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長

狗命

◎老 長

只一把舵，他就將車穩(wěn)穩(wěn)地坐進車位，而且，與左右兩側(cè)車的距離近乎用尺子量出來一般精準。

他下了車，打開后備箱拿出一塊抹布擦起前風擋來。剛才在單位周圍的路段，一輛疾駛的翻斗車濺了他滿風擋的泥，雖大部分已被雨刷器刮了去，可刮干凈的扇面之外仍殘留了一些。

擦完后，抹布已變得黑糊糊的。他叨咕罵了一句，尋到停車場入口處的值班室去洗。值班的那個精瘦的老頭正圈在屋子里抽煙，一團濃濃的煙霧在他的上方繚繞著，模糊了墻上的一塊塊瘢痕和皸裂，卻沒遮擋住它們霉變的氣味，仿佛那氣味是煙霧里散發(fā)出來的一般。

回來啦？老頭將一副討好的笑容擠在皺巴巴的臉上說，隨后，還不乏關(guān)切地說他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的。

可不是嘛，他欠開身子，以免抹布上沖下的污水濺到身上，回老頭一句說。

道過謝，他返回來將抹布重新放進后備箱里，砰地扣上箱蓋子，用遙控鑰匙鎖了車。

他家的車位距離電梯口不遠，僅隔著幾個車位。跨上電梯，他動作慵懶地按下自家樓層的數(shù)字，接著，就盯著映在電梯門上的一張臉呆呆地看。盡管那臉上的皺紋只是依稀可辨，但躍入他的眼中竟加深了許多。

用鑰匙開門的時候，他謹小慎微地盡量不弄出太大的動靜。

進戶門的左側(cè)是由一道玻璃拉門隔開的廚房。沒開燈。而來自右側(cè)客廳里的光亮還是讓其中的仿古瓷磚和歐式風格的實木櫥柜一覽無遺?？蛷d很寬敞，吊著帶花角石膏線的井棚。棚心里是一盞多頭蠟燭形玻璃吊燈。蠟燭上的火苗一般很少燃起，多半只開井棚內(nèi)暗藏的那圈柔和的燈帶。

她正形單影只地斜歪在沙發(fā)里看電視，見他進來，沒做任何反應。他也視而不見地脫了鞋，一聲不響地進了斜對進戶門的一間屋子。那間屋子原本是女兒的，自從她上了大學，他就和他的鋪蓋一起侵犯了進來。不過，也只是臨時的。因此除了一張床之外，其余的東西他從不敢觸碰，以防女兒放假回來時察覺出任何的蛛絲馬跡。

他脫去了衣服又躡手躡腳地出來，尋進衛(wèi)生間里洗漱。其間，聽見她接了一個電話。從口氣里，他覺得電話另一頭應該是受她管制或有求于她的人。不然，她肯定不會是眼下一副高高在上的聲調(diào)。

熄燈上床后，他又聽見她洗澡的嘩啦啦的水聲，不禁心里暗罵了一句，操，成天洗，也不知道他媽的是給誰洗的！

每日，他總是在生物鐘調(diào)好的時段早早醒來，只要醒來，便會起身下床。這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他一向是先輕手輕腳地鉆進廚房。若是廚臺上的不銹鋼小鍋里還存有前一日剩的綠豆粥，那他只需點火熱一下就行了。如果已然空蕩，他便淘點兒米新煮一鍋。隨后，再從冰箱里取出一個饅頭，切成薄片放在悶罐里熱上。做這些當然用不了多大工夫。這個間隙里，他會和進去時一樣輕聲從廚房出來，并回手掩上玻璃拉門，將油煙機嗡嗡的聲音關(guān)在里頭。

他接下來進了衛(wèi)生間，仍然沒忘了將門嚴嚴地關(guān)上。他在衛(wèi)生間里的時間會稍長一些，因為得先解決淤積在肚子里的大小問題。小問題解決起來還算輕松，大問題則時常由于干燥而困難重重。以至于經(jīng)常中途收起動作，尋回廚房去察看一下那鍋粥的動向，生怕置之不理，它會犯上作亂地潽出鍋來……

