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素貞

臨川先生·組詩·

吳素貞

詞語

為一些抒情

詞語又一次發(fā)揮實(shí)用性

建一座糧倉，名詞

搬出五谷，草本，果實(shí)……借用它們

我寫泥土的溫度，植物的恩賜

野禽走獸從未如此親近

比起動物

此刻，我則更像一只獸

單為目的而來

抒情需要跳躍，精心挑選動詞

我能看見上帝與烏鴉毗鄰而居

原來黑色與虛無一樣極速

抬頭，蒼穹如幕

英雄主義般，我讓形容詞替代流星

比如：透亮，恒美，廣袤……靈光

忽隱忽現(xiàn)

長句，短句孕育而生

剛輕輕撫摩，窗外的玉蘭就紛紛而下

將進(jìn)酒

先生，杯莫停

我還在尋找

那個落下月影的夜晚

東坡如何，杜甫如何

詩必談，賦必作

——此刻，你還是一人

黃河滔滔

它只是你袖底的一陣風(fēng)

路過長安時，先生

三千圣賢只聽你一曲

整座城池月色中天

對影成三人。三人……

隔著橫空的酒杯

但見月夜的渡口流轉(zhuǎn)

你站在船舷

白衣飄飄

——還是一人啊

先生，杯莫停

但愿長醉

不復(fù)醒，與爾同銷萬古愁

臨川先生

不叫你太傅，不談心碎的北宋

不叫你荊公，不談一腔熱血男兒平天下

這里是臨川，我和你止于修身

醉心諸家學(xué)術(shù)。這里沒有君臣王命，變法革新

沒有積貧積弱，遼夏鐵騎彎刀

你只是先生，我的同鄉(xiāng)人。陋室茗堂

我喜歡看你青衣布衫，談笑風(fēng)生

往來鴻儒巨子，有人席地而坐，掐指萬年

宋神宗打馬拱手，自稱白丁

向你取新學(xué)經(jīng)義，道德性理

司馬光把史書堆成自家的四合院，東廂

獨(dú)與你燭下談孔孟

留一段野史吹綠了江南兩岸

我仰慕的蘇軾才子順汝水而下，他剛和子由

澠池相會，詩意正濃

只見他顰眉微蹙，起筆斗詩

你會意潑墨，指了指天空的一輪明月

仰天長笑

先生，你不會知道

我人生最大的奇跡便是看見

那個“還”字如蛟龍入海，光照臨川

柳永墓

可否說，放浪形骸是你的本性

可否說，奉旨填詞是你必然的宿命

穿街踱巷，處處風(fēng)情

“有水井處皆柳永詞”

這樣的褒獎可適合你

忍把浮名換作淺唱低吟？

今天，且把狂歌縱酒丟下

在婉約的宋詞里

露出你書生的一面

也曾衣帶漸寬，斯人憔悴

骨子里的夢，顛覆不了才盡青樓的結(jié)局

“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fēng)流柳七墳”

如此身后名

可是你終身未回故里的枷鎖？

如果是，你大可面朝故鄉(xiāng)

刻下如此墓志銘：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易安癥

卻道海棠依舊

暗香盈袖的手忽地抖動起來

清清冷冷清清

那比上等青瓷還要細(xì)膩的女子

在尋尋覓覓的疊韻里碎裂得格外清脆

小軒窗定有她獨(dú)倚闌干的寂寞

定有一舟舴艋舟的寒

如脂的女子

一次次在軒窗的月色下，凄凄

慘慘戚戚

把宣紙飛成滿地的黃花

多少次，她懶梳妝

用一個“愁”字痛煞文人

用三杯兩盞淡酒驚起一灘鷗鷺

隔著長滿銅銹的鏡子

武陵人遠(yuǎn)，宋室南度

惟有終日漸瘦的身子，非干病酒的詞

完美地詮釋著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后遺癥

李后主

請?jiān)试S

我用《虞美人》里的深愁

打出你的名字

請?jiān)试S我顛覆歷史

給你一個道家的命運(yùn)終老

一不小心，國君

讓你畫地為牢。憑闌干

你朝南而立的身影纖如鉤月

一江又一江的春水卷不走

雕樓玉砌應(yīng)猶在的陣痛

不忍看，深深庭院里

你寫著寂寞梧桐鎖清秋

不忍看，小娥忍辱的悲戚里

你斷臉復(fù)橫頤

亡國時如果你是國君，那么

喝下牽機(jī)毒藥，你

就是最仙風(fēng)道骨的文人

現(xiàn)在，你手執(zhí)

