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
母親命大哥打電話,催我們火速趕回老家去。她忽然覺得身體狀況很不妙,頭暈,心悸,不思飯食,渾身沒有一絲氣力。她甚至在頭天夜里就摸著黑給自己穿好了壽裝,任憑兒女們?nèi)绾蝿裾f就是不肯服藥,更不愿意去醫(yī)院做任何檢查治療,專等我回去交代后事了。大哥的電話是頭晚打來的,那時我的手機已自動關(guān)機。翌日,又逢周末,一早磨蹭著起了床,吃罷早餐,遲遲開機便見未接電話若干,基本上都是大哥的號碼,還沒等我反撥回去,電話便心急火燎地響了。大哥張口就說媽叫你趕緊回來,一刻也別耽擱,晚了她生怕見不到最后一面。
于是,當頭挨了一悶棍似的,眼皮跳得驚心動魄,倉皇間攜了妻子和女兒驅(qū)車上路。妻子勸我別太著急,說媽身體一直很硬邦,況且我們春節(jié)剛見過面,現(xiàn)在還沒出正月十五呢。女兒也猜測說,奶奶可能是突然想咱們了,所以故意讓大伯把情況說得很嚴重。我多少有些沉不住氣,人有旦夕禍福,畢竟母親已是年屆七旬的人了。嘴里雖不說什么,可車速一個勁往上躥,眼看一百八了,一如此刻的心跳。妻子細心覺察出來,便說當心別開得太快。
這條回家的路于我來說已再熟悉不過,可以說閉上眼都能往返自如,自打到外地讀書乃至后來參加工作,二十多年間反反復復又總來去匆忙。盡管我已過不惑,卻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垂垂老矣的母親。十八歲出門后,我跟母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竟少得可憐,即便是早年有寒暑假時,也都把心思用在呼朋會友上面了;成家后每年也僅限于中秋、春節(jié)期間,才匆匆跑回來同母親小住三五日。而我眼里或心中的母親,一直還是記憶中那個年富力強的女人,不消孩子們操多少心,卻不想一晃之間,居然接到了母親大人召喚的消息,叫人始料不及,光陰這東西真是無情??!
汽車一路疾駛向前,我越發(fā)歸心似箭,腦海深處那些記憶的碎片被這種急切又傷感的情緒所裹挾和激蕩。我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已很久很久沒有好好想過母親年輕時的模樣了。
細數(shù)起來,當年我們家人口最多的時候,每頓飯足有十一二個人圍在一張桌上同吃。那時爺爺奶奶尚健在,我呢一直和兩個老人住在上屋里。大哥二十剛出頭便早早完婚,為我們?nèi)⒒貋硪晃粶厝豳t惠的嫂子,她膚色白皙,穿著素潔清爽,嘴角時常掛著兩彎清澈的笑意。對于這樁由父母一手操辦的婚事,大哥一開始還耿耿于懷,也許他那時的夢想有些不切實際。影片《少林寺》的公映讓他瘋狂地迷戀上了武術(shù),他開始用零花錢購買《武林》雜志和各種拳術(shù)套路圖譜,見天地從壓腿劈叉馬步?jīng)_拳等基本功一招一式起早貪黑苦練起來。
自從嫂子進了這個家,奶奶做飯的勞碌便逐漸減輕,后來幾乎撒開手由嫂子全權(quán)接管了。嫂子后來的鍋灶實在很棒,親戚四鄰無不豎起大拇指,也許這都得益于奶奶她老人家當年的言傳身教。母親則成天埋在她那永遠也做不完的裁縫活里,除了吃飯睡覺,總能見她站在木頭案子前給別人裁剪衣褲,或者,坐在那臺永不生銹的蜜蜂牌縫紉機前,噠噠噠地踏個不停。這種狀況常常要持續(xù)到每年春節(jié)前夕,也就是年三十那天,孩子們頗多怨言,總覺得她不像別人家的母親老早就為家人準備過年的事了。
也許家庭擔子太重,也許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焦慮和糾結(jié),父親一年四季總是眉頭難展。他上面有一雙年邁多病且身體每況愈下的老人——爺爺奶奶后來都因患肺氣腫和肺結(jié)核前后離開了我們;下面又有五個孩子,除了大兒子剛剛成親,二兒子也離開了學校,底下還有包括我在內(nèi)的三個孩子在校念書。所以,父親把更多的精力和時間都花在勞作和想方設法創(chuàng)業(yè)上了。
