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但 及
雪一點一點地下
⊙ 文 / 但 及
但 及:一級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當(dāng)代》《鐘山》等刊,多次被選載并收入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
一
開著新摩托,感覺棒極了。這是女兒送我的禮物。
秋景,嘩嘩地后退,河流像綢帶一樣在拐彎處漂蕩。我喜歡這里,金黃金黃,沉甸甸的,看了心里也暖乎乎的。大棚里的蘑菇開得像一把把白色的傘,收入豐厚,換來一沓沓的錢。車是紅靈挑的,替代了我以前的老式電瓶三輪。紅靈說,不要省錢,有了錢,就花掉些,等花不動的時候就來不及了。女兒的話是對的,換來了錢,總要喝點什么吃點什么。我決定吃酥羊大面,那油光上亮的羊肉,上面撒著香蔥,引誘著我。那個香啊,快讓口水溢了。
蒲鞋弄面館,有點鬧。進(jìn)去時,坐滿了人,羊肉香時不時來揪一揪我的鼻子。它是蒸缸羊肉,傳統(tǒng)手藝,在一口大缸里燒煮、燜酥,還用稻草密密地捆綁。我找了個空位,坐下,點了支煙,開始等。車鑰匙就在手心里,翻來翻去,演雜技似的。女服務(wù)員穿著花格子衣,端著碗,進(jìn)去又出來,出來又進(jìn)去。對面一桌,兩個人,談興正濃,嘗著五加皮,碗里的面不時地撩一下,撩一下,談話的主題蓋過了吃面。他們在談戰(zhàn)爭,這有點奇怪,戰(zhàn)爭關(guān)你們屁事。但他們談得熱烈,口水在空中交會。
面還沒來,我只好再抽,第二支了。煙氣散到空中,婀娜娜的。對面更興奮了,一個黑皮膚的站了起來,舞動著手。他說:“打,就是要打,把卡扎菲徹底打趴下,像這樣的狂人,就得教訓(xùn)他?!彼@一站,很威風(fēng),四周的人齊刷刷,都瞅著他。目光聚攏得多了,他更得意了,分貝也放大了。他繼續(xù)說:“美國就是好樣的,導(dǎo)彈一枚枚打過去,叫他討?zhàn)垼兴ニ?。”他還不解恨,又補(bǔ)充了一句:“這樣的人不死,世界不太平?!?/p>
我當(dāng)然也知道卡扎菲,電視里聽來的,一張干癟的臉,一看就是個縱欲的人。但他的女保鏢可愛,舞著拳,一副保衛(wèi)領(lǐng)袖的氣派。因為這些女保鏢,我覺得卡扎菲有些可愛,滑稽。所以,我覺得,值得同情,一幫大國欺侮一個小國。我支吾了一句,我說:“算個球!”
不料,黑皮聽到了,迅速回頭,瞪著我。眼睛還充著血。
“你說什么?”
我重復(fù)了一遍:“算個球!”
砰!他敲了一記桌子。碗上的筷子跳了起來,蹦跳幾下后,又跌跌撞撞滾落到了地上?!澳憔驼f,這仗打錯了?這仗不該打?”他的語氣充滿責(zé)問。
“卡扎菲也不是好惹的,他是非洲的英雄,反美的斗士?!蔽依^續(xù)引用電視里的話,現(xiàn)在電視的話變成了我的話。我就這個意思,沒別的,我覺得這個腔調(diào)也是成立的。我這句話肯定惹得黑皮不愉快了,他臉色變了,從原先的紅,轉(zhuǎn)到了青。鼻孔在呼呼作響,鼻孔沿口的幾根毛也緊張地豎了起來。總之,他很不高興??吹剿桓吲d,我卻高興。我就喜歡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實際上,我也不是卡扎菲的支持者。他關(guān)我個屁事,他在非洲,跟我非親非故,一點灰塵關(guān)系也沾不上。我就是不滿黑皮,尤其是那腔調(diào),算什么呢。響著喉嚨,好像店里的人都得聽你的演講不可。怪事。
他怒視著我,帶著鄙視。我回敬了一眼,也是一臉的不屑。
“他是個渾蛋。渾蛋,懂嗎?”黑皮聲嘶力竭。
我用筷子敲打著桌面,咚咚,咚咚?!笆怯⑿?,他是英雄,百分百的?!蔽也痪o不慢地說。店里突然安靜了。靜得異常,大家都不呼吸了,或者說,都被嚇著了。服務(wù)員端著面出來,也站住了,好像聞到了硝煙味。其實,我是不想跟他斗的,有啥意思呢。但我看不慣,自以為是,指手畫腳,好像這個世界是他做主的一般。