待到將衛(wèi)生間里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完成，廚房那邊已經(jīng)列好架勢等候出鍋了。由于剛出鍋的東西太燙，上桌后還得晾上一段時間。這個期間，他會輕聲地尋到客廳，或簡單擦拭一下家具上的浮灰；或用噴壺將家里養(yǎng)的幾盆植物滋潤一番……

當他驅(qū)車駛向停車場出口的時候，其他車輛大都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出口處也設有一個值班室。他尚未駛到跟前，已聽見了一串薩克斯和長號相交織的曲調(diào)聲。那曲調(diào)雖不乏悠揚，可卻顯得有些磕絆。他知道，那是看管停車場的幾個老頭又在進行訓練了。據(jù)說是準備參加什么演出。

夜里下過一場雨，街面上還留有薄薄一層濕跡。眼下雖已放晴，但陽光里還是摻著幾許涼意。

在二環(huán)橋上放馬狂奔了一段，而后再沿著寬寬窄窄的街道時急時緩地行進。整個路途上，他始終開著廣播。他十分熱衷于在雜七雜八的新聞里領(lǐng)略一些新鮮事兒，大大小小，天南地北的。他會從中挑選些感興趣的記住，以便拿到同事們那里作為話題。

他減緩了車速，沿著一個頗具凱旋門氣勢的大門駛進了院子，來到一幢樓的單元門口停了下來。沒有熄火下車。

過了大約五分鐘，單元門咔噠一聲開了，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女人閃出門朝他這邊邁過來。雖打扮入時，可臃腫的身形卻不怎么抬舉她身上的衣服。

他沒有下車迎接，只是當女人臨近時伸手將廣播關(guān)掉了。女人拉門坐在了他身后的位置。他仍沒吭聲，只管扭動方向盤讓車動起來。

接下來的路途里，車內(nèi)墮入了尤為沉悶的寂靜中。那寂靜總讓他感覺局促和尷尬，以前，曾試圖用廣播聲將這種感覺驅(qū)逐掉。

鬧不鬧騰！女人當時煩躁地呵斥了一句。他便立馬關(guān)掉了，并就此不敢太歲頭上動土。

漸漸地，他的車游離出一幢幢高樓縱橫交錯的陰影，視線變得開闊起來。除了腳下那如同人剛焗過的頭發(fā)一般烏黑發(fā)亮的馬路，剩下的便是被分割了的片片地塊，大部分都被開發(fā)商圈起來，有一些已然出落成框架，外圍豎著樓盤的廣告牌。馬路上過往的車輛很少，多半是些身形龐大的翻斗車和運送商品混凝土的罐裝車，攜著撕心裂肺的碾壓聲呼嘯而過。

在這個路段里，他的腳總是難以抑制地狠踩油門。之前的氣氛實在有些煎熬，早盼著宣泄一下了。最開始，他還只是心情稍有緩解就將油門收回來，覺得再放縱下去，應該會引起女人的不滿和制止。后來發(fā)現(xiàn)她對此竟毫無反應，始終雙目緊閉地仰在座椅里。于是，也就日漸無所顧忌地信馬由韁起來。

單位是由一道鐵藝圍欄圈起的很大的院子，稀落的分布著幾幢樓。他在一幢樓跟前停下車，女人便開門下來，踏進樓里之前，似乎想起什么，扭頭叫了他一聲。

他按下車窗探出耳朵靜聽吩咐。

下午我要出去開個會。女人對著他的方位說。

幾點走？他問一句。

吃完午飯就走。女人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答道。

車隊坐落在與女人剛進去的那幢樓遙遙相望的另一幢樓里。人員不算多，除了他和隊長屬于在職員工，其他幾個都是臨時聘用的，每天負責接送通勤。接送通勤的活兒只是一早一晚，白天里基本閑著沒事兒干，要么閑扯淡，要么聚在桌前三打一或斗地主。

