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陶麗群

隱痛圍成的孤島

⊙ 文 / 陶麗群

雖然已漸入深冬，廣西的氣溫還在三十攝氏度左右，赤白的陽光使我有些無奈。襪子都沒穿，光腳套進布鞋里，牛仔褲和襯衫，亂發(fā)一把，著實面目可憎，這就出門了。這是習慣，不知道是不是強迫癥。我總是喜歡下午出門游蕩，討厭有人相伴，遠遠看見一個熟人迎面走來，趁人家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立刻閃身匿進身邊嘈雜人群里。（有一句流行語：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好吧，但我著實沒妨礙誰，更沒傷害誰。）其實從來沒有什么目的地，更沒有任何正經(jīng)事兒等著我去做，我就像個無所事事的街痞子一樣踢踢踏踏蕩著。正兒八經(jīng)上班時，這說不出口的嗜好每每在雙休日和法定假日里進行，辭掉工作后，越發(fā)變本加厲了，通常在陽臺上東張西望一會兒，像是運動員運動之前進行熱身，然后迅速整裝出門，樣子極像去救火。

家人有段時間對我的行蹤極為迷惑，然而每次見我安然無恙回來，也就包容我的怪癖了。其實出門后我的腳步就按照散步的節(jié)奏前行了。我往熱鬧的人群邊兒站，往花草開得最鬧人的綠化小區(qū)里鉆，汽車站，火車站，大超市，人流如織，然而這些熙來攘往的熱鬧并沒能使我多駐足一分鐘，很快我便拔腿離開。一種連自己都無可奈何的但又拒絕與他人排遣的孤獨感緊緊如影相隨。有段時間我曾經(jīng)想竭力改掉這個毛病，于是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生活，看是否有比動不動就像個游魂般出門游蕩的事情更讓我動心的；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潛意識里最喜歡做的閑事好像除了夢游一樣出去閑蕩之外，再也沒有可以使我排遣掉那要命的孤獨感的事情了。這很可怕，于是重新放任自流。

像個患熱病的人一樣絮叨囈語，其實說的是內(nèi)心的一種隱痛。這和小時候一段難以言表的心酸經(jīng)歷有關，它變成一種原始的灰色調(diào)布道在我的生命里，變成了我生命的底色，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是否有能力使它變得暖一些。島是真實存在，一座奇特而善于孕育不幸的浮島。那座島因為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在當時拐賣婦女成災的年代里，簡直就是一座無須看守的牢房。廉價的外地婦女被拐來給村里娶不起本地媳婦的男人當老婆，面對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女人一籌莫展，大部分人被屈打屈從于命運，一輩子就這樣在異地他鄉(xiāng)生兒育女了，一些思鄉(xiāng)心切的人則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些女人從一開始就被打上“物品”標簽，明碼標價，買來后用戒備和棍棒強行抹去她們上半輩子的記憶：出生地，父母兄弟姐妹，家鄉(xiāng)風俗，口音，等等；強行給她們灌輸新的生存規(guī)則和生活狀態(tài)，這使我想到“熬鷹”。

所謂“熬鷹”，就是獵手將捕獲的雄鷹用鐵鏈拴住，在其面前吃肉喝酒，生性暴烈的雄鷹憤怒異常，不停撲騰翅膀想掙脫掉沉重的鐵鏈，每每累得筋疲力盡停下來，獵人這時又用棍子不停撩撥它，使它再次憤怒撲騰，不讓其停歇睡去。這樣“熬”上三天三夜后，雄鷹既餓又累，漸漸失去斗志，雙眼里對獵人流出乞求般的溫順表情。這時獵人再次使計，在雄鷹看不見的地方敲鑼打鼓，已經(jīng)沒有戰(zhàn)斗力的雄鷹恐懼到極點，朝獵人撲去尋求庇護，雙眼里已經(jīng)沒有天之驕子的神氣和傲氣，已經(jīng)完全屈服了。獵人這時才伸出手，把鷹攬入懷，撫摸它的頭給予安慰，并捧出鮮美的羊肉，成功完成從肉體到心靈對鷹的徹底戕害；一個高傲自由的靈魂，經(jīng)一番徒勞的掙扎后，最終會因悲憤、饑渴、疲勞、恐懼而無奈屈服，成為獵人逐兔叼雀的馴服工具。這是何其殘忍的沒有人道的一種卑劣馴術。

島上被拐賣來的女人大多數(shù)選擇承受傷痛、接受新的生活，她們的遭遇以及下半輩子的命運，是不是也會成為灰色的色調(diào)布滿她們的生命，成為她們的隱痛？在新的家庭里，家人只關心她們是否能安分生活、生兒育女，沒有人關心她們內(nèi)心做何感受、有何想法。

李尋暖是極少數(shù)的特例，不愿意屈服現(xiàn)實，被拐來之后尋求種種方法試圖回到家鄉(xiāng)、回到親人身邊。她秘服草藥避孕、私自造船欲想偷渡出島，敗露后又和村里的很多男人曖昧不清，故意敗壞自己的名聲，最后主人家終于對她徹底失望，放她出島，讓她自行回家。然而更大的不幸卻在她獲得自由時降臨了，在她千辛萬苦和家里人聯(lián)系上并向家人求助時，卻發(fā)現(xiàn)導致她被賣往異鄉(xiāng)的，不是萬惡的人販子，而是自己的母親所為，為了讓家里幾兄弟上學，親手把她給賣掉了。這個女人在獲知真相之后，終于死心塌地在異鄉(xiāng)過著半娼半良的非人生活，草草離世。

而“我”的母親，這個八面玲瓏的女人，主動努力要融入新的生活，自以為可以比同類女人要過得好些，不料卻遭遇婚姻的致命背叛。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她種種努力付諸東流，她終究還是在冰冷的異鄉(xiāng)，沒有娘家、兄弟可以依靠，夫家成為她唯一的庇護；她的妥協(xié)，導致丈夫肆無忌憚地背叛，最終她發(fā)現(xiàn)選擇留下只能是生活在丈夫的背叛里，她最后選擇出走了，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看不起李尋暖，但和李尋暖最終殊途同歸。父親沒有因為“我”失去母愛而給予更多關愛，很快另娶新歡。小說中的“我”最親近的兩個人，母親和李尋暖的離開，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厚重陰霾；因此在男女感情上，總是帶有戀父般的想要得到長者愛護的不正常的取向，最終也導致婚姻失敗。

我時常會想，假如李尋暖也屈服下來，為丈夫生幾個兒女，人生不快樂，但肯定不會吃那么多苦。假如母親屈服下來，人生不快樂，但肯定不會孤苦伶仃，以致是死是活無人所知。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假如不成立了。世道每一次文明進程，無一不是在少數(shù)具有反抗精神、追求自由與愛的有識之士緩慢推進的，也許他們最終沒有落得好的結果，但他們的精神之光卻照亮了前進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