大家都以為要發(fā)生點什么,以為有好戲看,結(jié)果沒有。黑皮被人拉了拉,坐了回去,他滿腹不情愿。我的面也來了,熱騰騰的,蔥香撲鼻。我把筷子高高舉起,來回挑了幾筷,嘩啦啦,我把面拖進(jìn)口里。油膩膩,滑溜溜,口感好極了,味蕾在舌頭上歡快地跳動。面店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有說有笑,服務(wù)員來回地跑。我的心思也滑開了,我想著紅靈的事,她快結(jié)婚了,要忙的事一大堆呢。
“他懂個屁!屁也不懂,簡直是個傻瓜?!焙谄ぷ谖蛔由嫌秩隆B曇粲悬c響,故意的,在說給旁邊的人聽。這話,就是沖著我來的,是在指我,這連鬼也聽得懂。他就要羞辱我,讓我下不了臺。我的火氣就呼啦一下,急速地躥了起來,直冒金星。我重重地砸了一下手里的碗,碗碎了,湯流了出來,面也拖泥帶水地滑了出來。
“你他媽的,說話干凈點?!蔽疑焓郑钢?,站了起來。
“你怎么?有種你來,你來?!?/p>
“你,他奶奶,老子難道沒有種?”
就這樣,我撲向他。也可能是他撲向我。誰知道呢,反正兩個人扭成了一團(tuán)。桌子凳子在嘩嘩地響,也不知道倒沒倒。碗好像掉到了地上,發(fā)出破裂聲。我聽不到邊上的聲音,其實邊上很熱鬧,有人站在門口看,有人吹口哨,也有人在勸架。我一概不知道,一拳打過去,打在他胸前。噔噔噔,他連退好幾步。幾步,我沒數(shù)??隙ê脦撞?,然后那堵墻救了他,他半個身子塌下了。不是這墻,我肯定已經(jīng)把他打翻了。
忘了說了,我曾經(jīng)當(dāng)過兵。我的確在當(dāng)兵時好好訓(xùn)練過,拳頭有些硬?,F(xiàn)在,這小子自己找上門來了,我的拳頭正癢呢。
我揮動著拳,要在眾人面前露露風(fēng)采。我要把他打得趴下,討?zhàn)?,認(rèn)錯。我要他親口告訴我,他錯了,卡扎菲是反美英雄。我覺得我有這個信心,剛才這一拳更讓人相信,我不是吃素的。
正當(dāng)我滿懷信心準(zhǔn)備打第二拳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手里的家伙。他拾起了凳子,然后拼命地舞動著。凳子碰到了桌上的醋瓶,當(dāng)?shù)匾幌?,醋瓶被掃到了地上。他滿目兇光,一舞,邊上的人好像電擊似的,一個個都閃開了。
面對這玩意,我也舉起了一旁的凳子。兩張凳子,就在空中舞來舞去。碰撞的時候,發(fā)出齜牙咧嘴的聲音。
二
警察來了。不知是誰報的警,或許是老板,不忍心看著東西被砸。
實際上,警車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分開了。是被強(qiáng)行拉開的。一個胖警察進(jìn)來了,腆著肚,朝我指了指,又朝他指了指,讓我們上他的車。就這樣,我們進(jìn)了派出所。
那家伙,低著頭,不時在瞄我。這一架,打得莫名其妙。要說后悔,肯定有,什么矛盾也沒有,卻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但有些事,好像又是難以抗拒的。我覺得,動手也是必然的。不動手,我忍不了。忍不了,就要動手。既然動了手,就不要后悔。可關(guān)鍵是,我心里還在后悔。
這事沒分勝負(fù)。兩條凳子打得散了架,我的左臂上被他砸到一下,有些痛,有了瘀青。但我還是覺得,我勝過他。因為,他當(dāng)胸被我罩了一拳,這一拳,有些猛。后來,凳子舞動的時候,肯定也砸到過他,在哪個部位,我忘了,但擊中是肯定的。為此,我也不沮喪,甚至還有些得意。在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滿腦子還是我的拳頭。要是他沒有舉起凳子,他肯定被揍得趴下,這是百分百的,毫無懸念。畢竟,我訓(xùn)練過。
