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2015年1月11日,巴黎舉行反恐游行,抗議《查理周刊》槍擊案等近期在法國發(fā)生的一系列暴行。(從左到右)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馬里總統(tǒng)凱塔、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德國總理默克爾、歐洲理事會常任主席圖斯克和巴勒斯坦總統(tǒng)阿巴斯等參加游行活動
11月13日的巴黎黑色星期五,距離《查理周刊》槍擊案只有10個月的時間。被持槍恐怖分子血洗的巴塔克蘭劇院與《查理周刊》總部僅數(shù)百米之遙。回顧近一兩年,以恐怖襲擊的頻率計算,法國成了歐洲反恐鏈條中最脆弱的一環(huán)。
“伊斯蘭國”在網(wǎng)上慶祝,聲稱發(fā)生在巴黎的襲擊是法國的“9·11”。但法國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與“9·11”有一個顯著的不同:那些舉起屠刀的魔鬼并非來自遙遠的伊斯蘭國度。根據(jù)瞳孔檢測,一名巴塔克蘭劇場恐怖分子身份獲得確認。他是1985年出生于巴黎大區(qū)埃松省的奧馬爾·伊斯馬爾·穆斯塔法(Omar Ismail Mostefai),法國人。警方14日晚間在東部奧布?。ˋube)的村鎮(zhèn)搜查他的家庭,拘押了他的父親和兄弟。人們對這一結果并不感到吃驚。巴塔克蘭劇場的幸存者此前就證實恐怖分子講法語。
今年1月7日,34歲的賽義德·庫阿齊和32歲的謝里夫·庫阿齊在《查理周刊》雜志社總部槍殺了12人。兄弟兩人出生在巴黎東部,有法國國籍,父母均是阿爾及利亞裔。賽義德和謝里夫早年父母雙亡,在法國西部城市雷恩一所孤兒院里長大,20歲出頭時,重回巴黎定居。弟弟謝里夫喜歡饒舌音樂、喝啤酒、吸大麻,2005年還以饒舌歌手身份上了電視。平時,他是比薩外送員和商店服務生。
在巴黎時期,謝里夫住在第19區(qū)。在那兒,他結識宗教人士法里德·本耶圖。本耶圖在巴黎組織了一個團體,專門向伊拉克等地的極端武裝輸送歐洲“志愿人員”,被稱為“巴黎19區(qū)和伊拉克費盧杰的聯(lián)系紐帶”。2005年,謝里夫準備經(jīng)由敘利亞前往伊拉克,但由于計劃出錯,他在去機場的途中被捕。在等待審判的一年多時間里,謝里夫認識了他此后的導師德拉瑪·班哈爾。班哈爾由于策劃對美國駐巴黎使館的爆炸襲擊而被判10年監(jiān)禁。2010年,謝里夫參與幫助一名1995年巴黎地鐵爆炸案定罪恐怖分子的越獄圖謀,再次進入警方視野,被羈押4個月。
2011年,哥哥賽義德也出現(xiàn)在警方報告中。根據(jù)后來情報部門披露的信息,賽義德在也門受訓了幾個月的時間,其間接觸了“基地”組織也門分支重要頭目安瓦爾·奧拉基。奧拉基被認為是“基地”招募歐洲和英語母語“武裝人員”的重要人物。
最近的幾年里,兄弟兩人都行事低調(diào)。賽義德后來搬到法國東部城市蘭斯。他與妻子和兩名孩子住在一套兩居室小屋內(nèi)。在鄰居們看來,他不過是個低調(diào)虔誠的穆斯林:“不愛說話,情緒總是不錯,不惹事,平時穿著穆斯林傳統(tǒng)服裝?!?/p>
《查理周刊》血案發(fā)生后的第二天,1月9日13時,巴黎一間猶太超市發(fā)生槍擊及挾持人質事件,導致4人死亡。33歲的阿米蒂·庫利巴利是賽義德和謝里夫兄弟兩人的朋友。他出生于巴黎東南部郊區(qū)一個馬里移民家庭。從17歲開始。庫利巴利就曾因持械搶劫和持有毒品5次入獄。面對顫抖的人質,他宣布自己是哈里發(fā)戰(zhàn)士,在以“伊斯蘭國”的名義作戰(zhàn)。
