉(xiāng)、周口、平頂山、三門峽等地市,去了云臺山、雞公山、雞冠洞、黃河三峽、伏牛山、桐柏山、賒店明清古鎮(zhèn)等景區(qū),所到之處,汪老師都給當?shù)仫L景區(qū)留下了珍貴的墨寶,至今他的題詞還鐫刻在河南各大景區(qū)。在河南,我和汪國真還應邀多次走進軍營、高校、中學、小學為當?shù)貙W校學子們作勵志人生報告會、學習詩歌與繪畫座談會。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汪國真開始慢慢從詩詞轉向書法創(chuàng)作。他對我講:“因為出名了,走到哪里人家都想讓你留下點墨跡,如果字寫不好多丟丑,所以一定學好書法。”
記得大概是2000年的秋天,我們從洛陽回來的第二天,汪國真突然臉色發(fā)黃,體力不支,馬上送到北大醫(yī)院辦了住院手續(xù)。經(jīng)過檢查,醫(yī)生說是得了急性肝炎,拍了片子被醫(yī)生診斷患惡性腫瘤,這可把大家嚇壞了,擔心誤診,汪老師的家人和幾位朋友又把他送到另一家醫(yī)院再次拍片檢查,最后確診腫瘤為良性。那次重病可謂虛驚一場,但事隔15年,汪老師仍然是因肝癌離去。也許當時的肝病留下今天的禍患,加之這些年他工作勞累,常年游走于全國各地,每天工作日程排得滿滿的,從沒見他休息過,常年超負荷的工作,積勞成疾是奪去汪國真生命的罪魁禍首。
正是這場大病使汪老師無限感慨地告訴我說:“千萬不要讓自己病了,這一病幾個月躺在病床上什么事也干不了,太可惜了!”不過汪國真畢竟是汪國真,等幾個月他大病初愈后第一件事就詭秘地告訴我說,這幾個月在病床上學習研究了譜曲,自己可以譜寫曲子了,并說自己譜寫了詞曲,讓我?guī)椭腋枋衷嚦獛资?。對于他大病一場痊愈后立即會譜曲這件事我非常吃驚,好似他突然有了特異功能一樣不可思議。對于其他作曲家,譜了曲還作詞是一件難事,而對于汪老師來說作詞那就太簡單了,他后來作詞作曲譜寫了大量歌曲。記得我們再次出差到了洛陽,他觀賞了黃河三峽后,回到賓館即興作了一首詞曲《黃河三峽之歌》,當?shù)刂两褡鳛槁糜瓮平橹?。隨后,汪國真又為河南多地景區(qū)填詞譜曲,如《信陽雞公山之歌》、焦作《云臺之戀》、南陽《丹江水清清之歌》等。他的歌曲還被眾多明星如那英、蔡國慶、孫悅、白雪等人演唱,廣為流傳。
相 惜
汪老師真正畫畫是從2003年“非典”之后?!胺堑洹逼陂g大家都出不了門,那時汪老師每天在家研習繪畫。一場“非典”過后,他會畫畫了,并且畫得非常有靈氣、有悟性。涉及題材多種多樣,除了人物之外,我看幾乎沒有他不敢畫的,他無拘無束不受學院派的影響,表現(xiàn)形式別具一格,深受許多美術愛好者和收藏家的喜愛。我們常常在一起創(chuàng)作探討到深夜,他為我的作品賦詩作詞,常常為一幅作品的合作苦思冥想到凌晨。有一次我畫了一幅昂首向前的拓荒牛,他立即作詩并題跋:
埋首向前不偷懶,
犁田墾荒年復年。
牧童一曲黃昏調(diào),
晚霞絢麗鋪滿天。
汪老師在另一幅作品上題跋:
世人都愿世風揚,
黃牛精神應可當。
莫道前路多坎坷,
轟轟烈烈干一場。
習近平主席在亞太經(jīng)合組織會議(APEC)上引用汪國真的一句詩:“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傳為佳話。我也非常喜歡這句名言,為鼓勵我,汪老師為我題寫了這句詩句,連寫了好多張才滿意,他說:“有了朋友才有自己的一切,有朋友的地方才有風景,我要把這幅作品寫出精、氣、神來,寫出我最滿意的作品送給你。”寫完之后,還專門為我題上:張繼山賢弟留存。后來我在汪老師這句詩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一幅作品,我把它直接命名為《人比山高 腳比路長》。
1997年至2006年十年間,我與汪老師常年穿梭于全國各地,一同去浙江杭州、寧波,山西太原、運城等地釆風寫生,在北京參加各種書畫展、筆會等活動,云里霧里飛來飛去,結下了深摯的情誼。汪老師在我1998年出的一本《我的牛世界》一書中寫序道:“我們會記得過去,也更憧憬未來,我珍惜和繼山的友誼,我禱祝他事業(yè)成功有日!愿我們都永遠不放下手中的筆!”