父親大概過早地意識到,光靠土地種植是難以徹底改善窘困生活的。于是,很早就跟朋友們從外地往回販賣木材、家畜和果蔬,當他嘗到了搞副業(yè)的甜頭后,又開始大規(guī)模地養(yǎng)羊、養(yǎng)雞……直到多年后終于攢夠了一筆錢,買下那輛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同時也給一家?guī)砭薮鬄碾y的解放牌大卡車。父親原想改用四個輪子跑運輸,從而加快過上好日子的步伐,但最終事與愿違,不幸歿于一場車禍??梢哉f,父親這個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有關(guān)勤勞致富的思考和實踐。現(xiàn)在,兄弟們偶爾聚在一塊說起過去的事,大伙都認為父親短暫的一生過得太苦太累太匆忙了,他似乎沒有一天停下來去真正地享受過生活,有的只是無休止的奔波和操勞。
或許,正是由于父親長年累月不辭辛苦的奔走勞碌,才使得我們兄弟姊妹在當時能夠過著相對寬裕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至少不愁吃、不愁穿,一直有學上。大哥和二哥年齡僅僅相差一歲,他們當年一同進校念書,又是在同一間教室里坐了五年,可謂朝夕相伴形影不離。或者,這正是他倆日后關(guān)系越來越差的原因,兩兄弟到最后竟然形同陌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連最起碼的日常問候都省略了。這讓父親極為惱火,他想過很多辦法,甚至罰他倆面對面跪搓板,目的是想讓他倆從此和好如初,可總是事與愿違,這反而加深了他們間的不睦。姐姐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她一直保持中立,這多少有點兒像她在大伙中的排行,她是老三,前面有兩個兄長,后面是兩個弟弟,她處于天平的最中心地位,顧全大局衡量左右似乎是她的宿命。在我們五個人里面,姐姐讀書最用功,也最讓父母省心,從不闖禍,功課成績又好。我和弟弟就不同了。我天生愚頑又十分貪耍,開竅也比一般孩子遲,小學念得糊里糊涂,直到升了中學后才有些起色,所以,挨打受罰于我來說是家常便飯。那時,我總幻想母親能夠做我們的保護傘,可她對父親的壞脾氣沒有絲毫法子,相反,往往因為她跟父親不睦,又使得父親遷怒于我。
惟獨弟弟,他年紀最小受到的呵護最多,父母自然最為疼愛,爺爺奶奶也喜歡,就連姐姐沒事的時候,也總愛背著抱著他滿世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再有,兄弟幾人中只有弟弟是喝過牛奶的,那時母親沒有奶水,父親就托朋友在一家工廠訂了牛奶月票。
我們每隔一天都要去那個廠子里跑一趟,通常是拿著空瓶子去,換回來滿滿一瓶新鮮牛奶。奶液雪白雪白的,一路上我們小心翼翼輪換抱著它,像拿著一件很金貴的瓷器,生怕摔在地上碎了。奶奶專門負責給弟弟熬牛奶并喂他喝。我總是站在一旁盯著奶鍋里沁著的一圈兒奶皮子,那東西真的很香甜誘人,放進口中即化。奶奶故意把奶鍋丟在一邊,有時甚至還在鍋底剩下淺淺一層奶汁,好讓我這只饞貓偷偷享受那么一下。
在母親沒有奶水這個問題上,奶奶她老人家是頗有微詞的,她總認為小孫孫受到了天底下最不人道的待遇。一個女人家光生不養(yǎng)(指沒有奶水來哺育),還算什么女人?其實,我們那時已隱隱約約知曉,奶奶幾乎看不慣母親的一切,她們婆媳的關(guān)系一直都很緊張。但有一點奶奶要比母親強得多,就是當父親橫眉冷目“修理”孩子的時候,奶奶總能夠竭盡所能迎頭攔擋,就像《紅樓夢》里的老祖母:要想打?qū)氂窬拖却蛩牢野?。每每這種時候,父親就如一根火紅的鐵棍被突然間丟進一缸冷水中。我們便可保暫時無虞了。
我們心急火燎趕到家,母親果然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單從氣色來看,不太像是大病難愈的樣子。母親見到我,未張口眼圈已紅潤,聲音低沉,有氣無力。咋才回來呀?媽真以為見不到你們……妻子和女兒忙圍坐跟前問這問那安慰她。我趁機跟大哥他們詳細打問情況。