庫利巴利的妻子,26歲的哈亞特·布梅迪恩因為協(xié)助丈夫的襲擊成為法國頭號女通緝犯。布梅迪恩同樣出生于巴黎郊外小鎮(zhèn)。她的父母來自阿爾及利亞。根據(jù)警方發(fā)布的照片,布梅迪恩的人生軌跡顯然發(fā)生過很大的變化。她曾是穿著比基尼抱著愛侶拍照的甜美姑娘,后來卻成為裹著密不透風的黑色長袍,在樹林里練習射擊的“女圣戰(zhàn)戰(zhàn)士”。布梅迪恩至今沒有被抓捕歸案。2015年1月10日,她到達了“伊斯蘭國”控制的敘利亞邊境小鎮(zhèn)特爾阿比亞德,那是人們最后一次看到她。
今年6月26日,法國東部伊澤爾省發(fā)生了另一起駭人聽聞的事件。在美國氣體制品公司工廠,兩位襲擊者沖撞廠區(qū)內(nèi)的多個煤氣瓶引發(fā)爆炸和大火。一名無辜受害者被斬首。其頭顱被插在工廠門口的圍欄上,旁邊放有一面“伊斯蘭國”旗幟。隨后落網(wǎng)的主犯亞辛·薩赫利同樣是法國人。這位35歲的職業(yè)司機住在距工廠所在地圣康坦-法拉維耶鎮(zhèn)不遠的里昂市郊。他不僅和死者一起自拍,還通過手機即時通信軟件把血腥照片向境外傳送。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薩赫利10年前在法國東部接觸了一個名叫薩爾維的極端分子,從此思想變得激進,被法國安全部門記錄在案,列入監(jiān)視名單。
屢次襲擊之后,人們普遍質疑,為何有過不良前科、被列入法國安全部門監(jiān)視名單的人員依然有機會成功實施襲擊?事實是,這一人群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法國當局的管控能力?!恫槔碇芸肥录?,法國內(nèi)政部長貝爾納·卡澤納夫曾表示,對于歐洲情報機構來說,愈加緊迫的問題是如何監(jiān)控心懷不滿的罪犯或公民,防止其走上恐怖主義道路。法國當局正在監(jiān)控400名疑似危險分子,這些人與“基地”、“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存在某些關聯(lián),可能會像庫阿齊兩兄弟一樣發(fā)動襲擊。但這些行動并沒有阻止隨后發(fā)生的一系列慘案。
根據(jù)1月份法國情報部門公布的一組數(shù)據(jù),自2014年1月1日至2015年1月16日,與伊斯蘭極端組織有牽連的法國人以及在法國居住的人從555人猛增至1281人,年增幅達130%,法國成為歐洲最大的伊斯蘭極端組織志愿軍的來源地。至少有393名法國人或在法生活的人員在被警方攔截前,已經(jīng)前往敘利亞參與“圣戰(zhàn)”,與前一年相比上升了75%。一名情報官員向法國《費加羅報》記者表示:“這意味著,平均不到一周就會新增10到15起與‘圣戰(zhàn)有關的案件?!碑敃r,情報部門預計,仍有250名法國“圣戰(zhàn)”者正在“輾轉前往戰(zhàn)區(qū)的路上”。其中一部分人選擇坐大巴取道巴爾干地區(qū)或者突尼斯,途經(jīng)當?shù)匾了固m極端組織的大本營稍作休整,然后繼續(xù)出發(fā)。另外一部分人則經(jīng)日內(nèi)瓦、法蘭克福、巴塞羅那或者馬德里乘飛機前往中東。
2014年11月19日,法國巴黎檢察院辦公室確認,“伊斯蘭國”公布的殺害美國人質卡西格及敘利亞囚犯視頻中,共有兩名兇嫌為法國人。其中22歲的馬克西姆·霍爾查德來自諾曼底。他曾于2012年在毛里塔尼亞短暫停留,2013年8月赴敘利亞。另一人名叫邁克爾·多斯·桑托斯,是一名法國穆斯林,來自巴黎郊區(qū)。就在今年7月,在“伊斯蘭國”發(fā)布的另一則視頻中,一名法國籍武裝分子槍斃一名敘利亞士兵,并把他一腳踹下懸崖。一語成讖,在行刑前,這位“法國人”在視頻中叫囂,要讓巴黎血流成河。
