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克
驚悉詩人臥夫辭世的消息,我在對自己說了很多次“這不可能啊!”的同時,又連忙向兩位詩友打電話求證,最后終于確認:臥夫是真的走了!
公開披露出來的細節(jié)是這樣的:4月16號那天,臥夫沒帶任何東西,然后獨自離開了他在宋莊的工作室,來到懷柔的一座山上,把自己的衣服脫下,方方正正地碼好,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在山上經(jīng)過大約7天時間絕食凍餓而亡。4月25號,懷柔兩位老鄉(xiāng)在沙峪口水庫西南角的一個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死去大約三天的臥夫。5月9號,警方確定了他的身份。
臥夫出走之后,個別幾個朋友知道了他要預知生命的消息,便整天四處尋找,內(nèi)心里還在期望著臥夫取消預知生命的念頭,還在想:他會回來的。所以出于保護他的目的,消息也一直都封鎖著,直到確定他已預知生命的消息后才正式公布。
我這段時間正好在給一個企業(yè)家拍紀錄片。我4月18號到廣東江門,隨后去湖南衡陽和婁底市雙峰縣曾國藩故居以及新民村。4月30號回來后又忙于后續(xù)工作,幾乎沒上過網(wǎng),所以并不知道消息。今天起床后看到朋友發(fā)來的臥夫辭世消息,驚訝之余,直到現(xiàn)在內(nèi)心里都不愿相信這是真的。
4月份的北京還是比較冷的,夜晚恐怕更是寒氣逼人。我無法想象一個人光著身子在山上的情景,更無法想象遭受這么多天的凍餓折磨得需要多大勇氣。在此期間,他都在想些什么?當正午陽光溫暖地照在他身上,他對人世是不是還留有一絲眷念?當深夜冷氣徹骨,寂靜如深淵,每一刻時光都那么難熬,他為此而痛苦叫喊過嗎?是什么樣的決絕讓臥夫做出了如此慘烈的行為?
第一次見臥夫很可能是2005年或2006年,我當時住在香山。香山也住了不少詩人畫家,我們就是在那里見的。后來,北太平莊老故事餐吧里時常舉行詩人聚會,我們也常見。
但我和臥夫混得很熟,是2008年我到宋莊以后。那之后,我們隔三差五就會聚會見面、喝酒吃飯。經(jīng)常去的是米娜餐廳、蘋果樹下、小堡廣場一帶的飯館,還有宋莊很多別的飯館,以及藝術家們的工作室。我在宋莊和阿西、潘漠子、陳魚、李云楓等人聚會最多。阿西家在通州,來宋莊很近,臥夫的家離宋莊也很近。他們都有車,開車20分鐘就到,所以一般來說我們聚會時都會給阿西和臥夫打電話,他們要是有空也都會過來。臥夫在事業(yè)上很成功,有錢也有閑,這讓他有大量的時間混在宋莊。他也幾乎成了朋友們的司機。常見他開著車接送不同的人,然后花錢買單。除此以外,他還經(jīng)常送錢給一些窮朋友。
臥夫心寬,能容忍各種各樣的人。有一位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我覺得那個人為人不是很好。有一次,臥夫給了他2000元錢(事實上他常給他錢,也常資助別的一些人),當時我還在心里犯嘀咕:那種人不值得同情,送錢給他干嘛???但臥夫卻能以超越的心態(tài)接納著幾乎任何人。
在這里我要補記一段:在我寫完這篇文章后的5月13號,臥夫葬禮那天下午, 朋友阿里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正在京哈高速路口,準備順道去給臥夫送一束花。 他同時給我講了一件事:有一次在酒桌上,臥夫見阿里抽的是都寶煙,就問他: 我記得你平時不都是抽駱駝的嗎?現(xiàn)在怎么抽都寶了?阿里說:我現(xiàn)在不正沒錢嘛。于是臥夫就塞了幾百塊錢給他。后來阿里有錢了,就專門請臥夫吃飯表示感謝,誰知中途臥夫卻偷偷去把飯錢給結了。我相信在臥夫的朋友們當中,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事。
臥夫皮膚較黑,頭發(fā)也黑,他總是帶著一副灰色的變色鏡,這使他看上去有些憂郁。臥夫話不多,在酒桌上話也很少,他總是被大家的喧嘩淹沒。
