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斌
蒼茫的邊塞(組詩)
■王占斌
在陽高,十萬年前奔跑著的普氏原羚、披毛犀、鵝喉羚
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一塊塊化石,它們被請進了玻璃櫥窗
我看到久遠年代的許家窯人,從北京一路向西
向西,北方多么空闊,大同湖阻止了他們清澈的步伐
許家窯,黃土的窯洞像是大地吉祥的眼睛,睜眼
就看到了十萬年前的祖先,十萬年前北京人的后裔
石器時代的歌者,他們把石頭玩弄在股掌之間
將黃土高原最原始的紋路黃土一樣呈現(xiàn)出來
呈現(xiàn)出來的是大雁北粗獷的經(jīng)脈,流淌許家窯人之血
在陽高揣摩舊石器時代,一定要讓自己成為
許家窯的一分子,想象他們手中的刮削器和尖尖的石刀
十萬年前奔跑著的普氏原羚越過最后一道障礙
露出了許家窯人遺址,露出大地之上窯洞的眼睛
宛如歷史的傷口,一不小心就袒露出舊石器的血痂
我不愿形容暮色,在雁門打翻了盛滿太陽的瓶子
盤山公路上漆黑一片,只有隧道的眼睛明亮
雁門以北,高原的夜晚加速趴在窯洞和窗花之上
這高寒的土地和村莊,牛羊迫不及待走進夢鄉(xiāng)
還有什么能夠填滿雁北,在崇山峻嶺之間
莜麥眼圈干澀,土豆穿著臃腫的棉袍
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夜行人腳步依然匆忙
我不愿意比喻雁北的樸實,如一棵被去了皮的楊樹
干干凈凈又格外粗壯,里里外外都一個顏色
汗水和干涸相比總是兩個容器,大地之上窯洞溫暖
雪花填補了雁北的遼闊,厚棉被上的印花是麻雀的腳丫
這些三三兩兩的勞碌之鳥,守著一張嘴從不遠走他鄉(xiāng)
在宿命的安排下愈來愈單薄疲憊,卻從不喊出怨言
就像孤獨的旱煙桿,偶爾的夢想都化作了一縷青煙
白羊河、白羊山,白羊城里牧白羊
左云,曾經(jīng)的一切被白羊命中
一支部落之箭,被夢想的馬蹄帶到豐腴的地方
放牧牛羊,養(yǎng)育我們的女人和帳篷
一支北狄部落之箭落滿霜花,把腳步停下來
就有了不同于馬背的生活,白羊遼闊
高高的邊塞遼闊,水草低低起伏的肥美遼闊
崛起,崛起,為守護白羊的大地崛起
一場春秋時代的抱負,讓一個部落留下血脈
農(nóng)耕和游牧挽起了綢帶,這是一個生死結(jié)
左云,一座白羊的城堡人煙漸次稠密
在大地上放牧吧,放牧心靈和自然風光
放牧春秋戰(zhàn)國時代短暫的和平與安詳
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們,正在追逐遍地的牛羊
除了森林什么也沒有,除了奔跑的野兔什么也沒有
除了沙棘林什么也沒有,除了鳥鳴什么也沒有
右玉,只有綠色的氧吧在釋放能量
這是一個被新鮮空氣寵壞的孩子
將希望寫在天空,一望無際的綠讓白云奔跑
我祈禱的冬雪漫山遍野,沙棘的紅漫山遍野
右玉,一個曾經(jīng)貧瘠曾經(jīng)被沙吞噬的地方
蓋上了厚實的綠毯,像大地上的一次獻祭
那些白楊樹,那些油松,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草
比北方漢子的胡須還茂密,比我看到的幸福還茂密
殺虎口,長城下,森林隨著大地的胸脯起伏
如果能數(shù)出它們心跳的話,我希望我每一次摸到的
是右玉年輕的脈搏,為一座城池的明天布置森林場景
