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國語大學 外國語文研究中心,重慶 400031)
進入21世紀,特別是西方哲學出現了第四轉向(后現代哲學思潮)之后(王寅,2013b),各學科都在審視本學科的理論前沿,語言學界的語用學也不例外。根據若干國內外語用學專著和期刊,如利奇(Leech,1983)、萊文森(Levinson,1983)、梅耶(Mey,1993)、俞爾(Yule,1996)、維索爾倫(Verschueren,1998)、何自然(1988)、何兆熊(1989)等,他們的語用學理論一般都論述到20世紀末為止,常終止于維索爾倫的“順應論”。21世紀來國內外語用學家又先后提出了“詞匯語用學、語篇語用學、文學語用學、網絡語用學、文化語用學、社會語用學、發(fā)展語用學、臨床語用學、法律語用學、語際語用學、實驗語用學、批評語用學”等分支學科,雖拓寬了研究的對象和范圍,但在理論上未見有重大突破。要能趕上時代的步伐,真正實現與時俱進的奮斗目標,必須深入到西方后現代哲學中來,深入研習當今語用學的最前沿理論成果。
我們知道,語言學界的語用學源自20世紀50年代西方語言哲學中出現的“用法論”和“言語行為”的轉向,經過格萊斯、塞拉斯、齊碩姆、塞爾等發(fā)展,逐步完善形成了一個哲學語用學思潮。哈貝馬斯傳承了其中許多基本觀點,將其拓展到社會學層面加以論述,從而將哲學語用學帶入到一個新時代。
國外語言哲學家近年來圍繞哈貝馬斯(1981)在《交往行動理論》中提出的“普遍語用學(Universal Pragmatics)”展開了熱烈討論,將語用學研究推向了一個嶄新階段。但遺憾的是,由于國外語言學家未能及時深入介紹和研究這一最新成果,沒將語言哲學和后現代哲學理論引入語言學界的語用學,因而造成了國內這一方面研究的欠缺乃至空白。
筆者曾于2013年在《外語與外語教學》第一期上發(fā)表了題為“新認知語用學”的文章,在結束語部分簡要列述了語用學的12個重要歷程,最后兩個為“哈貝馬斯的普遍語用學”和筆者基于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基本原理建立起來的“新認知語用學”,嘗試運用認知語言學為揭示語言形成機制所論述的十數種認知方式,來統(tǒng)一解釋語用推理,算是對語用學理論研究的一個小推動吧!它們應為當今國內外語用學之前沿,本文將簡述這兩個語用學分支的基本思路和內容。
法蘭克福第二代核心代表哈貝馬斯(Habermas,1929-)①法蘭克福第一代主要代表有霍克海姆(Horkheimer 1895-1973),馬爾庫塞(Marcuse 1898-1979),阿多諾(Adorno 1903-1969),弗洛姆(Fromm 1900-1980)等,他們自稱“馬克思主義的現代化者”。第二代主要代表為哈氏,又為“后馬”重要代表,他是Adorno的學生。這兩代學者繼承了馬克思的精神,主要持“批判性”立場,但也借助后現代理論修補了部分馬列觀點。,被稱為后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接受并改造了奧斯汀的“言語行為論”和格萊斯的“合作原則”,將“Speech Act”修補為“Communication Act”,創(chuàng)建了“交往理性”、“交往行動理論”和“普遍語用學”。
他認為,奧斯汀在言語行為論中過分強調了言說者意義在于他說出此話所要實施的言語行為,或聽話者會做出何種合適的行為,明顯含有不平等現象。若A說“It’s cold here”,他意在實施一個“讓B關窗”的行為;若交際正常,該言語會產生言后之果,B會去實施關窗等行為。奧斯汀以此批判了真值條件語義論,因為該句的意義不是由外界實際情況或真值條件所決定的,而體現了發(fā)話人在特定語境中的意向行為,這就開始反思英美分析哲學中的理想語言學派所倡導的邏實論、純語義和句法研究,將其導向了以“行為”和“語境”為基礎的語用學方向。
該理論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這往往為語言學界的同行們所忽視):
