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且去填詞”:讀《紀弦回憶錄》
胡亮
中國詩人還沒有寫出過一部偉大的回憶錄。換言之,現(xiàn)有詩人回憶錄還配不上他們遭遇的苦難?!皶r間”和“現(xiàn)實”是一對磨盤,足以讓勇氣和以勇氣為前提的信史化為一小把齏粉。是的,有很多次,我們已經(jīng)看到,詩人們具備了洞察能力,然而可怕的是,他們同時也具備了荒廢這種洞察能力的能力。而且,他們愈趨年邁,特別是愈趨成名,對于藝術(shù)的苛求反而愈趨放松。此種委頓局面,試比于俄羅斯文學里偉大的回憶錄傳統(tǒng),甚或其分支——偉大的遺孀回憶錄傳統(tǒng),如何能夠望其項背?
考量胡適以來的歷史,最有可能寫出偉大回憶錄的詩人,亦不下數(shù)位,紀弦就是其中之一。此翁生于1913年4月27日,歿于2013年7月22日,終得享百歲遐齡。其人祖籍陜西,出生保定,長于揚州,曾流落香港、上海,后出徙臺灣,復定居美國,由富貴而饑寒,由流離而安閑,其閱歷不可謂不多舛而多艱。如紀弦撰寫回憶錄,則不唯是一部新詩的通史,亦是一部中國乃至世界的斷代史。遠在1966年下年,或是1967年上年,紀弦還住在臺北龍江街,詩人痖弦就已經(jīng)當其面提出此類倡議。遲在三十余年之后,亦即1997年5月,紀弦已有八十四歲高壽,方才動筆響應痖弦的倡議,到2000年11月殺青,所獲者三卷五十余萬言,名之《紀弦回憶錄》。2002年1月,該書由臺北市文化局出資,并由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付梓。然則,此書亦不得稱為偉大回憶錄,因為詩人終于沒有將對自由的追求與對某種狹隘政治觀的堅持區(qū)分開來,而個人意識的膨脹則嚴重影響了他對時人和時代的洞察,至于文風的夸張和自鳴得意,倒還在其次。但是,我們?nèi)匀话l(fā)現(xiàn),此書確實會在某些方面矯正并滿足我們的期待。筆者試圖圍繞紀弦個人史與新詩史的瘤結(jié)般的交錯,來展開這篇遲到的文章,并且稍稍瞻顧一下自己的青春:大約是在1993年前后,也許正當洛夫帶領(lǐng)的臺灣詩人團赴舊金山為紀弦祝賀八十大壽,筆者讀到詩人的復沓之詩《你的名字》,為其角度之刁,譬喻之奇,與節(jié)奏之美,而發(fā)出了難以掩抑的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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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本名路逾,自云乃是漢儒路溫舒之后,其父路孝忱卻以武功名世。值得一提的是其祖父路嶇丕(字山夫,號笑逢,被稱為中憲公),性格孤傲狷介,作畫作詩以自給,有《葦西草堂詩草》二卷傳世。后來的事實證明,紀弦頗得隔代之遺傳。
1929年9月,紀弦考入武昌美術(shù)??茖W校,只一學期,就于次年轉(zhuǎn)入蘇州美術(shù)??茖W校,其間因父喪而留級,后畢業(yè)于1933年7月。這次轉(zhuǎn)校讓詩人遭遇到美學的保守派。蘇州美術(shù)??茖W校校長顏文樸梁早年留法,即以水彩和圖案享譽巴黎,其作品注重光與色,頗有印象主義“點畫派”之風,但在總體上仍堅持寫實主義。而紀弦卻認為,武昌美術(shù)??茖W校推行的野獸派和后期印象主義才是正途。爭論由此而起。紀弦不準備屈服,他甚至這樣回憶道:“對于未來、立體、構(gòu)成、超現(xiàn)實等新興畫派,我也頗感興趣?!保ā都o弦回憶錄》,以下引文凡未注明,均見此書)從紀弦1934年所作自畫像,可以清楚看到現(xiàn)代風留下的嚙痕。
大約就在轉(zhuǎn)校前后,紀弦開始寫新詩,其同學校友徐京、王家繩、林家旅亦有同好。紀弦早期筆名“路易士”,即由林家旅的戲稱而來。紀弦之弟路邁,則用筆名“路曼士”,亦寫作亦翻譯。由此亦可見當時西風之盛。當年,紀弦曾集徐京與沈綠蒂之句,得到一首“虛無主義詩”:“管他媽的花謝花開,管他媽的春去秋來,我從女人的褲襠下,看見了一切的政治”,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重要癥候——“調(diào)侃”和“相對論”,此二種癥候后來可以大體上標明紀弦的美學身份。