土生土長的法國人為什么要屠殺法國人?這一問題所激起的政治、文化討論比“伊斯蘭國”更加激烈而復雜。美國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沃爾澤稱,恐怖主義的目標不是打敗而是根除或者消滅“異類”。以自由、博愛、平等聞名的法蘭西——“一種大寫的敵人”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
《查理周刊》事件發(fā)生后,美國??怂剐侣勲娨暸_在節(jié)目中稱法國的某些地區(qū)已經(jīng)淪為“穆斯林飛地”,甚至說巴黎一些街區(qū)“很像伊拉克或阿富汗”了。這些言論激起了巴黎女市長伊達爾戈的嚴重抗議,她說要將??怂垢嫔戏ㄍ?,因為它的報道“侮辱并詆毀巴黎的榮譽與形象”。
伊達爾戈的激動顯示了問題的敏感。在歐洲,沒有哪個國家比法國更加積極地在國家性質的層面看待伊斯蘭化。2009年11月,由時任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和總理菲永牽頭,移民、一體化、國家認同和團結發(fā)展部組織實施,法國從上至下掀起了一場歷時4個月之久的“國家認同大討論”,話題涉及愛國主義、法蘭西民族精神、民族主義、法國價值觀、移民的社會融入與整合、伊斯蘭教法國化、歐洲認同等等。
人們很容易從穆斯林群體的數(shù)量上來理解法國的困惑。根據(jù)2013年的統(tǒng)計,法國大約有600萬穆斯林,約占總人口比例的10%,是西歐國家的最高水平。但是從整個歐洲來看,以斯拉夫民族為主體的俄羅斯擁有2700多萬穆斯林,占總人口的近20%。絕對數(shù)量上,德國有300萬穆斯林,英國有280萬穆斯林,都是不小的數(shù)量級。在2015年的敘利亞難民潮中,德國收到了80萬份難民申請,其政壇和社會依然保持了較為開放的姿態(tài)。
多元文化對歐洲的沖擊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人口結構并不能充分解釋法國異乎尋常的全方位敏感。在英國,一個錫克族警察包著有強烈宗教象征意義的頭巾巡邏并不是問題。而在法國你絕不可能看到這樣的景象。自2014年以來,法國至少有130名學生因為穿著顯示其宗教性的服裝而被攆出了教室,主要都是黑色長裙。
作為“國家認同大討論”的附帶成果,法國議會于2010年初提交了《禁止在公共場所掩藏面部法》。該法案在眾議院和參議院的表決中都只有一張反對票。2013年7月18日,在大巴黎地區(qū)的特拉普市,一名佩戴穆斯林面紗的婦女被警察要求取掉面紗。她21歲左右、信仰伊斯蘭教的丈夫當時就掐住了警察的脖子表示抗議,隨即被警方逮捕。19日晚間,鎮(zhèn)上將近300人襲擊了關押這名男子的當?shù)鼐炀?,鬧事者向警察局投擲石塊,導致4名警察和1名年輕人受傷。20日晚上,有20輛汽車遭到燒毀。
2015年1月19日,穆斯林民眾在法國駐伊朗大使館外抗議《查理周刊》刊登諷刺伊斯蘭教先知的漫畫
就在巴黎黑色星期五發(fā)生前,豬肉又成了法國形象和伊斯蘭教地位激烈爭論的新戰(zhàn)場。住在巴黎附近小鎮(zhèn)上的護士阿伊莎·塔巴希發(fā)現(xiàn)從11月起,孩子學校菜單上的餐食是芥末味烤豬肉和烤小胡瓜、斯特拉斯堡香腸和有機扁豆,或烤火腿意大利面,原本標注誰不吃豬肉的小格子不見了。她打電話給市政廳,被告知:“從現(xiàn)在起,表格就是這樣的。要么吃豬肉,要么餓肚子?!痹谡麄€法國,右翼市長們陸續(xù)宣布在學校食堂取消無豬肉餐,聲稱這是依照常識讓公共部門保持“中立”的做法。
從服裝到餐盤,反對者稱法國正在陷入一場歇斯底里的伊斯蘭恐懼癥,其癥狀是將一切政治化,種種行為都在激化穆斯林群體和法國主流社會的尖銳對立。但在另一面,任何關于法國不寬容的判斷都將得到駁斥。從歷史、文化和傳統(tǒng)上看,法國是西方國家中接納移民最早和最多的國家之一,法國人中有近1/4具有外族血統(tǒng),是外來移民的后代。理解這種法式矛盾,需要回到那場“國家認同大討論”的核心問題上:“什么是法國人?”