(1)語言哲學早期所大力倡導的邏實論,一方面嚴厲批判傳統(tǒng)形而上學,認為它誤導了全世界哲學的研究方向,專注于那些“似是而非、無法證明真?zhèn)巍钡拿}(如“上帝愛每個人”、“世界存在客觀而又永恒的真理”等);另一方面又將形而上學從后門引了進來,繼續(xù)論證“語言與世界同構”之類的命題,追求科學主義(形式化)之真理性,企圖將人文學科和自然學科統(tǒng)一在同一個“邏實論和科學主義”的理論框架之中。此時,維特根斯坦和奧斯汀分別提出“用法論”和“言語行為論”,旨在嚴厲批判邏實論和科學主義之形而上偏向,堅決主張讓哲學真正回到人間,認真關注日常語言的正常用法,而不必絞盡腦汁去刻意創(chuàng)建什么人工語言。
(2)邏實論流行期間,哲學界常用“真值對應論(Truth Correspondent Theory)”和“真值條件論(Truth Conditional Theory)”等證實論方法來解釋句義,認為存在一個獨立于人的客觀外界,句義來自于其中的詞語是否與事物相對應,語句是否與事實相符,句義取決于使得語句成真的條件。奧斯汀發(fā)現,這類方法僅適用于部分陳述句,而日常語言中諸如疑問句、祈使句、感嘆句等無真值可言,有些具有想象性的陳述句也無事實依據,因此用這類方法解釋句義局限太大。維特根斯坦的“用法論”強調詞語意義來自于其在語言活動中的實際用法,奧斯汀的“言語行為論”認為語句意義來自于它所欲執(zhí)行的行為,他們大膽地在“語言”和“用法”、“言語”和“行為”之間畫上了等號,即“動嘴皮子”就等于“動手”。同時,這也顛覆了流行數千年的“身教重于言教”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言教就是身教,甚至比身教更重要;所謂的“以身作則”也可修改為“以言作則”。難怪“言語行為”一經問世,就受到眾多學者的關注和信奉。
哈貝馬斯認真研讀了哲學語用學派,從奧斯汀言語行為論中解讀出其要害,認為該理論掩蓋了“不平等交往”之胎里疾,言說者A總歸占據著優(yōu)勢地位,讓受話者B做事,明顯含有??滤械摹霸捳Z權力”,乃至“話語暴力”之嫌,缺乏公平對話之義,更無“以溝通求共識”之心。當然,言語行為論以及圍繞它所展開的爭論和發(fā)展,并不局限于言語意義的理解,更主要的在于必須從社會學的高度來認識它,可通過語用分析來認識現代社會如何運行的核心機制,制定普遍的倫理規(guī)范,以解決當下社會矛盾。
為彌補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之不足,哈氏提出了“交往理性”、“交往行動理論”、“普遍語用學”、“理想交往語境”、“社會批判理論”。現逐條簡釋如下。
1)交往理性(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與交往優(yōu)先(Communication Superiority)。哈氏將西方哲學家所崇尚的“理性”發(fā)展為“交往理性”,指人們具有以語言交流和人際理解為目的的一種理性取向,且將其奉為人之本質,以此來批判當下西方世界所流行的“邏實論”和“科技理性(又叫工具理性)”。哈氏認為,當代資本主義具有根本不同于馬克思時代的自由資本主義特點,科技和經濟迅猛發(fā)展改變了工人被剝削的狀況,人們無需進行社會革命或動用武力推翻現存國家機器,只需進行“心理革命”,便可建立一個心理健全、沒有沖突的人道主義社會。他大力倡導用“交往”和“主體間性”來代替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辯證關系。有學者認為,哈氏在否定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歷史唯物主義、剩余價值和階級斗爭等學說。
哈氏(1976,1988)認為“交往(Communication,又譯:交際、溝通、傳播)”遠比馬克思所說的“勞動”更重要,也就是說,決定社會進步的要素并非勞動和生產力,而是“交往行動”以及蘊含其中的道德規(guī)范(趙一凡,2009:731),這便是“普遍語用學”的主要含義,詳見下文。
2)共識真值論(Consensus Theory of Truth)和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又譯:互主性、互主關系),主要是針對“形而上學(追求客觀的絕對真理)”、“邏實論(含真值論)和科學主義”等提出的。認為人們對外界的任何了解必須涉及到主體的演繹和認知,不存在客觀的絕對真理。語句的真假值是由主體在相關社群規(guī)范制約下達到的共識所決定的,強調了人的主觀能動作用,以此便可否定西方“形而上傳統(tǒng)真理觀”和“邏實論和科學主義”,以能打破自然科學方法論在人文科學中的統(tǒng)治地位,建立一種適合人文社科研究的方法,這便是以“交往行為論”為核心的反思性批判方法。