然而,我們切不可認為,現(xiàn)代派的旗手紀弦生而為現(xiàn)代派。他本人亦供認,其二十歲前作品深受當時新月派影響,“十之八九為格律詩”。查詩集《摘星的少年》所錄“民國十八年至二十一年作品”,尚存四首六行詩,可知事實確乎如此。新月派引英國維多利亞詩歌為圭臬,具有從浪漫主義向現(xiàn)代主義過渡的各種“延異性”,并引導彼時新詩形成了犬牙交錯的地質(zhì)層。一者,部分新月派詩人開始豢養(yǎng)自己的象征主義之獸,比如徐志摩之于波德萊爾,邵洵美之于魏爾倫,而同屬新月派的卞之琳甚至成為現(xiàn)代派的先驅(qū)者;再者,現(xiàn)代派的其他先驅(qū)者也自覺地從“新月派氛圍”出逃,在“形式”之外,試圖以內(nèi)心的探秘作為對白話詩的反對和拯救,比如戴望舒,當他開始厭惡《雨巷》的音樂性,事實上就已經(jīng)轉(zhuǎn)向法國象征主義。對此已有公論,自然不必贅述。筆者想要說明的是,在此前后開始寫作的紀弦不但沒有擺脫,甚至還服從和證明了新詩史上那個特殊階段的“延異性”宿命。
據(jù)紀弦自述,其早期作品由于受到王家繩及其南京同學的影響,“偶爾還帶著點左傾的色彩”,由于作品散佚,已經(jīng)難以印證,但是,后來他卻拒絕為左翼刊物投稿。
如要研究紀弦,以上兩點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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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在1933年底,或是1934年初,紀弦在上海四馬路現(xiàn)代書局買到戴望舒的第二本詩集《望舒草》,同時訂閱《現(xiàn)代》雜志。戴望舒的第一本詩集《我的記憶》,出版于1929年4月,從集內(nèi)三輯作品來看,已經(jīng)開始從音樂性向非音樂性緩慢轉(zhuǎn)變。《望舒草》則主要收錄新作品,也保留了《我的記憶》里的非音樂性作品:這表明戴望舒對新詩美學模式的最后選擇。戴望舒的語言態(tài)度給紀弦?guī)砹恕案邲Q定性”的影響,讓他從新月派的“舊錦囊”里一躍而出:他決定廢止格律詩,寫作自由詩。戴望舒在《望舒草》附錄《詩論零札》——此文作于1932年,原以《望舒詩論》為題,此前已在《現(xiàn)代》第二卷第一期發(fā)表——開宗明義就講到,“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紀弦卻不排斥這個概念,他認為,“自由詩的音樂性高于格律詩的音樂性;訴諸‘心耳’的音樂性高于訴諸‘肉耳’的音樂性”。兩者的觀念是撲干格的嗎?顯然不是:紀弦用反對的方式沿襲戴望舒。心耳肉耳之論,看似勝出一頭,實則仍未跳出戴望舒的軌轍。不管如何,從1934年開始,紀弦迎來他的自由詩時代,當年《現(xiàn)代》5月號就刊出其新作品《給音樂家》,9月號又刊出其另一新作品《時候篇》,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1935年春天,也有可能是夏天,在一個晴朗的下午,二十二歲的紀弦與三十歲的戴望舒在上海江灣公園坊見面了:“他臉上雖然有不少麻子,但并不很難看。皮膚微黑,五官端正,個子又高,身體又壯,乍見之下,覺得很像個運動家,卻不大像個詩人。”兩人一見如故。1936年4月至6月,紀弦曾赴日本游學。他狂熱地搜羅西書,借日本詩人堀口大學的譯詩集《月下之一群》,得到法國現(xiàn)代詩更多更直接的炙烤,“深受阿保里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之影響”,自此眼界大開,戴望舒自然也越來越縛他不住。在東京,紀弦寫出《致或人》,此后不久又寫出《火災的城》,均自稱為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很多年以后,紀弦也拒絕承認他的風格與戴望舒存有相似性,“一點兒痕跡都不見”。從種種信息來看,紀弦或認為戴望舒僅取法國象征主義,而他兼收法國象征主義和美國意象主義?!叭粍t戴望舒給我的影響何在呢?曰:自由詩的精神而已。”我們不妨如此表述:前者是在觀念而不是風格上影響了后者。然而,觀念和風格之間的復雜因果又不免讓我對這種表述心存狐疑。戴望舒死于1950年2月28日,享年四十五歲。到1990年,紀弦寫下《安魂曲:戴望舒逝世四十周年祭》,一連寫了兩首,“附有后記,說明一切”。
