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識

青春在青橙里慢慢睡著

■胡識

這些天，我在集市上經(jīng)?？吹接匈u梔子花和橙子的。

小女孩用粉紅色的臉盆盛放橙子，用水浸著，擺在路攤邊。

好久不曾嘗過炒橙子的滋味了。這些時令的食材，每年只有這個時節(jié)才會上市。于是，我買了些梔子花和橙子，各炒了一盤，做成午餐，瞬息舊時家鄉(xiāng)的記憶，又重上心頭。

老家以前是種橙樹的。一條大河，繞老家流過，村子三面環(huán)水，另一面就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河堤，逶迤延綿，沿河而筑。堤內(nèi)是村子，堤外是沙洲。那時，堤內(nèi)堤外，都是大片大片的桔樹和橙樹林。

清明前后，橙樹和桔樹開花，雪白的花朵綴滿碧綠的枝葉間，遠遠望去，林子像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初雪，隱約地滲透出幾分仙風道骨。橙樹和桔樹開花時，整個村子都是甜蜜的。一株橙樹，花香可以襲染半個村子，更何況到處都是成片成片的橙樹和桔樹?；ㄏ銖某葮浜徒蹣渲休p拂而來，空氣中似乎流動著隱形的香霧，漫過河堤，拂過門檻，滲入瓦縫，沁入心脾。整個村子在恬靜的香味里愜意地做著夢兒。

年少時，每到橙樹開花時節(jié)，我們便趁著放鵝時，把鵝趕到橙樹林邊的草地上，讓它們啄食青草，我們便爬到樹上去吮吸橙花蜜。橙花和桔花形狀差不多，但比桔花要碩大一些，花芯里的蜜汁也要多些。村子的橙樹和桔樹都有幾十年的樹齡，粗大的要好幾個人才能抱得過來，樹冠高大的，可達三四丈。

那時，我常愛爬到靠近大河的那株橙樹上去。因為它最高大，樹蔭占地近半畝，更主要的是它有許多橫斜的粗枝靠近地面，便于攀爬，便于斜躺，便于搖動橫枝蕩秋千。爬上樹，攀著橙花，一邊用舌尖推開花瓣，一朵一朵地吮吸花蜜，一邊聽著河水流過沙灘的嘩嘩聲，這種香甜的日子，要持續(xù)近半個月的時間，直到橙花謝盡。

橙花謝后，萬蜂飛去，橙樹歸于清寂。

大概半個月后，便到了撿橙子的季節(jié)，樹下又開始熱鬧起來。

橙花紛紛搖落后，枝椏間便開始結(jié)出青青的橙子。到初夏，已是青橙如丸，綠桔似豆。有時因風雨的搖落，有時因肥力不濟，便常常有橙子從樹上落下來。

而落下來的橙子，就成了大家爭相撿拾的寶貝。

老家種植的橙樹，原本是一種藥材。丸豆大小的橙子，切開曬干后，稱作枳實，是一味良藥。也可以作為一種食材，加工成餐桌上的美食。

那時，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我總會帶著一個塑料袋，沿著河堤，到堤內(nèi)地外的橙樹林下去撿拾橙子。撿橙子，在那時真是一種樂趣。一撥人，像競賽一樣，在樹下、草叢里、溝坎間，比誰最眼尖，手腳最利索。最難找的是草叢里的，青綠色的橙子和青草一色，很難發(fā)現(xiàn)。

有時，還要聽覺敏銳。只要聽見“撲簌簌”的響聲，就知道一定是有橙子落下來了，就趕緊循著橙子落地聲去尋撿?？偸菗焱暌黄瑯淞?，又趕緊跑向另一片樹林。這時要比誰跑得快。跑在前頭的先撿，落在后頭的人能撿到的就不多了。有時也要比智慧，別人跑向這片橙樹林，你就跑向另外一片橙樹林，這樣，你就照樣可以先于別人撿到橙子。