當(dāng)然,這僅僅是我的想象。他沒有認(rèn)錯,不過,沒關(guān)系,我滅了他的威風(fēng)。誰讓他這樣胡說八道,亂說是要付出代價的。別人都默不作聲,聽任他發(fā)號施令,我就不行,我要站出來。從這層意思上理解,我覺得我還是有責(zé)任感的。我絕不允許有人這樣蔑視群眾,絕不。
從派出所出來,他朝東,我朝西,我們各走各的路。胖警察也沒有好好處罰我們,在做筆錄的時候,還不時挖鼻孔。他把手指探進(jìn)他粗大的鼻孔里,鉆啊鉆,然后掏出一截鼻屎,小指一彈,飛了出去。事情就是這樣,做完筆錄,我們每人掏出三十元錢,算是賠老板的碗錢,也就出來了。胖警察拍拍我的肩說,脾氣小點。這讓我郁悶,因為他只對我說,他沒有對黑皮說,好像這事情是我挑起的。
那小子更甚,出門的時候,用拇指按著小指,朝我指了指。這是一個蔑視的動作,差點令我發(fā)作。胖警察跟在后面,我就忍了。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給予還擊。
呸——這一聲,十分響亮。
三
這事,就這么過去了。起先幾天,還有點惦記,后來,就漸漸淡忘了。
蒲鞋弄面店,又去過。我想,會不會碰到黑皮,結(jié)果倒沒有。老板卻認(rèn)出了我,堆起一臉的笑,還給我遞煙,打火。端上來的面,明顯比平時要多,羊肉上面蓋了一塊,面層下還藏了一塊。吃面時,我想,他媽的,這一架還值,連店老板的態(tài)度也變了。內(nèi)心不禁暗喜。吃完面,我就剔牙,從牙縫里找出殘存的羊肉末子。我倒期待那家伙再來,如果他來的話,我們再干上一架。這一架,一定要分出個勝負(fù)。
結(jié)果,他沒出現(xiàn)。他肯定害怕了,膽怯了。有一句話叫,該出手時就出手,我牢記著這句話呢。
回家的路上,摩托開得飛快,人就好像飄了起來。田野、村莊、河流,還有空中的麻雀,一一閃過,變成后面的風(fēng)景。我在盤點婚禮的事,酒水,凳椅,紅包,鞭炮,嫁妝,還要發(fā)好多的請柬。以前鄉(xiāng)下是不流行請柬的,現(xiàn)在也興這個了?;槎Y是場大戰(zhàn)役,要考慮的事,太多,太多了??諝夂芗儍?,割完稻子的田里有一股香甜的泥土味。秋天就是漂亮,連那些樹都像涂了層油漆,黃黃的,站在霧靄里。
摩托風(fēng)馳電掣。新車就是不一樣,叫起來的聲音也讓人激動。嗚嗚嗚,聲音也帶磁性。
過秋涇橋時,我下車了。秋涇橋是一座古石橋,拱形,遠(yuǎn)看像條彩虹臥在河上。走公路,可以不走這拱橋,但公路要繞上一大圈,穿過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因此我還是喜歡抄小路。此刻,我要推著摩托上去。車沉沉的,我的重心向前傾著,兩條腿發(fā)著力。
終于,到了橋頂,就能看到水了。當(dāng)年,我爸我媽,就是駕著船,從紹興這邊來到這里的。橋下的河,在靜靜地流。我爸有本事,能用手劃槳,也能用槳劃船。他就是靠這一雙手和一雙腳,把我們搖來了。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還小,我還用繩子捆著,扔在船艙里。水邊的蘆葦、水鳥還有不時跳起來的魚,我都記得。站在橋上,我想到了這一幕,也仿佛看到了我們當(dāng)年的烏篷船?,F(xiàn)在河里很少有船了,船都擱起來了,不用了,現(xiàn)在都用汽車,也用摩托車。
這時,我聽到了一聲咳嗽。一看,邊上居然有個人。這個人就守在橋中心,在橋欄上坐著,戴著墨鏡,神情嚴(yán)峻。這張臉有點認(rèn)識,但又好像不認(rèn)識。他在抽煙,看到我時,故意噴了一大口。
“你終于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會走這條路的?!彼f。