這里還要說說《現(xiàn)代》。該刊創(chuàng)刊于1932年5月,由施蟄存任主編,戴望舒和杜衡(本名戴巍,又有筆名蘇汶)做編輯。根據(jù)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宣傳工作報告》,當局曾認為這個雜志具有“半普羅”性質(zhì)(王文彬:《雨巷中走出的詩人——戴望舒?zhèn)髡摗罚?。然而就杜衡個人而言,他似乎不但要做到“非普羅”,而且要做到“非政治”,于是引發(fā)了關(guān)于“第三種人”的論戰(zhàn)。紀弦堅定不移地支持杜衡,他甚至認為杜衡之敵魯迅,在論戰(zhàn)中已經(jīng)被人利用?!拜^之施蟄存,杜衡是更加欣賞我的才華的”,所以當1935年12月,紀弦出版第二部詩集《行過之生命》,杜衡欣然作序,并為詩人的虛無主義作辯,“并不是虛無的思想造成這丑惡的二十世紀,而是丑惡的二十世紀造成這虛無的思想”。紀弦與杜衡就此結(jié)下友誼:一起避難香港,一起滯留上海,一起流亡臺灣,可謂如切如磋,如膠如漆,如兄如弟。但是杜衡也并未做到非左非右,其長篇小說《叛徒》(在《現(xiàn)代》連載時以《再亮些》為題)曾得紀弦激賞,仍然堅持右翼立場。到臺灣后,他放棄文學,轉(zhuǎn)而研究經(jīng)濟學,更加頑守右翼立場。杜衡死于1964年11月17日,享年五十七歲。紀弦稱之為“三十年代保衛(wèi)文藝自由之英雄”、“一個杰出的小說家兼批評家”——這可能含有友誼的拔擢。在《現(xiàn)代》詩人群中,紀弦與徐遲或許最為相惜。大約在三十年代,徐遲就曾寫有一首詩《贈詩人路易士》(藍棣之編選:《現(xiàn)代派詩選》),說在紀弦的黑西服的十四個口袋里都藏著詩,并且說,只有當紀弦握住他的手掌,他才能想到自己也能歌唱。此后兩人走上不同的道路——紀弦認為是左翼詩人馬凡陀“拐走了”徐遲。1985年,當紀弦出版自選詩第八卷《晚景》,徐遲曾專門去信“對之大為贊美”。1993年,《紀弦詩選》在大陸出版,徐遲作序,認為這些作品“比現(xiàn)代派之現(xiàn)代派還現(xiàn)代派”,同時還盛贊其“宇宙意識”(劉登翰、朱雙一:《彼岸的繆斯:臺灣詩歌論》)。1996年12月12日,徐遲在武漢同濟醫(yī)院跳樓自殺,享年八十二歲。紀弦在美國獲得消息后十分悲痛,當月31日就寫下《哭老友徐遲》。
1935年1月,《現(xiàn)代》改為綜合性雜志,其后只出版兩期,就告停刊。到1936年10月,由戴望舒另主編《新詩》月刊出版。戴望舒出一百塊錢,紀弦、徐遲各出五十塊錢,后二者不愿意擔任編委,實際上仍然參加編務。這個雜志的新意和美意在于,終于跳出《現(xiàn)代》門戶,試圖從更大范圍來總結(jié)和展示現(xiàn)代派的成就。按照紀弦的譜系學,當時的先鋒詩人可以大致按照居留之區(qū)域和作品之精神分為兩派,“南方詩派”與“北方詩派”,南方詩派即以《現(xiàn)代》詩人群為主,包括金克木、玲君、南星、侯汝華、陳江帆、陳時(此人被紀弦視為“后起之秀”)、徐遲、路易士、戴望舒,北方詩派則包括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何其芳、林庚、曹葆華??梢钥闯?,北方詩派以后期新月派為主,強調(diào)通過格律來實現(xiàn)克制的抒情。為了強調(diào)南方詩派已經(jīng)率先喚起自由詩之魂,紀弦還強把居住在上海的邵洵美納入北方詩派,把居住在北京的馮文炳(廢名)納入南方詩派。這是紀弦的蠻橫。紀弦認為,《新詩》創(chuàng)刊以后,北方詩派都漸漸“南方化”,而從1936年到1937年,“南方精神的勝利”為新詩迎來一個收獲季。只有林庚是個例外,因為“在他寫了不少自由詩之后,忽又開起倒車來,發(fā)明了所謂的‘四行詩’,而竟回到唐詩宋詞元曲的天地里去了”。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1988年下年,紀弦卻忽然開始寫俳句。這可能與他的留日經(jīng)歷有關(guān):俳句正是日本最為流行的格律詩。這樣,我們就看到有趣的場景:紀弦一邊寫俳句,一邊反復自嘲:“使用了五七五俳句的形式,雖說東西寫得還算可以,但我不打算常用,因為俳句也是‘定型詩’之一種,這違反了我一貫的‘自由詩’的立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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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事起了。