“海神”核魚雷不會取代潛射彈道導彈，可作為一種多元化的核威懾，而非能力上的完全轉(zhuǎn)換。彈道導彈核潛艇仍然是核威懾的支柱。已有兩艘潛艇準備搭載該型武器，即09852型“別爾哥羅德”號和按照特定目的建造的09851型“哈巴羅夫斯克”號?！凹t寶石”設計局正在開發(fā)的至今仍未命名的09853型潛艇，也有可能做進一步部署。

通常，只有閑扯淡的時候他才跟他們摻和，而且還屬于主力。無論當前的國際局勢還是本土民生，他總白話得頭頭是道。當然，這屬于大點兒的話題。相對而言，還是從廣播里聽來的那些奇聞軼事更能令他眉飛色舞。除了以上內(nèi)容，他還對男女房事的話題樂此不疲，積累了很多床上笑話，經(jīng)常拿出幾個販賣一通。其間還尤為興奮，感覺從他口中瀉出的淫雨不光是為了滋潤了別人，也包括他自己。

至于牌局，他起初也跟大家湊過熱鬧。可他實在不精于此道，幾乎逢玩兒必輸。雖然賭注沒多大，但過后總感到心疼，漸漸地就不再摻和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獨自去食堂吃飯。其他人還在煙霧彌漫的牌局上戀戰(zhàn)。

天空藍瓦瓦的，不見一絲云影，仿佛昨天夜里統(tǒng)統(tǒng)化作雨下得分毫不剩。陽光十分透徹，已將早晨的涼意及地上的濕跡烘烤得一干二凈。

遠遠地，他瞥見一條正在食堂門口四下踅摸著的小狗。它身上的毛原本應該是白褐相間，可白色的部分已經(jīng)失去了固有色，變得灰突突臟兮兮的。

他嘬起嘴來嘖嘖叫了幾聲。小狗警覺地扭頭看看他，而后一路小跑地躲到遠處去了……

由于尚沒到飯口，食堂里還空蕩蕩的，而飯菜已各就其位地候在那里了。

有其他人同桌吃飯時，他進食的速度相對會慢一些。他總要跟他們邊吃邊聊，嘮嘮從早晨的廣播里篩選的一些趣聞。可現(xiàn)在只有他自己，也就倉促和潦草了許多。臨走時，他順手拿了幾片饅頭。為了掩人耳目，還演繹了一副邊走邊吃的動作。

如他所料，那條小狗果真還沒跑遠。他笑嘻嘻地朝它近前湊，一邊嘖嘖叫，一邊揪下一小塊饅頭丟過去。小狗躲閃了一下，卻馬上發(fā)現(xiàn)那塊饅頭并非惡意的襲擊，回過頭來抽動著鼻子嗅了嗅，然后吧嗒一口吞進了嘴里。

他緊接著又揪下一塊丟給它。這一次，小狗沒再聞，直接叼進了口中。他再揪下一塊，沒丟出去，放在掌心里并蹲下身子伸向了它。小狗起初有些猶豫，但也不想輕易放過已嘗過鮮的吃食，試探地湊了過來。

終于叼到他掌心里的那塊饅頭時，小狗依然有所防范，即刻躲到一邊吞咽去了。直到如此循環(huán)往復了幾次后，它才變得無所顧忌，安心地吃掉了他掌心里的所有的饅頭。甚至當他伸出另一只手撫摸它的時候，它也沒有做出任何拒絕的反應。

小狗應該算是飽餐了一頓，它沒有扭頭走掉，仰起臉來用一雙在陽光刺射下微微瞇縫的眼睛盯著他。

咋的，沒吃夠呀？他居高臨下地問，還兩手互拍了一下后將空空的掌心亮給它，沒有了。

看小狗仍沒現(xiàn)出離開的意思，他又問它，是不是吃得太干了？你等著！說完，轉(zhuǎn)身朝車隊的方向去了，還不時回過頭來看兩眼，見小狗一直原地不動地盯著他。