19世紀初,德國哲學家費希特在《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說:“德意志人與其他歐洲民族的分離則是基于天然的東西?!餐恼Z言和共同的民族特點,這些共同的東西把德意志人相互統(tǒng)一起來?!倍诜▏?,戴高樂將軍說:“身在法蘭西,皆為法國人?!痹跉W洲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過程中,法國采取了一條不同的路徑。
1789年法國發(fā)生大革命之前,法蘭西民族認同基于一條簡單原則:“國王的,就是法蘭西的?!闭Z言與習俗的多樣性對于君主體制而言并不構成一個問題。那時的法國社會像一幅雜拼畫,語言文化異質性十分明顯。大革命時,為凝結各個階層和群體的力量,一種新的法蘭西民族定義被提出來:它與族群特征無關,指向任何有法國公民身份的人。凡支持革命者,包括外國人都可以成為法國公民。這種身份的關鍵在于同一的價值體系。第三共和時期的政治理論家勒南在《什么是民族》中說:“人不是他的種族、他的語言、他的宗教、江河流向及山脈走向的奴隸。一大群擁有健碩的精神和熱切的心靈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種道德意識——這便是民族?!?p>
2011年4月20日,穆斯林婦女穿戴蒙面罩袍在法國國民議會前抗議法國頒布的禁止穆斯林婦女穿戴面紗的法令
為捏合新的“法國人”,雅各賓派在“單一不可分”原則下否認族群多元化存在的主張,展開了族群整合,對當時的少數(shù)族群進行同化,其標志性舉措就是在全境強制推行法語。經(jīng)過200年的整合,到20世紀,法國主流政界和思想界都認為,強調(diào)價值認同而非文化背景的政治民族主義則成為共和國的核心精神。
“共和同化模式”是法國對外來移民實行的基本原則。19世紀中葉,自由派思想家已開始擔心人口減少會導致法國國際地位下降。1809到1941年間,法國死亡的人數(shù)大于出生的人數(shù),如果沒有外來移民,法國人口便會出現(xiàn)負增長。法國接納外來移民曾出現(xiàn)過三次高峰。第一次發(fā)生在19世紀中葉第二帝國時期。當時法國處于工業(yè)化高速發(fā)展進程之中,因此需要大量引進移民勞動力。當時的移民主要來自比利時、德意志、意大利、西班牙等鄰國。第二次發(fā)生在20世紀2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法國開始從波蘭等地大量引進移民。歷史上,這些移民并非沒有造成過尖銳沖突。1893年8月,在法國南部埃格莫爾特的鹽場,法國工人與意大利勞工之間曾發(fā)生大規(guī)模械斗這一事件還影響到兩國關系。法國駐羅馬大使館遭到圍攻;在都靈、那不勒斯等城市,憤怒的意大利人砸毀了當?shù)胤▏痰甑臋淮啊T诜▏鴩鴥?nèi),“意大利佬滾回老家去!”的呼聲甚高。但無論如何,這些來自歐洲各地的移民和人種、文化、宗教背景上與法國人并沒有根本的不同?!肮埠屯比〉昧俗罱K的勝利。
“二戰(zhàn)”后,從1954年起,為彌補勞動力的不足,法國從北非等前殖民地招募了大量移民勞動力。其中以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和突尼斯人居多。70年代后,石油危機造成經(jīng)濟滯脹,法國收緊移民政策。但出于人權考慮而制定的家庭重聚計劃帶來了更多穆斯林人口。這些移民和先期的歐洲移民有著完全不同的性質。他們有截然不同的宗教信仰,他們的教育水平普遍低下,他們甚至缺乏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生活經(jīng)驗。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讓他們接受西方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價值觀,成為“法國人”?啟蒙運動的先賢們并沒有提供經(jīng)驗。
巴黎市區(qū)以塞納河上的西岱島為中心起點,順時針畫圈,按照阿拉伯數(shù)字排序分成了1到20區(qū)。19區(qū)位于巴黎市東北部,與塞納-圣丹尼省毗鄰,那是全法國穆斯林聚居最多的省份。
