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
嫩綠的美,金黃的美
——評王單單的詩歌寫作流變
□茅草
我在《人民文學》2012年第9期上首次接觸到王單單。時隔三年,《中國詩歌》以其“頭條詩人”的顯著位置重磅推出王單單,我再次研讀他的詩歌,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他已由“嫩綠”轉變?yōu)椤敖瘘S”。他在《詩歌做伴好還鄉(xiāng)》的寫作體會中寫道:“在語言的田壟間播撒詩歌的種子,除草,施肥,看著它抽芽破土,由嫩綠變?yōu)榻瘘S,結出飽滿的麥穗?!币苍S,他只是在描述一個由稚嫩到成熟的過程,而我則以為稚嫩也好,成熟也好,二者都是美。寫作領域顯然有異于谷物,雖然詩人也在成長,寫作的技術也日臻嫻熟,作品卻未必有稚嫩和成熟的差異,至少從王單單前后兩個時期的作品來看是這樣的。王單單前期的“稚嫩”是新鮮的生活,是精神的愉快,是詩意的濃郁,王單單后期的“金黃”是豐富的內(nèi)心,是反思的沉重,是語言的閑淡。這種轉變,是“外”與“內(nèi)”、“輕”與“重”、“濃”與“淡”的轉變。
一、“外”與“內(nèi)”的轉變
“外”是新鮮的生活場面,“內(nèi)”是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度嗣裎膶W》2012年第9期上所刊發(fā)的12首詩,代表了他在那一個階段寫作的基本面貌:面向故鄉(xiāng)、面向親人的“生活詩”。路邊的理發(fā)匠、順平叔叔、父親、二哥、鎮(zhèn)雄的夜晚、趙家溝的山體滑坡……這些人,這些事,都發(fā)生在他的身邊,他睜眼可見,伸手可觸。寫勞動的場景,寫父輩的艱辛,寫鎮(zhèn)雄在市場經(jīng)濟中的變化,寫趙家溝的自然災害,十分逼真,十分鮮活,十分細致,具有感人的力量。詩的主體是“他者”,“我”幾乎沒有在詩中出現(xiàn)。詩人觀察到的、關注到的都是“我”以外的生活世界:底層的人,普通的事。這表達了他心系底層、熱愛生活的立場和情懷。如《路邊的理發(fā)匠》:“這個在別人頭上開荒的男人/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春天/二十多年了,路邊設攤/匆匆過客,不問姓名和出處/他以為,剪掉太陽的胡須/整個世界就年輕了”。一個老單身,一個馬路上的手藝人,過著流浪的、單調(diào)的生活。如《趙家溝紀事》:“沒有事先約定,大家就死在一起/躬身泥土,一個魂喊另一個魂/聲音稍大,就把對方吹到石頭的背面/最后咽氣的人,負責關閉天空的后門/讓云彩擦過的藍,成為今生最后的重”。一群生也默默無聞、死也默默無聞的人,生被沉重的生活掩蓋,死被沉重的山體掩埋。多年以后,我們讀到他的《多年以后——兼致劉年》:“有朋自遠方來,只談詩歌/不說政治。也可陪我采菊東籬/在南山下煮茶//那時我已經(jīng)不能打鐵/但還會去竹林里,喝酒,撫琴/給走遠的人寫絕交書”。這種感覺與前階段迥然有異:題材變了,觀察的對象變了,視覺變了。陶淵明也好,山巨源也好,都是中國古代文學里隱居山林、回歸內(nèi)心的符號,王單單借助這個符號澆灌了自己心中的塊壘。抒情的內(nèi)涵已經(jīng)由外在的現(xiàn)實生活轉向了內(nèi)心的人生態(tài)度?!