我們知道,胡塞爾首先提出了“生活世界”這一概念。他依據其老師布倫塔諾劃分“物理現象”和“心理現象”的方法,將現代社會劃分為:
A.客觀世界;B.生活世界。
前者可用科學世界觀(科技理性或工具理性)做出解釋,而后者則是建立在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上的,它反映了自我與他人的主體間性關系,只有在人的生活世界和意識世界中才有“意向性”。這足以見出胡氏的人本主義立場,因為意向總是人的意向,人只有在生活世界中經驗到相關對象時才能產生意向(但非一般性心理表征)。據此可知,物理性語符本身不能產生意義,若沒有人的意向性活動參與,它們就毫無意義可言,因此語符這個知覺物是通過意向性作用的激活而被賦予意義的,意義源自于人主體純粹意識中的意向行為,乃人之所為,從而將語義和語用研究從“語言領域”引向了“人主體”的意識領域,首開歐陸人本哲學之先河①胡塞爾的弟子海德格爾(Heidegger 1889-1976)提出了“存在主義”,以及海氏的弟子伽達默爾(Gadamer 1900-2002)提出了“解釋學”,都是沿著人本主義這條思路發(fā)展而來的。這一理論趨勢不僅確立了人本觀在后現代哲學中的重要地位,而且還直接影響到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開創(chuàng)了以人本觀為中心的語言學理論研究新時代,從而形成了對基于客觀主義的索緒爾結構主義和喬姆斯基TG理論的挑戰(zhàn)。。
“主體間性”是胡氏基于人本主義現象學中的一個關鍵術語,實現了對邏實論和科學主義的一次超越。20世紀上半葉在科學主義大潮的沖擊下,歐洲出現了人文研究被邏實論表面繁榮所誤導的局面,它使得人們的思想受制于實證數據,將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束縛于工具理性的枷鎖之下,從而毫不留情地把“人”排斥在科學世界之外,剔除一切人的主觀因素、價值觀念、個人見解,形成了工具理性統(tǒng)治人的奇怪格局。胡氏(1936,張慶熊譯1988:71)在《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中指出:“(邏實論)抽掉了作為過著人的生活的人這一主體,抽掉了一切精神的東西,一切在人的實踐中物所附有的文化特性……”胡氏認為,邏實論和科學主義恪守了絕對客觀主義的哲學立場,其實質是遮蔽了人生存于其中的生活世界的基礎地位,取消了人的生存自由和價值意義。很多學者面對這樣一場危機都在苦思冥想,尋求出路。胡氏率先開出了一貼“生活世界”的救世藥方,主張要能擺脫這場危機就必須回歸到“生活世界”之中,極力主張從“人本”角度認識世界,研究意義。正如哈貝馬斯所認為的,從柏拉圖到黑格爾,西方哲學注重理性和主體,去掉意識,前兩者幾乎無孔不入,占據了西方哲學的主流舞臺,倡導從孤立的主體和理性為出發(fā)點研究并支配對象,忽視主體與他人之間的交往互動。一旦拋棄邏實論和科學主義,改用“主體間性”,哲學研究便可導入另一全新方向。
哈氏接過了胡氏的“主體間性”和“生活世界”,主張將不同理論轉為可感受的生活經驗,大力開發(fā)以主體之間的“理解”為目標的“生活世界說”(趙一凡,2009:728),挖掘語言理解的潛力,這樣便可從語用學入手,借用交往行為理論,解決社會難題。多美妙的一幅圖畫:通過語言分析以解決哲學和社會問題。
3)普遍語用學(Universal Pragmatics)。所謂“普遍”,是指交往行為理論適合于全世界各個國家,以其為基礎認識當今社會,通過交往協(xié)商達成共識;而且哈氏(1976,張博樹譯1989:1)還重點論述了實現有效交往的條件具有普遍性(真實性、適當性、真誠性、可理解性)。所謂“語用”,是指一切交往主要須憑借語言運用,也就是說正是“語言”才是唯一讓我們能超越自然的東西。人類之所以能從原始社會進入封建社會,再到現代社會和后現代社會,正是人們彼此說話,相互交流,建立理解,通過有效交往和協(xié)商,達成了一致,形成了當今社會文化中若干制度化規(guī)范。筆者曾于2011年正式提出“語言就是生產力”這一觀點,便是對哈氏該理論的最好腳注。
