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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年三記

        2015-11-19 03:56:14Text野莽
        廣州文藝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楊家道義

        Text_野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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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年三記

        Text_野莽

        打狗記

        謝道義看著這一包報紙裹著的東西向他遞來,一邊后退,一邊伸手?jǐn)r擋著,好像這是一包轉(zhuǎn)眼就會引爆的炸藥。他的對面,謝道仁把右邊胳肢窩下的一根木杖支穩(wěn)當(dāng)了,用左腿往前邁了一步,將他逼到一個墻的死角,逼得他不能再退了說:“拿著,一萬,這是他賠我的錢,都在這里了!”

        “道仁哥,拿你一萬塊錢,讓我坐十年牢,值當(dāng)嗎?”

        “誰讓你去坐牢啦?誰讓你真的打斷他一條狗腿啦?我只是讓你嚇唬嚇唬那個狗東西,他要是識相,把欠我的九萬塊錢交給你,這事就算了結(jié)!不給,你就說我把這一萬塊錢還給他,看看里面我給他寫的信,信上我要他還我一條腿!再不給,你就真的給我把棒子舉起來……我不信他一個資產(chǎn)過億的大煤老板,就為賴人九萬塊錢情愿連腿都不要了,他的一條腿可比我的一百條腿都值錢!”

        謝道仁說到這里又氣又急,身子快要失去重心,趕快用一條左腿扎住了陣腳。他氣的是那人賴錢不給,急的是這人給錢不接。喘了一陣子氣,接著又說,“我要不想著他和我們是一個村、一個姓,而且還是一個輩兒的,在他窯里給他挖煤塌斷一條腿,只賠我十萬塊錢行嗎?塌死的那幾個,哪一個的家屬不要了他幾十萬?”

        “我知道德哥不占理,可道仁哥,這事我還是不能干!”

        “還叫他道德哥?那年你在他窯上挖煤的事就忘啦?就為你弄壞他一臺鉆機(jī),他把你全年的工錢都扣了個精打光,大年邊上你沒錢回家,差點兒尋了短見,要不是那夜我吃壞了肚子拉稀……”

        謝道義一聽這話,立刻啞口無言,記憶像水一樣流回當(dāng)年。當(dāng)年他讀完高中,沒考上大學(xué),又不想呆在家里吃閑飯,就偷著跟年長三歲的道仁哥一道去煤老板謝道德的窯里挖煤。謝道德聽說他有文化,把一臺新式鉆機(jī)交給他使,別人都用舊鉆機(jī)打眼。他至今回想起來,還懷疑那臺新式鉆機(jī)是個水貨,不然為什么不到半天就不轉(zhuǎn)了?就為這謝道德扣了他半年工錢,害他過年都有家難回,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不想活了,半夜里到外面去尋找怎么個死法,卻正好被出門拉屎的道仁哥發(fā)現(xiàn),一耳光把他扇醒過來,拖回棚子里又一頓臭罵,罵得他抱頭痛哭直說對不起爹娘。那年臘月二十九了他才回家,是道仁哥借給他的路費盤纏,還把自己掙的工錢撥給他一半,讓他回家對爹娘說是他掙的,這錢至今也沒讓他還。

        從此他沒再到謝道德的煤窯去了。謝道義是個讀書人,不讀書了也是,他承認(rèn)自己對付不了外面的這個世界,就在家里守著二老,白天跟爹到地里干活,晚上在燈下看一看書,偶爾還想一想考學(xué)的事。

        “道仁哥,我去吧,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我還你一條命都應(yīng)該,何況還只是坐幾年牢!更何況我也恨道德哥……恨那個不憑良心的煤老板!只是我有一點想法,我想我要是真的判了刑,還請道仁哥逢年過節(jié)去看一眼我爹我娘,讓他們等著我出來……”

        “我再給你說一遍,誰讓你真的打斷他的狗腿啦?你好歹也是有文化的,聽說過孫子兵法沒有?不知道打仗要兵不厭詐?”

        “知道是知道,怕就怕我到時候把握不好火候……”

        “把握得好!我敢保證,只等你把棒子一舉,他會嚇得趕快喊兄弟你慢點兒,有話好說,然后乖乖兒帶你去拿錢!去吧,道仁哥不會害你的!我再給你一千塊錢拿著,路上坐車吃飯住店用,不能我請你辦事,反倒讓你貼錢!還有,那年回家我給你的那筆錢你也別還我了!”

        “那可不行,那筆錢我應(yīng)該還你!還有這次,這次我不是去為你貼錢的,而是去還你錢的,花的錢從我那次拿你的錢里扣除。再說了,你不讓我貼錢,你自己不也得貼錢嗎?”

        “這對我來說是應(yīng)該的,誰叫我咽不下這口氣呢?不說這個了,拿著!”謝道仁又從兜里掏出一沓錢來,數(shù)了數(shù),又掏兩張加在上面,一手扣著他緊捏的拳頭,一手往他掌心里塞?!拔以俳o你也寫個憑據(jù),你要是為打斷他一條狗腿坐了牢,不光是我永遠(yuǎn)不要你還我那筆錢,我還要養(yǎng)活你爹你娘,直到給二老送終!說話不算話,我這輩子就不得好死!”

        “道仁哥快別賭咒了,事沒辦成,不讓我退還你的出差費就行啦!”老實巴交的謝道義居然說出一句幽默話來,把謝道仁也說笑了。

        不過謝道仁一言既出,就還是撐著木杖,轉(zhuǎn)身一高一低地走到桌邊,找出紙筆寫好了一句話,用手壓在紙包上,又一高一低地回到謝道義的面前。謝道義目睹著這個半年前還是村里第一好漢的人相當(dāng)困難地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心里咝咝地疼著,終于把手掌翻了過來,接住他遞來的全部東西。他覺得報紙裹著的東西很重,而且還在慢慢向兩端延長著,長得像道仁哥的一條腿。道仁哥的那條腿從煤窯上運回來了,洗干凈了上面的烏血和煤灰,白花花的像一截藕,用一張塑料薄膜卷著,埋在后山的墳岡子上。道仁哥說,這東西是娘生的,等到自己死了再跟它合葬。

        這東西也像謝老板的一條腿,謝道義心里在想。謝道德的腿他也見過,比道仁哥的短粗,上面長滿了打卷的黑毛。夏天里這人穿著一條雪白的西裝短褲回來,據(jù)說那叫衣錦還鄉(xiāng)。手里牽著一只白狗,一坐下來,那只白狗就伸出紅腥腥的舌頭把那腿從下往上地舔著,舔得打卷的黑毛一根一根向上豎起。在謝道義此時的想象中,那條毛腿是被他用棒子打斷的,一根什么棒子他還沒有想好。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種撬石頭用的鐵棍,有一人長短,挑擔(dān)子的打杵桿子粗細(xì),下頭尖,上頭扁,扁的一頭像閉合的鴨嘴,身上滿是麻花一樣斜著的螺紋,防止人在使用的時候雙手打滑。在謝老板的煤窯上他見到過這樣的工具,煤黑子們挖罷了煤之后有的把它放在窯里,有的就隨身帶出來扔在窯面上,根據(jù)這個經(jīng)驗,他覺得他在那里碰上一根應(yīng)該沒有問題。

        “包里除了錢,除了信,還有他打的一張欠條。他給,就把欠條當(dāng)面撕了!他不給,就連它帶錢都還給他,一棒子下去,我和他算是兩清了!”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盡量不動武,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謝道義剛才聽道仁哥談孫子兵法,就也笑著談了一句。

        他把這包像腿一樣沉重的東西裝進(jìn)自己挎包,悲壯地背在肩上,轉(zhuǎn)過身去正要出門,謝道仁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站著,哥忘了囑咐你一句,那個狗日的養(yǎng)了一條狗,你去找他得提防著點兒,聽他嘴里只要喚一聲 ‘香香’,那狗就會身子一縱朝你撲來,不管多遠(yuǎn),比射箭還快,你得把手里的棒子準(zhǔn)備好了,打它你不要有任何顧慮,它是狗,別說打壞,打死也不犯法的!”

        “香香?母的?是不是他去年夏天回來時牽的那一只白狗?”

        “咦,你別小看它是母狗,它比牙狗還猛,有人還說它是狼呢,可它的尾巴是往上翹的!過去那個狗日的和我好時啥話都對我說,他說他從狗肉販子手里救了這母狗一命,當(dāng)時跟它一起的牙狗,還有它和牙狗下的小狗統(tǒng)統(tǒng)都被狗肉販子宰著賣肉了,只有它在籠子里又撕又咬,那哪是狗啊,簡直是狼,簡直是獅子老虎,硬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武松再世也攏不了它的身!謝老板一直想有一條猛狗跟在自己身邊,要花三千塊錢把它買走,狗肉販子一見買主有錢,就獅子大開口要價一萬,最后兩人八千成交。這只母狗被他馴養(yǎng)得眼晴只認(rèn)主子一個,已經(jīng)咬壞了好多人,有個老漢差點兒被它咬死了,都是煤黑子,都是去向那狗日的討要工錢的!”

        謝道義冷不丁兒地又說了一句幽默話:“哥的意思是,這個香香是謝老板的女保鏢?”

        “何止是女保鏢!有人還說是他的情婦,夜里都睡在一張床上!”

        “知道了,我提防著點兒就是。”

        第二天他收拾出發(fā),臨行對爹娘撒了一個彌天大謊,說要出門去做一樁掙錢的生意,可能得十天八天才能回來。他還沒娶媳婦,全部親人只有爹娘,說完這話他的心中一陣酸楚,覺得對不起生養(yǎng)他的雙親,想著這次萬一火候沒把握好,那就不是十天八天,而是十年八年,等他出來還不知道爹娘在不在人世了。但他不許自己往這里想,往這里想他又覺得對不起救過他一條性命的道仁哥。

        他坐火車,轉(zhuǎn)客車,再走路,第二次來到謝老板從貪官手里買下的那一口煤窯。一切景象照舊,煤窯的側(cè)面蓋著一排簡易房子,紅磚砌的墻,灰鐵皮蓋的頂,頭戴安全帽的煤黑子一個也不見。在正常的工作日,他們應(yīng)該都下到窯里去了。這是陰歷十月的天氣,十月有個小陽春,又正在晌午頭上,太陽曬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他看見那排紅磚鐵皮的房子門前有一副石桌石凳,石凳上坐著一男三女,他們正在全心全意地打牌。男人嘴里叼著一根不用手扶的香煙,眼睛在煙氣中虛成了一條線,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身子往一側(cè)傾倒著,像是偷看身邊女人手里的牌,又像偷看她身上另外的東西。

        那三個女人他一概不認(rèn)識,他只認(rèn)識那一個男人,因為快進(jìn)冬了,那個男人互相交叉的腿上不能再穿雪白的西裝短褲,也就不能再露出長滿黑毛的腿。白狗香香無腿可舔,趁他和三個女人玩兒牌的時候,在離他大約五米多遠(yuǎn)的草地上和一條黑狗玩著愛情的游戲,已經(jīng)枯黃的草地上散落著一些零零星星的黑點,那是它們玩耍時拉的狗屎??礃幼雍诠肥且粭l發(fā)情的牙狗,先把頭鉆到白狗香香的兩只后胯之間,接著好幾次那兩只前爪都要搭上它的腰了,只見它奮起一跳,讓黑狗的所有努力都付之東流,前功盡棄的黑狗不氣不餒,一切從頭再來。太陽的光輝普照在那一黑一白上,黑的一只狗黑得發(fā)亮,像是累出了一層濕漉漉的汗水,白的一只狗卻像一朵綻放的白棉花,誘得那個黑貨直想鉆進(jìn)它的身子里面。

        謝道義記著他對煤窯外面的印象,沒有從家里帶一根棒子去,那樣乘坐火車也不方便,他采取的策略是到了這里以后就地取材。但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這次他沒發(fā)現(xiàn)他曾見過的那種鴨嘴螺紋撬煤的鐵棍,連木棍和竹棍也沒發(fā)現(xiàn)一根,他的心里有點兒慌了,沒有武器,如何對付母狗香香?又如何威脅謝老板補賠道仁哥那九萬塊錢?他擔(dān)心第一次若是出師不利,第二次再來就會更成問題,直后悔自己沒有做好第二手準(zhǔn)備,不知再往下去該怎么做。

        正這時他看見眼前不遠(yuǎn)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紅點,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像一面鮮艷的小紅旗垂頭喪氣地懸在空中。他相信一定有什么支撐著它,往前緊走幾步,真是巧極了,那面小紅旗下果然有一根插在地上的棍子,而且正好是他想要的那種鴨嘴螺紋棍,只是鴨嘴被小紅旗搭在了里面,剩下一截半人多高的螺紋棍身。再看那面小紅旗,其實是一條女人的紅褲衩,腰有點兒肥,他猜測它的主人是陪謝老板打牌的三個女人中的一個。說不定那上面是謝老板給弄臟的呢,他的心里這么想著,聽人說在這窯上打雜的女人都是謝老板的,負(fù)責(zé)接待的啦,燒茶做飯的啦,收錢記賬的啦,出外聯(lián)系的啦,有人稱她們是謝老板的“黑色娘子軍”,還有的說是謝大王的“三宮六院”,其中有幾個都為那腿上長黑毛的人打過胎。

        謝道義趕在那一男三女還沒注意到他之前,一把將那根鐵棍拔了起來,輕輕一抖,紅褲衩就被他抖落在地,然后他在手里拄著鐵棍,挺起胸膛朝著謝老板走去。

        “你好哇,道德哥!”他走得不快也不慢,走到不遠(yuǎn)也不近的地方才鼓足了勇氣叫道,臉上謙卑地笑著,給人的感覺是一個來窯上找活兒干的年輕人。

        謝老板從手中的牌上抬起眼來,扭頭斜看了他一眼,嘴里叼著煙不能說話,就用下巴向上翹翹。

        “道德哥不記得我啦?我是道義,謝道義?!敝x道義又一次鼓足了勇氣。

        這一次謝老板用手扶著嘴上的香煙吸了一口,摘下來夾在手指間,吐出一股煙霧問道:“謝家灣的?”