待他手里拎著一瓶礦泉水返還回來的時候，小狗卻已然不見了蹤影……

他每天很難按時回家，因為女人仿佛手頭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她就不像她的前任，根本不會在單位耗那么晚，一向到點兒走人。不過，也并非一律打道回府，更多的是去接外頭的應酬。前任是個通情達理之人，被送到地方后就讓他先回去，說完事兒后自己打個車就行了。他從沒悉聽尊便，總堅持最終把前任送回家為止。前任應酬的期間，他無需始終候在門外，也會找個地方喂肚子。前任發(fā)過話，讓他吃飯一定要開票子留著報銷。

早在他家還沒搬進現(xiàn)在的小區(qū)時，前任就讓他在他家就近租一個車庫或車位，免得麻煩他過后還得把車送回單位，說錢由單位出?，F(xiàn)在，他家地下停車場的車位也是租來的。不過，承租人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他對前任隱瞞了那車位是他自家的實情，回家后也沒跟她提過他在單位財會那里領(lǐng)取的租金，悄無聲息地私賺了一筆。

雖然直到如今他依然享用著這筆錢，但心里還是對這個接替前任的女人心存不滿。對于自己的盡職盡責，似乎總被女人看成應該應分的，甚至連雙休日都時常強行霸占。雙休日食堂當然不開。這對女人倒不是問題，就是平常，她中午也很少去食堂，經(jīng)常用存在辦公室里的小點心隨意糊弄自己的肚子。她自己如此，他也就總被忽略。好在車隊里有簡單炊具和油鹽醬醋，他就從家里帶來掛面一類的東西以備應急。

前任還在的期間，他每月都會積攢不少吃飯的票據(jù)。盡管他每次吃的都是極為廉價的東西，可卻在票據(jù)里翻了幾番。反正前任會看也不看就提筆簽字的。而現(xiàn)在，他已用不著再去掏弄那些票據(jù)了。別說瞞天過海，就是實報實銷都沒多少機會了。

從車隊休息室里可以清楚地望見女人辦公室的窗戶。此刻，窗戶里還一如既往地亮著燈，映襯在被天光涂抹成暗藍色樓體上。他又一次用混湯掛面喂過了肚子，而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瞇縫著眼睛盯著女人辦公室的窗戶。其間，又一次叨咕著罵起女人來，你說你每天都他媽瞎忙些啥呀！

單位院子里的樹葉和草皮日漸地喪失了水分，已現(xiàn)出明顯的頹然之相。天空似乎比前一陣更加藍了，仿佛被不斷襲來的寒氣凝結(jié)住了。

由于兩眼一直瞥視著樹葉和草皮的變化，直到臨近食堂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一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

他不禁驚訝地唉了一聲，隨之湊到小狗的近前說，在這等我吶是吧？

說著，蹲下身來撫摸起它的腦袋，你肯定是又來找我要吃的來了。好吧，你老實在這等我！說完，匆匆邁進了食堂。

他風卷殘云一番便出來了，最后一口飯菜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小狗眼巴巴地原地候著他?？匆娝?，便急急地奔到近前。

這一次，他帶出的吃食明顯比上次多，除了幾片饅頭，還有幾片香噴噴的肉。他仍然把吃食一片片放在掌心里伸給小狗。小狗沒做任何遲疑，貪婪地吞咽起來。

當天，小狗不光享受了一頓美餐，還在車隊浴室里享受了一個熱水澡。對于熱水澡，它可不像吃食那么熱衷，顯得極不情愿，一再奮力地掙脫，還齜出牙齒企圖咬他，但始終沒能得逞，后來只好乖乖地順從了。