哈氏進而指出,既然人們之間的共識是通過言語行為和理想交往來實現的,就應當建立一個普遍的和規(guī)范的共識標準,并以其為準來理解和分析社會行為。言語行為論強調每個語句都是一個言語行為,這是可取的,但還不夠深入,若要從行為角度來論述“理解”,就必須首先在說話者A與聽話者B之間建立一種交際協(xié)商和合作的關系,“主體間性”就是基于格萊斯“合作原則”提出來用以建立這種關系的,據此便可洞察A的語用和社會要求。若A的要求是合理的,B就應做出適切的反應,這便是格萊斯所期望的結果。此時才算真正了解了這句話的語用含意,完成了該言語行為。
因此,只有將“理解”置于主體間的交往行為關系中才能得到較好的解釋。哈氏(1976,張博樹譯1989)在《交往與社會進化》認為,普遍語用學的任務就是要確定并重構關于語用中可能理解的普遍條件,基于這些條件便可達成共識性理解,其目標就會導向某種認同,從而可保證一定的言語有效地實施一定的行為,而根本不在于奧斯汀所論述的什么“適切條件(Felicity Condition)”。
4)理想交往語境(Ideal Communication Environment)和三個世界(Three Worlds):哈氏基于交往理性(通過言語進行有效交往)這一人之本質,認為主體間的相互理解是人存在的基本要求,這樣就將人,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置于中心地位,因此語句或理論的真假主要決定于參與者在沒有壓力和約束下的有效溝通,破除言語行為論中的不平等性,這才是“理想的交往語境”、“共識真值論”和“普遍語用學”旨在證明的一點。
哈氏比奧斯汀和塞爾更深入地分析了言語行為活動,認為它是往來于三個世界(客觀世界、社會世界、主觀世界①“主觀世界”又叫“內心世界、心理世界、主體性世界”。)中的交往行動,或者說,這三個世界是通過言語行為活動這一媒介物相關聯的。交往行動的合理性在于客觀世界的自在性規(guī)律和社會世界的自為性規(guī)律,它們對主體間的言語活動形成制約,因此人類的言語行為是基于規(guī)范而運作的。據此,每一個成功的言語行為都存在下述三重關系:話語與外部世界的關系;話語與社會世界的關系;話語與言說者“內部世界”的關系。這三個世界對應著人類不同領域的活動,具有不同的普遍性要求和判斷標準,也運用著不同類型的話語,現以表1歸納如下:
表1
哈氏的“交往行動”,強調了行動者之間的互動,主要借助言語符號作為理解彼此和相應行動的媒介,協(xié)調行動者的主觀世界、客觀世界和社會世界,并取得一致性的整合。只有在通過言語進行交往的行動中,人們才能同時指涉存在于客觀世界(外在的、可操縱的客體—— 科學知識)、社會世界(規(guī)范、價值以及共同認定的期望 ——道德/法律)和主觀世界(主體經驗的表達 —— 審美/藝術)中的事物,以便協(xié)商對情景的共同認定(《交往行動理論》第1卷:95),這就是他提出的作為交往的一般理論“普遍語用學”,強調語言是服務于理解的交往媒介,目的在于厘清我們說話時每一話語的普遍語用結構。要能達到這一點,就必須批判主、客體二分的單向理解模式,這也正是哈氏批判理論中“批判”二字的含義。
5)社會批判理論。哈氏作為后現代第一期(人本性和批判性)和后馬的重要代表(王寅,2013b),基于上述基本認識建立了“社會批判理論”,意在批判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和科學技術等對人類的壓抑,認為社會科學家的任務就是“批判”,以揭露生活世界和意識形態(tài)中的問題,而不在于“論證”什么工具有效性,也不在于語內的適切性條件,這顯然將批判的矛頭直指語言論轉向中大多數語言哲學家的認識。據此,哈氏進一步嚴厲批判了“工具理性(又叫科技理性)”、“邏實論”和“科學主義”,正是它們迫使我們的生存過于倚重現代科技,而忽略人、人之生存本身所蘊涵的價值和意義。
我們知道,西方哲學自笛卡兒提出著名的二元論以降,科學主義認識論亦已成為西方科學的柱石,逐步取得了霸主地位。為反駁這種現象,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和哈貝馬斯相繼提出了“存在論”、“解釋學”、“普遍語用學”等基于人本精神的哲學理論,但他們之間仍有差異,哈氏比前兩人對人本科學中邏實論和科學主義的批判更為徹底。