在巴黎,一個居住區(qū)的編號涵蓋了一個人的全部背景信息。5、6區(qū)代表文化和知識分子;7區(qū)代表著政治、官員;16區(qū)代表著右派、有錢人。19區(qū)的代名詞則是貧窮、混亂和非洲移民。在《查理周刊》大開殺戒的謝里夫是從這里走出去的,他被稱作“肖蒙山團伙”一員。這個團伙成員的父母來自黑非洲或者馬格利布(摩洛哥、突尼斯和阿爾及利亞)。他們是學校里的壞學生,有著多次青少年違法犯罪記錄。
謝里夫并不是這里產(chǎn)生的第一代恐怖分子。“肖蒙山團伙”的先驅是持有突尼斯和法國雙重國籍的布巴克·阿爾哈基姆(Boubaker al-Hakim)。2004年,布巴克·阿爾哈基姆和弟弟就遠赴伊拉克,加入薩達姆的“阿拉伯軍團”與美軍廝殺。19歲的弟弟在戰(zhàn)爭中死去,被稱為“第一個犧牲的法籍圣戰(zhàn)者”。薩達姆倒臺后,阿爾哈基姆一直在“基地”組織控制的費盧杰地區(qū)活動。2010年12月“阿拉伯之春”爆發(fā),突尼斯本·阿里政權倒臺。阿爾哈基姆搖身在突尼斯境內(nèi)組織起極端武裝。2013年7月,突尼斯兩位左派領袖遇刺身亡。2014年底,阿爾哈基姆宣布這是他的杰作,以“伊斯蘭國”之名。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身處敘利亞北部。
左派人士多以不平等來解釋法國社會出現(xiàn)的穆斯林族群問題。對于那些北非移民的后裔,法國社會有一個專門的稱謂“Beurs”。盡管在一項針對全歐洲的調(diào)查中,72%的法國人聲稱對穆斯林抱有好感,但這無助于一個事實:他們是整個法國最難找到工作的一群人。巴黎索邦大學曾經(jīng)做過一個調(diào)查,調(diào)查組為同樣一份簡歷安上有不同族群特征的姓名。“皮埃爾”收到的面試機會不出意料地數(shù)倍于“穆罕默德”。
另一個廣泛被批判的現(xiàn)象是“隔離區(qū)”。法國的穆斯林人口中心位于巴黎、馬賽、里昂和它們的城郊。其中巴黎聚集了35%到40%的穆斯林,他們都集中住在巴黎的幾個經(jīng)濟治安情況落后的區(qū)里。20世紀六七十年代,法國政府為了緩解日益緊張的住房需求,設立了“公共住房項目”。在城市郊區(qū)建造了大量高密度分布的高層公寓型住宅,并收取相對低廉的租金以吸引經(jīng)濟收入較低的群體入住。剛剛大批進入法國的穆斯林移民家庭很快成了這些區(qū)域的主要居住者。不幸的是,戰(zhàn)后法國經(jīng)濟的“光榮三十年”很快過去了。移民家庭沒有成為新一波經(jīng)濟增長的受益者。他們滯留在這些區(qū)域,受困于代際貧困,形成了相對封閉的生活模式。大城市的城市和行政規(guī)劃直接構成了他們?nèi)谌敕▏髁魃鐣牡乩斫缇€。
但是,單純的貧困和不平等并不能解釋恐怖主義所能代表的殘酷對抗。法國社會中的另一條界線更具有觀察的價值。
60年代以來,面對文化多元的現(xiàn)實,西方許多國家都開始考慮應對措施。英國政府確立了“多元文化模式”作為處理手段,并通過立法手段予以保障,鼓勵各族裔保存其文化傳統(tǒng)。加拿大出臺《加拿大多元文化主義法》,并設立多元文化主義和公民部,以法律保障和機構保障的形式推行多元文化。美國采取“積極性差別待遇”的方法,賦予少數(shù)族裔在就業(yè)及教育方面的特別優(yōu)待,以彌補少數(shù)族裔由于缺乏語言競爭力和各種社會資源所帶來的缺陷。這些措施的共同點在于承認和接受不同族裔的差異。
80年代以后,法國左翼政客和媒體也開始強調(diào)法國的多元文化。但法國的多元文化模式中包含了更多的“融入整合”的觀念,其目的仍是將每個社會個體整合到法蘭西社會的價值體系中。其他國家的做法在法國都存在“政治不正確”的風險。一個簡單的例子集中體現(xiàn)了觀念差異:當法國人討論伊斯蘭化的時候,他們并不確切知道自己在討論多少這樣的同胞——這個國家禁止按照宗教信仰來進行人口統(tǒng)計,按照法蘭西共和國的傳統(tǒng),以膚色和信仰來區(qū)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就是不合法且不道德的,更不要說差異化地制定政策了。
在今天的世界,英美國家的模式更為盛行(盡管這種社會文化模式也出現(xiàn)了危機),但法國的共和同化原則受到了更為嚴重的挑戰(zhàn)。對差異的否認絲毫未能緩沖穆斯林群體與法國的主流文化的直接沖撞。