        “是啊,好遠(yuǎn)的路,腿子都走酸了,好像比我上次來時還要遠(yuǎn)!”謝道義擔(dān)心他對這根鐵棍起了疑心,嘴上這么解釋著,還故意讓一條腿有點兒瘸的模樣。

        “你來過?你什么時候來過?”

        “道德哥你肯定忘記我了,我在你這里挖過煤的,你把那臺最好的鉆機(jī)交給我使,被我不小心給使壞了……那時我剛高中畢業(yè),什么都不懂,讓你蒙受了損失……”

        “嗬,你這一說我就記起來了,你不會是來向我討工錢的吧?那次我把你的工錢扣了不假,可你算過沒有,它還不夠我買那臺鉆機(jī)的一個零頭!”

        謝道義默記著這次肩負(fù)的使命,正要再一次地委屈自己,先承認(rèn)了謝老板對他和鉆機(jī)零頭的評價,然后才說出他的來意。這時候,那三個打牌的女人從謝老板的話中聽出了他的身份,其中坐在兩邊的兩個幾乎同時說出一句同樣的話來:“謝老板你理他呢,快出牌!快出牌!”

        “道德哥你想錯了,我不是來向你討工錢的,我是幫道仁哥給你送一樣?xùn)|西?!敝x道義趕快把話搶過去,看著催促謝老板快出牌的兩個女人身材都比較瘦小,心想被他抖掉在地上的紅褲衩可能是那個沒發(fā)言的胖女人的。他用手拍了拍吊在腰上的挎包,拄著鐵棍,裝作走瘸了的樣子繼續(xù)往前走著。道仁哥不讓他叫這人道德哥,可他懷著解決問題的僥幸心理,背著道仁哥還是這么叫了。

        “道仁?謝道仁?他讓你給我送什么東西?”

        “你一看就知道了。是這樣的,道仁哥說他在你的煤窯上塌斷了一條腿,你說好賠他十萬塊錢,可你只給一萬就不給了,他讓我?guī)退涯闱匪哪蔷湃f塊錢要回去,還把你當(dāng)時打的欠條也給了我,欠條就在我這包里裝著,他說你給了他錢,我就把欠條還給你撕了,從此以后你們就算兩清?!?/p>

        “嗬,他真是這么說的?那我要是不給呢?”謝老板只稍微地愣了一下,立刻就冷笑了,把夾在手指間的香煙叼回嘴上,狠吸一口,虛著眼從吐出的煙霧中觀看謝道義的臉。

        “道德哥別和我開玩笑,你怎么會不給呢?道仁哥還是你的本家兄弟,別人你都一人給幾十萬,怎么對他連說好的十萬也不給了?”謝道義回避了要是不給會怎么樣的問題,盡量地自己不說,而讓他從道仁哥的信里得到那個斷腿答案。

        “快出牌!快出牌!謝老板,讓你別理他你還要理他!你是不是不想打啦?”剛才催促過他的那兩個女人中,有一個性子急的第二次催促說。

        “不想打可不行!不想打也得打!這一盤你輸定了!你說好輸了給我們一人一萬,當(dāng)大老板的要說話算話,可不能自己拉的屎自己又舔回去喲!”兩個女人中的另一個半是激將,半是真的擔(dān)心他會以此為由,扔下這把輸牌不打了。

        “別她媽把話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不就是一人一萬嗎?雞巴大個屁事!我謝老板什么時候說話不算話,什么時候自己拉屎自己舔啦?把你們的心放進(jìn)×里面去吧!”謝老板一心無二用,急著要對付謝道義,被她們催促得有些不耐煩了,他罵那個女人說話難聽,自己說話卻更難聽,不按傳統(tǒng)的說法讓她們把心放進(jìn)肚子里去,而是換了一個新鮮的說法,讓她們把心放進(jìn)那個最難聽的器官里去。

        兩個女人挨了臭罵,卻因為各自的一萬塊錢有了保證,高興地嘻嘻哈哈著,又小聲嘀咕說人的心長在上面,那個東西長在下面,一上一下隔大老遠(yuǎn)的怎么能放進(jìn)去!她們的嘀咕聲不高也不低,是故意掌握在謝老板正好聽到的火候。性急的那個還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劃了兩下,謝老板就大聲地笑起來,眼睛隨著她的比劃上下滑動,臉上飄著一層紅艷艷的鹵肉的亮光。

        謝道義的感覺剛好相反,像有一把刀子扎進(jìn)了他的心里,他那里面疼痛地想著,這兩個女人贏一盤牌是一萬,道仁哥斷一條腿也是一萬,在這黑了心的煤老板眼里,一個人,并且還是一個同村同姓又是同輩兒的人,一條腿原來和一個女人的一盤牌是同樣的價!這個黑心人的手上有多少個一萬,但寧可給不該給的女人,也不給該給的道仁哥!他在恨著這人的同時也恨著那兩個女人,恨她們先后兩次讓這人別理他,也恨她們在十月的天氣里還把棉衣的領(lǐng)子解開著,讓謝老板左右逢源,往那邊一歪能看見那個女人的奶子,往這邊一歪能看見這個女人的奶子,雖然兩個女人的奶子加起來也未必有對面那個胖女人的大。

        他想把剛才問的話再問一遍,以免因為謝老板一番打情罵俏給忘記了,不料這樣的話這人卻忘不了的,等把兩個催促出牌的女人安撫下去以后才接著回答他的反駁說:“別人?你拿他比別人?別人死了,難道他也死了?好,要這么比的話你就回去告訴他,只要他愿意死,我也給他幾十萬吧!”

        謝老板說完這句狠話,把手里足足還剩半截的香煙扔在地上,抬起腳來猛踏了一下。不管奶子大還是奶子小,也不管是對家還是兩邊的,三個女人一齊為他的精彩回答和豪爽動作笑了起來。

        “道德哥別這么說,你這么說就是欺負(fù)人了!道仁哥不是差點兒也死了嗎,他斷了一條腿,也算是丟了半條命,從前那么壯的漢子,如今連路也不能走了,要還能走路他讓我來干什么?做人要憑良心……”謝道義的臉都紅了,一是因為這人的蠻橫,二是因為三個女人的勢利,三是因為自己在快到這里的時候喝了一罐牛牌的啤酒,現(xiàn)在酒勁兒開始往頭上躥了。

        “你說什么?說我欺負(fù)人?說我不憑良心?你敢再重復(fù)一遍!”謝老板把手里牌啪的一聲拍在石桌上,嚇得三個女人的身子往后一仰,她們都穿著色彩鮮艷的衣服,這下真像是花兒一樣綻放開來。接著他彈起身子,好似一只吹足了氣的圓氣球,只是從上半部分多出一根肉滾滾的手指,槍口一樣指著謝道義還沒閉上的嘴。

        女人們一見這個陣勢,把插成扇形的牌死死地捏在手里,也跟著起身離開石桌,坐他兩邊的兩個女人趁這機(jī)會走到一處,把手里的牌互相交換幾張,以便更加有了勝利的把握,然后又分開站著。只有打他對家的那個胖女人快步返回石桌邊,一邊嘴里叫著“打不成了”,一邊用手刮走了桌面上剩下的牌,把謝老板扔下的牌也毀滅證據(jù)一般混雜進(jìn)去。這種做法立刻引起另外兩個女人的強(qiáng)烈不滿,她們齊聲抗議著,并且伸出雙手,做著保護(hù)和搶救現(xiàn)場的動作:“咦,不許混!這一盤我們贏定了!”

        “再重復(fù)十遍也還是這句話,難道我說錯了嗎?”謝道義紅著臉高聲喊道,他是要蓋過那三個女人的嚷叫,繼續(xù)和謝老板進(jìn)行對話。想起道仁哥對他的恩情,他一下子變得英勇無畏起來,在還沒有出門之前,在前往這里的路上,他已預(yù)先想到了被這人威脅的可能。他倒是沒有再重復(fù)一遍,但他這話本身就相當(dāng)于重復(fù)了十遍。

        這樣的事,比這嚴(yán)重十倍甚至百倍的事,謝老板自開煤窯以來經(jīng)歷得多了,但他沒有想到會發(fā)生在眼前這個娃子的身上。在他心里謝道義還是個學(xué)生娃子,那年他扣了這娃子的工錢,這娃子也只是蹲在棚子里雙手捂著臉嚶嚶地哭,幾年不見,同樣是這娃子竟敢?guī)椭鴦e人來向他要錢,還敢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照這么說,他真得刮目相看這娃子了!謝老板就這么刮目一看,看清了這娃子手里拄的不是木棍,也不是竹棍,而是一根鴨嘴螺紋的鐵棍,說是鐵棍,其實這家伙的官名叫做鋼铞,它是用從鐵里提煉出來的純鋼打造的棒子,能把房頂大的煤塊從煤窯里撬下來,自然能把人的腿打斷,身子打扁,腦袋打開花!

        謝老板油亮的鹵肉臉剎時變得白而無光,接下來就把頭快速地扭過去,又快速地扭回來,死死地盯在謝道義的手上,兩片嘴唇動了動,隨時準(zhǔn)備從里面發(fā)出一個聲音。謝道義知道他要發(fā)出的聲音無非是那兩個字,順著他剛才快速看過的方向也看了一眼,看見五米開外的草地上那只名叫香香的白狗,經(jīng)過一番輾轉(zhuǎn)騰挪之后,這時已經(jīng)被那只黑狗聯(lián)系上了。黑狗把一截根狀的紅肉插進(jìn)它的兩腿之間,它們兩個正張嘴露出舌頭呼哧氣喘著,聲音大得站在這里都能隱約聽到。三個女人的眼光都被這聲音吸引了過去,隨即她們就看見了這幕好戲,其中兩個手里仍然死捏著好牌的女人嘻嘻地笑著,互相推了一把,又伸長頸子,爭取看得更清楚些,后來張開的嘴就一直沒有合上。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喚你的那個香香來咬我!可它來了我也不怕,我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既然我答應(yīng)了道仁哥,我就得為他完成這個任務(wù)!你給他的那一萬塊錢我?guī)砹?,你給他打的那張欠條我也帶來了,你看我是把他拿你的還給你呢,還是你把欠他的交我還給他?”謝道義笑著又往前走了幾步,他們之間的距離跟那三個女人差不多了。他一只手拄著那根官名叫做鋼铞的鐵棍,一只手拉開了挎包的拉鏈,伸進(jìn)手去掏那個報紙裹著的東西。

        “你是不是喝酒了?”因為兩人的距離近了,謝老板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哦,是啊,你都聞出來了!我喝酒是為了壯膽,你也知道,過去我在你窯里干活兒一見你就害怕,怕得要死,這次還怕見到你了不敢說話,所以就在來的路上喝了點酒。你看看吧,我這包里除了錢,除了欠條,還有道仁哥給我寫的憑據(jù),我把它也夾在里面了,按說這是不應(yīng)該給你看的,我是想讓你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p>

        謝道義往前再走一步,坐在了胖女人剛才坐過的石凳上,解下肩上的挎包,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用一只手打開,讓它明明白白地擺在謝老板的面前。謝老板的警惕性放松了一點,臉上恢復(fù)了鹵肉的亮光,正要伸手過去,胖女人的眼睛突然轉(zhuǎn)向謝道義另一只手里的鐵棍,嘴里發(fā)出一聲尖叫:“別拿,他會打斷你的手!”