一壺酒，一竿釣

多年的隱士夙愿，終于圓了

午夜：采花記

這是我一個人的夜

我有神殿，廣袤的黑，和一株玉蘭

我折蘭入手，有朝圣和遠(yuǎn)方

我喜歡此刻左手右手冒汗，小腹發(fā)熱

單枝入懷，雙枝任性

我一個人沐雨，擺下臨行宴

對她們狂語

“良人在東，又謂特洛伊……”

不愛你的時候

不愛你的時候

每一滴雨都很像雨

相當(dāng)于看雨是雨，心無雜念

不愛你的時候

清晨很透，看著露珠的顫抖

相當(dāng)于譬如朝露，又是一年

不愛你的時候

鋤草，養(yǎng)蠶，摘桑

如夢令接了地氣，長出幾畦小薊

我輕輕一吹

你口里的江南

相當(dāng)于關(guān)節(jié)炎，偏頭疼，病人

不愛你的時候

沒有小名，發(fā)狠的詞，你的癖性

某年某月某日，被帶走了

麥子

滾動的，由遠(yuǎn)及近的

當(dāng)我踏進(jìn)陜西的麥浪

我想到了你

無際的麥田將我推上巔峰

鋒芒上的舞蹈

金黃的獅子

第一次

我學(xué)著舉起語言的鞭子

驅(qū)趕一只沉睡在南方的獸

危險

是我的英雄主義

巔峰上的刺痛，尖叫，下降的速度……

——人生的空白

這是北地

你留在我身體的北地

麥子不再是個隱喻，跨過幾個省份

水土不服

內(nèi)心的炸藥

列車碾過身體的回響

都由風(fēng)帶進(jìn)了麥浪的天邊

像頂禮的儀式，像已消散的回音

加持

在雪里做一場法事

寂靜的

只是枯坐

蓮花帽端著天地的重量

萬物莫如此輕

我莫如萬物空

褒姒褒貶

總之，我是由褒貶的紛紜里走進(jìn)她的

總之，褒貶的紛紜讓我一瞬間走進(jìn)了她的朝代

仿佛時光里的一片羽毛

我看見她的笑就那樣曼妙地飄著飄著……

注定需要一個朝代來為此打下伏筆

“周王室已面臨大禍，這是不可避免的了?！?/p>

紅顏禍水。美亦成死罪，笑亦成死罪

貓事

如果拐個彎

聲音

就到了山寺桃花始盛開的翠云寺

一個尼姑撞晚鐘兼養(yǎng)貓

像白狐一樣

那只貓喜歡在大殿里走著貓步

或者

聳起脊背

在尼姑的腿上耍一耍貓膩

那般溫順

我們燒香，也討論山下的貓

是否迷路

這里桃之灼灼，山間寂靜

不知誰說起了貓音

不知誰指了指

尼姑沒有像往常一樣戴著布帽

院子里，她用力地?fù)壑蛔?/p>

回頭說：

前天夜晚，白狐突然下了一窩仔

被子里也沾滿腥氣

走近我們時

她黝黑的頭發(fā)暴露陽光下

泛著春水一樣的粼光

老街

老街等于老巷。老宅。老廟。老方言

老街被棺材鋪。鐵匠鋪?；ㄈ︿?。

裁縫鋪。宰豬鋪。墓碑鋪。鍋爐鋪。醬肉鋪。

養(yǎng)活

老街的鋪?zhàn)由僬埌⒚脦鸵r招攬

少掛蓋大紅章的營業(yè)執(zhí)照

少打霓光閃爍的招牌……本分營生

物美價廉

日出而營，日落而休

老街鋪前聊天打牌的人多

路旁占卦相面的人多

樹下刮痧針灸的人多

樹兩側(cè)寫上醒目拆字的房子也越來越多

貼上臟，亂，差

老街有些老態(tài)龍鐘，茍延殘喘

而這個夏天，它突然老氣橫秋

拒絕一個

又一個開發(fā)商對它傷筋動骨，改頭換面

一只麻雀飛進(jìn)廚房

闖入我的地盤，它小小的喙