1958年的《法國憲法》第一條規(guī)定:“法國是一個統(tǒng)一的、世俗化的、民主和社會的共和國?!笔浪谆侵匾膽椃ㄔ瓌t和法蘭西價值觀。從某種意義上說,法國的歷史就是宗教與政治逐漸分離的過程。大革命以前,國王的“絕對權力”來源于上帝。世俗主義為現(xiàn)代法國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條件:它既打擊了天主教會和絕對權力,又通過將個人信仰與公共生活分開使天主教徒歸順到共和的旗幟下。200多年來,根據(jù)這一原則,法國有效地消除了宗教紛爭對國民的離心作用,而且也成功地實現(xiàn)了對歐洲移民的同化。
法國支持世俗主義之下的宗教自由,規(guī)定宗教不能逾越私人生活的范疇。但對于許多穆斯林來說,這條界線難以理解。伊斯蘭教的鮮明特點之一是它涉及一整套生活規(guī)范,當這種生活規(guī)范與公眾發(fā)生關系的時候,它究竟屬于私人生活還是公共事物?伊斯蘭原則和法蘭西原則究竟誰該服從誰?從面紗、長袍到豬肉,法國社會近30年來都在圍繞這些問題爭執(zhí)不休。
1989年10月5日,巴黎遠郊克雷伊鎮(zhèn)的加布里埃爾·哈維中學的三名女學生因佩戴伊斯蘭頭巾被校方開除學籍,引發(fā)了“伊斯蘭頭巾危機”。1992年,最高行政法院裁定一所學校在校園內(nèi)禁止所有宗教、哲學標志,包括穿著的規(guī)定是違反世俗化原則的;1994年,最高行政法院判定一所學校禁止任何頭戴物是過于極端的;2004年3月,這種爭論才在法律層面上宣告終結。新擬定的《世俗法》規(guī)定在公立小學、初中和高中禁止明顯的宗教標示,十字架、面紗(hijab)和帽子(kipa)在教室出現(xiàn)都是不容許的。民意調(diào)查顯示,絕大多數(shù)法國人支持這個法律,在他們看來,伊斯蘭頭巾有污蔑年輕女性勾引異性的含義,它在本質上是與法國社會提倡的男女平等的原則相矛盾的。2010年的《禁止在公共場所掩藏面部法》擁有同樣的邏輯。用總統(tǒng)薩科齊的話說:“我們不容許婦女成為面紗后面的囚犯,沒有社會生活,所有的身份都被剝奪。”違反規(guī)定的婦女將被處以150歐元的罰款。她們還將被安排去上課,學習法國公民的價值觀。但這兩項法律頒布時卻都遭到一些穆斯林婦女的抗議。
2007年,《查理周刊》曾發(fā)表兩幅被穆斯林視為羞辱的漫畫。那時“法國大清真寺”、“法國伊斯蘭組織聯(lián)合會”和“世界伊斯蘭團體”聯(lián)合將其告上法庭。最終仍然是敗訴。法國法庭駁回穆斯林組織的理由是一條共和國的基本原則:言論自由不容挑戰(zhàn)。
所有這些做法都是為了在法國社會中消解“他者”,但事實上,它卻讓“他者”的身份更加鮮明了。在就學校取消穆斯林飲食事件接受英國《衛(wèi)報》記者采訪時,法國護士阿伊莎·塔巴希說起兒子和反對此舉的家長協(xié)會一起挨家挨戶請愿。在這個母親看來:“他本不用去擔心這些。學校就是一起學習生活的地方,和這些無關?,F(xiàn)在我9歲的兒子開始問:‘我為什么與眾不同?”
在巴黎19區(qū),布巴克·阿爾哈基姆的成長與家庭環(huán)境密不可分。他從小跟隨寡母長在19區(qū)的筒子樓里。他的母親為了保留面紗而辭去了工作,只依靠社保福利生活。因為同樣的理由,在對宗教虔誠的信仰之下,母親要求幾個孩子停止了在法國免費公立學校的學習。順理成章,“巴黎19區(qū)和伊拉克費盧杰的聯(lián)系紐帶”法里德·本耶圖成了他們的精神導師。
“沒有其他地方像法國世俗主義一樣宣稱人們必須吃一樣的、穿一樣的、喝一樣的?!卑屠韪叩葞煼秾W院宗教和國際關系歷史學家瓦倫蒂娜·祖貝爾(Valentine Zuber)說,當世俗主義原則脫軌,它就反過來成為法國社會融合的障礙。
法國歷史學家賈斯汀·韋瑟和美國波士頓大學政治學副教授喬納森·勞倫斯曾在他們合著的《溶解伊斯蘭》一書中大膽預言:法國的穆斯林移民最終也會從“在法國的穆斯林”轉變成“法國穆斯林”。這一身份轉化顯然含有一個必要條件:法國的穆斯林社會必須完成現(xiàn)代化的過程。這個樂觀的估計忽略了一個事實: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穆斯林社會的現(xiàn)代化都面臨著巨大困難。當代伊斯蘭國家的世俗化都是依靠威權主義強人政治來推動的。但是在法國,1905年《關于宗教與國家分離的法案》第一條規(guī)定了國家世俗化原則:“共和國不會認可、財政支持或者補貼任何宗教。”這客觀上為將伊斯蘭教納入法國共和制度制造了障礙。而在全球伊斯蘭世界的復雜格局下,這種國家政權的長期缺位變得格外危險。
