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鐵關(guān)刀

□練建安

他叫滿堂，是個老實巴交的客家后生，玩泥巴種田的，閑時上嶺斫樵賣。他做夢也想吃上一碗油汪汪的河田粉干?，F(xiàn)在，他終于實現(xiàn)了自家的夢想。

還是孩童時的冬日，他隨外婆去山腳邊耙揀落葉。那是一個黃昏，他看見不遠(yuǎn)處的土岡上，有一排排粉干架，雪白的粉干，鍍上了金黃色的光澤。一位穿花布衣裳的村姑，挺著豐滿的胸脯，悠悠然地端起了其中的竹箅。幾只耕牛沿著小路踢踏回欄。

這一組金色的畫面，定格在滿堂的腦海里，回味無窮，長時段地成為他窮困生活中的一絲慰藉。今天，他的運氣特別好，一擔(dān)魚骨樵木柴在墟市上賣出了好價錢，張大善人多賞了他五塊銅板。

多少年過去了，他終于坐在了黃記粉干鋪的寬厚的凳板上。以往，他賣了木柴，路過香氣撲鼻的粉干店鋪，咽著口水，怕控制不了自家的食欲，低頭匆忙走過。家里的二分薄地，收不了幾擔(dān)谷子。賣木柴的錢，老娘說要存起來，積攢著給他娶媳婦呢。

黃記粉干鋪的大鐵鍋里，熬煮一些肉骨頭和魷魚塊，咕咕冒著熱氣。抓一把粉干入鍋，滾幾滾，撈起，潑上半勺香菇、冬筍、牛肉雜碎精制的配料，灑上一小撮姜絲和蔥花。忸怩不安又眼巴巴望著的滿堂，口水就流了出來。

香哪，美味呵，幸福啊。滿堂狼吞虎咽，又似風(fēng)卷殘云。放下雞公碗頭，咂咂嘴，意猶未盡。老板娘將他雙手捧上的三塊銅板，隨意地扔到了錢盒子里，說：“再來一碗？”滿堂捏了捏口袋，吞咽口水，說：“飽了，飽了，又醉又飽?！崩习迥锞托α耍敲分菁迊砦湟氐目图胰?，熟知此間風(fēng)俗。到人家做客，客人只能說“又醉又飽”，說“又飽又醉”，視為對主家極大的不敬。店鋪做生意哪，誰請你喝酒呢？真?zhèn)€呆子！老板娘給他添了半勺清湯，撒上姜蔥，說：“天冷，趁熱喝?！睗M堂感激地看了老板娘一眼，就呼呼吹著熱氣，埋頭喝湯了。

“啊哈，你在這里啊！”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滿堂的左肩窩。滿堂驚恐，險些碎了瓷碗。他回過頭去，那是個又粗又黑的陌生人。滿堂迷惑不解：“這位大阿哥，你是誰呀？”陌生人很尷尬，囁嚅道：“認(rèn)錯人啦，莫怪，莫怪。”說完，很狼狽地抓起他的挑擔(dān)工具擔(dān)桿落腳，漲紅著臉溜了出去。

黃記粉干鋪的食客中，有人認(rèn)得粗黑大漢，說：“蓮塘寨的石橋妹，就是一個笨人，四六貨?！笨图夷行裕嗳∪槊懊谩弊?。那人講話拖腔拖調(diào)，很多人都笑了。滿堂卻笑不出來，他感到胸悶頭暈、四肢乏力，額角虛汗源源冒出。他掙扎著拿起扁擔(dān)，歪歪斜斜地出了門。老板娘注意到了滿堂的異常，追到門口，叫了聲：“路上小心哪?！睗M堂回過頭來，說：“老板娘，俺……沒事。”

滿堂忍著疼，跌跌撞撞趕回家，路上還迷迷糊糊地和來往熟人打招呼，就在離家百把步遠(yuǎn)的地方，他再也堅持不住了，一頭栽倒。

滿堂醒過來時，是在他家的木床上，蓋上了厚厚的棉被。床邊圍攏著他的一些親人。他的老舅，將一粒烏黑的藥丸塞入他的嘴巴，灌下了大半碗黃湯。

老舅是走江湖做把戲的，也叫教打師傅，是閩粵贛邊威震武林的大師傅老關(guān)刀的同門師弟，人稱鐵關(guān)刀。他功夫好，膏藥好，脾氣卻不太好，因為愛管閑事，不慎在一次以寡敵眾的大混戰(zhàn)中被打落了兩顆門牙。他換上了兩顆銅牙。

滿堂在恍恍惚惚中瞧見了那兩顆熟悉而親切的銅牙，鼻子發(fā)酸：“老舅……”鐵關(guān)刀一擺手，說：“你少說兩句。俺說，你聽。搖頭不是點頭是。”滿堂點頭。鐵關(guān)刀說：“午時吃飯，是不是有人拍打你的肩窩子？”滿堂點頭。鐵關(guān)刀說：“這個人，是不是蓮塘寨的石橋妹？”滿堂不點頭也不搖頭。鐵關(guān)刀急了：“是不是？又粗又黑的?！睗M堂說：“他，他，不認(rèn)得俺?！辫F關(guān)刀大吼：“叫你莫講話，還講！這家伙是沖著俺來的?！闭f著，他掏出一包物件，按在一個老婦人的手心，說：“老姐，你是曉得老弟的寶物的。記住了，一日一丸，童尿送服。三日噢，三日包好。”老姐淚眼婆娑：“阿弟，三日包好？”鐵關(guān)刀一拍胸脯：“包好！”就在大家嘖嘖稱奇之際，鐵關(guān)刀操起了靠在屋角的青龍偃月刀，排開眾人，邁步出門。老姐說：“阿弟，吃飯再走啊?！辫F關(guān)刀大踏步向前，大聲說：“阿弟要辦正事，不吃啦?！?/p>

鐵關(guān)刀說的正事，就是要討還公道。根據(jù)他以往豐富的江湖經(jīng)驗，經(jīng)過嚴(yán)密的推理，得出初步結(jié)論：外甥受傷，一定事關(guān)江湖仇怨。其幕后，說不定還隱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

鐵關(guān)刀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了蓮塘寨。這是汀江流域的一個大山寨。村頭鐵匠鋪主大鐵錘是他的同門師弟。大鐵錘說：“這石橋妹呢，就是一個挑擔(dān)的苦力，他若是懂得子午流注，日頭就從西邊出來嘍。”

不懂功夫，就不是存心害人；不懂功夫，則勝之不武。這一頁，就算是翻過去啦。

次日清晨，一伙挑夫挑著大鹽包絡(luò)繹于途。這些鹽包是潮州上行船載來的，經(jīng)過蓮塘寨，要在河頭城“駁運”裝船載往汀州、贛州。

石橋妹笨人笨力，挑得多，落在了后頭。突然，路邊蘆葦叢里閃出一人，重重地在他的肩頭一拍。石橋妹扛不住，單膝跪地?！白雎锝?，做嘛介。莫搞笑子嘛！”石橋妹嘟嘟囔囔，很是委屈。那人說：“對不住啊，俺認(rèn)錯人啦?！?/p>

（作者地址：福建省福州長樂市愛心路193號 郵編：350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