八摺毙蜗蟊粫簳r擱置,“自我”的觀念閃亮登場。《中國詩歌》把《多年以后——兼致劉年》放到詩人的27首詩之首,似乎是有意識提示這種變化。副標題與正文關系不大,不是硬要標明應酬之作,而是有意設置一個可以訴說的對象,或者尋找到一個見證者。《兩個人的交響樂》、《在孤山》、《舍身崖》、《悲傷之詩》、《山行》、《一個夢》、《酒不夠,到江邊接著喝》、《一個人在山中走》、《玉案山中,向守墓人問路》、《酒后,送楊昭回家》、《游戲》、《夤夜思》、《下了飛機,轉乘地鐵》、《夜游湘江》、《長沙》15首詩,全都是轉向內(nèi)心抒寫的詩:表明詩人在這一階段的寫作重點是面向自我?!兑粋€人在山中走》似乎交代了這個變化的過程:“一個人在山中走/有必要投石,問路/打草,驚蛇,向著/開闊地帶慢跑。一個人/站在山埡風口上,眺望/反思,修剪內(nèi)心的枝葉/……/一個人在山中走,一直走/就會走進黃昏,走進/黑夜籠罩下的寂靜”。轉向總是艱難的:需要獨自求索,需要辨識方向,需要思考,需要規(guī)避風險?!耙粋€人在山中走”在詩中出現(xiàn)兩次,或許是詩人有意設置的重復,或許是詩人在寫作中根據(jù)內(nèi)心表達的需要自然而然的流露,但不管是哪種情況,它都表明這個“轉”的過程的艱難而又必要。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作為肉體的生命,肩膀上承載的重量不能超過他應有的體力;作為精神的生命,其心理對外界信息的刺激不能超過它應有的負荷。肉體的承受力超過了,人就成為殘疾;精神的負荷力超過了,人就成為神經(jīng)病。可是,米蘭·昆德拉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另一個精神現(xiàn)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人雖然追求輕松、自由、快樂,但在極端的放縱、無所事事之時,就會陷入空虛和無聊,甚至失去生存的意義。輕與重看似對立,實質(zhì)上是交叉關系,交叉的位置在于那個神秘的度。
我看王單單前期的詩,感覺到詩所反映的生活是沉重的:無論是趙家溝死去的靈魂,還是病中的父親,還是采石場的女人,還是路邊的理發(fā)匠,他們的命運都“成為今生最后的重”(《趙家溝紀事》),可是,王單單的詩又恰恰表現(xiàn)出“讓云彩擦過的藍”(《趙家溝紀事》),顯得格外的飄逸、輕靈。他以詩的寧靜致了生活之遠,他以詩之輕舉起了“他者”的生活之重。如《痛哭的人》:“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斜掛在你臉龐的那滴淚/是一片小小的海/我是不是可以說/它只是天空剝落的一粒蔚藍//可事實上,我看見的/是你抽泣的痙攣/我看不見的那片海/才是你的淚”。盡管詩中直接出現(xiàn)了“淚”、“抽泣”、“痙攣”這樣體現(xiàn)痛苦的情狀,詩人卻以“我是不是可以”的詢問句式和“小小的?!?、“剝落”、“蔚藍”之類的頗見色彩的詞,減輕了生活應有的重量,而給予詩以浪漫的輕?!恫「赣洝穭t走得更遠:“你說球沒事,我說不可小覷/你說沒做虧心事,我說與生病無關/你說從不打針,我說這次例外/你說祖上無病,我說非關遺傳/你說看病花錢,我說花錢看病/你說休息就好,我說好再休息”。這樣寫父親別具一格且非常獨到:丟掉一般的莊重和敬畏的心態(tài),以“你說”、“我說”、“球沒事”之類的口頭語,以及嬉皮士式的語調(diào)來寫,以輕顯重,以美含悲。這就是王單單詩藝上的度的把握,這就是他舉重若輕的個性和特色。
