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國泰

———沈光明《留學生與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研究筆記

◆ 趙國泰

一

說來也怪，余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雖云身在界外，然則意屬業(yè)內。平素喜蓄相關史論圖籍，放棹書海，但凡選題別致之書，即斥幣袖歸。其撩人者，略有《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中國文學編年史·現(xiàn)代卷·當代卷》、《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fā)生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爭史》、《語言運動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名著版本校評》、《新文學的版本批評》、《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中國當代小說敘事演變史》、《民間詼諧文化與中國當代文學》種種。

至若沈光明著《留學生與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論選題已先獲我心，及至頃接是著，受使命與興趣之雙重驅遣，乃以渴驥奔泉之勢，開卷耽讀，沃以巨浸。觀夫留學生與中國文學之現(xiàn)代化命題，茲事體大，斯題實崇，作者言說超曠，論列恢宏。翹然獨異，予人卿用卿法、我行我素之概；平恕大氣，饒多豁然一悟、立證菩提之感。試想：若無作者措辦良艱之籌，何來這食前方丈之饗；若無論家穴墻穿墉之功，何來這究原窮委之快？！奈筆者腹笥不能稱題，然研推兼旬，亦小獻芻蕘：衡文甲乙，補闕丙丁，所謂大書識小，佳著探微是也。

二

沈著書名殊耐尋味。其曰《留學生與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拈出“與”字，是為連詞。詞典義項饒有“和”、“跟”之意；復含“給”、“贈”之旨；猶帶“交往”之指、“贊助”之說。如是淺詮，名詞“留學生”于該語境中，尊居上位之勢，身膺創(chuàng)辟之功；堪稱嵌字精深，淺貌深衷。贊曰：只字鎖巨瀾，一手托兩家。書名縱天眼，滿紙走兵馬。

三

論家既能欽仰師尊，祖述典則；復能拔戟自伍，自揭真諦。《引言》中，辨析“現(xiàn)代化”概念，論家之于何傳啟論點，示意“比較贊成”，繼則宕出彼論，六頁有云：“在我看來，現(xiàn)代化不是一個目標，而是人類從現(xiàn)實社會向理想社會邁進的歷史過程，也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一種前沿性的體現(xiàn)?！彼摱仍胶懔?，予批“有見”。惜乎第四章稍見捍格，三五頁云：“在我看來，現(xiàn)代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有起點而無終點的過程，是人類社會一種奮斗目標?！焙吻胺嵌笫且繖喔街敬R耳。魯迅也者，圣賢之倫。沈著引稱，且頻且謹。然亦有犯顏時、掉鞅處。第三章論及留學生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之關聯(lián)，復嘗決絕而謂新文學所賴推挽者，全仗外力而于本土遺產無干。沈著八一頁則指“魯迅這些說法不一定準確”，旋援魯例以證魯舛。繼而雖曲為矜全，然畢竟指陳不阿。第三章第三節(jié)，論家極賞周作人美文三原則之于現(xiàn)代散文審美規(guī)范之申闡，又復于九七頁揭其“雖精辟科學，但并不全面”。蓋其涵括小品文或抒情散文堪謂若合符節(jié)，而于文體家族成員之雜文、報告文學則不甚相宜。余由沈論，乃嘆周氏手搟餃皮，難容碩大之餡也。

四

沈著取乎正史章法，予人以史論堂堂之鼓、正正之旗。開篇率由《引言：中國現(xiàn)代化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以寬銀幕幅面，展布論題所倚宏大背景，已然氣勢先聲奪人；首章徐徐切入本題，指畫留學生與中國現(xiàn)代化之走向，概陳留學生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之關聯(lián)，夯奠留學生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品格之確立。至若次章、三章，四列方陣，點將壇坫，是為論家慧眼獨具之奇韜，機杼別抱之杰構。其中第三章題作《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所論列者，乃留學生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之貢獻，概由此前作家群體掃描，進而行諸文體勾勒，夫自詩歌、小說、散文、戲劇之現(xiàn)代化層面，為留學生評功擺好，樹碑立傳。臨了，該著第四章《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之思考》，疑似形上暢想，洵則實證出之，其殊有《魯迅、郭沫若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關系》；復自現(xiàn)代小說視角，《論中國女性的現(xiàn)代性覺醒》；猶有巴金作品人物之比較。綜之，沈著取乎正史結撰之法，具體如第二、三兩章之群體掃描及文體論列，是為傳統(tǒng)條塊史法，而首尾則為概述史論法。卒章或如論家自況，“與本書的核心思想存在一定程度的偏離”；然“看似七零八落，實則重復一個論題”云云，宛如藕斷而絲連，或非貂短以狗續(xù)。作為揚榷之處，末章論列，置于外室或稍適，挾入正堂則失諧。倘論家一如全書般排除雜念，削剪駢枝，所著當更見修潔秀挺。是著者措置失據、旁逸走神，與其初衷有所背離耶？