為能讓語言學界同行更能清楚地理解哈氏的這一觀點,筆者在此多交代幾句。哈氏認為,現代科技已大大改變了整個社會和人們的生活,亦已成為當今社會發(fā)展的主要因素,但這也確實給人類帶來不少麻煩,如豐富的物質可能會造成人類在精神生活方面的若干新問題,如核武器、污染、霧霾、能源短缺、生活環(huán)境惡化等問題。同時,人們一旦將其上升為“科技理性”,便抹殺了人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使人成為科技的奴仆,這無異于“工人為機床的延長物”這一描寫。
哈氏嚴厲批判了這種科技工具理性,針鋒相對地提出了“交往理性”這一全新的人本質觀,它是人們在生活世界中基于人際間真誠和有效交往而形成的(這才是人的本質),是被多個行為主體所能理解的“社會化”的過程和結果,具有“主體間性”,而主體間的相互理解是人存在的基本要求,這就突出了人本因素(特別是個性因素)。建立相互理解的主體間性和實現有效交往,又主要是通過語言所進行的交往活動來實現的,這是對當下流行的科技理性的一種反動,也是人們在進行交往行動時所預設的準則和條件(楊善華,1999:196)。哈氏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再次將語言推到了當今世界人文科學研究的風口浪尖,視“語言”為哲學和社會學研究之最重要目標,且也為語言學提供了全新的視角。這對于我們從事語言的理論研究和教學實踐的同仁來說,猶如一陣沖鋒號,召喚著我們?yōu)檎Z言而研究終身;又如一強心針劑,激勵著我們的斗志,增強了我們的信心。我們據此堅信:語言工作者站在時代的最前沿,肩負著時代的最重任;同時,這也極大地鼓舞著選擇學習語言和語言學方向的同學,擇此方向實屬“上對花轎嫁對郎”。
我們知道,法國學者斯珀波(Sperber)和英國學者威爾遜(Wilson)于1986年提出“認知語用學(Cognitive Pragmatics)”,認為語言交際和話語理解是一種動態(tài)性的認知活動。據此,他們一方面合并了格萊斯的四準則、霍恩的兩準則、萊文森的三準則,將其歸結為一條認知原則,即“關聯”;另一方面他們將語用學從研究客觀的、確定性的準則轉向“認知“,研究人們在言語交際過程中如何在心智中通過建立信息之間的動態(tài)性關聯來推導出發(fā)話者的語用意圖,從而將語用學導向了認知方向,具有重要意義,這就是學界為何常將認知語用學視為認知語言學一個分支的原因(王寅,2007:第二章第三節(jié))。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國內語言學界的學生都知道“關聯”,但一問它將什么(X)與什么(Y)關聯起來,卻有很多人弄不大清楚。這里的X指:新命題、新信息、新假設;Y指交際者頭腦中的“認知語境(Cognitive Context)”,或一系列認知語境假設。認知語境指一個心理建構體,是一個人所能獲得的一套假設的集合,它是人們將相關知識進行內化處理的結果。必須注意:認知語境不同于傳統(tǒng)語用學所說的具有確定性、共享性、靜態(tài)性的“背景知識”,而是不確定的、動態(tài)性的。在推導過程中人們當以“用最小努力獲得最大認知語境效果”為基本原則,因而在交際過程中只能將注意力集中于“最為相關”的信息上,而忽略其他相關信息。
我們數年前在認知語言學理論框架中提出了“新認知語用學(Neo-Cognitive Pragmatics)”,意在強調運用認知語言學所倡導的十數種認知方式,如:互動體驗、意象圖式、范疇化、概念化、認知模型(包括CM、ICM、ECM)、認知參照點、概念整合、隱喻轉喻、圖形—背景、圖式—例示、識解(含突顯)、認知關聯等來統(tǒng)一解釋語用認知推理機制,所謂“關聯”,不僅僅在于上文所述的X和Y之間的關聯,因為“認知語境”內容較多,變數太大,不易分析,一言以蔽之,較為“抽象”和“空洞”,不好把握。而認知語言學所論述的十數種認知方式,其中很多借自認知心理學,亦已經過若干年的實驗和證明,還是很有說服力和解釋力的。這種跨學科研究思路確實為當代語言學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研究思路和更好的分析方法。
因此,我們認為,“關聯”還應包括透析語言表達與十數種體認方式如何取得關聯的,這就意味著應將“認知語境Y”進一步拓展到體認方式上加以具體審視和詳細剖析。這一語用學研究新思路,顯然是對斯珀波和威爾森認知語用學的一個推動,從而致使“新認知語用學”的問世,筆者及同仁近年來已圍繞這一內容發(fā)表了數篇論文,逐步引起語用學界同行的關注。