他一說,我明白了,就是他,黑皮??磥恚诘任?。
“我不會這個時候動手的,我要等你把車停好。”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從他嘴里鉆出來,話語里帶著不屑。直覺讓我朝四周看,沒發(fā)現(xiàn)其他人,只他一個。這事看來還要有個了結(jié)。
站在橋上,能看到遠(yuǎn)方。天空里霧靄散盡,太陽從橋頭的東方抬起來,圓圓的,掛在遠(yuǎn)處村莊的白墻的上方。我一點也不緊張。如果他叫來數(shù)個人,我可能會膽怯,可他只一個。一對一,誰怕誰呢?況且前幾天較量過,雙方都有底。我朝他投去蔑視的一瞥。
他也仗義,沒帶任何東西,退后幾步,讓我把車停好。風(fēng)從田野吹起,涼涼的,撩動我的頭發(fā),擋住我的眼睛。
“如果你承認(rèn)錯了,那就算了,如果不肯,那只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彼淅涞卣f。這明顯是挑釁。我怎么可能承認(rèn)錯呢?這太天真,也太狂妄了?,F(xiàn)在,他擺開架勢,一副一決高下的樣子。我哼了一聲,也擺開架勢。兩個人在橋頂開打起來。
第一拳,是他打來的。我一側(cè)身,拳頭落在我肩膀上。我也不含糊,一個反轉(zhuǎn),回了一拳。結(jié)果沒打中,然后我飛起一腳,踢到他肚子。肚子軟軟的,能感受到他的沒消化的早飯……后來,我就記不清了,你來我往。我的臉上被他砸到了,很重,很痛,暈頭轉(zhuǎn)向的。但我的還擊也給力,打在了他的鼻子上,鮮血就濺了出來。
我們從橋頂打到橋下,我的衣服也被他撕破了。
在橋下的空地上,我們像兩個蝗蟲,扭成一團(tuán)。
然而,就在這時,天助我了。他突然一腳踩空。邊上正好是一條小溝,他重心不穩(wěn),搖晃了起來,似倒非倒,在找平衡,想把自己從失衡中重新拉回來。這給了我一個機(jī)會,我抓住了這個機(jī)會,一腳掃蕩過去。這一腳,踢出了我當(dāng)年在部隊的風(fēng)采,又準(zhǔn)又狠又穩(wěn)。就這樣,他朝河灘滾了過去。他的確是滾,從高高的河灘上急速地往河里滾。我看到了他入水,水花濺了起來,“撲通”一聲。
我洋溢起一陣得意,還把拳頭緊握???,這就是下場。
他喝了好幾口水,渾身濕透。然后,開始掙扎,那樣子狼狽極了。水里騰起水花,不久,水花就沒了,他的撲騰也變小了,最后剩下一沉一浮的衣服。
我看了一會兒,想,他會不會死呢?
這個問題真是要命,弄得我心煩至極。他不折騰了,正在快速下沉。他會淹死的,會的,一定會的。難道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就這樣,沒有多想,我就跳進(jìn)了河里。河水被他折騰以后,更渾了,現(xiàn)在成了泥漿了。我一把抱住了他,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了我。我會游泳,小時候就是在河水里泡大的。我是船民的兒子,我比任何一個人更懂水性。我在水中照樣能使出力,就像岸上一樣。我從后面一把把他托起,送到了岸邊。
他爬上了河岸,癱在地上。水從他的身上淌下來,形成一條小溪,再流回河里。我看到了他無力的目光。他在盯著我看,嘴里在喘著氣。他既恨我,又在感激我。這眼光太復(fù)雜了,以致我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就像我救了一條狗,這模樣就像一條狗。
當(dāng)我重新騎上摩托,驕傲之情充滿了全身。車開動了,濕淋淋的衣服也在飄,但內(nèi)心很爽朗。我大聲歌唱,歌聲穿透樹林和草叢,在空曠的田野里起舞。去他媽的,卡扎菲。我不是卡扎菲的信徒,我只是在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
尊嚴(yán),懂嗎?