1937年7月,《新詩》出罷7月號,8月《新詩》社特約印刷所就遭到日軍轟炸,徐遲詩集《明麗之歌》和李白鳳詩集《鳳之歌》的原稿以及校樣,均化為灰燼,再也不可覓回。紀弦?guī)е患依闲∷蓍L江而西上,由上海而武漢而長沙而貴陽而昆明而河內(nèi)而香港,1938年初到香港,就認識了胡蘭成。胡蘭成曾如此記錄這次見面:“打仗的第二年,一天,路易士從云南而來,在杜衡處見面了,是一位又高又瘦的青年,貧血的、露出青筋的臉,一望而知是神經(jīng)質(zhì)的。他那高傲,他那不必要的緊張、多疑、不安與頑強的自信,使我與他鄰居半年而不能丟開矜持?!保ā堵芬资俊?,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下引胡蘭成觀點,凡未注明,亦見此書)1942年夏天,紀弦回到已淪陷的上海,而胡蘭成早在1939年下半年就已被汪精衛(wèi)召去南京。紀弦回到上海,生活陷入困頓,曾赴南京見胡蘭成。胡蘭成喜歡簡靜安閑的里巷生活,自云“沒有勸過一個人參加汪政府”(胡蘭成:《今生今世》),并說他的朋友穆時英(新感覺派小說家)也是自己主動要求參加(后來遇刺了)。胡蘭成有沒有勸過紀弦,后者的表述很含混,接著就寫道,“他很尊重我的決定,并未加以強留”,兩人在丹鳳街石婆婆巷的胡公館里,“只談文藝,不涉政治”。幾天后,紀弦回到上海。他亦承認此后多賴胡蘭成接濟。1943年,胡蘭成從南京回到上海,1974年,又從日本去往臺灣,這兩個時間段,紀弦是否與之來往,雙方回憶錄都沒有記載。
關(guān)于紀弦,胡蘭成至少寫過兩篇文字:《周作人與路易士》和《路易士》,雖不及《今生今世》來得幽深靈異,卻也自是不凡,或可視為關(guān)于紀弦的最好文字。胡蘭成認為,“路易士的詩在戰(zhàn)前,在戰(zhàn)時——戰(zhàn)后不知道會怎么樣,總是中國最好的詩,是歌詠這時代的解紐與破碎的最好的詩”,又說,“《女神》轟動一時,而路易士的詩不能,只是因為一個在飛揚的時代,另一個卻在停滯的、破碎的時代”。胡蘭成獨拈出“破碎”一語,恰恰觸及痛癢,也許他已然明白,這正是現(xiàn)代主義的塊壤、瓜果和色香:啊,就這樣,紀弦勢必與民國時代一起“破碎”。紀弦亦言及,胡蘭成曾說其詩“深受法國象征主義和美國意象主義之影響,然后又有意識地擺脫之而有所獨創(chuàng)”,但此語不知出于何處。雖然胡蘭成對紀弦亦頗有微辭,比如個人主義,病態(tài),讀書少,生活經(jīng)驗缺乏,狹隘,固執(zhí),裝作驕傲,做作得很幼稚,等等,而紀弦仍然視之為知己,“胡蘭成評論小說,固然十分中肯,而對于詩,他也有獨到的見解”。
后來,有人指認紀弦為“汪派”之一員,并說他到臺灣后換筆名,正是為遁形。對此,紀弦力辯其無?;貞涗浿链?,居然破口大罵。據(jù)紀弦舉證,早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他想要個“胖”的筆名,遂改“路易士”為“紀弦”,并常以新筆名給《和平日報》寫稿,該報副刊主編恰是紀弦的老朋友徐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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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1月29日,紀弦移居臺灣,時年三十五歲。1953年2月1日,他主編的《現(xiàn)代詩》創(chuàng)刊號出版。這是中國新詩史上的大事。
紀弦向來熱衷辦詩刊,曾于1934年辦《火山》,出版二期而止;1936年辦《菜花》,出版一期而止;同年辦《詩志》,出版三期而止;1944年辦《詩領(lǐng)土》,出版五期而止;1948年辦《異端》,出版二期而止;1951年辦《新詩周刊》,出版二十六期而止①;1952年再辦《詩志》,出版一期而止,乃是臺灣第一家新詩雜志?!冬F(xiàn)代詩》似是這些詩刊合乎邏輯的結(jié)果。