后期的詩是怎樣變化的呢?前面我們列舉了《多年以后——兼致劉年》和《一個人在山中走》兩首,除了內(nèi)心的態(tài)度和變化顯而易見之外,我們還能感受到這兩首詩所表現(xiàn)的深沉內(nèi)涵。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沉思,上帝就發(fā)笑。我的理解是:人類的思考是有限的,思考離它所要抵達的真理的距離難以企及。結合王單單的詩來思考這一命題,那就是:只要是主體的活動,那一定就是沉重的。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還有《酒不夠,到江邊接著喝》:“這一次,兄弟我有言在先/只許喝酒,不準流淚/誰先喊出命中的疼,罰酒一杯/兄弟你應該知道,回不去了/所有的老去都在一夜之間/兄弟你只管喝,不言錢少/酒家打烊前,整條船/都是我們的,包括/這船上的寂靜,以及我們/一次又一次深陷的沉默”。主體直接在場,直接“喊出命中的疼”?!拔摇币呀?jīng)不再是一個人稱代詞,也不是詩中的一個角色,而是“主體性”,是抒情的出發(fā)點。抒情的視角已經(jīng)從前期的“他者”轉移到自己的內(nèi)心,一個個詞的砝碼壓到詩人的心上,詩就顯得愈來愈沉重。15首寫詩人內(nèi)心的詩跟前期寫生活的詩迥然有異,就像一個人痛哭和看到他人痛哭的心理重量完全不同一樣:自己痛哭是不能承受之重,看他人痛哭則是不能承受之輕,兩者交叉在“心理壓力”這個“度”上。
現(xiàn)在,我們要談到王單單詩語言的轉變。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這個常識性命題就像數(shù)學上的1+1=2一樣,并不只是小學生的答案。不是人人都會想到:詩體裁的不同、詩寫法的不同,竟然是詩的語言的不同。寫詩的人都追求詩的內(nèi)涵越深越好,說到哪一首詩好,哪一首詩更好,哪一首詩不好,多半會想到詩的內(nèi)涵深淺,然后才是語言的簡潔與否、凝練與否、形象與否、生動與否、傳神與否,卻很少有人想到古典詩與今詩的不同,今詩中抒情詩與先鋒詩的不同,先鋒詩中象征詩、意象詩與敘事性詩、語象詩的不同,竟然都是語言的不同。這就是說,是語言的面貌而不是內(nèi)涵的深淺決定了詩的面貌,內(nèi)涵往往具有同一性:生死,愛情,善良,友誼,古今中外的詩莫不寫這些。古漢語決定了古詩的面貌;現(xiàn)代漢語決定了現(xiàn)代詩的面貌。北島、顧城以象征的語言和意象性語言寫詩,決定了他們所寫的詩為象征體和意象體,“朦朧詩”的命名起源于當時對這樣的語言的不理解。于堅以口語寫詩,雷平陽以敘事寫詩,因此才有于堅的“口語詩”和雷平陽的“敘事性詩”。語言之于詩在這個維度上至少跟內(nèi)涵同等重要。“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樵客出來山帶雨,漁舟過去水生風”等千古名句,不都是語言技術和內(nèi)涵達到了同等的境界嗎?