四
冬至到來的時候,瀟灑的雪花也跟著來了。
村莊干凈,又寧靜。有幾只麻雀在雪地里飛來飛去,身影看上去就像春天的燕子。到處都很白,連搭在村莊后面的茅廁也干凈極了。我一直在忙,忙進(jìn)忙出。
今天,是紅靈出嫁的日子。雪停了,但陰著臉,樹枝上還掛著毛茸茸的雪條。小河凍了一層薄冰,霧氣一團(tuán)團(tuán)的。一大早,我就起來,在雪地里放了一大串的鞭炮,響聲把村莊從沉沉的黎明里拉起來。鞭炮的紙屑撒在雪地里很顯眼,狗嗅著空氣中的硫黃味,在叫聲里奔跑。
紅靈在房里化妝,她光滑的臉上涂上了一層薄薄的粉。我既高興,又不舍。畢竟,跟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就要走出家門,鼻子酸酸的。伴娘們一早就來了,嘰嘰喳喳,都是她的同學(xué)和朋友。有的我認(rèn)識,有的我不認(rèn)識,她們都叫我叔叔。紅靈在試一件衣服,問我好看不?在我眼里,女兒總是好看的。她的眼睛很大,不僅大,而且亮,閃著動人的光澤。從這雙眼睛里,我看出了她的喜悅,這讓我更加不舍。
我點了根煙,站在二樓陽臺眺望。村莊被雪包圍,沉浸在潔白里,這片白讓我心情舒暢。遠(yuǎn)處,能看到暖棚,今年我換了玻璃棚,大雪也不會影響了。玻璃把嚴(yán)寒擋在了外面,讓里面的植物茁壯成長。我能想象蘑菇喜滋滋生長發(fā)出的聲音,它們正在棚下遙望雪景呢。一只黑貓在附近的屋頂走,它小心翼翼,唯恐踩壞了上面的雪。它走出一行長長的腳印子。
妻子在樓下叫我,問囍字怎么貼,我大聲回應(yīng),隨你。這樣的事,我不操心,男人是做大事的,小事懶得過問。我聽見搬椅子拖桌子的聲音,音箱里唱著宋祖英的歌,歌聲在空氣里滑來滑去,順暢得很。
我聞到了香味。羊香味冒了上來,三只大缸正在煮羊肉,香味開始四溢了。我下樓,決定去看看那幾口大缸,缸就架在走廊上,我的表弟在倒騰這些羊肉。他用一把大鏟子,東翻一下,西攪一下。他還放進(jìn)了許多的醬油和糖,湯水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
幫工們正忙著。有的在洗菜,有的在剁肉,有的在抬圓桌面。我給他們一一分發(fā)香煙。我朝灶膛里望了望,木柴正旺?;鹧鏉鉂獾厣仙?,一團(tuán)團(tuán),很熱烈。我一瞄,整個臉都紅通通了。
灶邊沒了木柴。我決定去取木柴,木柴就堆在屋后的雜貨間里。
雜貨店,孤零零一間。雪,蓋住了后面的小路。嘎吱嘎吱,皮鞋踩在上面發(fā)出聲響,一行腳印在我身后顯現(xiàn)。我喜歡聽踩雪的聲音。在房后,能看到寬闊的田畈,現(xiàn)在變成了白色的原野,一望無際,有點像海。
我推開門,門發(fā)出吱嘎難聽的聲響。突然,一個人影晃動了一下。在雪地里晃過一團(tuán)黑影是明顯的。那影子有點壯,穿著羽絨服,我想,會不會是一個親戚呢?