煥然一新的小狗應該也感覺一身輕松，被抱到外邊晾曬的時候，竟四腳朝天地躺在了草皮上。

還是干凈了舒服吧？他伸手在小狗潮糊糊的肚皮上撫摸著說。

其間，車隊其他人都從食堂吃完飯回來了，湊過來問他小狗是哪兒來的，有的還不乏憐愛地在小狗身上摩挲兩下。

是不是挺招人喜歡的？他交替地看著他們問，還試探地說，干脆誰把它帶回家養(yǎng)去得了，省得它成天流浪。

所有人竟沒一個點頭的，有的說，快他媽拉倒吧，養(yǎng)自己都夠費勁的了，還養(yǎng)它。還有的一臉壞笑地說，看來是條小母狗，你干脆帶回家享用去吧……

此后，小狗的身影就經(jīng)常在食堂和車隊的兩點一線之間出現(xiàn)。不過，并非每次都能如愿以償?shù)氐玫剿馁p賜。因為，女人時而會到外頭去列席一些會議，他中午根本趕不回來。

后來一天，小狗再次享用了一頓美餐后，竟索性不走了，他上哪兒就寸步不離地跟到哪兒。

這可不行呀，他將其關(guān)在車隊的門外，隔著玻璃厲色對它說，我只能喂喂你，你吃飽喝足了還得該上哪兒上哪兒去！

可小狗還是不肯離去，撲在門上扒了幾下，匍匐在門前的臺階上眼巴巴地朝他張望著。

他佯裝扭身離開，尋到一個角落偷偷觀望了一陣。見小狗始終趴在那里朝門里看，終于不忍心，出門抱起了它……

他很少像其他人一樣睡午覺。睡了，也只是打個盹兒就爬起來。一旦時間長了，夜里的睡眠就會被削減一部分。那樣的話，亂七八糟的事情總鬼影似的在他的床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令他倍感煎熬。

以往，他經(jīng)常趕在這個時候開車出去，有時沿著周邊兜一陣圈子；有時索性在外環(huán)上跑個來回。周邊一帶和外環(huán)上車輛少，盡可以讓他化作一匹脫韁的野馬?？v橫馳騁的感覺總令他興奮不已，以至于時常脫口爆出一聲長長的狼嚎。一天，當他拉女人沿外環(huán)去外地開會時，一時竟忘記了她的存在，又那么長嚎了一聲。著實把女人嚇了一跳，半天才回過神來狠狠罵他說，你干啥呀，犯精神病了咋的？

眼下，他又一次驅(qū)車上了外環(huán)。小狗也跟他一起來了，是被他強行抱上車的。行進中，他斜乜著小狗說，知道我要拉你上哪兒嗎？我是要把你拉到狗市賣了去。

小狗一直眨巴眼睛看他，仿佛在從他的眼神及語調(diào)間解讀他的意圖。

狗市位于市區(qū)東北端，靠近江邊。他們單位則坐落在西北端，處于上游地段。不過，走外環(huán)卻用不了多長時間。他以前曾逛過狗市。那里十分熱鬧，大大小小的狗五花八門。他總?cè)滩蛔×昧眠@個，逗逗那個的。賣狗的人都誤以為碰上了買主，一律笑臉相迎。

可當天到了那里以后，發(fā)現(xiàn)竟全然不是以往見過的一番景象，空蕩蕩的，連一條狗的影子都沒有。尋進一家寵物用品店內(nèi)一打聽，原來狗市只有雙休日的時候才開。店主還瞥了一眼他懷里的小狗問他是想賣這條小狗嗎。

嗯。他點點頭說。

店主的眼睛即刻瞥到一邊去說，一看就是條串兒，這樣的狗白送都沒人要，更別說賣了。

他悻悻地出了寵物用品店的門，快步朝自己車的方向走著，邊走邊對懷里的小狗說，你聽見人家剛才的話了嗎，人家說你白送都沒人要！

原路返回來以后，他沒有徑直開進單位的院子，而是在院外一處土建工地邊上停了下來。工地里邊幾棟多層已經(jīng)蓋好了，正在涂刷外墻漆。他抱過小狗，面向工地里的樓房說，沒人要你也沒關(guān)系，看見了嗎，那是我們單位蓋的家屬樓，里頭有我一套房子，是我自己的，馬上就要交工了。等一交工，我就帶你住進去。