原來,母親前兩日偶感頭暈目眩,就到小區(qū)邊上的私人診所量了血壓,確實有點兒高,回來吃了在藥店臨時開的一種特效降壓西藥,之后就感覺心甩得厲害,頭腦越發(fā)昏昏沉沉,便召喚身邊的兒女都過來,以為自己快不行了。也許這里還有個重要因素,就是母親六十歲那年信奉并皈依了佛教。她不顧我們再三勸阻,決意要做一名在家修行的女居士,從飲食上要徹底齋戒吃素,就連蔥姜蒜之類也不能在她的鍋灶上出現(xiàn)。當時,為了此事我跟單位請假跑回來,希望能說服母親。我們兄弟姊妹的意見是,她老人家初一、十五地吃吃花齋就可以了,別把自己弄得像苦行僧??墒?,最終事與愿違,我們誰也未能說動決心向佛的母親。她到底領受了寺廟師傅的戒律,從此開始一心誦經(jīng)吃齋。后來我們也私下合計過,辯證地看待母親的事,都覺得也不是一點兒不可取,老年人心里有個寄托并非壞事,況且,吃齋于身體不無裨益。
聽大哥他們講,母親之所以不愿意上醫(yī)院,理由是聽寺廟里的師傅說吃齋念佛的人未來都是要去西方極樂世界的,那里無痛無災清靜美好。這些年母親一門心思在家誦經(jīng)拜佛,當然也向往著那樣一個去處。當兒女們聞訊紛紛趕來時,母親已穿好了青灰色居士袍服,她要所有孩子們都跟隨她齊聲念誦阿彌陀佛,說這樣可以讓她的魂靈順利抵達極樂世界。這簡直叫人啼笑皆非。按理說,母親真的還沒昏聵到那種地步,怎能固執(zhí)到一點兒也聽不進兒女們的勸說呢?
我心頓生一片迷茫,對于此刻的母親,或者說,對于記憶中那個性情執(zhí)拗的母親,我忽然有些啞然失語了。
母親屬雞。據(jù)算命書上說,屬雞的人多為“富于幻想、行俠仗義”的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外表激進、自命不凡,而內(nèi)心守舊、拘于傳統(tǒng)。他們性格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愛好閑談、脾氣火爆,不太在意別人的內(nèi)心感受;另一類則洞察力強,善于察顏觀色,同時也愛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單從性格方面看,母親一生喜歡爭強好勝,對于別人的過失和缺點總是不肯輕易放過,這似乎也導致了她跟父親、奶奶等人的關(guān)系長期不太和睦。
母親說她是中衛(wèi)莫家樓人。中衛(wèi)在我們寧夏算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這主要跟那里的方言關(guān)系密切,人們講話的時候總是把一張普普通通的嘴使勁往兩邊拉伸著,好像帕瓦羅蒂唱歌那樣夸張,每一次發(fā)音都很認真且到位,使嘴巴成為一個很扁且長的橢圓形狀,看上去古怪而又費勁;還有,那里人發(fā)出的所有的聲音總是莫名其妙地往[ei]這個音節(jié)上黏糊,這就使他們說出的話全部傳染上某種怪味,就像長期吃羊肉的人,一張嘴無疑要散發(fā)出很膻的氣味。比如,分被他們念成[fei],門被念作[mei],人被念成[rei]。母親至今多少還帶著一點兒這樣的發(fā)音特點。
至于中衛(wèi)是否有過一個叫莫家樓的地方,我們都沒有實地考證過,但母親確認為有,根據(jù)是:她的莫氏家族在中衛(wèi)的確像香火旺盛的樣子,那些年(經(jīng)濟很不發(fā)達的時候)母親的一些中衛(wèi)籍的親戚,總是隔三差五要來我們家造訪,母親就熱火朝天地炒一大桌子菜讓遠道而來的客人吃。在飯桌上她介紹他們的時候,總是臉上很有光彩的樣子,這是你中衛(wèi)二舅舅、那是你中衛(wèi)小姨嫫,諸如此類??傻饺缃?,那些親戚再也沒有露過面,像是都從地球上消失了,連同那個可有可無的莫家樓。
實際上,我們都對中衛(wèi)知之甚少,對那里全部的回憶總是被火車的汽笛聲和大紅棗的香甜滋味頑固地占據(jù)著,就像我們對母親的過去也總是絕口不提。我們不想做這種嘗試和追尋,雖然我們知道母親已年屆七十了,也就是說,她已經(jīng)走過了她的大半生,她已經(jīng)和我們一直拒絕回憶的那個母親——那個曾經(jīng)年輕而美麗的女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了。
我們最早乘坐過一兩次火車的經(jīng)歷,大概是在五六歲以前。那個時候母親還很年輕,她應該是當時我們隊里最洋氣的女人。母親總是被旁人眼熱地羨慕著,私下里不住地議論著,估計這些跟她曾是一個地方戲團演員有直接關(guān)系。而且,母親一直堅持穿有跟子的皮鞋,這在當時當?shù)嘏c別人也是格格不入的。依稀記得當年父親很多次醉酒后吐真言,他紅頭漲臉虎視眈眈地對母親發(fā)出一次次警告:你要是再敢穿高跟鞋,當心我把鞋跟子給你鋸掉!可這種瘋狂的說法終究未能實現(xiàn),時至今日,母親只要出門上街,一定是要穿帶跟子的皮鞋的。