門只推開了一半,一只腳剛跨進(jìn)去,這人就沖了過來。那速度很迅猛,有點像閃電。過來的時候,他還帶來一股氣味,是濃烈的煙味和古怪的汗味。我還來不及分辨清氣味,就感到肚子有點熱。低頭一看,一把東西已經(jīng)插在了那里。
一插完,他就逃竄了。從頭至尾,沒有一句話。
這是一把刀子,刀柄露在外面,刀子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我的體內(nèi)。我下意識地握住了刀柄,柄上還有熱度,是那家伙留下的。我看到他躥出去的身影,戴著口罩和墨鏡。
血,紅色的,開始往下滴,滴到了雪地里。很醒目,一滴下去了,另一滴又跟著來了。血滴下來是沒有聲音的,但我好像能聽見這種聲音。我感到自己是清醒的。
血染紅了雪。我握著那個柄。柄的形狀有點翹,我反向握著。
走了幾步,走不了了。我像雪堆一樣塌下來,癱在雪地里。我蜷成一團(tuán),像一團(tuán)毛球。這時,我表弟也出現(xiàn)了,他驚叫起來,然后,大聲喊人。
“出事了,出大事了。”我閉上眼睛,這灰色的天不見了。
一串腳步聲后,一撥人圍住了我,另一撥人去追那個逃出去的人。他們看到了他,在雪地上奔跑,留下一串散亂的腳印。他們把我抬起來,放在一塊門板上,然后打了11 和120。
鳥聲陣陣,它們在雪地里跳躍,飛奔,還在一起歌唱著什么。我能想象它們在帶雪的枝條上跳來跳去的情景。我還看到天空里有烏云在積聚,風(fēng)也從遠(yuǎn)處吹來,吹進(jìn)我的衣領(lǐng)。我就這樣躺著,周圍都是人。他們的氣味,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陌生的。尤其是那些兒童,他們躲在人縫里,鉆進(jìn)鉆出,露出碩大的頭顱。大概,他們覺得好玩吧。我很累,眼睛一會兒閉上,一會兒睜開。我還是能認(rèn)得許多人,但我這會兒真想讓他們走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走開。我不想這樣,真的,這太離譜了。
血,還在流。那塊塞在傷口的毛巾,全染紅了。有人在我身邊,用手緊緊地托著毛巾。腹部痛起來了,里面的腸子在絞動,一陣又一陣,好像要把我整個兒掀翻似的。我想拔出這把刀,那把刀讓我難受,但我的手剛一接觸刀柄,就被制止了。更多的手壓住我的手,不讓我的手有任何的動作。
“不能拔,絕對不能拔,拔了有危險。千萬別?!?/p>
不一會兒,那個人就被逮住了,被拖了過來。我瞄了一眼,居然是黑皮。實際上,我早已猜到了。刀子捅進(jìn)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誰了。他再偽裝也沒用,這沒良心的東西,我還救過他的命呢。
看到他,我突然有了力量,想站起來,去揍他。人們把我按住,不讓我動彈。他們找來了繩子,把黑皮五花大綁起來。
“你說說說你說,你承……承承不不……不承認(rèn)?你你你這這狗……狗娘養(yǎng)養(yǎng)養(yǎng)的……”我責(zé)罵著他。
眾人用腳踢他,也有人往他身上扔雪球和石塊。他的臉上都是泥,泥水掛下來,衣服上都成了污濁。他的兩條腿在雪地里一張一張,身子像蟲一樣不停地扭動著。
五
各種的聲音,還有各種的氣味,包圍著我。
“下雪了!下雪了!”有人在喊。
真有雪花飄在我臉上,涼涼的,有一片還落在了我的嘴唇上。我伸出舌頭舔了舔。
我艱難地讓眼皮擠出一條縫來,這時,可怕的一幕出現(xiàn)了。我看到了紅靈。紅靈來了,一把抱住了我。鮮血染紅了她的婚紗。唉,這樣不是毀了她的妝容嗎?我想推開,但推不動,怎么也推不動。
這個狗娘養(yǎng)的東西,明的不敢,就來暗的。而且挑了今天這個日子。他是有意的,肯定是算計過的,還到村莊上來打探過。今天是紅靈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不想這事壞了婚事?;槭拢仁裁炊贾匾?。紅靈,比什么都重要。我這一生,最寵的就是紅靈。她還以為這不是真的呢,她還以為我在跟她開玩笑呢,但這個玩笑不能開,這玩笑怎么能開呢?