然則事實并非全部如此:《現(xiàn)代詩》延續(xù)的乃是《現(xiàn)代》之香火。1935年,就在《現(xiàn)代》??斈?,杜衡辦《今代文藝》,出版三期而止,施蟄存辦《文飯小品》,出版六期(紀弦誤記為十二期)而止,戴望舒辦《現(xiàn)代詩風》,出版一期而止;1936年,葉靈鳳辦《六藝》,出版三期而止,吳奔星、李章伯辦《小雅》,出版六期而止,戴望舒辦《新詩》,出版十期而止。從這些刊物可以看出,施蟄存、杜衡、葉靈鳳的趣味在于整個文藝,而戴望舒則愈來愈堅持他的一門心思,或者說一門新詩。這些刊物(除《文飯小品》皈依明清性靈派)薪盡而火傳,遞交著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對紀弦的雕鐫自是十分深刻。
到了1956年1月15日,紀弦組建現(xiàn)代派,加盟者計有八十三人,后來又擴充到一百一十五人,方思、白苣秋、辛郁、林泠、林亨泰、蓉子、鄭愁予、羅門、羅馬等赫然在列。為了區(qū)別于三十年代現(xiàn)代派,紀弦把這個由他領(lǐng)銜的現(xiàn)代派稱為“后期現(xiàn)代派”,或“臺灣現(xiàn)代派”。同年2月1日,《現(xiàn)代詩》第十三期刊出由紀弦執(zhí)筆的《現(xiàn)代派的信條》及《現(xiàn)代派信條釋義》,主張“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從此以后,紀弦開始推動“新詩再革命”,提倡“新現(xiàn)代主義”(在不同場合和不同階段,他又稱為“后期現(xiàn)代主義”、“中國現(xiàn)代主義”或“東方現(xiàn)代主義”),終于將現(xiàn)代詩的火種播撒于臺灣,并延及香港、越南、菲律賓、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亞,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結(jié)下累累碩果。這些已是常識,此處不必絮煩。值得注意的是臺灣赴美女學者奚密的觀點,可能會讓很多大陸學者感到意外:“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期現(xiàn)代派所代表的現(xiàn)代詩并不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表征;恰恰相反,在詩的理論與實踐上均體現(xiàn)了對后者含蓄的批判和反抗?!保ā对缙凇大摇翟娍轿觥罚?996年5月,紀弦從美國回臺灣參加“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31日,給汪啟疆頒發(fā)“八十四年度詩選獎”,余光中代表《八十四年度詩選》編委會致辭,卻特別向紀弦致敬:“中國新詩復興運動的火種,是由紀弦從上海帶到臺灣來的。紀弦當年大力提倡現(xiàn)代詩,為現(xiàn)代詩出錢出力,現(xiàn)代詩在臺灣逐漸形成氣候,才有像今天這樣輝煌的成就?!?/p>
可是紀弦自己卻認為,他從上海帶到臺灣來的火種,“是的,火種,火種”,卻是他“行囊里有兩期《異端》”。異端社的發(fā)起人,除了紀弦,好像還有其弟路邁(路曼士),作小說時筆名“魯賓”或“魚貝”,作詩時筆名“田尾”的便是。異端社宣言由紀弦執(zhí)筆,印在創(chuàng)刊號封面,強調(diào)“個性”與“自由”,反對并反對服務于“偶像”和“獨裁者”。現(xiàn)在看來,這份孤獨、匆忙而偏執(zhí)的短命刊物,無論如何,難以確立為《現(xiàn)代詩》的前身,——而紀弦自己,也沒有完全踐行其宣言,他五六十年代所作政治抒情詩,比如《在飛揚的時代》、《向史達林宣戰(zhàn)》,可以作證;1975年4月5日后所作多篇詩文,尤其是長詩《北極星沉》,也可以作證。后來他亦未用反省來彌補既成。盡管連紀弦亦不免如此,臺灣詩人林亨泰卻認為《現(xiàn)代詩》已經(jīng)將國民黨倡導的“戰(zhàn)斗文藝”壓到最低限度了。
1964年2月1日,《現(xiàn)代詩》出版四十五期而止。借此終刊號,紀弦再次發(fā)表其代表性文論《論移植之花》,以示終不悔。該刊于1982年復刊,已與紀弦無涉。