        她在發(fā)出這一聲尖叫之后,還不等謝老板作出反應(yīng),指著謝道義的手緊接著又是一聲尖叫:“啊,你這根鐵棍是從哪里來的?是不是插在房子旁邊的那根?上面還搭著一樣?xùn)|西?肯定是的!你肯定不會從家里帶鐵棍來!你家里也沒有這樣的鐵棍!那你說,這上面搭的東西哪里去了?”

        謝道義得意地想,他果然猜對了,那條褲腰肥大的紅褲衩原來真是這個胖女人的。他笑了笑如實地告訴她說:“你說得對,我手里拿的正是你說的那個玩意兒,上面搭的東西被我扔了,等你們老板還了我道仁哥的錢,我替他作主買一條還你就是!你放心我不會打斷他的手,道仁哥只說他要是不還那九萬塊錢的話就打斷他的腿,等于一條還一條!”

        謝老板的身子抖了一下,從上面飄下一些細(xì)小的灰末。其實他根本就沒有資產(chǎn)上億的大老板樣子,一年有半數(shù)時間守在窯上和女人們玩兒牌,也玩兒一些其他的游戲,衣領(lǐng)那一圈經(jīng)常都是黑乎乎的。當(dāng)然她們會給他洗,和自己被弄臟的褲衩泡在一個盆里,那樣往往把他剛買的白襯衣染成粉紅色,目前他貼身穿的一件就是這么個情況。

        “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吧,他不敢動我一根毫毛,這娃子是讀過書的,跟那些煤黑子不一樣,打傷了人要犯法,打死了人要償命,他連這個都不懂了?”謝老板的身子只抖一下就控制住了,很快又挺起腰桿,大著聲說。這話既是對謝道義警告,也是給自己壯膽,同時還讓這個真正關(guān)懷他的女人放心。這次他沒說讓她把心放到那個難聽的器官里去,看來這個女人若不是他的親女人,就是他的比親女人還親的女人。

        這話對謝道義起了作用,雖然他從接受任務(wù)起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人打死,連打斷一條腿也是在關(guān)鍵時的一個口頭威脅,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會真那么做,他此行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還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一路上他反復(fù)地囑咐自己,包括他在喝那罐牛牌啤酒的時候。謝老板說完這句話就大著膽子,不看他臉,也不看他手里的鐵棍,只看一眼自己給的那沓錢,一伸手推開了,又看一眼自己打的那張欠條,也推開了,倒是用兩根指頭的末梢輕輕夾起謝道仁寫的那一個憑據(jù),做出極端重視的樣子緊貼著自己的眼皮,洗臉?biāo)频厣舷履ゲ亮藘上隆?/p>

        謝道義知道這人是用這夸張的動作對道仁哥,也對他這個替道仁哥討債的人進(jìn)行諷刺,謝老板的眼睛一點兒都不近視,能把四肢趴在煤窯口上,腦袋探進(jìn)窯里,拐著彎兒地觀察下面的煤黑子們偷沒偷懶。果不其然,這人在這張憑據(jù)上發(fā)現(xiàn)了連他都沒發(fā)現(xiàn)的問題,嘿兒嘿兒地笑了起來:“這個蠢貨!他說讓你打斷我的狗腿,把我賠他的錢還給我,你拿他的錢也不讓你還了,那行,那我們就這么著,你把我這只狗的腿打斷吧,打斷了我和他從此兩清!這可是他自己白紙黑字寫的!”

        說完這話,謝老板又快速地扭過頭去。謝道義有些意外地眨著眼睛,回憶憑據(jù)上寫了些什么話,正準(zhǔn)備解釋這可能是道仁哥表達(dá)上的錯誤,要打斷的不是他的狗的腿,而是他的狗腿,也就是長在他肚子下面的兩根能夠走路的支柱。道仁哥恨他,罵他,就說成是他的狗腿了。不過謝老板根本就沒打算聽謝道義的什么解釋,嘴巴一張,對著五米開外的地方喚了一聲:“香香!”

        白狗香香的身子已經(jīng)被那只黑狗牢牢地鎖住,在那兩個女人興奮的觀察中站在那里不再動彈了,它好像是接受了黑狗的追求,而且沉浸在了享受之中,盡管它開始時根本不是這種態(tài)度。聽到謝老板的呼喚它向這里看了一眼,接著身子也動了一下,但是把上身伏在它下身上的黑狗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感覺到情況有可能會出現(xiàn)變化,因此不僅不停,相反還加快了速度。謝老板喚過這一聲后,并沒有聽到過去那種像一陣疾風(fēng)刮來的聲音,再次扭過頭去,這下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出在哪里。

        “楊楊你它娘的這只騷狗,老子把你買來是為了跟香香作伴的,可你早不弄它晚不弄它,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弄它,你再不放它老子打死你!”他對那只加快速度的黑狗罵道,同時用力地跺了一下腳,還彎腰做了一個假裝撿石頭的動作。然后又喚一聲“香香”,眼睛看著謝道義,身子向著后面退去。

        那只名叫楊楊的黑狗聽到主人的罵聲,看他又是跺腳又是彎腰,意識到自己犯了嚴(yán)重錯誤,卻又欲罷不能地汪汪叫著,好像希望得到他的諒解,讓它把事情做完再說,或者提前結(jié)束也行,只是不要因此受到他的懲罰。問題是它想結(jié)束而結(jié)束不了,白狗香香從主人的吼叫中知道了他的焦急和憤怒已達(dá)極點,他也一定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它必須放棄眼前的享受,不顧一切地奔向主人。

        但它剛一動步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已不像往常那樣受自己的支配,它往前奔黑狗楊楊也往前奔,它越用力黑狗楊楊也越用力,兩只狗的屁股對著屁股,頭卻朝著相反的方向,這讓它除了感覺身體一陣陣被撕扯的疼痛,已經(jīng)沒有可能擺脫這只不識時務(wù)的騷狗了。緊急中它想出一個辦法,提起后蹄狠踢了一下黑狗楊楊,示意它調(diào)過頭來和自己保持一致,由相反的方向改為相同的方向,黑狗楊楊總算明白了它的意思,這才調(diào)頭和它肩并著肩,胯連著胯地向這里奔來。

        不過它們最好的效果也只能是斜著身子向前,這樣跑起來仍然非常困難,即便如此兩個的后胯還會不斷地互相踢蹬,有時一只被絆倒在地上,另一只立刻跟著摔倒。它們倒下后還努力地想掙脫開來,但無論怎么努力也沒法掙脫,就汪汪地慘叫著,爬起來連在一起繼續(xù)奔跑。那兩個伸長脖子觀看的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跟在它們的身后又走了回來,兩人的手里還各自捏著插成扇形的好牌。

        謝道義在來的路上想了千遍萬遍,也沒想到眼前會出現(xiàn)這么一個情景,遠(yuǎn)遠(yuǎn)向他奔來的不是一只狗,而是兩只狗,但這兩只狗還比不上一只,無論速度還是氣勢,都不能對他形成威懾。他把手里的鐵棍往緊處攥了一下,從容地舉起來隨時準(zhǔn)備落在其中一只身上,誰先挨近就先打誰。謝老板剛才喚狗的表現(xiàn)讓他看出,這人是選擇不給道仁哥的九萬塊錢了,那么他的選擇也就只能是打死或趕走這兩條狗,消除障礙之后再接著打斷這個黑心人的一條腿。他看著互相糾纏的兩只狗在向他奔來的路上忽倒忽起,忽左忽右,舉起的鐵棍也在空中不停地調(diào)整著方位,抽空還預(yù)防一下謝老板會對他采取什么行動。

        謝老板并沒打算對他怎樣,卻對站在他對面的胖女人使了一個眼色,那女人略微領(lǐng)會了一下,緊接著以最快的速度撲到石桌邊,一下子將那包錢和那張欠條抓在手里,然后退到遠(yuǎn)離謝道義的安全地帶。謝道義現(xiàn)在就等著兩只狗撲到他面前了,白狗香香可能是最先撲來的一只,因為是它帶動著黑狗楊楊,而不是黑狗楊楊帶動著它,別看那是一只牙狗,謝老板用重金買來的母狗畢竟有它的價值所在。事情果然就是這樣,只見白狗香香拖著黑狗楊楊,一路磕磕絆絆地向他撲來,接下來就要對著他的臉縱身一躍,謝道義又調(diào)整了一下方位,正要搶在它躍起之前一棍打去,卻聽得謝老板突然改變主意,在遠(yuǎn)處大喝了一聲:“香香你給我退下去!楊楊你上!”

        香香一步也沒有后退,倒是更加兇猛地伸出前爪,騰空縱起。楊楊也沒有撲上來,它看著謝道義手中的鐵棍正對準(zhǔn)了它們,汪的一聲就扭轉(zhuǎn)身去,拖動著香香的前爪從空中搭在地上,非但不能上前,還一連倒退了好幾步。謝道義手里的鐵棍放了下來,準(zhǔn)備著香香的下一次進(jìn)攻。但是由于楊楊的臨陣脫逃,被它拖動的香香急得汪汪亂叫,用四爪把地皮刨得塵土飛揚,也不能近到謝道義的面前。謝老板對那兩個手里還捏著牌的女人喊道:“看那沒用的娃子,還想把我的狗腿打斷,你們?nèi)Z下他的棍子幫著他打,打死那只騷狗楊楊,剁下它的腿給他帶回去交差,這事我們就兩清啦!小心別傷著了香香,香香花了幾千塊錢,這騷狗才花二百五,打死給他一條腿還有三條,自己吃也值了!”

        那兩個女人臉上做出為難的表情,試著往前走了一步,很快退回原地。謝老板抬高聲音又喊:“不想要那一人一萬塊的錢啦?不聽謝老板的話啦?好,那你們也和我兩清了吧!”

        “上!”那兩個女人齊喊一聲,這時才扔下手中的牌,從左右兩翼朝著謝道義包抄過去。

        謝道義還真是一個沒用的娃子,看見向他夾攻而來的是兩個女人,不是狗也不是謝老板,就幾乎喪失了反抗的能力,不出幾下就被她們奪下手里的武器。兩個女人旗開得勝,一個舉著鐵棍,一個吶喊助威,追趕著兩只狂呼亂叫的狗,朝著那顆黑色的腦袋一棍打去。這兩個女人可能是給謝老板做飯的廚子,打狗的這一個負(fù)責(zé)切菜剁肉,眼睛和手上的功夫真好,楊楊還疑惑地看著她過去扔它棒骨的手里怎么拿起了棒子,只聽得“梆”的一響,嘴里悶叫一聲就淌出了烏血,接著倒在地上不能動了。香香也想不通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這女人本來是它們一伙的,就是恨楊楊不該和它做那樣的事,也不該下這樣的毒手!它望著謝老板一邊又哭又喊,質(zhì)問他這是為何,一邊等著這女人的鐵棍向它打來。這女人卻不再打了,招手叫來另一個女人,一個用雙手固定住香香,一個從它的胯襠下拔著楊楊。拔了幾下沒有成功,疼得香香用嘴咬她,最后只好等待死掉的楊楊筋肉慢慢松弛,這次一拔就拔出來了。

        謝老板的臉上露出微笑,又喊一聲:“拖過去把腿卸了,三個人都動手,人家點名說要我的狗腿,給他后邊的那一條!我記得是右邊的!”

        被拔出那根死肉的母狗香香一邊后退,一邊看著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牙狗楊楊,眼里閃著悲哀而又恐懼的光。傻了似的謝道義卻發(fā)呆地瞪著那三個忙忙碌碌的女人。他喝下的那罐牛牌啤酒的酒勁兒已經(jīng)過去,臉色發(fā)白,身子發(fā)軟,眼前出現(xiàn)了道仁哥胳肢窩下架著一根木杖,身子一高一低向他走來的影子。這自然是他的幻覺,此時向他走來的是腿子比水牛還要粗壯的謝老板,謝老板放心大膽地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說:“一會兒就弄好了,麻煩你給他帶回去?!?/p>

        看他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說話的力氣,謝老板想了一會兒又說:“要是覺得不好見你道仁哥,那我就給他寄回去吧。你呢,就留在我這里干,我再給你買臺鉆機(jī),只要你死心塌地是我的人,就和她們?nèi)齻€一樣,以后哪怕把我再好的東西使壞了,我也不會扣你工錢啦!”