由于歷史的原因,法國穆斯林社團基本上是依照國籍組織起來的。第一代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移民都經(jīng)歷了殘酷的獨立戰(zhàn)爭。每個家庭至少有一名家庭成員在持續(xù)七年的戰(zhàn)爭中遭到法軍的摧殘。他們不僅認為自己是阿爾及利亞穆斯林,而且確信伊斯蘭教在他們民族的歷史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在初到法國時,他們僅以謀生為目標,并沒有追求獲得法國國籍,相反他們將這樣的目標視為對祖國反對殖民統(tǒng)治事業(yè)的背叛。而當他們聚集在巴黎時,并沒有人告訴他們?nèi)绾翁幚碜约号c法國的關系。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法國政府通常把巴黎大清真寺作為例行對話的對象??墒撬⒉徽嬲龑儆诜▏0屠璐笄逭嫠伦畛跖c摩洛哥關系密切。1962年后根據(jù)法阿兩國協(xié)議,阿爾及利亞政府取得了對該寺的主導權,為其提供資助,并任命阿訇。
在獨立后領導阿爾及利亞的“民族解放陣線”一直在采取“去法國化”的政策。他們紀念為獨立事業(yè)獻身的“150萬烈士”(實際上死難者人數(shù)更接近30萬),加深阿裔移民對那段歷史的群體意識。如同整個伊斯蘭世界呈現(xiàn)的趨勢,阿爾及利亞的伊斯蘭勢力不斷膨脹。極端組織“伊斯蘭拯救陣線”使負責分發(fā)財務和提供救助的清真寺成為整個社會運轉的中心,并在1990年的選舉中以壓倒性優(yōu)勢獲得了市政選舉的勝利,1991年又在第一輪議會選舉獲勝。那個時代,居住在法國的每一個阿爾及利亞移民都有親戚或者家庭成員投票支持過“伊拯”。當時“伊拯”中最激進的薩拉菲派持有這樣的觀點:可憎的法國殖民主義所遺留的各種“毒藥”中,有兩種最為可怕:一是政教分離,二是民主制度。
伊斯蘭世界發(fā)生的變化與法國國內(nèi)掀起的“頭巾危機”迎頭相撞時,法國精神并沒有勝利。1996年,本·拉登首先向世界穆斯林發(fā)起對抗美國和以色列的“圣戰(zhàn)”號召。在法國穆斯林居住區(qū),建筑物墻壁上的涂鴉將本·拉登奉為捍衛(wèi)伊斯蘭世界尊嚴的英雄,甚至公立中學校園內(nèi)也出現(xiàn)了這類涂鴉和標語。
曾經(jīng),一些學者認為,法國第一代穆斯林移民遭遇的融入問題可能會在第二代、第三代后裔身上自然消解。但現(xiàn)在,許多人都持有這樣的共識:如果說法國的第一代穆斯林移民還有對祖國的民族身份認同,那么第二代、第三代的穆斯林既對他們遙遠的母國沒有概念,又不認為自己屬于法國,他們的伊斯蘭身份認同不是更弱而是更強了。2010年丹麥奧胡斯大學伊斯蘭主義和極端主義研究中心在法國里爾進行了一項針對青年穆斯林族群的田野調(diào)查。接受采訪的教育工作者普遍感到,17歲到25歲的年輕人更愿意在身上穿戴一些能夠表現(xiàn)穆斯林身份的東西。一位性教育輔導員發(fā)現(xiàn)女孩子們開始熱衷重建處女膜。他們的伊斯蘭思想并不來自父母——因為父母并不解釋,只是命令。許多人是在清真寺參與宗教活動、接觸到一些穆斯林兄弟后才建立真正的宗教熱情的。
法國社會并不是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1993年,右翼的夏爾·帕斯格瓦出任內(nèi)政部長,決定自上而下強化中央政府的權威,繼續(xù)致力于伊斯蘭教的本土化。他著手組建全法伊斯蘭代表機構。但1995年5月,讓·路易斯·德伯雷出任內(nèi)政部長后一改帕斯格瓦的政策。雖然他承認,如果不將伊斯蘭教納入國家政教關系的框架,將無助于法國穆斯林移民特別是第二代移民的融合。但他更看重的是,政府參與創(chuàng)建“法國的”伊斯蘭教可能會違反法國的“政教分離”原則,也可能會觸及一些伊斯蘭國家的利益,引起外交糾紛。