我們認為,這十數種認知方式,有些具有社會性,有些具有認知性或心理性。也就是說,新認知語用學同時具有“社會—認知”特征,Kecskes(2010)提出的“Socio-cognitiveApproachto Pragmatics”與其完全吻合(王寅,2013a)。趙永峰(2013)整合了認知語言學中的“認知參照點”和“概念整合”這兩個觀點,且將其與社會因素結合起來,深入分析了《人民日報》一組“樓盤廣告”的語用含意。姚振軍(2013)整合了“語用、社會、認知”三要素,以“事件”為語用意義分析單位,詳析了三則房地產廣告的語用含意。
筆者近年來還指導部分博士生和碩士生從事了新認知語用學方面的研究,如曾國才(2014)以美國COCA語料庫為基礎,隨機抽出5426條Wh問句和答語(即語用學中所研究的“相鄰語對”),整合了認知語言學中的ECM、圖形—背景、圖式—例示等觀點,創(chuàng)建了ESI理論框架,系統(tǒng)分析這類語對中意義建構過程中所涉及的語用推理機制。趙青(2014)發(fā)現過往語用學研究中常常只注重語言分析,而忽視了日常言語交際時的面部表情和相關動作,從而提出了“基于多模態(tài)的認知語用分析方案”,并以之為理論框架詳細分析了趙本山《賣拐》系列小品中的80個幽默點。王寧(2013)將認知語言學中的圖形—背景認知方式和語用學中的模因論結合起來,提出了“FG+”模型,且以其為理論框架分析了302個網絡流行體(如咆哮體、私奔體、甄環(huán)體等)的語用含意。陶陶(2009)在“認知語用學新觀:基于ICM+對CP與RT的修補方案 —— 以陳佩斯和朱時茂春晚喜劇小品為語料的幽默點解讀”論文中,基于萊科夫(Lakoff 1987)的理想化認知模型(ICM)修補了格萊斯的合作原則和斯珀波和威爾遜的關聯理論,且以陳佩斯和朱時茂歷年春晚的7部小品為基礎,建立封閉式語料,分析其中的語用推理和笑點成因,認為認知語用學不能僅局限于斯珀波和威爾森的關聯論(RT),而應迅速將其擴展到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層面。因版面有限,恕筆者不再一一列舉。
因此,我們認為新認知語用學可視為西方語言哲學之延續(xù),進一步拓展了認知語言學的研究視野,一定能為21世紀的語用學研究提供一個新理論視角和新分析方法,它對于解釋語言交際背后的語用推理十分有效。
哈貝馬斯接受并改造了奧斯汀和格萊斯的哲學語用學觀點,將語言哲學中的日常語言學派的相關理論拓展到社會學層面,用以解釋人類交往關系的語言規(guī)范和普遍倫理。他的具體研究思路為:以日常語言為主要研究對象,以言語行為理論和合作原則為哲學基礎,提出了“交往理性”、“共識真值論”、“普遍語用學”、“理想交往語境”、“社會批判理論”,期望在這一基礎之上建立一個普遍的規(guī)范基礎,去理解、分析和批判現代社會的結構,化解當今社會矛盾,以“人際間真誠和理想交往”來代替“以滿足個人利益為主導”的行為模式,而且,這種理想的交往可通過言語行為來實現,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潛藏在人們的言語行為之中??梢姡洗蟠蟀l(fā)展了奧斯汀和格萊斯的觀點,將日常語言學派的語用學思想全面帶入到了后現代哲學時代,當為近年來語言哲學之延續(xù)。
基于后現代哲學(主要是體驗哲學)的認知語言學,建立了“現實—認知—語言”的核心原則,認為語言具有“體認性”,這里的“體”指體驗性,“認”指認知性,也就是說,語言是人們在對現實世界進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基礎上形成的。認知語言學重在透析語言表達背后的十數種認知方式,且用它們來統(tǒng)一解釋語言各個層面(語音、詞匯、詞法、句法、語篇等)的成因,它亦已成為繼索緒爾結構主義和喬姆斯基TG學派后的又一大主流理論,為當今語言學之前沿,為其開發(fā)出一個全新的研究思路。同時,這一思路也必將為語用學提供一個全新的研究思路和分析方法,因此,“新認知語用學”將大有發(fā)展前途。
我們據此認為,語言哲學并不像有些西方學者所言的“漸趨式微”,恰恰相反,它在諸如哈貝馬斯、萊科夫和約翰遜等后現代哲學家的推動下,正在蓬勃發(fā)展,以全新面貌展現在世人面前,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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