在臥夫身上,除了看到他對人的溫和友善,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他有任何人格上的缺陷。大家都用“好人”來評價臥夫。
2008年大年三十下午,臥夫約了幾個還留在北京的朋友去他家過年。我們先是在他那布置得很有藝術情調(diào)的大房子里呆了一會兒,然后去小區(qū)門口的飯館里吃飯。結果我喝多了酒,在飯館樓梯那里滑了一跤,把臉給摔破了,過了好多天才痊愈。那天晚上我們這幫人就都睡在臥夫家里,第二天下午才離開。
從小堡回到我居住的邢各莊,走路的話要20分鐘。臥夫家在出宋莊大門往右,和我不是一個方向。但有兩次晚上一起吃飯回來,他還是執(zhí)意繞道送我回家后才返回。
那幾年,臥夫和阿西一樣,雖然不在宋莊租房住,但常在宋莊,成了不在宋莊的宋莊人。所以我在編《宋莊詩選》時,還想將他倆也納入“住在宋莊的人”一卷里,或者就將他倆另立為“混在宋莊的人”一卷。
2010年春節(jié)我離開了宋莊,不久,聽說臥夫也來宋莊租了一個工作室。有時打電話給潘漠子,他就說正在和臥夫、阿西斗地主呢。以前臥夫沒來宋莊,是我常和阿西、潘漠子斗地主,我走以后,他們就和臥夫斗在一起了。我還常常想,等哪天我回宋莊,就和臥夫他們斗一下?;秀睅啄暌婚W而逝,我在外忙于工作,居然一直沒空回北京。如今,我是再也沒機會和臥夫斗地主了。
后來有一次,臥夫給我打電話,想讓我為他畫一張狼的畫,我說好啊,等我忙完手上的活就來畫。但卻拖到現(xiàn)在也沒時間畫。臥夫為此還給我發(fā)過幾條短信。其中2012年4月1號的短信是這樣的:“魏克老友好:‘臥夫’乃英文wolf的音譯,并且我給自己做了這樣的注釋:‘初生是人,落荒成狼?!€在等您畫的狼呢,若在畫中把我的上述‘自傳’附上,感激不盡。(臥夫致謝)”
這兩年雖然沒空來畫他的狼,但我心里一直都在惦記著這件事。就在前不久,我在選畫送朋友時,還在想著這件事。
前天,也就是9號晚上,我在重慶和朋友彭天朗見面,期間他約了一個叫做衛(wèi)民的朋友,當他聽說我也是一位詩人,以前就住在北京時,就和我說起了臥夫,他說他到北京常去臥夫那里。我說太巧了,我和臥夫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隨后我打開手機準備給臥夫打電話,誰知沒找到臥夫的電話,原因是我換了新手機,原號存在老手機里了。
今天早上醒來,收到詩人劉以林悼臥夫的詩:“去年臥夫子,嘻嘻到我山,南嶺指明月,西坡折青草,說到世間事,牙間出銅聲,何故天墜地,一念成幻影?何故近泥土,一臥不起身?何故駕古鶴,一夫越輕云?何故面不轉,刺我用千針?何故臥夫熄,青萍止,吾輩臥夫之風不誕生?!悲夫臥夫,青天路遠,明天見君,一喚而來??!”
欠臥夫的一幅狼畫,我肯定是要繼續(xù)完成的,只是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去送給他。
臥夫太狠,他對自己的肉體下手太狠,對朋友下手也太狠。我們這些被你拋棄的朋友,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能再次相見的人了。而宋莊也因為你的離去空了一塊地方。很多朋友在想起你時,內(nèi)心里都會有一小塊地方從此坍塌了。
在人類的叢林里,臥夫可能真的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活著的姿勢,所以他只有落荒而逃。如今,他終于逃到了往世。
我不知道在過往的世界里,有沒有一片真正的荒原可供臥夫奔馳、安臥。不知道在往世里,臥夫是不是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舒適的姿勢。
我但愿他終于可以肆意奔馳,但愿他能在自己歡喜的世界里跑得更遠,直至抵達自己向往的天堂!
2014.5.11.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