說完這番話，他就開門把小狗放到地上，然后狠踩了一腳油門駛離出去。其間，兩眼一直落在后視鏡里，看見小狗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朝他翹首張望著，一時竟感覺很不是滋味……

他仍像往常一樣地與映在了電梯門上的自己對視著。某一瞬，另外一張臉竟疊加在他的臉上。那是他的女兒。女兒白白的面頰十分剔透，這一點無疑是隨他。如果隨了老婆，可就遜色多了。當然，他的臉現(xiàn)在已日漸變得干澀了，但眼睛始終亮晶晶的，透著暖暖的光。女兒則不然，她眼睛里總是被一片陰云遮罩著。他不知道那層陰云是如何聚集起來的。不過，卻清楚自己應該化作一片陽光將那云層驅(qū)散，以使女兒撥云見日。可是，他的陽光在女兒面前竟始終顯得那么微弱和無力。

他沒有按以往的慣例謹慎地開門進屋，有意將聲響夸大了幾分。她依舊獨自斜倚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并沒因為他的動靜比平時大而顯出絲毫的異樣。

他輕輕敲了敲女兒的屋門，聽到女兒說了聲進才顫顫地推開一道縫隙聲音軟軟地說，回來啦？

女兒眼睛從手機屏幕上微抬起來，沒應聲，只似是而非地沖他笑了笑。

放幾天假呀？他續(xù)問了一句，馬上覺出這句話分明是沒話找話——國慶節(jié)放幾天假他當然心知肚明，不禁浮出滿臉尷尬。

盡管女兒的聲調(diào)已透出幾分不耐煩，但總算是回答了他。

他訕訕地從女兒的門縫間退出來，沒有馬上進臥室，遲疑地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來，與她保持一大段距離，坐得不很實，只有半個屁股在沙發(fā)上——女兒很晚才能睡覺，隨時會從屋里出來。他覺得應該硬著頭皮做點兒夫妻間相安無事的樣子。他還動了動嘴，試圖和她嘮點兒什么，哪怕就一句話?？勺靹恿税胩欤冀K沒能發(fā)出聲音。

苦撐了一段時間，他刻意放聲打了幾個哈欠，之后才到衛(wèi)生間去洗漱。出來時，竟習慣地尋向女兒的屋門前。伸手推門的時候才發(fā)覺了這個錯誤，趕緊折回身來。其間，余光瞥見她狠狠白了自己一眼。

他的被褥已被搬回那張寬大的床上，和她的各半壁江山，中間隔著分明的疆界。他在屬于自己那頭的床邊上立了半天，再試探地搭邊坐了一會兒，仿佛貿(mào)然躺上去會將床壓塌了似的。如果獨自睡，他總習慣脫得身上僅剩下一條褲衩?？裳巯拢荒芫€衣線褲披掛齊整地側(cè)臥在暫時屬于他的那塊領(lǐng)地上。他是臉朝著窗戶的方向倒下的，身體盡量遠離中間的疆界，等待睡意來臨的期間，還一再告誡自己最好整夜都保持這樣的睡姿……

他很少起夜，和她同床時尤其如此。就算憋得夢里到處找?guī)踩斡勺约涸谔摶弥蟹磸驼垓v而絕不起床解決，生怕起床時會不慎驚擾了睡夢正酣的她，招致責怪。

而當晚，他卻沒能守住這個習慣。原因是身邊睡著實實在在的她，他竟與另外一個不請自來的女人發(fā)生了一場魚水之歡，并導致了最終的一泄如注。害得不得不悄然爬起來，懊惱而又默默含羞地溜到衛(wèi)生間去收拾一通殘局。

翌日，他比往常醒得更早。起身下床時，瞥見她的姿勢和自己昨晚躺下時的樣子毫無二致。

他沒按慣例先去廚房，直接進了衛(wèi)生間。小解時，嗅到內(nèi)褲上還留有昨夜的余味，輕聲但卻不乏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便穿上衣服輕手輕腳地出了家門。上了電梯，他隨手按了負一層的號碼，即刻意識到自己并非是要去地下停車場，就又伸手按了一層。