        謝道義從那三個女人的嘻笑聲中聽出了謝老板的一語雙關(guān),心里翻起一股想吐的感覺,但他開始思考著這人的話。如果回家,他的確不好向道仁哥交代;如果留下,倒是還有機(jī)會完成道仁哥托付的事。他悄悄斜了一眼面前這條比牛還壯的腿,心想那就只好留下來吧。

        “道德哥,我聽你的?!?/p>

        尋人記

        那天早上我起床以后,正騎在蒙娜麗莎的頭上作威作福,突然有人打我手機(jī),一看是老家縣志辦余蟲的號碼。去年夏天我回了一次老家,臨走時得知教過我小學(xué)的史冰清老師快不行了,我去醫(yī)院看史老師,在病房里和另外幾個小學(xué)同學(xué)意外相逢,他們都把矛頭對準(zhǔn)了一個名叫余蟲的人,意思是說,大家都在縣城里面工作,約他也來看史老師一眼,他說他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但是一轉(zhuǎn)眼間,他們卻在這家醫(yī)院的肛腸科里發(fā)現(xiàn)了他忙碌的身影,縣志辦的牛主任來看痔瘡,五官向下趴在一張診斷床上,一個雙手戴著膠皮手套的白衣人是醫(yī)生無疑,另一個協(xié)助醫(yī)生把趴者的褲子往下扒著的人就是他了。有個同學(xué)就朝他緊急地招手,等他騰出空來走到門口,那同學(xué)小著聲兒問:“你不是放屁的工夫都沒有嗎?怎么有工夫來聞別人放屁啦?”余蟲正要自圓其說,就聽得背后“卟”的一響,牛主任真的被肛腸科醫(yī)生的膠皮手套弄出一個屁來。

        大家的臉就一張張笑得奇形怪狀,嘴里又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像很多年前老家人喂狗來舔吃小孩拉的大便。我弓身走到墻角,往痰盂里吐了一口問道:“我怎么想不起有這個人?余沖?”幾個同學(xué)輪著流地回答,又互相補充著關(guān)于此人的歷史材料和生活背景,匯總起來大概是這么一個情況:“不叫余沖,叫余蟲,昆蟲的蟲!這小子比我們高兩級,史老師先教他后教我們,上完初中他就沒再讀了,后來逼宮讓他爹退位,目前他上班的這個縣志辦本來是他爹的單位。當(dāng)年給他們父子二人辦交接手續(xù)的就是這個牛主任,名字叫牛有志,牛了這多年,這么有志,如今還是個科級??萍壴谀銈儽本┫喈?dāng)于居委會主任吧?那時就老有人把他寫成牛有痔,證明這人是一位資深的有痔之士了?!?/p>

        他們說的逼宮和退位我懂得,那是上世紀(jì)末我國對大量待業(yè)青年實行的一項人道主義政策,允許單位的老職工提前退休,把自己干得滾瓜爛熟的工作讓給一竅不通的子女,好聽的說法叫替父從軍,不好聽的說法叫頂職,還有更難聽的叫兒子吃老子的沒出息東西!但是這樣做據(jù)說有一個好處:能夠讓社會和諧,家庭穩(wěn)定,父子團(tuán)結(jié)如一人,同在天下莫為敵。因為在那個和平年代就像戰(zhàn)爭年代一樣,僅我們一個小小縣城就先后發(fā)生過三起弒父案,事情全都是由兒子向老子要工作引起。同學(xué)們憤然地告訴我,余蟲正是在那種大好形勢之下成功地取代了他爹,并且一鼓作氣,促使那位心情抑郁的老同志在離開單位的第二年就索性離開了人世,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應(yīng)了那句難聽的話,真的是兒子把老子吃了。

        同學(xué)們固然一百個看余蟲不起,卻還要把我回家看望史老師的事告訴他,另外還搭上我的手機(jī)號,回頭對我的解釋卻是如果不給,這人會把他們攪得日夜不能安生。我認(rèn)為情況并非如此,他們隆重推出我的原因,無外乎是想讓他產(chǎn)生一絲羞愧之心,看,人家在首都,你在縣城;人家是作家,你是頂職;人家來看小學(xué)老師的癌癥晚期,你來看牛有痔的痔瘡!而把我的手機(jī)號給余蟲,目的是他若不相信,就自己打電話向我核實有沒有這回事。然而他才不會產(chǎn)生他們希望的那種心情呢,直到史老師的遺體運出醫(yī)院,他仍然守護(hù)在牛主任的身邊,牛有志主任把折磨自己大半輩子的罪魁禍?zhǔn)捉o切除了,住在肛腸病人的住院房里療養(yǎng),身邊需要有個聊天兒的人。

        大家想讓他感到羞愧的用心沒有得逞,反倒成全他把我的號碼輸進(jìn)了手機(jī),從此以后,三天兩頭給我打一個來。頭幾次我以為是騙子,一響就按掉,一響就按掉,后來我收到這樣一條短信,才知道按掉的原來是此人:“尊敬的彭著作郎先生擱下乎?吾乃昔日天寶小學(xué)高女兩級之同窗余蟲者也,今任鄉(xiāng)辛縣志編修,與女同行,女今衣棉還鄉(xiāng),未迎大罵,心甚鬼之,特致謙哉。”

        這條之乎者也的短信我從上午看到下午,又從下午看到晚上,快到半夜的時候我終于看懂了,忍不住獨自發(fā)出一陣大笑。余蟲稱我是古代朝廷里的著作郎,卻把“閣”字寫錯了;說他和我在天寶小學(xué)同學(xué),又把“汝”字寫錯了;說他在家鄉(xiāng)編寫縣志,又把“梓”字寫錯了;說我這次回鄉(xiāng)他沒迎接,又把“錦”字和“駕”字寫錯了;說他心里慚愧向我道歉,又把“愧”字和“歉”字寫錯了。有一會兒我簡直懷疑他是在故意搞笑,一個編寫縣志的工作人員文化水平再低,也不會低到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步吧?我在午夜的燈光下回復(fù)他說:“你比我高兩級,雖然不是我的同窗,也是另一個窗子里的同校,以后有事就請直說吧!”

        我讓他直說的意思,是讓他以后別再“吾”哇“汝”的,也別稱“著作郎”,著作郎是古代的一種六品官職,與著作有關(guān),卻不是我從事的這個著作。但他要的就是我“請直說”這句話,以后越發(fā)勤便地和我直說了,每次都直說是有事,說完我一回憶才覺得什么事都沒有。不過最近這次他倒是真的有事了:“尊敬的彭著作郎先生閣下,我們主任讓我代表家鄉(xiāng)的縣志辦公室,請您幫我們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您要是做了的話呢我們也會非常感謝您的!”

        “別別別呀,我們不說好是同校嗎?說好有事直說嗎?你怎么又……”

        “哈哈,那我就又直說了啦!是這樣的,我們縣里的話呢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們牛主任昨天到市里開會聽說的,這人還是一位女性,年齡應(yīng)該不是很大,姓何,名字叫何青花,她現(xiàn)在的話呢是一位部長的助理!正好我們在重修縣志,牛主任想把她收進(jìn)縣志的人物篇中,因為您是我們家鄉(xiāng)在北京工作的人,就想請您的話呢去見她一下,然后給她寫一個小傳發(fā)給我們,小傳,也就是幾百到千把字吧!我現(xiàn)在的話呢把何助理的手機(jī)號給您,您把它保存好了,這是我們牛主任托人幫忙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

        “啊,我后悔剛才答應(yīng)你了,我沒想到是這類事,我不適合和官場的人打交道。你們?yōu)槭裁床蛔约簛硪娝???/p>

        “您可不能后悔喲!君子一言既出的話呢四匹馬都難得追上!您問我們?yōu)槭裁床蛔约簛硪娝??我倒是做夢都想來一趟偉大首都北京城,借這機(jī)會進(jìn)故宮去在皇帝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一會兒呢!可是的話呢我想見何助理,何助理就會隨便讓我見了?只怕她一看手機(jī)號顯示是老家這邊,立馬就懷疑有人想求她辦事,還不啪的一下關(guān)了?人家是部長助理,部長助理應(yīng)該是副部級吧……要么是正廳級?至少!那不相當(dāng)于我們市長那一級,比縣長還高一級嗎?而您的話呢最起碼是在北京,又好歹是著……”

        “得得得,你千萬別再叫著作郎了,請你把她的電話給我,我答應(yīng)幫你找一下好不好?”

        我經(jīng)不住這個余蟲死皮賴臉地磨纏,他那被逼宮退位的老爹真會取名字,他就像一條蟲,爬到人的身上讓人難受??伤譀]咬人,打它于心不忍,善良的做法是把它拈到一個對它有益的地方,讓它達(dá)到目的之后不再來了,我好清靜下來做些事情。我的頭皮硬了一硬,像給自己戴上一頂準(zhǔn)備遭到冷遇的鋼盔,咬牙切齒地答應(yīng)了他:“我試試吧,只能說是試試……”

        這么一來我的便意全消,提前從蒙娜麗莎的頭上站了起來。剛才我忘了說,蒙娜麗莎是我家馬桶的昵稱,我在重新裝修洗手間的時候,從建材城的潔具店里獨獨選擇了它,這完全是看在死去的史冰清老師的份上。史老師在我去年離鄉(xiāng)回京的第三天就去世了,他的病是因長期操勞過度和營養(yǎng)不良引起的,一旦倒下就不可救藥。在老家醫(yī)院重逢的小學(xué)同學(xué)告訴我說,史老師死前一天已說不出話來,只是瞪著兩只眼珠,伸出三根手指,像準(zhǔn)備要寫字的粉筆一樣在空中搖晃著。大家都不懂得這代表什么,他的兒子史水青突然哭著跪在了他的面前:“爹,您是想說您這一生要教夠三千個學(xué)生,現(xiàn)在還沒有夠數(shù)是嗎?是的,肯定是的!可是爹您忘了,您的兒子也是您的學(xué)生啊!要還不夠那個數(shù),還有您的兒媳婦,還有您的孫女兒,他們也都是您的學(xué)生,都會記著您教我們怎樣做人的道理啊……”

        同學(xué)們在電話里對我描述,史老師聽了這話啪嗒一下眼睛就閉上了,接著又啪嗒一下,那三根粉筆一樣在空中抖動的指頭也隨著枯瘦如柴的胳膊塌了下去。

        直到史冰清老師死后我才知道,他的那個名叫史水青的兒子年齡比我要小,三歲時得過小兒麻痹癥,治好以后手腳有些僵硬,可能因為這個才沒有找到正式工作。我也才知道史老師的老伴,那個我們應(yīng)該叫師母的女人很早以前就死了,手腳有些僵硬的兒子此前一直和史老師住在一起,父子兩個相依為命。史老師去世以后,史水青來到自己一直都想來的北京,碰巧就在離我不遠(yuǎn)的建材城一個潔具店里給老板盯攤兒,北京話盯攤兒就是當(dāng)售貨員。媳婦也跟著一道來了,把女兒丟在自己娘家上學(xué),來這里找些家政服務(wù)的事做,比方說月嫂、保姆、鐘點工之類。

        我像余蟲找我一樣設(shè)法找到了史水青,聽說他每月除了老板給他一千元保底工資以外,效益工資是按售貨額的百分之五提成,就專門在他盯攤兒的店里買了這個蒙娜麗莎牌的坐便器,這是一家名叫蒙娜麗莎的專賣店,所有的潔具都是這一個品牌。其實我并不真心喜歡這個牌子,價格貴于同類產(chǎn)品不說,耗水量還特別大。還有就是每當(dāng)我騎在蒙娜麗莎頭上拉屎拉尿的時候,總會心猿意馬地想到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意大利,想到達(dá)·芬奇和他創(chuàng)造的神秘的微笑,因此精力老也不能集中,每次都會浪費很多和生命一樣寶貴的時光。

        不過我為自己小學(xué)老師的兒子著想,想他可以在月底可以多拿一點提成,尤其當(dāng)我看見他手腳僵硬地幫我展示著坐便器,又兩腿一高一低地安排人為我送貨時臉上混合著的汗珠和笑容,就對我選擇蒙娜麗莎更加無怨無悔,雖然我明知道得便宜更多的是店老板,落到他手上的微乎其微。我記得在我買下這個坐便器后,有一位身材嬌小的女士挽著一個體積是她三倍的壯漢走了過來,請教我蒙娜麗莎有什么好,我出口成章地編了一大套,我說這么給你說吧,它的排便量大得能排掉十六世紀(jì)以前整個歐洲的神學(xué)思想。壯漢的眼睛發(fā)出異光,立刻嘗試性地坐在了它的上面。我想史水青如果給另一個老板賣蔬菜、賣水果、賣牛奶雞蛋以及其他任何生活日用品,我會每天帶著一張好嘴前去光臨,那樣對他的支持力度將會更大。

        此后我又去蒙娜麗莎店買過兩樣小的潔具,一樣是洗手的瓷盆,一樣是淘洗墩布的瓷桶,總之一有這方面的需要我都會想到那里。我還記得買瓷桶的那次我問過史水青一件事,那是我由他現(xiàn)在的處境聯(lián)想到了余蟲,就問他在史老師活著的時候為什么不像余蟲一樣走頂職的道路,以致于讓史老師把一個教師的職業(yè)帶進(jìn)墳?zāi)埂_@句話似乎刺疼了史水青的傷心之處,他低頭嘆了一口氣,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唉,我當(dāng)初也這么想過的,有天晚上還厚著臉皮對他說了,可他說教師是一種特殊的職業(yè),特別是小學(xué)教師,可惜我的身體條件不具備,他指的是我小時得病落下的殘疾……為這話我恨了他好長一段時間,我想我怎么就不具備……后來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學(xué)生在放學(xué)路上模仿一個瘸子走路,把另幾個學(xué)生笑得東倒西歪,我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再后來你就不恨他了吧?”