要在這里補充的是,現(xiàn)代派早期成員羅馬,其實就是商禽,他后來轉(zhuǎn)入《創(chuàng)世紀》詩社,在《現(xiàn)代詩》趨于式微之際,會同洛夫等人,取道紀弦曾有嘗試的超現(xiàn)實主義,終于促成了臺灣現(xiàn)代詩的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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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必須談到紀弦和覃子豪的論戰(zhàn)。
這兩位詩人的美學分歧由來已久。1936年4至6月,紀弦曾赴日本游學。游學期間,紀弦先后認識兩個四川詩人,一個李華飛,另一個覃子豪,三人時相過從,討論藝術(shù)。紀弦和覃子豪都很熱愛古典音樂,其他趣味則迥乎不同:畫家,紀弦喜歡馬蒂斯和畢加索,覃子豪則頗不以為然;詩人,覃子豪喜歡拜倫、雪萊、濟慈和雨果,紀弦則喜歡艾略特、波德萊爾、馬拉美、蘭波、魏爾倫、瓦雷里和阿波利奈爾,“總之,他喜歡浪漫派,我喜歡象征派就是了”。由此可見,后來的論戰(zhàn)并非偶然。
紀弦赴臺不久,即與覃子豪重逢。1954年3月,覃子豪與余光中另成立藍星詩社。到組建現(xiàn)代派時,覃子豪亦拒絕接受紀弦的邀請。據(jù)余光中追述,藍星“是針對紀弦的一個‘反動’”。(《第17個誕辰》)1956年4月,余光中發(fā)表所譯之史班德(Stephen Spender)之《現(xiàn)代主義派運動的消沉》。1957年8月,覃子豪發(fā)表《新詩向何處去》,針對紀弦主張,提出“六條正確原則”,紀弦答之以《從現(xiàn)代主義到新現(xiàn)代主義》、《對于所謂六項原則之批判》。1958年4月,覃子豪復發(fā)表《關(guān)于新現(xiàn)代主義》,紀弦復答之以《兩個事實》、《六點答復》。關(guān)于這次論戰(zhàn)的具體過程及主要節(jié)點,大陸學者,比如古繼堂、劉登翰、章亞昕,已有比較深入的清理,簡而言之,就是“主知”與“抒情”的論戰(zhàn)。紀弦強調(diào)“主知”,認為“詩乃經(jīng)驗之完成”。為了求得絕殺,雙方,尤其是紀弦,將觀點絕對化,頗不免意氣用事。紀弦愛養(yǎng)寵物,養(yǎng)過貓,養(yǎng)過狗,還養(yǎng)過斗雞,彼時之紀弦,與所養(yǎng)之斗雞,大體上可以引為同志了。胡蘭成曾說紀弦好比堂·吉訶德,而《藍星》不免成為一架倒霉的風車。值得敘及的是,雙方筆墨官司雖然如此熱辣,見面時卻依然禮節(jié)彬彬,言笑晏晏,亦堪稱詩歌史上的佳話。
對于紀弦的反抒情,反浪漫,反表現(xiàn),反確定,反格律,今日也不消再辯得。但是紀弦在論戰(zhàn)中提出的另一個觀點,“無所為而為”,如劍懸頂,則尚未過時,“須知詩人兼充祭師、預言者、宣傳員、人道主義者,或是社會改良運動家的時代老遠地成為過去了”。
論戰(zhàn)后雙方各自反省,均有所修正。1960年,覃子豪為某青年詩人作《序》,亦轉(zhuǎn)而強調(diào)“以知性來凈化情感”(參讀覃子豪《序》,云鶴《憂郁的五線譜》);1961年,紀弦發(fā)表《從自由詩的現(xiàn)代化到現(xiàn)代詩的古典化》,后來亦轉(zhuǎn)而強調(diào)“抒情與主知并重”。就在紀弦開始矯正其觀點的時候,亦即1961年,堅持絕對現(xiàn)代立場的洛夫又與余光中發(fā)生關(guān)于“虛無”和“現(xiàn)實”的論戰(zhàn)。這兩次論戰(zhàn),其實都可以歸結(jié)為“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爭,其結(jié)果亦很相似:雙方各個反省,均有所修正。洛夫后來亦認同筆者的觀點,即這種論戰(zhàn)可以視為洛夫與后來之洛夫,或者余光中與后來之余光中的跨時空辯駁,原是現(xiàn)代詩內(nèi)部的和而不同。(參讀洛夫、胡亮《臺灣詩,“修正超現(xiàn)實主義”,時?。郝宸蛟L談錄》,方明編《大河的對話》,臺灣蘭臺出版社,第273-274頁)痖弦甚至認為,《現(xiàn)代詩》、《藍星》、《創(chuàng)世紀》共同“形成一個時代的風格”。1962年,紀弦宣布解散現(xiàn)代派。