我的北方像奔跑的野兔一樣,將暗藏的福祉帶上山岡
必須喝下這一碗,喝下這一碗爽口的涼粉
鹽水、蔥花、蓮花豆,面筋、豆干、香菜末
水是桑干河水,粉是高寒地區(qū)土豆的粉
辣椒油紅,涼粉透嫩,好似撲上了胭脂娃娃的臉
在渾源城,在恒山,在通往懸空寺的各個路口
小媳婦涼粉攤子一扎一堆,涼粉們熱鬧地守著酷暑
來一碗吧,吸溜吸溜地連粉帶湯灌進胃里
我相信體內(nèi)再蒸騰的熱浪,也會服帖地平靜下來
必須喝下這一碗,三伏天喝下這碗爽口的涼粉
一十三縣的土豆們,寧愿自己粉身碎骨也毫無悔意
這高原上的苦寒,沒有誰能熬過田野里的土豆
盛在家家戶戶碗里的涼粉,要數(shù)渾源小媳婦最好
這些漂亮的渾源女子,把碗里的涼粉打扮的
和自己臉蛋一樣,所有的苦寒不過是一碗涼粉
比摩天嶺土長城更堅硬的,是八臺子石林古銅的胸腔
在北方最寒冷的時候,抵御了來自四面八方馬蹄的叩擊
這些天然的盾牌,我的疑問總是進入不了石質(zhì)的內(nèi)心
石頭縫里蹦出的野草被喚作荒涼,連鼓聲都鉆不進去
我隨手觸摸到的是石柱鋒芒的棱角,永遠拒絕圓潤
像野草不被征服的頭顱,青春和縫隙里的渴望
八臺子石林,邊塞大地上石頭豎起的大纛,昂首祭天
一根根石柱冰涼的心臟簇擁在一起,露出青銅一樣的胸腔
仿佛不甘被宿命捉弄的勇士,自覺地被時光捆綁在一起
成為山,成為盾牌,彌補了我虧損的陽剛和抱負
被捉弄的是歷史,一次次呈現(xiàn)出兇殘血腥的本性
如同偶然間經(jīng)過的狼群,依舊將殘陽咽進空空的胃巢
在八臺子石林,我的任何一次攀登都力不從心
而我還是一次次地來,一次次用心叩擊這蒼茫的邊塞
在大同華嚴寺,沒有人不在一尊菩薩面前駐足
如果有記憶,大雄寶殿的每一塊方磚會記下一張張
朝圣而驚詫的面孔,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菩薩
不管怎樣的女子,不論怎樣閉月和羞花,都無法企及
不要把菩薩的寶冠去掉,那是修行萬年的玲瓏
也不要把輕紗之帔撩至足上,那空缺了的一定叫
風吹過的典雅,口閉上就沒有了微笑,沒有了親和力
如果任由雙手下垂,足以讓脫胎換骨的自然喪失
而她,從遼代開始就一個姿態(tài),就抱元守一
合掌、露齒,身左傾、輕扭胯,豐腴飽滿細眉修目
而她,在人間修行了千年,千年如一日
我自巋然不動,視人們的贊嘆和景仰不算什么
一個遼代的女菩薩,在泥土與水的歡唱中獲得新生
赤足走過大地,美從天降臨,像閃電擊中快意的心扉
出土的其實是一段時光,隨便截取其中的一截
我看到青銅在淬火的草尖上舞蹈,所有的灰燼都幻化成
花紋,它們流著眼淚撫摸著商周的琴柄,然后彈奏
銹跡斑斑的往事、祭祀,以及簇擁在一起的酒歌
在渾源李峪,一次偶然的農(nóng)事讓鋤頭聽到了青銅的喊叫
也許美在黑暗中沉寂得太久了,它們驚艷的出場
在愚昧和瘋狂面前,注定要遭受毀容甚至死亡的捶打
需要選擇逃離還是甘心毀滅,六十件幸存的青銅器
根本來不及喘息,也許流浪必須經(jīng)過一條叫齷齪的路
藝術(shù)和銅臭,正義和邪惡,只有較量了才給出答案
從公元1923年開始,六十張絕世的青銅面孔顛沛流離
在上海、臺北,在巴黎、紐約、柏林,它們的離散讓我心痛
我仿佛聽到青銅在沉默中喑啞,在淬火的失散中呼號
它們多么期待一次重逢,在故鄉(xiāng)的犧尊前牽手唱起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