        “是啊,我覺得他是這個世上最好的老師,也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父親……你可能不知道,我不是……”

        “不是好兒子對嗎?不對,你能這樣理解他你就是他最好的兒子,余蟲做不到這一點!”

        “我是說,我不是他親生的兒子!”

        “???”

        “我在讀二年級下學(xué)期時得的這病,以后家里就不讓我再上學(xué)了,他到我家來動員讓我復(fù)學(xué),說著說著和我爹吵了起來,我爹一生氣說把我送給他做兒子,任他把我?guī)ё呱系酱髮W(xué)都不管!他也一生氣說行,拉了我的手起身就走,從那天起我就成他的兒子了!那時候你可能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吧?我的前面有兩個姐姐,因為有了我,他們不打算再生孩子了……”

        “從來我都沒聽人說過這事,他真是這個世上最好的老師和父親!”

        “我對不起他,這輩子沒有考上大學(xué),混得不遠(yuǎn)千里來到北京給人賣馬桶!”

        “不,檢驗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biāo)準(zhǔn)不是職業(yè),史老師不也只是一個小學(xué)老師嗎?”

        我用不可質(zhì)疑的眼光死盯著史水青,直盯得他不能不點了個頭,這才裝了淘洗墩布的瓷桶開車回家。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余蟲交給我的這個任務(wù),當(dāng)晚我按余蟲提供給我的手機(jī)號碼,試著給那位即將被寫進(jìn)縣志的部長助理何青花女士打了電話。到這時候我還在想著史水青,心里居然閃過一個卑微的念頭,如果我的這個電話打通,我能幫縣志辦寫好何助理的人物小傳,我就順便請她幫我做一件事,以后她的家里,以及她助理的部長家里,需要添置或更換什么潔具,就到我們這個殘疾老鄉(xiāng)的蒙娜麗莎專賣店去購買,他們錢多,房子多,洗手間多,可以來選購最高檔的品牌。

        想不到這個號碼居然能夠打通,這讓我取消了對余蟲曾經(jīng)有過的懷疑。為了驗證對方是不是一見老家人的電話就會“啪”的關(guān)機(jī),我對電話那頭的女部長助理沒有自稱是北京的作家,而撒謊說我也是從家鄉(xiāng)來的人,聽說她的奮斗歷程以后,很想和她見面聊聊,目的是回家告訴我那個不好好讀書的孩子。

        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何助理只是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就回答我說:“謝謝老鄉(xiāng),既然您大老遠(yuǎn)地跑一趟來見我,那我不見您就說不過去了!不過在我工作的這個地方見面不大方便,能不能趁我本周六晚上回去取東西時,我請您到我居住的地方見一個面?能的話我就給你發(fā)來我住的地址,那里就是有一點兒遠(yuǎn),也沒有地鐵。”

        我說遠(yuǎn)和沒有地鐵都不要緊,哪怕挨近天津和河北的地界,我也能夠開車走高速過去,或者坐火車和長途大巴也行。她說不會遠(yuǎn)到那種程度,也就是北京郊區(qū),住在那里的很多人每天都到城里上班。這么一說我的心里高興起來,想不到一舉手就把余蟲視為登天的大事給辦了,雖說離圓滿完成還早,但起碼已經(jīng)進(jìn)入那個圓滿的外圈。于是我請她把詳細(xì)地址發(fā)給我,幾秒鐘后我就收到她的一條短信,是一個遠(yuǎn)郊區(qū)的地名、區(qū)名、棟號和門牌號,隨后寫著:“周五晚上見,何青花!”

        我正要把這個消息打電話告訴余蟲,余蟲的電話卻早一秒鐘打了過來,這次他記住了沒叫我著作郎,開口就問何部長助理的事聯(lián)系得怎么樣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絲毫不賣關(guān)子地如實回答了他,沒想到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音,幾乎是萬籟俱寂一般,我以為是電話斷線,剛要掛了重新打?qū)⑦^去,卻聽得耳邊一聲大叫,好像天上打了一下炸雷,差點兒把我手里的話筒震掉在了地上。

        這雷聲自然是從余蟲嘴里發(fā)出來的,他剛才是狂喜得說不出話了:“啊,這真是太好啦!我們牛主任說了,這件事做好了的話呢就給我申報一個副科!他還讓我轉(zhuǎn)告您,您的話呢也可以考慮寫進(jìn)縣志里去,那么您的小傳就由我來寫,寫了您給改改?”

        “得得得,想調(diào)動我的積極性是不是?再這么說我周五晚上就不去見她了!”

        “別別別,您可千萬別這樣,這事的話呢我們以后再說吧!”

        周五的晚上是北京城里堵車的高峰,一周之末總比平時要多一些親友相聚的活動,特別是通往影院、劇場、飯店、商廈的繁華街道上。我力所能及地錯開堵車的時間,避開堵車的區(qū)域,繞開堵車的路段,提前一個小時開車出發(fā),當(dāng)我找到何青花寫給我的那個小區(qū)的時候,嚴(yán)格地說還沒有正式進(jìn)入晚上,雖然四周已經(jīng)華燈初上。這是城鄉(xiāng)交界的一片住宅區(qū),一些自由散漫的建筑像是郊外農(nóng)戶自己在宅基地里蓋的房子,我懷疑這里莫非是何助理家保姆的住處,她在單位和自家不方便和我見面的前提下,臨時借用一下,接待我這個自稱從家鄉(xiāng)趕來身份與此相匹配的人?

        我在幾盞昏暗的路燈下暗自一笑,頓時輕看了這位剛剛給我一點好印象的老家女人,因為在我心里,別說是區(qū)區(qū)一個部長助理,就是部長本人也未必能讓我在大周末的晚上自己駕車前來拜會。之所以今晚我來,本就是被余蟲像蟲一樣地死死纏上,推不開、擺不脫、扔不掉,他用“家鄉(xiāng)”二字綁架了我,我方才硬著頭皮前來采訪,接下來還要寫個什么小傳!我把車停在路邊一個巨大的停車場上,那里亂七八糟地停著一些小轎車、大卡車、面包車、三輪車,還有幾輛已有許久沒有見過的拖拉機(jī)。我跳下車來,找到了她短信告訴我的門號,這扇門外連個門鈴也沒有,我用屈起的指節(jié)在門上敲了兩下。

        “請問何青花在這里嗎?”由于情緒受到影響,我沒按余蟲告訴我的那個職務(wù)叫她。不過即便情緒不受影響我也可能不會這么叫,我叫人職務(wù)的時候身上有一種不舒服的生理反應(yīng),就好比聽余蟲把我叫著作郎。

        門立刻就開了,及時得好像有人從門孔里看見了我,開門的人此時就站在門的背后,不用說這人是何青花。但是這道有些破舊的門上沒有門孔,難道為了一個老鄉(xiāng)的約見她會在門后守株待兔?接下來從門縫里探出的卻不是一顆女人的頭,他是一個男人,一臉毛茬茬的胡子,我大吃了一驚,不久以前我們還在建材城的潔具店里見過面的:“史水青?你怎么在這里?”

        “快進(jìn)來!你快進(jìn)來!我上個月才搬來,城里房租太貴了,實在是住不起呀!”史水青一把將我拉進(jìn)屋里。這時我才知道為何我只敲了兩下門就開了。原來門的背后面一個兩米見方的小廳,小廳里擺著一張桌子,他就坐在桌子與門之間的一把簡易椅子上,聽到敲門,起身一伸手就能把門打開。

        “這里……不是一個名叫何青花的住處嗎?你……你是她家的親戚?她借你的房子和我見面?”我的目光在滿屋里迅速地搜索著一個女人,一個想象中太有心計的女人,怪不得能夠當(dāng)上部長助理的女人。

        我沒有搜索到這個女人。面積大約是二十多平米的整套房里一覽無余,除去這個小廳之外只有一間小屋,屋里放了一張床后就剩下一條走道,從走道走過去還有一個陽臺,那里現(xiàn)在成了廚房。沒有衛(wèi)生間,這讓我忽然想起剛才的停車場邊哨亭一般豎著一個廁所,殘缺的紅磚砌的墻,生銹的紅鐵皮蓋的頂,門上掛的一張簾子也是紅布做的,當(dāng)時我的心在萬忙中還給它取了一個詩意的名字,叫紅房子。

        史水青摩拳擦掌,我知道他不是要打我,而是想怎么回答我的問題。

        “是她讓我來的?!蔽以诜块T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這樣告訴史水青說。

        “我知道,她打電話對我說了,讓我等你,你知道她是誰嗎?”史水青終于摩擦出一句話來,站著問我,滿臉是驚恐不安的神色,因為病好后兩腿長短不一,他的身子有點兒向一邊偏倒。

        “老家縣志辦的余蟲說她是部長助理,說實話,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助理的是一個什么部的什么部長,我只是奈不過家鄉(xiāng)的面子,答應(yīng)幫他們寫一個縣志里要的人物小傳。”

        “部長……助理?什么部長助理?別開玩笑了!我讓你猜她和我什么關(guān)系?”

        “難道你們真是親戚不成?”

        “她是我老婆!”

        史水青那兩片干燥開裂的嘴唇里石破天驚,吐出的話把我全身上下都給震動了,屁股以上的部位往起一昂,以下的兩腿并攏,眼睛瞪著他已閉上的嘴,自己的嘴卻張得大開,但至少在十秒鐘之內(nèi)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我的小學(xué)老師的這個兒子讓我別開玩笑,他自然不會開玩笑,這么說他真是老家縣志辦要寫進(jìn)縣志的那個部長助理的男人?可他的樣子又似乎否認(rèn)她是部長助理,此中到底有著怎樣的秘密?

        “肯定是縣志辦給搞錯了……肯定是……”

        “你也坐下,慢慢給我說!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她今晚回來嗎?”

        他在我的面前坐了下來,依然坐在他開門以前坐過的那個位置,望著我搖了搖頭說:“她今晚回不來了,正是因為回不來了她才急著給我打電話,讓我向你說對不起,沒想到事情臨時會有變化,想和你另外約個時間都來不及了!……哦,她還說她不在家,囑咐我請你到館子里去吃飯……”

        “謝謝,我吃過了,出門前搶著吃的,你不要想著吃飯的事,我們還是多說點有用的話吧!她今晚為什么回不來了?剛才我還問你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

        “剛才你說她是部長助理?這肯定是有人挖苦她,挖苦我們!她在部長那里做事不假,那是她去年來了以后,通過職介所先在一個部長的下級家里做事,那個部長的老婆聽說她老實勤快,就把她要到自己家里,可她哪是什么部長助理,她是部長家的家政助理,你在北京知道家政助理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家庭保姆嗎?今晚她回不來是因為部長家……”

        我的嘴再一次張開,并且很久不能合上,我怎么就沒想到向余蟲落實一下她是什么部的什么部長助理,負(fù)責(zé)助理部長的什么工作,至少我也應(yīng)該在心里閃過這樣一念。這個余蟲,還有他那個割痔瘡的頂頭上司牛主任,他們被人耍了,他們又來耍我。我繼續(xù)問史水青:“部長家怎么啦?”