母親陸續(xù)生下我們之后,總是甩手掌柜似的,把孩子一個一個扔給爺爺奶奶們照顧。最先,母親入的是當時在吳忠地區(qū)很有影響的一個秦腔劇團,她跟著團里的師傅走鄉(xiāng)串鎮(zhèn)到處去演出。一開頭,她自然只是跑跑龍?zhí)?,演個丫鬟春香什么的。幾年后,憑著聰明好學肯吃苦,她出徒了,不論唱《楊門女將》里的穆桂英、《竇娥冤》里的竇娥,還是演《鍘美案》里的王寶釧、《玉堂春》里的蘇三,總是有板有眼,再加上母親天生的一副亮嗓子,很快就成了團里的名角。母親到現(xiàn)在說話的聲音依舊十分響亮,有點像跟人吵架似的,我們總是被她的大戲嗓門嚇上一大跳。也許唱過戲的人就是這樣,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甚至還記得,母親當年的錢包里一直存著一張穆桂英扮相的黑白小相片,頭插雉雞翎,肩搭狐貍尾,后背是一排小旗子,英姿颯爽,好不威風,想必那是母親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吧。
那次,母親大概是回家探親的,等她準備返回的時候,家里就把我們這些尚穿開襠褲的小累贅硬塞給她。這一定是個醞釀已久的陰謀,因為母親一離開家就是數(shù)月或半年光景,聽說他們的劇團也是滿寧夏川亂跑,有時候還跑到外面像甘肅、陜北和內(nèi)蒙一帶巡演。那陣子唱戲也就是勉強吃個肚子,而母親跟著他們也許就是為了學戲吧。
但是,奶奶在世時對此很不滿,她認為母親這個人只圖自己快活,根本就不管家里人的死活。奶奶經(jīng)常這樣煞有介事地對我們訴說。記得她每每說起母親的時候,總是帶著一股封建家長的口氣,她嘴里使用最為頻繁的詞大概是“賤氣”。事實上,從我們記事起一直到奶奶下世,甚至到奶奶去世后的若干年里,母親對奶奶也沒有徹底諒解的意思,可見彼此成見有多深了。
奶奶在世時,她們倆總是劍拔弩張地對峙著,弄得家庭關(guān)系危機四伏。我們幾個是奶奶一手領大的,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quán)利得到我們熱愛和尊敬的親人;奶奶對母親的態(tài)度從不曾改變過我們對她的熱愛和尊敬,就像她雖然對母親有種種看法,卻從來沒有減少一分對孫兒們的疼愛和悉心照料。也許,正是她影響了我們對母親的最朦朧的看法,打一開始就這樣。母親在我們眼里總是不夠親切,不夠慈藹,不夠真實,甚至不夠資格讓孩子們敞開了心扉來愛。
在這個家里,除了奶奶以外,似乎其他所有一切都讓人感到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懼的意味。據(jù)說,爺爺早年曾經(jīng)癡迷過大煙,幾乎敗掉了全部家底,巨大的煙癮也使他愛錢如命,早年他甚至不愿意拿出一點兒錢來供養(yǎng)我們的父親念書。聽說他的那些該死的月季紅的老錢幣(1949年以前的舊貨幣)后來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糊墻壁的廢紙。但是,在這個家里只有爺爺才是唯一和我們的母親站在一起的人。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總會挺身而出,他總是盡可能地站在奶奶、父親和母親之間庇護著她,包括答應讓她出門唱戲。因為爺爺本來就是個標準的戲迷。用現(xiàn)在最官方的話說,只有懂文藝的干部才會加大文藝事業(yè)的扶持力度。后來他還堅持送她去學裁縫手藝。而且,爺爺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大的擁護者,他一直鼓勵我們的母親多多地生孩子,他大概想以此來重振張氏家族。母親一生至少生育過七個孩子,當然后來健康存活的僅我們兄弟姊妹五人。