語言哲學的轉向改變了哲學領域對本體論的關注方向:人們對世界起源的思考,不再在物質(zhì)和意識、思維和存在的關系中兜圈子,而轉向了對語言中的詞與物的思考。語言成為了哲學本體論的承載。這一觀念的出現(xiàn)對作為語言藝術的詩的影響是致命的。它首先幫助了那個提倡寫“口語詩”的威廉斯戰(zhàn)勝了他的對手——那個追求主體深度、意義廣博而又晦澀難懂的艾略特。所以,后現(xiàn)代詩、以于堅為代表的第三代詩人的詩,絕不是詩壇上一次興之所至的實驗,而是哲學和文化發(fā)展到了一定的歷史階段所出現(xiàn)的必然結果。于堅的“詩止于語言”的美學內(nèi)涵有多深,不知道有幾個詩人真的想清楚了。
或許是正當我思考這一問題時,恰逢王單單的詩語言轉型,觸發(fā)了我的理論興趣,我不得不以他的詩歌文本作為范例,來談一談我在這方面的感受。
“把日子扔進碎石機/磨成粉,和上新鮮奶水/就能把一個嬰孩,喂成/鐵石心腸的男人”(《采石場的女人》);“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整個冬天,我都在/照著父親生前的樣子/堆一個雪人/堆他的心,堆他的肝/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堆父親》);還有前面已經(jīng)引用的《路邊的理發(fā)匠》、《痛哭的人》等詩的語言,顛覆了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顛覆了作為散文語言的語言。作為詩的語言,王單單的選擇具有代表性意義:不局限于傳統(tǒng)的表意功能,而是最大限度地發(fā)掘語言自身具有的表達能量,改裝、改造生活的本來面貌,再造一個新奇的、獨特的、色彩濃郁的、喻意深刻的語言現(xiàn)實。在美學層面,詩語言尋求擺脫或者超越主體性,它的目標或者說使命是要再建一個獨立的語言系統(tǒng)。在寫作層面,詩語言永遠在路上,沒有終點。這樣的寫作才是真正地把詩歸于語言藝術的寫作。
可是,王單單說,“語言是詩歌存在的道具”。他強調(diào)“生活的質(zhì)感”,認為“情感的真實比技巧更重要”。這一觀念來自傳統(tǒng)的語言“工具論”,其要義是“得意忘言”,它強調(diào)的是語言所表達的意義,而不是語言本身,它不在意語言本身的增值意義和創(chuàng)造性,對語言創(chuàng)造的技巧不屑一顧,甚至視作故弄玄虛。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王單單后期的詩歌語言轉向了明白、平淡。前后對比,我們不難看到:“打掃灰塵,布置房屋/重新生火造飯,喂雞養(yǎng)豬/回到官抵坎。哪怕/我一個人就是一個村”(《多年以后——兼致劉年》),其語言是樸實無華的,語言所承載的意義與它反映的現(xiàn)實中的意義幾乎可以畫等號?!拔野阉械墓聧u都看成/水中坐牢的石頭,不說話/終日忍受驚濤拍岸的酷刑”(《在孤山》)和“古人說的話,我不信/江水清不清,月亮都是白的/這樣的夜晚,浪濤拍擊被縛的舊船”(《酒不夠,到江邊接著喝》),也都是直抒胸臆式的表達,甚至連含蓄都放棄了?!恫墒瘓龅呐恕贰ⅰ抖迅赣H》所使用的語言就不同了: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的,它的可能性只能在語言再造的語境中,也就是說,它的詩意更多地來自語言自身的附加意義,而不僅僅是語言作為“工具”反映的現(xiàn)實中的意義。這就是“語言是詩歌存在的道具”與“語言是詩歌本身”的區(qū)別。
在美學上,兩者都是美:“驀然回首”的美和“清水芙蓉”的美;在寫作上,兩者都是技術:“鬼斧神功”的技術和“波瀾不驚”的技術。在美學的選擇上,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選擇;在寫作技術的選擇上,不同的寫作個性、不同的題材需要有不同的選擇。不過,就當下寫作的潮流看,趨之若鶩的是“語言寫作”,王單單放棄了這一寫作方式同時遠離了他自己前期的成就,似乎是有意走一條回歸“傳統(tǒng)”的路。到底是喜歡時尚還是喜歡傳統(tǒng),恐怕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表現(xiàn)內(nèi)心、追求深邃,也未必非要選擇平淡的語言,王單單的《寂寞令》、《夜游湘江》、《長沙》等篇,就是既沒有放棄語言技術追求,也沒有耽誤自我深刻表達的范例:“在一粒沙中雕刻一座城/黑夜的小,剛好蓋住一米藍天/雕一盞燈,刻出微弱的光/照著它的祖國,把一場革命/攔在天亮之前。我還要雕刻/身后的寂靜,城中草木/以及湘江枯竭的樣子/荒廢的渡輪堆在岸邊/我正在和一個人/作最后的告別。她的馬/拴在岳麓山下”(《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