        “出事了,出大事了!青花偷著給我打電話說,有人舉報部長家里藏了多少黃金,上面派人去一搜查,想不到真的搜了出來,就在她睡覺的那間保姆房里!這下子她就得陪著他們受審了,她說她根本不知道房里有這東西,要是知道她也不敢睡這間房……”

        “那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是啊,我也問她,可她那頭突然沒聲兒了,我猜是不是連她也被管制起來了,只怕手機(jī)……”

        這時我才知道他的臉上為什么帶著驚恐,看來家鄉(xiāng)縣志辦要的這個人物小傳寫不成了,我只好辭別史水青打道回府。臨起身時我安慰他不要擔(dān)心,說何青花不會有事,部長家里的黃金和她沒有半點關(guān)系,不過等這事過去之后她應(yīng)該離開那個賊窩,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如果有合適的機(jī)會我也幫她物色著。史水青心里萬分不安地感謝著我,只是不能留我今晚住在他家,他邁動一長一短的雙腿把我送出門外,接著還要往停車場送,我把他推回屋里他又出來,這樣較量了幾個回合我妥協(xié)了。我聽他在我背后的腳步聲快一下慢一下,就也慢下來與他并肩同行,最后我把手扶在了他的腰上。他目送我打開車門鉆了進(jìn)去,抬起一只僵硬的手來,在路燈下像鐘擺一樣機(jī)械地?fù)u晃著。

        “她不會有事的,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只管放心!”我再一次安慰他,發(fā)現(xiàn)這么長時間過去他的臉上驚恐猶在。

        我把車子開出來后一路狂奔,心里想著回家如何向那個等候佳音的余蟲交代,要不要說出何青花的真實身份,雖然這件意外的事對他來說有些殘酷。然而根本沒有等我回家,車子剛過第一個紅綠燈我的手機(jī)就響了,不用看我敢保證全世界除了余蟲沒有第二個人,他會死死記著本周五晚上我和部長助理何青花女士見面的這個重要時辰,甚至昨天夜里一個通宵都沒合眼,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我們訪談的情景。這時候我已經(jīng)想好了要說的話,我對他說:“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們沒有見上?!?/p>

        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音,幾乎是萬籟俱寂一般,我想起幾天前我告訴他和何青花聯(lián)系上了,他曾經(jīng)也是這樣好一陣子沉默,讓我誤以為是電話斷線,剛要掛了重新打?qū)⑦^去卻聽得他的一聲大叫。過分期待的人在消息到來之時容易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無論是驚喜還是驚訝,我害怕即將到來的晴天霹靂,于是把手機(jī)使勁兒攥住,做好了聽他大叫的準(zhǔn)備。沒想到他重新開口之后,會是像哭一樣地追問我說:“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因為她助理的部長出了一點問題?!蔽议L疼不如短疼地直接對他說了。

        “部長?部長為什么要出問題……部長怎么會出問題呀?”這次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幾乎把對我的追問變成了質(zhì)問。

        “我不知道,你可以自己問她,對不起前面要拐彎兒了?!?/p>

        “別別別,別拐彎兒……我是說您別掛,您……”

        再這么說下去會影響我的安全,前面不遠(yuǎn)就是事故多發(fā)地帶,路邊的指示牌上畫著一個觸目驚心的感嘆號,我一狠心真的就把電話掛了。但是當(dāng)我剛從那里平安通過,稍息片刻的手機(jī)又響了起來,我不接它就持續(xù)地響個不停,響得人的心里煩躁不安,本來我一邊安慰著史水青,一邊仍為何青花的下一步感到擔(dān)憂,這么一來簡直讓我體驗到了心亂如麻的滋味。于是我又騰出手來接了一次,余蟲抓住這個機(jī)會,一個勁兒地問著為什么和怎么會,口氣已經(jīng)由追問和質(zhì)問發(fā)展到逼問了。

        我有些招架不住,決定索性關(guān)掉手機(jī),等到了家再重新打開。不過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又改變主意,決定和他說上一句話后再關(guān)不遲,我就好言對他說道:“余蟲同志我的校友,你能不能……”

        耳邊突然響了一個炸雷,只聽他破口大罵道:“誰他媽的是你的校友?有這么對待校友的嗎?你用我提供給你的手機(jī)號讓何助理不接我的手機(jī),是不是懷疑我們騙你,利用你給她寫了傳記以后不給你寫,想讓我們先寫了你再寫她呀?我告訴你,你要是這么想的話呢我們可以不用你了,明天一早我就出發(fā)直接進(jìn)京找她,而你這輩子就別想進(jìn)縣志!什么著作郎,我都查過了,你連他媽的一個科級都不是,還不如我們牛主任!”

        我到底把手機(jī)關(guān)了,隨著那五彩屏幕變得漆黑,我的心里寧靜下來,身上也有一種類似的超脫。我在駕駛座上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感覺自己又騎在從史水青盯攤兒的專賣店里買來的蒙娜麗莎頭上,臉上竟然來歷不明地笑了一笑。

        還鄉(xiāng)記

        火車窗外的田野上長滿了七長八短的樓房,酷似顏色單調(diào)的積木一閃而過,坐在車窗邊的馬凹川教授一張馬臉快要皺出水來,兩只大鼻孔里像渴極了的狗一樣出著粗氣。楊家根同情地看著他的導(dǎo)師,心中幾乎有了十足的把握,今天下午,最晚在天黑之前,這個在國際上都有名氣的環(huán)境學(xué)家,一對棕色的眼珠就會從瞪圓的眼眶里蹦出來,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坐著汽車抵達(dá)一個名叫雙乳埡的村莊,蹲在一條名叫桃花溪的小河邊了。他教給馬凹川教授不用舀具怎么喝到河里的水,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蹲在河邊,十指彎曲并成一只小碗,另一種是索性將身子趴下去,模仿牛羊飲水的姿勢。他把兩種都示范了一次,身高馬大的馬凹川教授意外地選擇了第二種,下巴上的胡子都浸進(jìn)了水里。我家的水是不是有點兒甜?他成心說我家的水,而不說我們家鄉(xiāng)的水,嘴里咕嘟嘟地冒出一股驕傲自滿的味道。馬凹川教授剛要回答,被一口透心涼的河水嗆得咳了起來,把馬臉都咳紅了。是的,是的,馬凹川教授咳罷以后才不得不承認(rèn)說,還說自己的咳嗽和水的質(zhì)地沒有任何關(guān)系,完全是因為喝得太猛的緣故,這叫酣暢淋漓,忘乎所以。

        楊家根曾經(jīng)以貌取人地認(rèn)為他的導(dǎo)師有歐洲血統(tǒng),那次是在導(dǎo)師的家中,馬凹川教授暖昧的臉上不置可否,從擺在書柜頂上的很多玻璃像框中拿下一只遞給他看。像框里一位身穿白色緞子旗袍的東方女人站在一位應(yīng)該是她夫君的英國紳士身邊,背后是一片綠色的果園,一架水車在果樹的枝葉間若隱若現(xiàn)。他不能肯定果園中的兩人究竟是導(dǎo)師的父親母親,還是祖父祖母,但他肯定這張照片一定被很多人看過了,包括校園的大學(xué)生。因為有天清早,他發(fā)現(xiàn)在操場邊散步的馬凹川教授讓一個大學(xué)生把丟在地上的臟紙撿起來,大學(xué)生撿起來后用土語小聲罵了一句“雜種”,馬凹川教授誤以為是向校園道歉,還笑著說了聲“謝謝”,對方快速地走出三米開外,突然和跟在身邊的女友一起笑得彎下腰去,并且趁機(jī)把撿起的臟紙放進(jìn)灌木叢里。當(dāng)時他想上前去讓那對情侶站住,卻正好馬凹川教授對他打起了招呼,楊家根,暑假,君子一言!

        馬凹川教授也是從他的照片中認(rèn)識了雙乳埡,自然也是他家的。那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馬凹川教授發(fā)呆的眼珠,于是他又補充了一句畫外音,這是他用家庭小相機(jī)初學(xué)自拍的作品,景色還不到雙乳埡的萬分之一。想起鏡框里的那個綠色果園,他也學(xué)習(xí)導(dǎo)師的做法,把這張照片放大四倍,鑲嵌在一只玻璃像框里,趁著這次他要把它帶回家去,就掛在他家那個雙乳埡人叫做堂屋的小客廳里。他家小客廳與內(nèi)屋的隔墻是用一排水竹拼起來的,竹節(jié)錯落,凸凹有致,上面涂著一層閃亮的桐油,像一道工匠刻意雕就的金色屏風(fēng)。

        別老是扭著脖子看外面,馬老師,您那樣不僅會得頸椎病,還會影響心理的健康!我家的什么都比這里好看,山、水、稻田、麥地、樹木、竹子、房屋……我敢保證幾十戶人家的房屋沒有一間是肥皂箱子、紙煙盒子、小孩子玩兒的魔方那樣……哦,上次您在我的照片上都看過了,它像古裝戲里書生頭上戴的帽子,全都是有帽檐的,中間一道脊,前后兩個斜坡,下雨天好從前后檐往下流水。房頂蓋的是灰瓦,墻上搪的是白石灰。后來也有人用紅瓦蓋屋頂,屋脊的兩頭向上翹著,青磚砌墻,白水泥勾縫,哈,配上周圍的青山綠水簡直像是畫兒一樣!

        不是像,而是是,你的家鄉(xiāng)本來就是一幅中國畫兒!馬凹川教授扭過頭來咬文嚼字地糾正說,還索性把車窗的紗簾都給拉上,要拍就拍他的學(xué)生一個大的馬屁。

        楊家根受到這個馬屁的鼓舞,一時間心血來潮,起身對坐在旁邊的一個穿迷彩服的年輕人說,對不起,您請讓一下,我給我的老師取一樣?xùn)|西看看!年輕人禮貌地站起身子,就此機(jī)會爬到臥鋪的上層,看樣子他的確想躺下休息一會兒,昨晚楊家根睡在下鋪,聽著他在上鋪老是翻身,半夜里還起來過一次,天亮前又唔哩唔嚕地說了一陣夢話。楊家根起身踏著床梯,從頭頂?shù)男欣罴苌先∠伦约旱碾p肩包,那里面的主要物品有他給姐買的一件漂亮衣服,給娘買的按摩器,給爹買的一根假煙,吸著那根假煙就可以不吸真煙了。他拉開雙肩包的拉鏈,從他姐的衣服的包圍中掏出那只玻璃像框,把它背朝自己,放在火車窗邊的小臺面上,并不說話,眼睛盯著對面的馬凹川教授。

        這張照片上的內(nèi)容他不用看也能背誦,遠(yuǎn)比那個歐洲果園要豐富得多,在兩座乳房形的綠色山峰之間,一條小溪委委婉婉地流淌下來,水面漂著一些粉紅色的小圓點,兩岸有春天開花的山桃樹和拔絲的垂柳。畫面的中央是一叢兩層樓高的墨綠色水竹,幾間白墻灰頂?shù)耐叻垦诓卦谥駞仓?,竹叢邊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槐樹,一頭水牛正在樹陰下面低頭吃草。幾年前的楊家根和一個扎辮子的村姑并肩而立,前面坐著兩個穿對襟褂子的農(nóng)民,他們的坐具是兩把黃色的矮腳竹椅,女人的神情有些拘謹(jǐn),男人卻把一條瘦腿瀟灑地蹺在另一條瘦腿上,左手還撫摸著一條黃狗。一只花母雞率領(lǐng)一群雞崽急匆匆地橫闖畫面,好像從黃狗腳邊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吃的食物,鏡頭正好拍下它們母子矯健的身影。

        全家福!馬凹川教授馬臉上的肌肉幽默地動了一下,這次別忘了讓我蹲在阿黃同志旁邊照一張相,將來在 《世界環(huán)境報》上發(fā)表的時候,照片下面這樣注明:前排左起第五位是考察者馬凹川先生。

        楊家根大聲地笑了起來。馬凹川教授本人卻一點兒都不笑,昨晚睡在馬凹川教授的上鋪,現(xiàn)在坐在馬凹川教授旁邊的一個中年女人也一點兒都不笑,她不明白阿黃同志是誰,因此就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有什么可笑之處。中年女人的白脖子上戴了一條墜著紅色寶石的黃金項鏈,這時她向“左起第五位”的考察者湊了湊身子,用一根戴著綠色翡翠戒指的手指頭在鏡框上點了四下,咦,前排左起,前排左起不是連你才四個人嗎?我猜你不是教數(shù)學(xué)的老師!你是教美術(shù)的!要不就是教體育的!對不對?對不對?

        看來這是一個胸懷和她體形一樣博大的女人,她沒有生馬凹川教授的氣。昨晚她一上車就不停地罵她老公因為簽訂一份房地產(chǎn)合同,延誤了給她送機(jī)票的時間,這樣她才決定退而求其次地體驗一回乘火車回娘家的滋味。她提出多付一倍的錢,用她的上鋪交換馬凹川教授的下鋪,馬凹川教授像個面相大師一樣在她臉上看了又看,后來幽默地對她笑道,這個問題涉及兩條公共秩序,一條是女士優(yōu)先,一條是老人優(yōu)惠,年輕漂亮的小妹妹呀,我們兩人選擇哪一條呢?楊家根為這個遭到婉拒的女人感到尷尬,提出代替老師與她交換,并且不需要她補一分錢,她卻還沉醉在“年輕漂亮的小妹妹”里,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斜一眼睡在他上鋪的那個年輕人,走過來附在楊家根的耳邊輕聲說道,我不愿意讓一個打工仔在我上面爬來爬去,要是你還差不多!

        楊家根的臉都紅了,躲開她的眼睛不再說話。馬凹川教授自然更不會生這個女人的氣,也用手指著鏡框里的那條黃狗說,小妹妹,我不是數(shù)學(xué)老師,可是你的數(shù)學(xué)成績也不好,你是不是把它給算掉了?

        珠光寶氣的中年女人愣了足有一刻之久,突然醍醐灌頂?shù)卮笮ζ饋?,你這個做老師的可真逗!