“不要,不要管……管我,繼……續(xù),繼……”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我想說,婚禮繼續(xù),但我說不全。別人也聽不清。場面亂糟糟的,有幾個還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好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我的手在空中抓著。終于,我拉到了紅靈的手,兩雙手一起。就像一把鎖,咔的一聲,緊緊地拽到了一起。她的手是暖的,我的手是涼的。她抓得很緊,好像怕我要逃開似的。我回憶起了我拉著紅靈學(xué)走路的樣子,她蹣跚的腳步,至今還在眼前。她的臉化了妝,跟平時不一樣,好像更漂亮了。她眼里浸滿了淚。那眼神就像她媽,幾乎是一個模子的。她那頭黑發(fā)垂下來,形成了一道陰影,我就罩在了那道陰影里。
“爸,爸,爸……”
我把干燥的嘴唇張了張,艱難地擠出一個笑來。
小時候,她就親近我,總喜歡依偎我。我喜歡她胖胖的小手,喜歡她卷曲的頭發(fā),喜歡她帶著奶香的體味。兩歲的時候,她發(fā)過一次燒,連續(xù)一個星期,嚇得我渾身冰涼。八歲的時候,她跌進(jìn)了水塘,幸虧讓人發(fā)現(xiàn),否則肯定被水吞了。初中的時候,她得了個怪癖,一直喜歡吃生冷食物,還是看的中醫(yī)吃了大半年的藥。那黑黑的湯水,喝得她直反胃。二十歲那年她打工,頭發(fā)讓機(jī)器絞了進(jìn)去,嚇得我半條命都沒了。好在只受了點皮外傷,沒有釀成大禍……現(xiàn)在,她就在近旁,卻又變得那樣的遠(yuǎn),遠(yuǎn)得好像在一個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山洞里。
紅靈把耳朵貼在我嘴邊,努力辨認(rèn)著我那不真實的聲音。
“對,對不……不不起!”我喃喃地說出這么幾個字來。
這樣說著的時候,我好像飛起來了,就在這白雪的上方,越來越高。這會兒,雪好像大了點,在空中飄開了。
我在飛離村莊。這個我熟悉的村莊,正在變得不再熟悉。想當(dāng)年,我和父母乘著那條烏篷船來到村莊的情形又回來了,我們從紹興過來,帶著霉干菜,帶著窮困,穿過浩蕩的錢塘江,然后,在這個村莊的角上搭起了一個草棚。草棚常常漏水,水漫進(jìn)被子,我就是在草棚里長大的。現(xiàn)在,草棚早已不見蹤影,我們家是三樓三底,裝上了大的幕墻玻璃,地上鋪了馬可波羅瓷磚。女兒出嫁,我還給她買了輛汽車作為嫁妝,豐田車,近二十萬。車子就停在不遠(yuǎn)的門口,紫紅色,系著紅綢,在雪天里飄動。但這會兒,我仿佛再次走進(jìn)了草棚。這草棚是那樣的逼真,一伸手就能碰到里面的碗和柜,掃把和煤灰。雨嘩嘩地落在棚頂上,水就從草縫里鉆出來,變成水流,從天而降。那是一片小小的澤國,我光著腳,踩在這一片洼地里。潮味和霉味正在涌來,我的腳底涼涼的,那里一個小水潭圍住了我的雙腳……
還有我媽。我媽去世十多年了,她也來了,站在草棚門口,縫滿補(bǔ)丁的衣袖高舉著,她在向我揮著手:“回去,回去,你來干什么?”她怒目而視。
可我回不去了。我說:“不行,我回不去了?!?/p>
“回去,快回去,誰要你來!滾回去!給我滾!”我媽的憤怒加劇了。
這時,我突然吱出一聲來。我說:“媽,不要,不要……”
紅靈聽到了我一句,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血還在淌,它從門板上流下來,再次流到了雪地里。
“救護(hù)車呢,這狗屁救護(hù)車怎么還不來,他快不行了,再打救護(hù)車電話呀!”
“把他抬到家里,雪下大了,要淋濕了,快抬?!?/p>
紅靈號啕起來,她的聲音可怕極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如此狂野、如此歇斯底里的聲音?!鞍 彼傲藘陕?,就癱倒了。她倒在我身上,沉沉地壓住了我,還碰到那把翹著的刀柄,一陣鉆心的痛又彌漫到我的全身……
六
人們先扶走了紅靈,再來抬我。我被抬到了屋里。
雪花多起來了,一點點,一點點,變得濃烈起來。雪花舞動在村莊里。
這時,有人在喊:“撒尿了,撒尿了。”
黑皮的褲襠下,有一條黃黃的水流淌了出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我身上移開了,移到了這個五花大綁的人身上。他還躺在雪地里,在抖,像去了皮的青蛙那樣,一抽,又一抽。雪花像個罩子,密密地罩住了他。
“饒了我吧,饒了我,饒了我?!?/p>
然后,這家伙開始挪動,像蚯蚓一樣在動。尿水骯臟不堪,就在他的身下和身后。
大家仰著頭,有的還踮著腳,在等著那輛救護(hù)車,但救護(hù)車的影子依然沒有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