覃子豪于1963年10月10日去世,享年五十一歲。11日治喪。眾詩人公推紀弦撰寫并朗誦祭文,據(jù)云讀罷淚下如雨,“聽者無不為之動容”。紀弦還寫出好幾首悼詩,而以《休止符號》為最佳,后來還曾當眾稱覃子豪為“大詩人”。想來覃子豪亦必含笑于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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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5月,應“菲華文教研習所”之邀請,紀弦赴菲律賓講學,認識了女詩人莫靈樂,后者贈以茉莉花,居然使得詩人很快完成一首苦思難續(xù)的未竟之作:《M之回味》。這是詩人成名后與世界交流的開始。1969年8月,應尤蓀(Amado Yuzon)之邀請,紀弦再次赴菲律賓,參加“世界詩人大會”。兩次赴菲律賓,紀弦對這個民族的“色彩的良知”留下深刻印象。1970年6月,應許世旭之邀,紀弦赴韓國,參加“第三十七屆國際筆會”。其間,曾聽取川端康成和林語堂的演講,并與韓國詩人許世旭、趙炳華等歡飲,與日本詩人草野心平邂逅,——紀弦曾翻譯過他的作品。1973年11月,紀弦參與在臺灣籌辦“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此次大會共有三十多個國家的一百多位代表參加,包括美國女詩人瑪麗·納恩(Dr. Marie L. Nunn)和魏金蓀夫人(Dr. Rosemary C. Wilkinson),后者對此后歷屆“世界詩人大會”的召開頗耗心血。值得敘及的是,原臺灣詩人吳望堯,此次作為越南代表參加大會,期間與臺灣故友商議,欲以個人名義設立“中國現(xiàn)代詩獎”,得到廣泛響應。1974年6月,“首屆中國現(xiàn)代詩獎”出爐,授予紀弦特別獎。
1976年12月28日,紀弦移居美國,時年六十三歲。此后朝暮徘徊于舊金山西海岸:不見臺灣,亦不見大陸。1981年7月,應魏金蓀夫人之邀請,紀弦就近參加在舊金山舉行的“第五屆世界詩人大會”。其間,紀弦獲得世界藝術(shù)文化學院(World Academy of Arts and Culture )榮譽博士學位。1985年11月30日,紀弦首次用英文寫出《Foggy San Francisco》(《多霧的舊金山》)一詩。自此以后,紀弦每有詩意,就必須先選擇使用何種語言,如果用英文來寫,就堅持用英文來醞釀、斟酌。他堅決反對先用漢語寫,再自譯成英文,認為那是“可恥行為”。紀弦將新寫的英文詩呈示魏金蓀夫人,后者遂建議他給《POET》投稿。該刊由印度詩人Dr. Krishna Srinivas主編,他也是世界詩社(World Poetry Society)主席。按規(guī)定,必須先加入世界詩社,方可在該刊發(fā)表作品,紀弦當即加入。恰好該刊的美國編輯就是瑪麗·納恩。世間之巧,人際之緣,往往便是如此。此后,紀弦就以加州詩人名義,頻頻在《POET》發(fā)表作品,并與瑪麗·納恩結(jié)下讓人歆羨的友誼。1987年 4月,1991年8月,他們先后籌辦兩場朗誦會,朗誦者獨一人,即是紀弦,聽者亦獨一人,即是瑪麗·納恩,地點都在瑪麗·納恩之家:從Pacifica到Napa。紀弦還為瑪麗·納恩寫呈許多獻詩,其中有首《三人行》,將太平洋拉進來,加上二者,遂成三人行。在紀弦看來,太平洋是位王后,而瑪麗·納恩就是位公主,上帝把她安放在“青天,碧海,和金黃色的沙灘”之間。
然則紀弦與世界交流,似僅限于禮儀與日常,并未獲致詩學上的驚艷、獵奇與合金般的冒犯和錯綜。
九十年代初以來,很多大陸詩人亦去往美國。從紀弦的回憶來看,除老南、老劉、老夏外,他幾乎沒跟更多大陸詩人接觸,筆者原本甚為期待的某種對話也就無從發(fā)生。這也是令人遺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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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家族具有強大的繁殖能力,其兒女、孫兒女、曾孫兒女總有數(shù)十人之多;而紀弦之創(chuàng)造能力,與之相比毫不遜色,到耄耋之年仍無衰退之勢。張默早就說紀弦作品“當在千首以上”(張默編著,《小詩選讀》)。而其晚期詩,最大收獲就是宇宙詩,1985年的《宇宙論》和1986年的《方舟》即是代表,而1989年的《有一天》和《給后裔》,1991年的《玄孫狂想曲》、《空間論》,1993年的《宇宙誕生》,1995年的《物質(zhì)不滅》、《恒星無?!?