        哈,要這么說這還不是我家的全家福,我家的雞可不止這個數(shù),每年下的雞蛋能管我上學(xué)!還有七只鴨子,我娘把它們叫七仙女,說其中最好看的一只是嫁給董郎的那個四姐。拍照的那天姐妹七個全都下河游泳去了,春江水暖鴨先知嘛,還真是的!喏,就是照片上的那條桃花溪,它們不知道我要拍照,一游就游出了鏡頭以外。除開它們我家屋后的豬圈里還有一頭大黑豬,也沒來參加合影,如果都來了那才是我家的全體成員。楊家根更來勁兒了,進(jìn)一步添油加醋地說。

        他記得鏡框里的照片是他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春天拍的,他爹他娘當(dāng)時的年齡應(yīng)該和現(xiàn)在的馬凹川教授相等。外國人——如果把有一半或者四分之一外國血統(tǒng)的馬凹川教授也算作外國人的話——看上去會比實際的年齡要大一些,因此,這次馬凹川教授如果堅持和他爹他娘站在一起合影,他們?nèi)粫o人以同齡者的印象。他想這次精心地策劃一下,在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照片中融入他家的雞、鴨、牛、狗以及屋后的那頭大黑豬,促成遠(yuǎn)行者馬凹川教授完成自己的全部愿望。

        爬到上鋪準(zhǔn)備睡覺的年輕人終于沒有經(jīng)住下面的誘惑,又從上鋪爬了下來,假裝要喝水的樣子站在兩邊鋪位的中間,扭著脖子也來參觀這只鏡框。好不容易才看清里面的景物之后,他忍不住從嘴里冒了一句,嘿,有點兒像我老家!我老家也是這個樣子!我爹我娘也是……

        這話引起了馬凹川教授的高度重視,立刻不失時機(jī)地問,是嗎?你老家在哪里?

        終點站下車不用再坐汽車,往右走半個小時就到??晌艺f的是從前的事,現(xiàn)如今早就不是這樣啦,什么都沒有啦,到處都在拆遷,到處都在蓋房,除了大吊車就是鐵皮棚子,害得我回家都不知道家在哪里啦!唉!年輕人嘆了口氣,又搖了下頭,兩眼向上仰望著空洞的車廂,好像在空中尋找他失去的家園。

        你說得對,到處都是這樣!不過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小伙子,不這樣你能到城里去謀求發(fā)展,還有錢睡火車臥鋪嗎?珠光寶氣的中年女人代表自己的房地產(chǎn)商人老公發(fā)表著不同的觀點,她通過年輕人的膚色和服裝,還有上車時肩扛手提的三個大包,堅信他是一個小有出息的進(jìn)城打工者。

        年輕人似乎被她一語道破,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像在反思自己剛才的牢騷是不是發(fā)得有點兒不憑良心。但他接著還是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不管怎么說我打工回去也得有個家呀,我有什么錢?我買臥鋪票是我?guī)У臇|西太多了……這么一來他忘了喝水的事,說著又要爬回他的上鋪,馬凹川教授看了一眼手表提醒他道,終點站快到了,小伙子別再睡覺,坐下我們說說話吧,那你找不到家了怎么辦呢?

        慢慢問唄,還能怎么辦?先到我家原來的那個地盤再說,他們要的就是地盤,總不能把地盤也給拆了吧?年輕人回到楊家根的身邊坐下,看看頭頂行李架上的三只大包,或許在預(yù)想著下了火車以后自己就像一首描寫媳婦回娘家的歌里唱的那樣,左手一只什么,右手一只什么,背上還要背一個什么。他的臉上露出沉重的表情,或許又想到他的這些行李遠(yuǎn)比雞鴨和胖娃娃要沉重,而且還得走半個小時才能走到過去的家址,走到后還不知道現(xiàn)在的家在何處,和一個回娘家的快樂媳婦簡直是兩回事,再要是遇上歌里唱的那樣一陣風(fēng)兒刮,一陣暴雨下,那他可就慘了!

        楊家根看著馬凹川教授為人擔(dān)憂的樣子,心里也在想象著今天下午,最晚不過天黑之前,他爹他娘一眼見到此人會是一種什么反應(yīng)。這人又不是他們朝思暮想的兒媳婦,而是長著一張外國馬臉的老男人,皮膚粗糙,毛孔密布,平均每一個小肉洞里都有一根黑毛,集中長在臉上的部分就成了一部絡(luò)腮胡子,雙肩包里裝著最高級的照相機(jī)、攝像機(jī)和錄音設(shè)備,一到雙乳埡就會像逃出動物園的老猴子一樣?xùn)|跑西看。他會快步走上前去向他爹他娘介紹,爹,娘,這就是我對你們說過的馬凹川教授,我的指導(dǎo)老師。想起他在爹娘面前對馬凹川教授的介紹,楊家根偷偷地笑了一下,第一次他向他們說到導(dǎo)師的時候差點兒把娘急壞了,道士?兒呀,你不說你學(xué)的是教人住哪里好的大學(xué)問嗎?原來你還是學(xué)給人看地,你可不能像張地仙兒那樣裝神弄鬼,騙人錢財呀……楊家根笑得出不過氣來了,下了一番工夫解釋清楚了導(dǎo)師是指導(dǎo)研究生學(xué)習(xí)的老師,不是給人起屋造墳看地的道士,他娘才不好意思地扭頭去喚雞,而把他姐笑得趴在桌上半天都起不來。

        他繼續(xù)想,當(dāng)他爹他娘得知是指導(dǎo)兒子學(xué)習(xí)的馬凹川教授來了,一時間會緊張得手足無措,埋怨他這大的事為何不早給家里面說,害得他們什么準(zhǔn)備都沒有,連衣裳也沒有換,連院子也沒有打掃。他就得意地告訴他們,之所以不早對他們說就是害怕把他們嚇著了,免得他們到時做出一些可笑的舉動。同時也害怕嚇著了馬凹川教授,根據(jù)雙乳埡的百年古風(fēng),誰家來了遠(yuǎn)客、貴客、稀客,主人都要穿上新衣、新褲、新鞋,院里院外打掃得一片樹葉也不殘留,把牛羊豬狗雞鴨六畜都關(guān)上禁閉,免得燃放鞭炮的時候雞飛狗跳,一生沒見過世面的豬不顧一切地翻出圈欄,跑到屋后的雙乳山上去做野豬們共同的妻子。

        他的眼前出現(xiàn)一幅鄉(xiāng)村迎親的熱鬧畫面,不由得咯兒咯兒地笑出了聲。

        那個小伙子是無家可歸,你這個小伙子倒好,是個神經(jīng)病!房地產(chǎn)商人的太太低頭看看自己藏了兩只汽球的胸脯,很可能以為印在圓領(lǐng)衫上的一行字母出了問題,和前些時流傳在民間的那個笑話一樣,不同于那個小伙子的這個小伙子又是懂得英文的,一定是被他看出了破綻。不過她對他友好地笑了笑,也爬到她的上鋪去了。她雪白的屁股上繡著兩朵粉紅的荷花,似乎象征著出污泥而不染,楊家根的心里又好笑起來。馬凹川教授沒有像勸年輕人一樣勸她不要睡覺,好像非常愿意讓她從自己的身邊挪開,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水和汗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而且熱烘烘的。

        我是從您說的全家福想到我家的大黑豬了,楊家根對馬凹川教授解釋著中年女人說他的神經(jīng)病。我家的大黑豬是母的,有年春上,后山有一頭公野豬玩兒假摔,就像我們走前看的那場足球賽一樣,不偏不倚正好掉進(jìn)我家屋后的豬圈里,和我家的大黑豬同居了一段日子,我娘每天給它送吃的送喝的,這家伙可能吃了,飯量是我家大黑豬的兩倍,還凈吃包谷!不過我家大黑豬給它懷了一窩野豬崽子,生下來賣的錢是家豬的兩倍還不止,那年害得我家發(fā)了一筆小財!

        哈哈哈哈,害得?這叫什么來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不對,不對,這個比喻是不恰當(dāng)?shù)?,?yīng)該叫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哈哈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聽你這么一說,我對你家這個雙乳埡更加來了興趣!哈哈哈哈!馬凹川教授不笑則已,笑起來就一發(fā)而不可收,把頭頂?shù)幕疖嚻ざ颊鸬梦宋酥表憽Pβ晱能図斉裆蠌椔湎聛?,剛剛爬到上鋪的女人一下子又被這件事情吸引住了,這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此時從上鋪懸出小半個身子,兩只汽球在馬凹川教授的頭上顫悠悠的,她用一只彎曲的胳膊支撐著半邊臉腮,迫切希望聽到它們后來的故事。

        后來呢?她從哪里摸出一塊綠色的口香糖,表示要獎勵給講故事的楊家根,楊家根搖手說聲謝謝,她就把它剝開丟進(jìn)自己嘴里。

        后來,我爹把它給趕走了。楊家根說。

        哎呀,那為什么呀?真是的!讓它們……多好哇!哎呀!她無限惋惜地叫著,熱烘烘的身體在上鋪至少翻動了三下,那張口香糖紙像綠色的雪花飄揚下來,正好落在馬凹川教授的兩腿之間。

        因為我家大黑豬不愛它了,一見它來就大叫大嚷,鬧得家里雞犬不寧!楊家根說。

        哈哈哈哈,這就是豬,如果是人,完成了某個歷史使命之后就知道急流勇退,保持自己應(yīng)有的尊嚴(yán)。馬凹川教授又大笑著,伸出兩根手指拈起腿間的綠色糖紙,丟在懸空臺上的果皮盤里。他等著這位房地產(chǎn)商人的太太說了“對不起”后,及時地回她一聲“沒關(guān)系”,但是他頭頂上的女人沒按他的來做,接著卻問楊家根說,它以后再沒來了?

        又來了一次,又被趕走了。楊家根說,因為她沒給自己的導(dǎo)師道對不起,他就故意這么懲罰她,不過那只野豬以后的確再沒來了。

        哎喲!她嘴里的“哎呀”變成了“哎喲”,好像身上的某個部位在疼。

        你爹真傻!要我就把那頭野豬關(guān)在圈里跟家豬配種,什么愛不愛的!不管野豬家豬,能夠配種就是好豬!這叫雜交,又不是什么轉(zhuǎn)基因!就是配不了種,拿桿獵槍“嗵”的一槍把它打死,賣野豬肉也能抵好幾頭家豬肉的錢!坐在楊家根身邊的年輕人忍不住插了一嘴,同樣都是惋惜,他卻又不同于房地產(chǎn)商人的太太,他完全是從市場經(jīng)濟(jì)考慮。在此之前他還有些三心二意,眼睛順著對面女人脖子和手上的寶貝發(fā)呆,可能在猜測它們值多少錢。

        我爹傻?我娘比我爹還傻呢,為賣那一窩野豬崽子她還去向村長匯報,問這樣做犯不犯法,會不會坐牢罰款?不許的話就把這窩野豬崽子上繳給村里算了,折財買個平安!楊家根眼睛看著馬凹川教授,用滑稽的聲調(diào)和表情贊美著他的傻爹和傻娘。

        哈哈哈哈,村長……村長怎么說?馬凹川教授已經(jīng)笑得語不成聲了。

        村長說我家走出了一條發(fā)家致富的新路,是雙乳埡全村人的榜樣,年終給我爹評了個科技進(jìn)步獎,還發(fā)了一千元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子,大姐想問一聲你在哪里高就,年薪多少,如果想跳槽的話愿不愿意到我老公這里來干?中年女人通過穿迷彩服年輕人對野豬的重視,覺得他有一定的經(jīng)濟(jì)頭腦,另外她還發(fā)現(xiàn)了他也重視自己身上的佩戴,于是試探性地邀請他說。

        年輕人不敢相信她是在和自己說話,眼睛直往身邊的楊家根看。中年女人差點兒笑出聲來,用手指著他說,我問的是你這個小伙,不是他這個小伙子,他這個小伙子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將來跟他老師一樣也要當(dāng)老師的!

