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寒
影子或消逝(組詩)
肖寒
我已疲倦,我的灰色的影子
曾經(jīng)是我觸摸不到的英雄,如今
我的英雄,也已疲倦
多年前的某個地方,鳥兒就是這樣叫著
油菜花開到天黑,而在天黑之前
所有的光,必須返回高處,影子秘密隱形其下
那么多年的我的影子,緩行于路面或者墻壁
如今,它和我,融合在一處
我不得不忍受相互磨損而帶來的
隱秘的疼痛
你已語調(diào)下沉,表現(xiàn)出來的一切情緒
都已成為一切情緒形式的表現(xiàn)
你喝醉的時候,總會提起山
你說,黑暗也籠罩不了它
大海也淹沒不了它。你說
它像是一面密不透風的墻
你還說,它越是立于黑暗之中
就越是巨大,但你從不恐懼
你居住在它旁邊的
低矮的房屋里,燈光也是
低矮的?,F(xiàn)在,你躺在它的腳下
比任何事物都低
偶然間,你發(fā)現(xiàn)它也低了很多
它的低令你膽怯
它無意中的消逝
令你惶恐。更令你惶恐的是
你已經(jīng)能夠逐漸的看到它對面的
干枯的樹木、松垮的房屋、人世的臣民、河水的光影了
你看到了對面的自己
在向這個世界行乞
寫了那么多的詩:
白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
堅硬的,柔軟的;活著的,死去的。
我無法為它們一個個的起出很好聽的名字,
就像我無法為自己找到更好的
活著的方式。
我寫出它們其中的每一首,
就好像我又倒退了一步,
有種千帆過盡的
謙卑與超脫。
寫了那么多的詩,
和那么多個自己較量。
實際上,我一生都在
與自己過意不去,與自己撕破臉的抵抗,
于自己拼個你死我活。
但是我,
寫了那么多虛偽的詩,
用了那么多無辜的燈火。
我一直在等你的原諒
我倚靠著的墻壁
并不能給我多大的支撐
一面虛假的墻壁
和你對我的原諒沒有多大關(guān)系
但我是真實的
我經(jīng)歷過,夜晚降至時的怒放
也經(jīng)歷過,黎明來臨時的凋零
更經(jīng)歷過,從頭到腳的枯萎
如今,真實的東西已經(jīng)
所剩無幾
夢中,一條路反復出現(xiàn)
而你,指給了我另一條路
這條路幾乎和我沒有一點瓜葛
但它出奇的美
這虛假的美
禁不住人世悲傷的
任何一種
我們一起攀上了山路,我們看到了
山的崎嶇,水流的崎嶇,偶爾我們
點點頭,說些相互認可的
崎嶇的話。剩下的路
更加接近天空,我們和它之間
相互辨認許久,還是分不清
它是云霧,還是
我們是
我們始終落在一群山的后面
我們的后面也始終跟著一群山
我們抬頭或者低頭,都會
碰到一些樹,它們高傲而倔強
它們區(qū)別于人間的任何事物
它們是剩下的一群樹
我們在山上,度過了深深的夜晚
我們區(qū)別于人間的任何
我們是剩下的一群人
我一直在內(nèi)心經(jīng)歷著
我之外的事物,一再地
自我壯大,而實際上
是一再地縮小
活著太重要了
活著能看到我喜歡的人
如何背棄我。也可以看到
背棄我的人,又如何被人背棄
我不能再說了,我已說的太多了
我說著說著海就有了波瀾的氣勢
說著說著天空就一片黑暗
一切儀式早已成為一種形式
嘈雜之聲從混亂中傳來
找尋女人的人、找尋孩子的人、找尋靈魂的人和
自認尸體的人蜂擁而至
他們涌進人群就像水滴
涌進大海,我無法辨認他們
我,更是
無法自辨
別讓我說話,
就讓我寫詩吧。
我寫我的鄰居,我白色的鄰居
經(jīng)常黑夜出行。他總是馱著巨大的
黑色的影子,在小巷里,匆匆。
他折磨著自己。
我從不寫那個安靜的人,
不寫他披著風衣,
吹著長笛,很威風地站在風里,
他和我有些相似,看上去一聲不吭,
實際已如訴如泣。
走的最遠的那個人,大概
再也不想回來了。
放棄寫詩的那個人,大概
也放棄了生活。
別讓我說話,
就讓我寫詩吧,
就讓我用隱秘的文字,給這人世
冷冷的一瞥。
一個簡陋的女人
一張俏麗的臉,十五歲被強奸后
輟學,十八歲
嫁給一個三十八歲的
一個男孩的父親
十九歲,生了一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男人的孩子
她經(jīng)常關(guān)著門
她從未離開
她的生活半步
二十歲,被丈夫打死
一個簡陋到?jīng)]有生活
一個死去后,還繼續(xù)
絕望和悲傷的女人
我還是要依賴一些聲音
來辨認自己
它們有時成為我的動力
有時成為我的阻力
有時,它們也要依賴我
我們共同居住在一間房屋里
我們大部分時間互不相擾
我能理解它們
我能理解天為什么會黑
我能理解火焰在燃燒的時候
失去了什么
睡在我身邊的事物
太小了
我無法張開手臂環(huán)繞它們
在塵世,我比它們
陷入得更深
我在不停地
發(fā)生著變化
我不確定
我是否成為了自己
活著的理由太少了,以至于
我會偶爾想到死。但我要為一些愛
而活著,父母的愛、兄弟的愛、姐妹的愛
兒女的愛,我沒有愛情
我從不為愛情而活
二十年了,我的那些朋友
一個都沒有找到我,但我能遙遠地看見
他們生孩子,過日子
這些與我的時光
同樣流逝的時光里,他們
看不見我
除了愛,我還要
為抵抗一陣風而活著,還要
為抵抗一種情緒而活著,還要
為抵抗與自己相反的事物
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