、《早安哈伯》、《致木星女人》,1996年的《致水星》,1997年的《黑洞論》、《關(guān)于飛》,2000年的《圓與橢圓》、《諸神之足球賽》,也很重要。就在2000年,詩人編成自選詩第十一卷《宇宙詩抄》,這部詩集,可以視為他對1942年所作《摘星的少年》的衰年酬答。筆者之所以大量臚列紀弦晚期作品之目錄,主要原因在于,此類作品大陸學者多所不知,很難得見。紀弦的宇宙詩乃是科學和神學從相互錯擾達致和諧的結(jié)果。紀弦在少年時代便對天文學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到1975年10月29日老母去世,乃遵照其生前愿望,接受施洗,加入信義會,此二者,當是紀弦此類作品的內(nèi)在涌泉。
縱觀紀弦一生之作品,或可如此拈出其最著之特征:曰調(diào)侃,曰相對論,曰神學和科學。
還有兩首詩必須稍作介紹:1992年所作《預立遺囑》,1999年所作《水火篇》(原名《死之設計》)。兩次,紀弦均明確交代須將其骨灰撒入太平洋。紀弦喜滋滋如是設想:千年之后,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舊金山海灣釣到一尾小魚,烹而食之,終得其靈性,于是成為一位杰出的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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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至2000年而止,傳主之生命則至2013年而止:據(jù)云死前猶呼釣魚島。從頭至今,紀弦都參與、見證了新詩的成長,再沒有其他詩人擁有同等資歷。那么,其新詩譜系是如何梳構(gòu)的呢?他曾用兩次演講來回答這個問題:1986年8月16日在舊金山演講《現(xiàn)代詩在臺灣》,1989年4月2日又在桑尼維爾演講《何謂現(xiàn)代詩》。紀弦認為,新詩大約可以分為四個時期:萌芽時期(1919—1931),成長時期(1931—1937),消沉時期(1937—1949),復興時期(1949—)。后來他又認為,消沉時期之作品,不是傳單就是口號,只能算是“非詩”,于是對這個譜系進行調(diào)整,仍然分為四個時期:以胡適為代表的白話詩時期,以徐志摩為代表的格律詩時期,以戴望舒為代表的自由詩時期,以紀弦為代表的現(xiàn)代詩時期。而現(xiàn)代詩,亦可分為三個階段:格律詩的自由化(戴望舒),自由詩的現(xiàn)代化(紀弦),現(xiàn)代詩的古典化(鄭愁予,抑或余光中?)。可以看出,紀弦對馮至、艾青和卞之琳的無視,以及對于“隱秘的”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的無知。特別應當引起注意的是,紀弦甚至將大陸“朦朧詩”亦歸于“臺灣現(xiàn)代詩影響下的產(chǎn)品”。這種簡單的文學進化論讓人十分訝異。無論如何,紀弦終于將“天下英雄,使君與操”的雄視堅持到了最后。
附記:1963年4月,紀弦詩集《摘星的少年》由現(xiàn)代詩社再版。也許就在當年5月赴菲律賓講學期間,紀弦曾將這部詩集贈給云鶴,后者就住在馬尼拉。1987年1月,云鶴將此書轉(zhuǎn)贈給流沙河,后者正研究臺灣詩。后來,流沙河又轉(zhuǎn)贈給楊然,楊然則轉(zhuǎn)贈給筆者?;ㄩ_花落幾十度,這本詩集才輾轉(zhuǎn)來到筆者面前,翻動發(fā)黃而變脆的紙頁,陡覺時空翻轉(zhuǎn),永恒亦剎那,剎那亦永恒,便只好拋去禿筆,閑坐高樓,獨對西山一脈深黛。
注釋:
①紀弦本人已經(jīng)記不起《新詩周刊》出版期數(shù)。據(jù)張默《臺灣新詩大事紀要(1900-2002)》:“《新詩周刊》借《自立晚報》副刊版面創(chuàng)刊,每周一出版。至民國四十二年九月十四日休刊,共出刊九十四期。此為遷臺后最早出現(xiàn)的一份新詩期刊,第一至廿六期由紀弦主編,第廿七期以后由覃子豪主編?!睆埬杜_灣現(xiàn)代詩筆記》,臺灣三民書局2004年版,第334頁。
欄目責編: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