父親年輕時是個脾氣不太好的人,有些喜怒無常,總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跟母親爭吵。在我們看來,1975年(或更早一些時候)到1985年之間,是父母關(guān)系最為緊張的時期,這十多年間所發(fā)生的無法計數(shù)的沖突隔閡,都永遠停留在我們的記憶當中,那是我們兄弟姊妹成長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內(nèi)容。母親后來將這一切都簡單地歸咎于她這輩子沒遇上一個好婆婆。婆媳關(guān)系歷來復雜難斷,我們孩子當時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至今日,逢年過節(jié)我們在一起聚聚,總能毫無準備地提及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這個時候,我們大家會突然警惕起來,原本輕松的氛圍瞬間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覷,神色謹然,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我們都害怕回到過去。
母親姓莫,跟張、王、李、趙這些最家常的姓氏相比,大概也會顯得特別一點,物以稀為貴,也就自然略微帶著點兒洋氣。加上母親還習慣于穿那種有一兩寸長鞋跟的皮鞋,這個習慣一直近乎倔強地保留至今,即便過了六十大壽以后,她也不肯聽我們的勸說而改穿平跟鞋。我們有時在想,母親身上的種種“洋氣”并沒有使她完完全全洋氣起來,在那種時候,也只是給外面樹立了一個扎眼的標靶,成為外人隨便拿來議論父親的由頭。父親曾經(jīng)是否為此甚是苦惱過?想一想,那時候父親雖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會計,但他還是一名中共黨員,母親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洋氣勁兒,肯定讓他經(jīng)常處于被動,旁人一定認為我們母親身上很有些小資情調(diào)吧,這跟屢次被評為優(yōu)秀黨員的父親很有些格格不入。
起初,我們家的老房子是在村子里面的,被百十戶人家團團包圍起來。除了最小的弟弟,我們?nèi)荚谀抢锍錾?。直?975年初,父親終于要到了一爿新的宅基地,同年初夏開始著手蓋房,新房子在深秋時節(jié)終于落成。
到了1976年初,我們一家終于歡歡喜喜搬進了新房子。我們從此遠遠地離開了村子,也遠離了許多是是非非,好像與世隔絕似的,總算找到了一塊屬于我們居住和生活的安靜場所。也許,父親蓋這院房子根本就是為了母親,他不想生活在指指點點的村人中間,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深知自己不能改變母親。我們的新房子一下子跟村里的那些住戶拉開了距離。那時候,我母親正挺著大肚子,等待她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分娩。就在這年盛夏,母親終于順風順水地生下了弟弟——家里就有了第五個孩子,這是我們家的大喜事。這一年其實還發(fā)生了很多事,唐山大地震,幾位偉大領袖先后逝世了,我們似乎也跟著大人們一起悲傷。
住進新房子以后,母親再也不用東奔西顛地去外面唱戲了,而是跟我外祖父潛心學了一半年裁剪手藝,再后來她就回到大隊服裝加工部正式做了一名裁縫。外祖父當年是銀川紅旗服裝廠的老裁縫,大伙都管他叫莫師傅,手藝應該不錯,遺憾的是我們好像沒有穿過他親手做的衣褲,倒是母親后來成為遠近聞名的莫裁縫,外祖父當然功不可沒。
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曾想過,母親為什么突然會放棄舞臺和戲曲,而去心甘情愿做一名一年四季都忙忙碌碌地為別人做新衣裳的女裁縫?;蛟S,她不想再看婆婆陰沉的臉色,或許是父親在夜深人靜孩子們熟睡之際,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傊?,此后的數(shù)十載光陰里,母親幾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做裁縫活上了,直到十年后那家服裝部關(guān)門歇業(yè),她也沒有停止過這項日漸熟稔的手藝。母親后來就在家里干起了服裝個體。