相 信
汪國真是改革開放以來詩壇最紅的詩人之一。他的詩影響了一代人,甚至幾代人。
汪老師對我講過兩件事,一件事是:2013年習近平主席在亞太經(jīng)合組織會議(APEC)上引用了他的詩句。那天晚上他從外地坐飛機回北京,剛落地,打開手機,短信像潮水般涌來,朋友們都在告訴他這件事,因為《新聞聯(lián)播》把兩句話播出來了。他說:“習主席能背下我的詩詞,我覺得挺欣慰的,說明我的讀者遍布各個階層、各個文化層、各個年齡層?!边@樣的事我親自見證過無數(shù)次,這些年陪同汪老師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他忠實的“粉絲”。另一件事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汪國真正處于大紅大紫之時,在中國文壇刮起了“汪旋風”。那年初,汪國真到上海,在上海文壇掀起軒然大波:他在上海南京東路新華書店簽名售書,那天下著蒙蒙春雨,讀者排成長龍隊,從樓上一直排到樓下,盛況空前。他在短短3小時內(nèi),簽售了4000冊“汪詩”,用掉7支簽名筆!據(jù)我所知,任何一位上海作家簽名售書,從未出現(xiàn)如此場面。
這些年關于汪老師的議論,有的人說他的詩不是詩,淺薄得很,是“迎合”少男少女,甚至有人掀起一番“倒汪運動”。但更多的讀者說他的詩別具風味,給人清新之感。在與汪老師多年來的交流中,使我漸漸明白了“汪旋風”最初是怎么刮起。在我看來,他不是一團稻草,不是一桶汽油,不是在頃刻之間騰起烈焰。他如同煤球爐,經(jīng)過慢慢引燃,爐火漸旺,終于“紅”了起來。
我認為,汪國真詩有三個精神特征:青春、勵志、溫暖。對于青年人來說,汪國真的詩能夠浸透普通大眾心靈。而當我問到汪老師時,他告訴我說:“他的詩有三個特點:一是通俗易懂;二是能夠引起人的共鳴;三是經(jīng)得起品味?!彼f:“符合了這個藝術規(guī)律,就會顯現(xiàn)效果?!睂τ趯λ脑姰a(chǎn)生反對的聲音,汪老師說:“我不想把人生耗費在摩擦中,浪費在批評和反批評中,世態(tài)難免有炎涼,只求我心靜如常。如此風來何妨,無風怎知什么叫清爽;如此浪來何妨,無浪怎知我豪放……” 他說:“對于詩人來講,人民說你是詩人你就是詩人,不被人民承認你就什么都不是。人民是什么?人民是由一個一個的人組成的,它是一個整體。如果你否定了大眾,那你的人民如何談起?當然,除了人民的看法,還需要時間的檢驗?!?/p>
評價一位藝術家的成就,一個重要的尺度,就是他對多少人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過影響。在這個意義上,汪國真是一位非常有影響的詩人,他的句子,曾被一代人抄寫在本子上,記在心中。
跟隨汪老師多年,我所了解他的一生經(jīng)歷是這樣的:1956年6月22日生于北京。中學畢業(yè)以后,曾在北京第三光學儀器廠當工人。后來考上暨南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yè),分配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他是一位青年,為青年寫詩,寫青年之詩。他曾經(jīng)自稱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得益于四個人:李商隱、李清照、普希金、狄金森(美國)。他追求普的抒情、狄的凝煉、李商隱的警策、李清照的清麗。他的詩,最初是在許多青年雜志上發(fā)表的。青年雜志的發(fā)行量大,擁有眾多的青年讀者,從此,他的“青春詩”漸漸在青年心中扎了根。年復一年,他在青年中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形成了龐大的讀者群。雖說他也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一些詩,然而,此時文學界對他幾乎一無所知。青年雜志《女友》看準了“行情”,特邀他開辟了“汪國真專欄”。他還擔任《中國青年》《遼寧青年》的專欄作者。