他們小區(qū)的院子本來就不算大，眼下更是被一輛輛隨意停放的私家車填充得毫無余地。敞亮的地方只有中心廣場，也不過兩百米左右，其中砌了一個圓形的花壇，四周安了一些花崗巖石頭墩子，不然，恐怕也早已被車輛侵占了。

小區(qū)東側(cè)百米開外是二環(huán)橋，橋那邊不遠處的一條街每天早晨都要形成一條集市，各類商販會早早聚集過來沿街擺攤兒。他在人頭攢動的集市轉(zhuǎn)了一陣，最終只買了一點兒豆腐腦就回來了。途徑中心廣場時，看見一個老年女人正在遛一條穿著花衣裳的小狗，不禁俯身憐愛地在小狗頭上摩挲了兩下說，看看你多有福呀！

返回家里時，兩間臥室還都房門緊閉。她們應該臨近中午才能起來。

買豆腐腦的時候，他沒要人家的湯汁兒。那湯汁實在太潦草，他寧愿自己做。他做的湯汁可要考究多了，肉末、菌類、青菜類樣樣俱全，澆在潔白細嫩的豆腐腦上色彩斑斕得極其誘人。

他將自己關(guān)進廚房里忙活了一通，香噴噴的湯汁就做好了。他冒上一碗，就著熱好的饅頭片喝了，余下的扣上蓋子放在廚臺上。

從廚房出來，他輕聲來到沙發(fā)跟前實實坐定，從茶幾上拿起遙控器準備打開電視看一會兒。還沒待手指落在開關(guān)上，就把遙控器又放回原處了。

外面的陽光開始強烈起來，明晃晃地懸在客廳的窗口。他仰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發(fā)了一陣呆，起身重新尋進廚房，從冰箱里取出幾個凍餃子點火煮上。煮好后盛出來晾了一會兒，裝進了塑料袋里。

此后不久，他再次穿上衣服拎著塑料袋悄然地出了家門。這一次，他徑直去了地下停車場。當駕車臨近停車場出口時，他又聽見了幾個老頭的管樂聲，已比前一陣悠揚順暢多了。

他按下車窗對沉浸在曲調(diào)中的老頭們高聲問一句，啥時候演出呀？

老頭們只看見了他開合的口型，以為他是在跟他們打招呼，只笑著沖他點了點頭。

外面的陽光雖然分明，可天色并不透徹，仿佛隔了一層塑料膜。街邊上的樹的葉子明顯枯黃了，還被風吹落了一些，在車輪的碾壓中發(fā)出一陣陣脆裂的聲音。

單位周圍的地段原本是塊洼地。從前，當江水上漲時就會淹沒得所剩無幾。周邊的農(nóng)民都懶得在這里開墾耕種，大部分撂荒著，只有零星的幾處由于常年積水，被一些人就勢當成了養(yǎng)魚池。近年來，因為市區(qū)一再向外圍輻射，好地塊已日漸稀少，連像它這等地方都成了拓展目標。當然不能不考慮到洪澇的問題，在行使開發(fā)之前，已花重金先行加高了江堤，以確保萬無一失。眼下，那一幢幢已然呈現(xiàn)出眉目的樓體上大都掛起彩色條幅，一些開發(fā)商還花錢雇了大巴車將人一撥撥地拉到這里，把節(jié)假日當作噱頭進行大肆促銷。

單位新蓋幾棟家屬樓已趕在節(jié)前交了工，同事們都趁這個機會裝修自己的新居。他比別人更為動作迅速，一領(lǐng)鑰匙就動了工。反正他平常也沒事兒，有足夠的時間去買材料。而且，多半是自己一車車拉回來的……

他尚未駛進單位的院子，小狗立在車隊門前的身影已率先在他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他還看見它飛也似的地朝他奔過來，張開兩只前爪往他身上扒。他便順勢掐住它的前腋將其抱起來，嘿嘿笑地看著它說，我來給你送好吃的來了。吃完了，我就帶你到咱們的新家去看看……