前面說過,我們家當年人口最多的時候,每頓飯足有十多個人圍在一起吃,這里面至少有三個大姑娘是母親招收來的女學徒,她們基本上都是遠房親友家的孩子,在我們家吃住。這都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了,那時到處都在提倡發(fā)家致富,說起來母親算是頭一批下海的手藝人。
還記得那時母親給客戶縫一身衣褲,最多能掙八塊錢,上衣五塊,褲子三塊。有時對方還討價還價,兩塊半手工費即可以縫一條料子褲,現(xiàn)今聽起來簡直像天方夜譚。那時,我們上學交學費買文具什么的,都向母親張嘴要錢,她心情好的時候,往往會多給幾毛零花錢的。那時母親的手藝早遠近聞名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求她做衣服。我們每天放學回到家,幾乎都能看到客戶來去的身影,或在衣柜前試穿嶄新的衣褲,或耐心等待母親為他們量體裁衣。母親埋頭干活的時候,嘴里往往不停地哼唱著當年演過的戲文,《蘇三起解》《轅門斬子》《穆桂英掛帥》等等。這種時候,母親完全不在乎我們進進出出吵吵鬧鬧,她的世界凝固在飛針走線的布匹里,或膾炙人口的戲曲當中。有一點至今我們也很佩服,那就是母親絕對心靈手巧,她總是能把自己喜歡的事做到完美。這可能也是我們窮其一生也很難達到的吧。
關(guān)于母親的執(zhí)著的性格問題,似乎還可以作如下兩點補充。
一、父親在世的時候,母親做夢都想把自己留了二三十年的長發(fā)剪去,怎奈父親傳統(tǒng)觀念極強,認為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剪短了頭發(fā)像個奓毛鬼,她始終沒能如愿。母親一直盤著她不喜歡的發(fā)髻,直到1990年父親離開人世,母親才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短發(fā)夢想。想一想,母親其實也活得很壓抑,發(fā)膚受之于父母,主動權(quán)卻始終掌握在自己的丈夫手上,這件事父親若在天有靈,應該向母親檢討一二。
二、母親一直是個很愛美的女人,當然也想穿一穿漂亮的裙裝,她甚至跟大嫂合謀過一次,婆媳兩人居然在同一天穿上了由她精心縫制的齊膝裙。這事惹得父親大光其火。我還記得父親當日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甚至不顧我們都在場,幾次三番在飯桌上下達了他的最高指示:明天看誰再敢穿上,我非拿剪子給鉸了不可!此話擲地有聲,我們個個提心吊膽。翻過天,大嫂果然沒再穿那條裙子,畢竟她是兒媳婦嘛,母親卻依然故我。我們都覺得母親十有八九是瘋了,竟敢公然同父親叫板!可偏巧那天父親外出吃席,回到家已然酩酊大醉,大概顧不得朝母親的腿上看了。說心里話,我們覺得母親穿裙子并不十分受看,因為她身材一直偏瘦,個頭也不很高,倒是大嫂應該常穿的。
我們不得不將診所的大夫請來,在家里為母親把脈問診。大夫初步診斷為降壓藥吃得不合適引起的不良反應,建議最好帶老人到大醫(yī)院檢查檢查。幾經(jīng)軟磨硬泡,好話說了一籮筐,我們甚至跟她老人家說笑,就算是要去極樂世界,咱也得健健康康地去,別到那邊給菩薩添麻煩,佛祖可是管著普天下的蕓蕓眾生呢。母親后來總算勉強點了頭,兒媳婦們又乘機哄著她脫掉了那身看起來有些陰森森的壽裝,換上了平日出門的衣褲。
醫(yī)院到處都是歪歪扭扭的病人和陪同的家屬,母親被兒女們簇擁著,匯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忙著排隊掛號,隊伍龍蛇似的長得嚇人,偶然回頭,望見母親所在的角落幾乎被人頭淹沒,她看上去那么瘦小羸弱,頭發(fā)上閃著灰白色的光,她似乎真的是老了。
上下樓來回折騰了兩個來鐘頭,包括心電圖等常規(guī)項目幾乎都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遍。臨到驗血的時候,母親確實有些緊張,她這個人一生最怕見血,年輕時家里宰只雞她都不敢正眼瞧。當抽血的護士把那只裝滿了血的試管遞到她手上時,隔著玻璃窗母親大概沒聽清對方說什么,便誤以為自己的血出了很嚴重的問題,惶惶地走回來,雙手抖索著將試管交到我手上,緊鎖著眉頭十分忐忑地說,媽怕是不好了,人家把血都退回來了!