出于對“汪詩”的喜愛,有的青年讀者收集“汪詩”,抄錄成冊,出現(xiàn)了“汪詩”手抄本,也得到了青年讀者的認可和擁戴。一位女教師把“汪詩”手抄本交給在北京學苑出版社當編輯主任的丈夫看,她的丈夫主動找到汪國真,愿為他出版第一本詩集。1990年4月20日,汪國真的第一部詩集《年輕的潮》交稿,5月20日便由學苑出版社出版。汪國真向我透露,此前,他曾把自己的詩集交給南方一家出版社,在那里未遇“伯樂”,壓了很久未能出書。5月19日,《北京晚報》為汪國真詩集的出版發(fā)了一條幾行字小消息,翌日王府井新華書店立即涌來大批青年讀者購買“汪詩”?!赌贻p的潮》竟重印5次,總印數(shù)高達15萬冊,這在中國當代詩壇上是不可想像的數(shù)字。7月4日,汪國真的詩集《年輕的潮》被《新聞出版報》列為十大暢銷書之一,文藝類圖書僅此一本。10月,汪國真應邀到北京多所大學作詩歌演講,受到大學生們的熱捧。這清楚地表明,“汪詩”不是“自上而下”、由詩壇權威捧起來的,卻是“由下而上”、由青年讀者擁戴而形成“熱點”。
與汪老師同行的這些年,不論在哪里,隨時都能遇到當場背誦“汪詩”的“粉絲”,他仿佛成了青年中的“知音”。在當時,論資歷,汪國真很“嫩”;論作品,他也不過出了幾本薄薄的詩集。然而,他已成了中國詩壇一顆耀目的新星。他的成功,道出了一個道理:不論作家還是詩人,應該真誠地貼近廣大讀者,尤其是貼近年輕讀者。只有和廣大讀者心相通、心相連,才可能使文學家走出象牙之塔。
他的詩,在今天一些人讀來或許不夠“有感”,也難以澎湃“90后”“00后”的心潮,然而,他曾經(jīng)的確陪伴無數(shù)年輕人青澀而迷茫的青春旅程。在今天的青春視野里,有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匯聚的信息海洋,也有無數(shù)開啟心扉的精神食糧可供選擇,汪國真和他的詩句,就影響著那一代青年。“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要輸就輸給追求,要嫁就嫁給幸福;你若有一個不屈的靈魂,腳下就會有一片堅實的土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這些詩句,如一彎清淺的小溪,流過干涸的青春原野。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沒有誰能始終活躍在心靈的舞臺上,但只要他曾經(jīng)給一代人的心靈留下印跡,他就值得人們銘記。青春因為點燃,所以銘記,因為造訪,所以懷念。
微信朋友圈里,不少70后轉發(fā)汪國真老師的消息和詩句,感懷傷別。如果說,這一代人在實現(xiàn)精神大成后,逐漸在生命的旅程中淡忘了汪詩,那么,今天的感念則是對那一段闊別的青春的集體性重溫。詩是文化大家族的小精靈,是穿透心扉的無形力量。在青春的重溫中,我們的心靈曾有幸被詩熏陶過。那個年代,汪國真的詩讓青春在一種純粹的精神旅程中實現(xiàn)自由放飛。今天,詩歌難以在時代的大潮中激起那樣的精神浪花,我們也并不苛求每一個時代都要有詩的激蕩才能銘刻青春的印記。但是今天的青年人,他們的年華又將在怎樣的精神陶冶中走向成熟呢?固然,現(xiàn)代吸引眼球,刺激神經(jīng)的物事紛繁,很多青年人要么浮躁而迷失,要么流俗而追星,要想讓青年人獲得當年那種神往般的專注,殊非易事。但在另一方面,作為文化人也應該沉思,要怎樣擔當起鼓蕩這一代人青春的使命?回首往昔,汪國真用或許淺近的筆觸慰藉了一代青年人的心靈,那么今天的文化人又該以怎樣的精神養(yǎng)分致這一代人的青春?這是汪老師的離世留給我們的深層思考。
汪老師不愧是當代多才多藝的詩人,人到中年,益見光彩。但令人嘆息不已的是,汪老師猝然而故,距囊括他的詩歌、散文、書法、繪畫等多種作品的新詩精選集《青春在路上——汪國真新詩精選》出版不足一個月,他贈送給我的書法,真的成了“歷史的絕筆”!汪老師走向了遠方,把背影留給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