五

沈著乃特色之書。成就“特色”，攻略有三：一曰強調。世間事物，但凡被強調者，表明其往往既是重要的，又是薄弱的。留學生之于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乃至中國整體現(xiàn)代化，濫觴在茲，肇端于彼，所關至大，意義深遠，且夫秘辛攸攸，史實鑿鑿。學界亦嘗有所論及，然揭橥尚淺，規(guī)制不宏。沈著輒擔綱鼎杠，起微振弱，挾技構篇，著力維護。哲云：質量互倚。蓋一定之質體現(xiàn)為一定之量。該書關涉“留學”字樣，據粗略統(tǒng)計，自書名、篇目以至正文，殊有數百之多，分別構詞為“留學生”、“留學經歷”、留學國別種種?！皬娬{”又有賴“照應”乃臻。二曰照應。觀夫全書結撰，論家之于“留學生”這一關鍵主題詞，悉心關照，及時標識，所強調者多能不失時機、恰到好處，俾使“留學生”、“中國文學”及“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諸詞，伏脈千里，矢志一揆；互締絲蘿，后先牽挽；相偕亢進，以完宗旨。三曰兼顧。殊知強調即爭取。俗云：一床被窩二人蓋，你扯過去，我拽過來。論家明慧，不失辯證之識；結撰博雅，殊饒逶邐之姿。關乎此，著者又復時時注意“照顧”或曰“兼顧”其余之屬，如該著論及中國現(xiàn)代戲劇，于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及現(xiàn)代主義三種創(chuàng)作傾向中，各領風騷者，大多為具留學經歷之劇作家。遂猶復于該著一二二頁婉約道：“當然我們也不能完全忽視本土戲劇家之天才的存在”，“不能顧此失彼，偏于一方”。所況一如俗云“刀切豆腐兩面光”。行文至此，似無不可。然殊知著者既是兩造調停人，更是學有崖岸的執(zhí)守者，亦是謀篇布局之好手，乃復翩其反而道：“可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要說，在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上，具有留學經歷的戲劇家由于人生經歷更豐富，文學視野更開闊，中西對比更強烈，因而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更有開拓性，更講實驗性，更具先鋒性?！币淮潭雀痹~“更”字云云，乃于一種平衡中復使失衡，從而導人視點走向更新更高之平衡。綜之，論家析產有度，分封有則，師出有名，衡文有概。

六

掩貫眾有，自成一家，沈著每放有見有識之矢，不發(fā)無咎無譽之論。考書中，亮劍處，時見“我認為”、“我們認為”、“在我看來”之說，聊暢厥旨，辯證其謂。第二章論列留學生作家群，其從多源到多元，有涉歐西。四八頁云：“總之，英美留學生作家群總是與主流思想、主流文學保持一定的距離，有時甚至以自由者的姿態(tài)發(fā)表一些與主流思想、主流文學相左乃至相反的觀點，因而不免遭到人們的批評。”繼則投以辯證觀照曰：“但正是因為他們與主流文學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的自由度就較大，創(chuàng)作的空間也較廣闊，文學的純潔度也相對較高。”復以謝冰心散文、徐志摩詩歌、丁西林戲劇、錢鐘書小說以證之。一如俗云：杏熟打杏，棗熟打棗。孬處說孬，好處說好。對此論斷，讀者可能點頭，可能搖頭，而又不得不在心中暗自點頭。留蘇生蔣光慈亦有論及。公乃史上革命作家、紅色喉舌，曾創(chuàng)“革命加戀愛”之藝術模式，俾使革命文學特具其本身之藝術標志，沈著六四頁目之為“革命文學因此而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風格的一種文學史意義的存在”云云。如此模式，蓋因襲過多、流于公式化而招人反感，然其“本質上凸現(xiàn)出了人類的兩種最基本也最神圣的感情。因為在這一公式里，隱含著社會與家庭、事業(yè)與愛情、集體與個體、現(xiàn)實與理想、崇高與神圣等一系列相輔相成的內容與情感。因此，這一公式，也就不僅概括出革命文學的本質特征，實際上它也涵蓋了文學史上的眾多現(xiàn)象”。沈著歷歷臚列，舉凡“科舉加戀愛”(如《西廂記》)，“斗爭加戀愛” (如《王貴與李香香》)，“改革加戀愛”(如《喬廠長上任記》)種種，俱適堪連類。彼所稱述者，一度嘗為一人傳之，眾人咻之；即令論及，亦蹀躞人后，窘步相仍。沈君光明秉史家紅燭，遂使讀者若千年暗室，如迎一燈，于史乘、于學理，能不大進一步？