而當他狠踩油門臨近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前竟空無一物。下車后，他放眼朝連接食堂的那條路上望了望，依然沒尋見小狗的蹤影，不禁嘀咕說，咋的，難道你也知道過節(jié)放假嗎？邊嘀咕邊嘖嘖叫地朝食堂方向邁過去，猜想小狗也許是在自己視線觸及不到的位置上。來到食堂的門口，還是沒尋見小狗，不甘心，又圍著食堂轉(zhuǎn)了一圈，終究一無所獲。

盡管小狗此前也并非每日必到，但眼下自己可是為它來的，不禁尤為失落。他沒馬上離開，覺得應該回屋等一會兒。

強烈的陽光照進屋里，在緊鄰窗前的那張床上構(gòu)筑起一片溫暖。他咕咚一聲把自己撂到床上，承接著陽光的撫慰。那陽光有些炫目，令他感覺昏昏欲睡。但心里畢竟裝著小狗，竟一連幾次都是在即將睡著之前強行睜開眼睛，騰地從床上下來，尋到門前瞭望一下，而每次都是敗興而歸。

后來，女兒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問他在哪兒吶。

他知道女兒的電話是在她授意下打的，因為眼下應該離他們趕去岳父母家的時間不遠了。

我這就回去。他顫顫地回了一句，口氣仿佛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臨走前，他先是把裝著餃子的塑料袋敞開放在車隊的門前，可擔心小狗吃不成反倒便宜了耗子。于是，又折回屋里找了根鐵絲連在門把手上，隨后將塑料袋和地面拉開若干距離掛上去。那個高度，小狗完全夠得到。他還在底部撕開一個小口。這樣，小狗不用吹灰之力就能讓餃子撲啦啦地滑落出來的……

半個月之后，他的新居已經(jīng)收拾利索了。非常簡單，無論裝修材料，還是必不可少用的家具統(tǒng)統(tǒng)都是便宜貨，以至于一些還在進行裝修的同事們過來試圖參考比對的時候不免大失所望。不過，臨走時又都將先前的失望轉(zhuǎn)化成理解的神情說，他家市區(qū)里有那么好的房子住，哪會搬到這里來住呀。還話趕話地說自己可不能跟他比，沒找到他那樣的好老婆……

他沒多說什么，一笑了之。待將他們送出屋門，他便斜歪進那個散發(fā)著濃重塑料氣味的沙發(fā)里，將兩腳架到那個還能叫做茶幾的東西上邊。這等放縱的造型在那個家里是從沒有過的。他感覺很舒服，很愜意。不過，舒服和愜意之后，一絲黯然的神情又悄然爬到他的臉上。因為想起了那條小狗，想起自己當初曾承諾過，待房子收拾好了就讓它住進來?？蛇@句話最終竟成了一紙空文。自國慶節(jié)那天開始，他就再也沒見過它。他不知道它到底去了哪兒。

又是一個中午，他吃完飯從食堂出來，手里依然掐著幾片饅頭。來到外頭后，依然左顧右盼一番，企盼著小狗突然冒出來。落空后，悻悻地踩著地上的積雪嘎吱吱地尋回到車隊門前，把饅頭片放進門上掛著的塑料袋里。其他人看見后，不禁瞥著眼睛說，咋的，還惦記著那條小狗吶？你快拉倒吧……

他像沒聽到他們的話一樣，拍拍兩手進屋去了。剛跨進門，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掏出手機，瞥見了屏幕上的她的名字。他按下接聽鍵，卻懶得吭聲。直到她告訴他女兒當天就放假回來了時，才冷冷回了一句說，知道了。

……

老長，本名仉立國，1963年出生。1987年畢業(yè)于哈爾濱師范大學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教育系，現(xiàn)就職于哈爾濱市第三中學，小說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芙蓉》《小說林》《山花》《清明》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