有一絲慌張，幾粒米飯

被來回扇動，亞麻的翅膀下

急促的風(fēng)帶著電流般的熱

——和高枝上完全不一樣的飛翔

它引領(lǐng)我融進(jìn)此時的空氣

放慢呼吸，甚至

停止……

縮回體內(nèi)的那股氣流

我們溝通的語言，需要小心吐納

用氣息微微逆轉(zhuǎn)不可能的瞬間

如同進(jìn)行一場會心的交談

嘴尖敲擊地面時，它再沒有

抬起鷹一樣的眼

蹦蹦跳跳，晨光輝映的光影中

它越來越像靈巧的鋼琴手，家什

碗筷，有了黑白的音階

旋律接近藍(lán)天，白云，高枝

同學(xué)阿娥

她把家從江南小城

操持到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在那里，她接受了最虔誠的洗禮

也接受了最強(qiáng)的紫外線

風(fēng)沙，曬斑，與高原紅

她不得不交出南方女子的婉約

和一張無比白皙的臉

生活的皮鞭下

我們都在支付著昂貴的租金

“失去美麗的臉不可怕

可怕的是掙不回生活的臉”

像一把刀，她的話插進(jìn)我的心窩

我安逸，清閑，過著

從不缺氧的好日子

我緊緊地拽著這些

就像拽住了生活的臉

十年的第一次見面

她比我的臉，我比她

生活的臉

買大宅，買豪車

從一個每日流鼻血的南方女子

到一個地道的藏通

她和我談尼泊爾，不丹，印度

告訴我魚龍混雜的流動人口里

朝圣者的堅(jiān)持

以及她堅(jiān)持在他們身上掙取的金錢

大數(shù)字，足以換取我一生的工資

我的臉變得復(fù)雜

她的臉突然更復(fù)雜

看著我

兩行淚把她厚厚的粉底

沖成斑駁的面具

暴露出一個女人致命的天性

此時，我真想

給生活來兩記響亮的耳光

卻發(fā)現(xiàn)我也淚流滿面

關(guān)于生活的這張臉，我

真的涉之太淺

贅生物

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記下一個醫(yī)用術(shù)語

心懷感恩地接受身體的一次走神

——只是一點(diǎn)累贅，放棄了腫瘤的惡名

它與我血肉相依，從米粒到爆米花的過程

它如我的孩子，我喂養(yǎng)著

又儼然是竄進(jìn)我身體版圖里的一只兔子

在我心口蹦著，牽出

隱隱作痛的刀口

經(jīng)過20分零5秒

經(jīng)歷望，聞，問，切的慢條斯理

它來不及捕捉一把刀的寒光

就安靜地浮在氧水瓶里

切片，觀察，放大，分析……

在濃重的來蘇水味里

我與健康又一次握手言和，把盞言歡

游園

生鐵與泥土

在手中摩擦，銹色褪盡

青青園中葵

一些野草被我欽點(diǎn)

納入菜譜，登堂上桌

更多時候，我在晨光里捻土

采摘辣椒，斧正

空心菜走偏的藤條，剛好

日上柚枝頭

一片光銜在白頭翁的嘴里

清晨戛然而止的歌

蟲豸們

在南瓜葉上用黏液留下歌譜

閃閃發(fā)光啊

順墻而行的犁尖草，馬齒莧

甚至，指尖一小撮土

——這菜地的芳心

我和它囈語，交換眼神

讀懂了一群蜜蜂的熱情與粗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