        哦,多謝大姐,可我不適合做房地產(chǎn)生意,我一聽到房子兩個字就想哭,就會想起自己家住了幾十年的房子被人拆了!年輕人把兩只手抱在一起,像是作揖一樣對她拱了幾拱,臉上真的出現(xiàn)一副要哭的樣子。

        還說人家爹傻,你比他爹他娘還傻!中年女人對他撇了個嘴,真像是他的姐。

        火車開始減速,女播音員再次以柔軟的聲音念出一個站臺的名字,這次聲明是終點站。車廂里騷動起來,有人拖著、提著和扛著行行色色的行李向門口移動。一臉哭相的年輕人立刻跳起身來,登上床梯去取他的三個大旅行包,楊家根請他把他們師生二人的雙肩包也提了下來,打開自己那只包的拉鏈,把懸空臺上的鏡框裝回原處。中年女人突然發(fā)出驚叫,身子從上鋪一彈而起,埋怨他們?yōu)楹尾唤兴?,?qiáng)調(diào)她是頭一次坐火車沒有經(jīng)驗。

        終點站,沒關(guān)系的,大姐你的行李呢?盡管年輕人的后背和雙手已被三個大包占滿,可他覺得胳膊彎上還能掛一只小包,至少堅持到出站沒有問題。他想報答一下這個女人的關(guān)愛之情,卻被她搖一搖手,又指一指精巧的手提袋謝絕了,暗示他房地產(chǎn)商人的太太不會親自攜帶行李,手提袋里的金卡是呼風(fēng)喚雨的法寶。

        師生二人和他們的旅友揮手告別,背著雙肩包最后兩個走下火車,楊家根以半個地主的身份帶領(lǐng)他的導(dǎo)師,出站后直奔旁邊的汽車站。他們今天的運氣真好,半個小時后兩人就坐上了一輛開往雙乳埡的長途大巴,而且還是頭排座位,前面只有一個坐在左側(cè)方的司機(jī)。雙乳埡是這趟大巴的過路站,下車走五分鐘就到家了,從沙石公路上可以看見他家那棵兩人合抱的大槐樹,而那一對形似雙乳的青山,五里開外都能看見。楊家根從現(xiàn)在起就開始充當(dāng)導(dǎo)游,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那個找不到家的小伙子應(yīng)該找到原來的家了吧?汽車開動以后,馬凹川教授還記著那個說從前半個小時就到家的年輕人,這話聽起來像繞口令。

        應(yīng)該還沒有,既然房子拆了,道路肯定也破壞了,他又帶著那么多的東西!不過要是能搭上拖拉機(jī)就好了,或者運料的大卡車,拆遷的地方每天會車來車往。楊家根設(shè)身處地為他想著。

        有沒有這種可能,拆掉他們村莊重蓋樓房的正是車上那位太太的老公?這是一個無奇不有的世界,沒有什么事情不能發(fā)生!馬凹川教授突發(fā)奇想,和他的學(xué)生探討說。

        哈,馬老師您簡直能當(dāng)小說家啦,這篇小說的后半部分是這個小伙子成了這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后來又成了這個太太的情夫,后來又和這個太太一道干掉了她的老公,后來就成了這家公司的總裁,最后,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這一片摩天大樓的主人。這時候,他把過去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鄉(xiāng)親們都召集回來,推倒了樓群,恢復(fù)了村莊,重新種上了糧食、蔬菜和果樹,鄉(xiāng)村世界又回到本來的樣子,因為有了更好的交通,生活也比過去更美好了……

        楊家根聽到他的腦后響起一陣噼哩啪啦的掌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扭頭一看,坐在后面的乘客正是在為他的小說鼓掌。

        除了把大樓保留下來作為紀(jì)念館外,我同意這個結(jié)尾。馬凹川教授沉思了一會兒說。

        你同意頂個屁用!我還同意呢,可惜決定權(quán)不在我們手里,前不久這前面還軋死一個不肯搬走的老漢,說他是釘子戶!大巴司機(jī)認(rèn)為這一老一少兩個興風(fēng)作浪的人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稍微重要一點兒的角色也不會坐在他的大巴里,他把方向盤輕輕一扳,滿車的人都跟他一道轉(zhuǎn)到了另一個方向。

        楊家根發(fā)現(xiàn)馬凹川教授的表情有些難堪,還有一些難過,就把話題像這大巴一樣轉(zhuǎn)移開去。照這速度開,還有一個小時就能到家,馬老師,現(xiàn)在您可以告訴我您此行的真正目的了。他小聲地要求說,害怕又會引起身后鼓掌的乘客注意,自從答應(yīng)暑假里帶馬凹川教授到雙乳埡,他的心里就惦記著導(dǎo)師說過的話。馬凹川教授說這是一個秘密,要在他即將到家的前一個小時再告訴他,為這句話他一直堅持到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認(rèn)為那個時候到了。

        那個找不到家的年輕人說你爹傻,那個房地產(chǎn)商人的太太說那個找不到家的年輕人比你爹你娘還傻,我說你比那個找不到家的年輕人還傻!難道你真的沒有感覺到,我要把你家的雙乳埡與我教授的環(huán)境學(xué)結(jié)合起來,成為我們一個原生態(tài)的教學(xué)基地,每年帶著世界各地的學(xué)生去那里度假和寫論文,也讓更多的人去享受那里的自然美嗎?馬凹川教授嚴(yán)守信用,一對棕色眼珠像是槍口里的子彈對準(zhǔn)他的學(xué)生,想逼供出這個雙乳埡人究竟是大智若愚,還是真的愚不可及。

        楊家根的眼里涌滿淚水,這會兒又把滿車的人忘在腦后,竟像瘋子一般喊道,馬老師萬歲!我給您說實話吧,我的腦子里的確有過這一閃念,可是就像打雷閃電那樣一閃就過去了,接下來我就笑話自己是自作多情,您把全世界都走遍了,怎么可能恰好選中了我家的雙乳埡呢?

        要我回答嗎?我的回答是它太有特色了,僅僅從你說的萬分之一的照片上就吸引了我!當(dāng)然也和你有一定的關(guān)系,那里是我學(xué)生的家鄉(xiāng)!

        哦,我真是太感動了!楊家根的淚水流了一臉,馬老師我告訴你,第一個要感謝您的會是我們村長,他夜里做夢都夢見雙乳埡名揚天下,連美國總統(tǒng)都帶著夫人趕來參觀!這次他會把你安排在他家里住下,但您更應(yīng)該住在我家,我家夏天特別涼快,屋前屋后都是竹子和樹木,夜里能聽到小河流水的聲音,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像有人在說悄悄話一樣,可不是書上寫的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清早樹上還有鳥叫,好幾種叫聲,有一種是“再睡會兒,再睡會兒”,笑得您原本想起來都要聽它的再睡會兒!我娘肯定讓您睡東邊那間房,那間房窗外就是竹林,夜里敞著窗子一絲絲的涼氣直往里滲,從來都不用空調(diào)和電扇!吃飯您更不要像在城里那樣提心吊膽了,豬是自己喂的,雞是自己養(yǎng)的,雞蛋是自己……養(yǎng)的雞下的,糧食和蔬菜是自己種的,油是自己種的芝麻和油菜榨的,果子也是自己樹上長的,再要是不安全,世上就沒有安全的食品了!

        真好!真好!你的父母我應(yīng)該叫什么呢?

        叫大哥大嫂吧,千萬別叫先生女士,您一客氣他們就會以為您見外!

        好的。我一直忘了問你,照片上和你站在一起的那個留辮子的姑娘是你妹妹嗎?

        不,是姐姐,她已經(jīng)出嫁了,這次您可能見不到她了,見到她也會認(rèn)不出來了!我姐夫是個做生意的,幾年工夫就把我姐姐打造成了……唉,火車上房地產(chǎn)商人的太太那個模樣您還記得嗎?

        楊家根說到這里有些難受起來,不是為他姐姐的辮子,而是為他整個姐姐。

        大巴貌似在山路上奔馳,其實是在樹林里穿行,這時候太陽快要落了,前方橘紅的晚霞如一襲薄紗,從下端慢慢現(xiàn)出一對虛掩的乳房,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可觸,它們兩個渾圓、飽滿、堅挺,朝氣蓬勃,像在哺乳天上的嬰兒,又像呼喚地上的孩子們向它爬去,來吧來吧,喂養(yǎng)你們?nèi)咳笋R都沒有問題!兩乳之間,有一塊倒三角的淡藍(lán)天空被泄露出來,像是傳說的天機(jī),一條白線順著乳溝垂直而下,在強(qiáng)弩之末的陽光中閃閃發(fā)亮。楊家根越是激動不安,越是努力地不動聲色,他像耳語一樣對他的導(dǎo)師說,看見沒有?那就是雙乳埡,再過十分鐘,不,再過五分鐘就能看見我家門口的大槐樹了!

        馬凹川教授其實在見到這兩只乳房之前就已經(jīng)如醉如癡了,有一次他還把頭小心地探出窗外,但是迎面飛過來一條柳枝,嚇得他趕緊縮頭,馬臉上還是挨了一鞭。真好,他摸了一下疼咝咝的臉,把手放在眼前看看,發(fā)現(xiàn)上面并沒有血,于是又說,真好。聽到楊家根的耳語之后他把“真好”改成了“是嗎”。是嗎?這山真是太形象了,這是生命的發(fā)源地!

        說“是嗎”的那位師傅,雙乳埡到了,你們下車是嗎?大巴司機(jī)將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

        師生二人跳下車去,穿過大巴重新開走時揚起的一縷輕煙,近距離地向那一對美麗的乳房望去。楊家根想也沒想就伸出一只手來,朝他最熟悉的那個方向指著,看見沒有?那就是我家門口的大槐樹!

        我怎么沒有看見?馬凹川教授睜大兩只棕色的眼睛,看來看去也沒有看見。

        那不是嗎,就在雙乳的中間,下方,往下看……楊家根突然住嘴,發(fā)現(xiàn)他手指的方向真的沒有看見那棵大槐樹,一瞬間他想到了雷殛。哎呀,一定是被雷劈了,今年夏天有幾場好大的雷雨!哎呀太可惜了!他像火車上的那個女人一樣遺憾地叫著。馬老師,您跟我走,我們到近處看看是怎么回事!

        楊家根引著他的導(dǎo)師走下沙石公路,拐向路側(cè)的一條黃泥小道,快速朝著沒有了大槐樹的地方走去。走了一陣,他突然又發(fā)現(xiàn)大槐樹邊的竹叢和房屋也沒有了,兩個乳房的根部,那條小河的岸邊,卻多出了一些綠色的東西,粗看像是倒下的大樹的樹冠,細(xì)看卻比樹冠綠得更深,它是軍綠色的。楊家根終于把它們認(rèn)了出來,那是一排帳篷,野外工程人員臨時扎營的設(shè)備,一陣轟轟隆隆的機(jī)車聲正在向這里傳來。他的心里頓時發(fā)起了慌,頭頂上咔嚓一響,像是打了一個想象中劈倒大槐樹的炸雷。楊家根只僵立了一秒鐘,接著就向那機(jī)車的轟隆聲飛跑過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馬凹川教授在后面緊緊地追趕著。

        我的家沒有啦!我的家沒有啦!楊家根一邊跑一邊喊,跑到中途就大聲地哭了起來。

        他的家果然沒有了,過去是他家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堆堆的沙石和黃土,幾臺紅色的推土車好像一團(tuán)團(tuán)燃燒的火焰,卷起一堆沙石和黃土向他沖來,楊家根瘋了一樣迎上前去,火焰中有人對他一聲吼道,你他娘的找死呀你!

        楊家根在怒吼聲中清醒過來,側(cè)跑幾步躲過了這片火焰,轉(zhuǎn)向那排軍綠色的帳篷奔去。在一頂帳篷的門口他遇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他撲了上去,攔住她哭聲問道,大嫂你認(rèn)識楊家的人嗎?你知道楊家的人搬到哪里去了……啊,你是村長的媳婦?

        你是……你是在外面讀書的楊家根?村長媳婦也認(rèn)出他。

        是啊,我爹我娘……

        你到底回來啦!你爹要去攔擋他們,被他們用推土機(jī)軋死啦,你娘也瘋啦,我男人是村長,村長帶著全村人去討公道有什么錯?也被他們關(guān)起來啦!你姐不告訴你是……是怕你回來鬧事,也影響你的學(xué)習(xí),你姐夫領(lǐng)了你爹的賠償款做大生意去啦!

        楊家根和他的雙肩包一起倒在了地上。他的耳邊恍惚還能聽到,馬凹川教授的大鼻孔里像渴極了的狗一樣出著粗氣,這個帶著美好愿望而來的人,已經(jīng)完全知道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

        責(zé)任編輯姚娟

        野莽/Ye Mang

        當(dāng)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著有長篇小說 《尋找汪革命》、《紙廈》、《迷失》、《神鳥》、《阿洋的別墅》、《荒誕斯人》、《行色倉皇》、《王先生》、《云飛雨散》、《陳谷新香》、《禁宮畫像》、《庸國》系列(五卷);長篇傳記 《劉道玉傳》(上下);中短篇小說集 《烏山故事》、《烏山人物》、《烏山景色》、《野人國》、《世上只有我背時》、《黑夢》、《人活一世》、《死去活來》、《窺視》、《獨乳》、《黑夜里的老拳擊手》、《流淚的百合花》、《不能沒有你》、《京都人獸》;散文隨筆集《墨客》、《教育詩》、《竹影聽風(fēng)》、《此情可待》、《難得聰明》、《印在手紙上的恨》、《詩說新語》;法文版小說集 《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等,共計五十余部。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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