我們都笑她,說才剛抽了血,根本還沒化驗呢。她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我們每個人的臉,像是要搜尋到確鑿的證據(jù),半晌才舒了一口氣。等血樣化驗結(jié)果出來,竟然出奇地好,用大夫的話說,母親比很多年輕人都健康,我們也都如釋重負。后來主治大夫只為母親開了一些降壓和調(diào)理之類的藥,囑咐她平時要多注意休息,還得適當?shù)厝敉馍⑸⒉藉憻掑憻挕?/p>
從醫(yī)院回到家里,一進門母親便如夢方醒地叫了聲,噢,媽都病糊涂了,今早出門竟忘了給佛爺上炷香,罪過,罪過……一邊嘀嘀咕咕,一邊忙凈了手,然后虔誠地跪在家中的小佛龕前,又是燒香又是禱告,還接二連三地磕頭。
這種時候,母親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體不適,一味地沉浸在另外一個虛幻飄渺的世界里,那是我們一時半會兒所無法領悟到的。或者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母親這樣的造化。
前面提過,母親一直是個記憶力超強的人,從早年間記各種戲文,到后來幫人家記精確的衣服尺寸,可以說只要進到她腦子里的東西,從來不會輕易忘掉。到現(xiàn)在她已能夠極其流利地背誦《心經(jīng)》《大悲咒》《地藏王菩薩經(jīng)》等佛經(jīng),她還經(jīng)常受邀去附近的寺廟里參加各種道場法會。也許是年輕時唱戲吊過嗓子,這個功底對她念經(jīng)大有好處,別人都夸贊她念的跟唱的一樣好聽,都說佛音即妙音,這一點上母親應該很自豪的吧。親眼目睹母親有板有眼地做著那些繁瑣的佛法功課,我倒是很希望她的向佛之心能夠被神通廣大的佛祖知曉,至少,能保佑我母親大人往后健康平安。
看母親暫時并無大礙,兄弟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忙各自的事情去了。母親這邊就顯得異常寧靜,房間里飄蕩著裊裊的焚香之氣。我們也打算在天黑前趕回省城去,女兒馬上就要開學了。此刻,母親將孫女很留戀地摟在懷里,一個勁地親小家伙的臉蛋兒。
過了一會兒,母親徑自去臥室翻箱倒柜,后來就把朱紅色的房產(chǎn)證翻騰出來遞給我妻子。然后,她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倆說,媽這兩天跟你那些哥嫂們都商量好了,將來媽不在了,這院房子就留給你們,證書從今兒起就由你們兩口子收著吧。
我和妻子甚感意外,忙一同說,媽你健健康康的,說這些多不吉利!母親似乎沒聽見,又從自己褲兜里摸索出一串鑰匙,再從匙環(huán)上取下兩把多余的房門鑰匙,塞到我倆手里。人老了,遲早都得走那一步,好好拿著吧,這樣媽也就沒啥牽掛了。金屬鑰匙帶著母親的體溫,被我們謹小慎微地攥著,很快就潮乎乎的。母親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那么風平浪靜,好像這種事跟遺囑之類的絲毫不沾邊兒,她只不過將很稀松平常的物件交給我們保管。
我忽然間意識到,做母親的真是煞費苦心啊,即便是生一場大病也不能糊里糊涂,得時刻惦記著自己的兒女們。或許,她也是想借這樣一次機會,趁自己清醒著,來了卻人生的最后一個心愿。說心里話,我們不想在這種時候接受母親的任何物件,畢竟母親吃齋念佛,兒女們都盼望她長命百歲呢??墒牵覀冋l也拗不過母親,因為她這一生決定過的事情,通常都是難以改變的。
母親交代完一切,便輕輕舒了口氣,手指又靈活地搓動著檀香木念珠,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娓娓念誦起來。冥冥中似乎覺得,母親已跟我們隔開了,她似乎在另一種境界之中,而我們做兒女的也只能在這俗世中抬頭仰望。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