2003年4月,法國終于成立了法國穆斯林宗教委員會。舉行代表選舉時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在一個模糊處理公民宗教信仰的國家,誰有權利參與投票?一個折中的辦法是,由各清真寺推舉出代表。大清真寺會得到更多的席位,因為理論上他們代表著更多的穆斯林。但是一個清真寺的建立、規(guī)模和活動能力都需要有財政經(jīng)費的支持。根據(jù)1905年的法案,這筆資金不能由法國的公共機關支付。而錯綜復雜的各種境外伊斯蘭勢力欣然填補了空白。法國當局卻無權對資金總額進行評估和控制。
一個驚人的數(shù)據(jù)是,一項調(diào)查顯示,2005年,在法國各地清真寺負責傳教的1200多名伊瑪目中其中75%不是法國公民,1/3的人不會說法語。
2003年選舉中,在25個代行中央委員會職權的地區(qū)委員會中,法國伊斯蘭組織聯(lián)合會贏得了12個委員會的控制權。這個組織從沙特阿拉伯、阿聯(lián)酋和科威特等國家獲得大量資金。伊恩·約翰遜在《慕尼黑的清真寺》一書中提到它填補了一項官方不愿插手的社會服務。它屬下的清真寺為婦女們提供校后輔導和日托服務。這會對法國穆斯林社會造成何種影響?法國穆斯林社會學家都娜·波扎爾曾是這種模式的支持者。她在2001年的一本書中提出,這類組織在法國社會和穆斯林移民之間起到了極有價值的聯(lián)絡人作用。它們的服務是在幫助穆斯林融入社會。但在觀察了其后幾年的事態(tài)發(fā)展后,波扎爾改變了她的看法。她認為,這種兼容并包的伊斯蘭形式在人們四周編織起了一道屏障,讓他們不必再與主流社會接觸。教育往往受到阻斷,職業(yè)生涯十分有限?!斑@是一種將社會割裂成兩大陣營的觀點:伊斯蘭和非伊斯蘭。他們有把一切都伊斯蘭化的需求?!蓖ㄟ^接受像法伊聯(lián)這樣的組織,西方政客們參與到這樣一種范式中,默認伊斯蘭激進分子所聲稱的,只有伊斯蘭才是一切問題的答案的說教。
2007年,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受歐洲委員會之托進行了一項名為“伊斯蘭武裝組織在歐洲的招募與動員”的調(diào)查。一位法國極端分子告訴調(diào)查人員清真寺對于穆斯林社區(qū)的重要性,在那里,人們會就一些社會和宗教的基本問題進行討論?!霸鯓硬拍芩闶且粋€好的穆斯林?我們必須去伊拉克捍衛(wèi)我們的穆斯林兄弟嗎?如果我們一些穆斯林兄弟被媒體所宣揚的錯誤的伊斯蘭形象所蒙蔽,我們需要去糾正他嗎?清真寺正是回答這樣一些問題的地方?!?/p>
2004年,法國政府關閉了造就阿爾哈基姆兄弟的巴黎19區(qū)清真寺。近些年來,安全和情報部門對清真寺的監(jiān)控越來越嚴格。一些激進的傳教活動越來越轉入地下。但它們依然能夠占據(jù)任何屬于防范的空間。無論是襲擊《查理周刊》的兩兄弟,隨后在巴黎猶太超市劫持人質的槍手庫利巴利,還是近年來法國伊斯蘭極端運動中其他一些主要人物,他們都曾在入獄期間發(fā)生了轉變并走向激進化。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教授法哈德·霍斯羅哈瓦爾(Farhad Khosrokhavar)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據(jù)估計,穆斯林占法國監(jiān)獄關押人數(shù)的一半左右。在一些大城市附近的機構中,穆斯林所占比例還要更多,尤其是收容短期服刑犯人的拘留所。這些監(jiān)獄往往并不理解穆斯林的宗教訴求。一位阿爾及利亞裔的年輕法國囚犯在2013年對霍斯羅哈瓦爾說:“假如你是個穆斯林,又要求參加周五祈禱會,他們就會把你的名字記下來交給情報處(相當于法國的FBI)。”他還說:“如果我想要帶著我的祈禱墊去院子里,他們會不允許。如果我留了胡子,看守就會叫我本·拉登,嘲諷譏笑我。他們就是恨伊斯蘭教。但伊斯蘭可以報仇!”
根據(jù)霍斯羅哈瓦爾的統(tǒng)計,在全國范圍的監(jiān)獄中,大約每190名犯人才擁有一名穆斯林牧師,剩下由那些自我任命的烏里瑪來做宗教指導。這為極端思想的傳播留下了很大空間?!耙了固m在法國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反抗壓制的宗教?!痹谝粋€充滿邊緣心態(tài)和受害、受困感知的環(huán)境里,基于對伊斯蘭教的大概理解,暴力訴求和宗教狂熱很快就能嫁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