放學(xué)回家，每個人書包里除了皺巴巴的幾本書外，大多是一袋或半袋的橙子。

回家，便把橙子倒在竹匾晾曬。大一點的橙子，要切成兩半，切面朝上攤開曬。小一點的直接曬，或是倒在臉盆里，洗凈后，用井水浸泡。

浸泡上十來天后，橙子由青綠色逐漸變成了灰褐色，用手一捏，感覺橙子有些泥酥，水也由清水變成了淺醬色。這時的橙子便可撈起來做菜了。

把撈起來的橙子用清水洗凈，在砧板上切碎。燒熱鍋，油熱后，倒入蒜瓣和橙子，撒上鹽，翻炒，然后加入適量水，燜十來分鐘，再撒上辣椒粉，便可出鍋了。

新炒的橙子，口感有些硬，可以在蒸飯時，隔碗放在飯上蒸一蒸，便會變得酥軟。這時，橙子的味道更好。夾入口中，細細嚼之，微苦，稍停，一股淡淡的甘甜便會從舌根漫溯而來。據(jù)大人們說，經(jīng)常食用橙子，可以消腸化積，有利脾胃。

值得一提的是，浸泡橙子的水，也不是毫無用處的。那時，鄉(xiāng)下多喂養(yǎng)鴨子。每到清明前后，各家都要買上八九十來只鴨子，喂養(yǎng)大了好過端午節(jié)。喂鴨子，那時除了米飯外，一般多是挖蚯蚓喂食。而浸泡過橙子的水，帶有橙子的氣味。只要找到有蚯蚓排泄糞便的地方，倒下去，不出三五分鐘，蚯蚓便會自己乖乖地爬出地面，這時只要趕著鴨子吃蚯蚓就行了，而不必動手刨地去挖。

農(nóng)歷六七月，便到了摘橙子的季節(jié)。這時，各家大人小孩齊上陣。小孩人小身輕，上樹去摘；大人一般用竹竿綁了鉤鐮，在樹下鉤。頓時，撲簌有聲，樹下，青橙滿地。

青橙摘回家后，便要在天晴的日子里，把它一個個用刀橫切成兩半，然后切口朝上，一片一片的鋪曬在曬簟里。曬橙，是一件需要耐心且繁瑣的事情。這時的青橙，已有半拳大小，內(nèi)有瓤肉，一天兩天不易曬干。因此每個晴日，都要把橙片倒在曬簟，鋪開，一片一片翻轉(zhuǎn)過來，使切口朝上。幾擔橙子，成千上萬片，往往需要翻轉(zhuǎn)幾個小時，曬一次橙子，要出一身汗。

就這樣，曬上半個月左右，用手指掐一掐橙片中心，瓤肉干燥，再掏一把橙片搓一搓，嘩嘩有聲，青橙也就曬得差不多了。這時曬好的橙子叫做枳殼。上好的枳殼，應(yīng)當是外皮青黑，肉色黃白，切口圓整，橙心似菊，有一股淡淡的橙子清香。

枳殼晾曬好后，便只需等待藥材商上門來收購了。

老家的橙子，是藥用的。夏季就摘下來了。偶有遺留在樹上的，到了冬季，經(jīng)霜后，便變成了橙黃色。雖然色澤誘人，但摘下來，剝皮入口，就會酸得人直流口水。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敝馨顝┑摹渡倌暧巍窂牧硪粋€側(cè)面記錄下了北宋京城橙子的流行吃法。據(jù)說橙子蘸鹽吃，可以調(diào)減酸味，使口感更好。

周邦彥當年所嘗的橙子，我想，定不會是臍橙。因為臍橙從國外引入中國，至今也不過幾十年的時間。從那酸味看，是不是老家那樣的橙子，就不得而知了。若真是老家那樣的酸橙，那可真是辛苦了北宋那些嬌貴的口舌。

在一場特大冰災(zāi)后，老家的橙樹桔樹凍死過半，余下的在隨后的幾年也陸陸續(xù)續(xù)損毀殆盡，從此再也沒有大規(guī)模的恢復(fù)種植。每當初夏橙子上市，就會想起老家當初房前屋后堤內(nèi)堤外一片片的橙林，就不由地心痛。心痛的不僅是老家從此失去了一項傳統(tǒng)特色產(chǎn)業(yè)，更心痛老家再也沒了當年橙林夾岸，橙花似雪，青橙滿枝的勝景。

這些年，每每憶起故鄉(xiāng)，總?cè)缜喑热肟冢嗫嘁嗵?。我想，這就是青春在青橙里慢慢睡著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