七

沈著每能從容于排除法與不排除法之間。題外話，多能一刀兩斷，力臻千了百當；辯證處，猶能剛而間柔，允稱完密周匝。先哲劉勰《文心雕龍》镕裁篇云：“權衡損益，斟酌濃淡。芟繁剪穢，馳于負擔?！笨挤蛏蛑?，時見峻裁手段；審諸取舍，每傾良苦用心。首章之第三節(jié)，關涉性質之辯：“現(xiàn)代文學”是已具現(xiàn)代性質，或僅具近代性質乎？沈曰：“這里，我們無意參加這種討論，但并不回避對這一問題的探討” 云云。次章第二節(jié)四三頁云：容閎嘗為留學生奔走吁請，沈著遏之云：“可我們并不關心誰是中國留學生的原始發(fā)動者，我們所感興趣的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的留學生運動意味著什么”云云。同節(jié)四六頁復綰： “總之，英美留學生作家群有一種貴族化傾向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這不需要我們過多地去深究。我們只是認為，英美留學生作家群這種貴族化傾向使中國新文學通俗而不媚俗更不庸俗，保持了某種高雅的情調和純潔的品質?！痹圃?。第三章《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轉型》概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則以縮龍成寸、滴水藏海之概濃縮了西方文學，又復不無創(chuàng)新。六九頁：“這不是我們要展開的話題。我們要討論的是，留學生在了解西方文學發(fā)展趨勢的同時，是如何使中國新文學一方面使其與世界文學同步發(fā)展，另一方面又使其現(xiàn)代化的。”云云。而該章第二節(jié)論及留學生如何秉他山之石，采外國良規(guī)，制導中國傳統(tǒng)小說轉軌為“現(xiàn)代”小說。八三頁云：“我認為有必要從這里展開，看看留學生(當然，也不排除非留學生作家的努力)是如何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刷新小說這一古老形式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具有什么樣的特點?！奔葒廊舾X，刪繁就簡，拔茁主干，以免意多亂文，事雜紊議；復澤雨無偏，光風共榮，投蔭垅畝，以葆生態(tài)平衡，俾使干偉枝勁，氣象萬千。

八

既系史論，還原歷史，重建斯境，是為至要。何以釀就？沈著率以史上當事人彼時語復原之。仿若文物修復，與其取徑整舊如舊之式，未若行諸整舊如新之法。蓋究原窮委，是為澄明傳承；挹彼注茲，旨在創(chuàng)新發(fā)展。遍考沈著全書，文獻引用約為二百四十余條之豐，而采擷當事人彼時語則占二百條之宏。第二章《從多源到多元——論留學生作家群》所采，即是適例。該章縷為四節(jié)：一曰《中國文壇大半是日本留學生建筑的——留日作家群掃描》，所謂“建筑”云云，是為旅日詩家郭沫若氏一九二八年所況。一曰《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英美留學生作家群掃描》。所謂“斑斕”云云，系出旅英留美才子徐志摩氏之名篇《再別康橋》中雋語。一曰《從你彩色歐羅巴帶回了一只蘆笛——法德留學生作家群掃描》。所謂“蘆笛”云云，乃化自留法藝術家艾青《蘆笛》詩句。一曰《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留蘇作家群掃描》。所謂“十月”云云，典出《毛澤東選集》云爾。一應雋語登薦，概取現(xiàn)成；東珠既拭，慧眼識荊。鑲嵌安妥，不啻再造。毋庸詞費，歷史情境業(yè)現(xiàn)；不待開讀，題中之義已邃。

九

沈著行文特色，亦有可觀。首觀修辭諸格，舒香弄色。且折幾枝以況之。先說層遞與拈連?！兑浴酚兄^：中國人之現(xiàn)代化情結，內蘊有三。例一：“抹去一段恥辱”、“懷揣一個夢想”、“重塑一個形象”。例二：同章八頁有云：“留學生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的貢獻也就是對中國現(xiàn)代化的貢獻。他們是推動中國現(xiàn)代化最強大的一支動力群體?！崩旱谌乱欢撚性疲骸爸袊F(xiàn)代文學是與現(xiàn)代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更是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厣鼛紫嗳?，俱有借用同字或近似字眼，如“一”，如“現(xiàn)代化”，巧相拈連，進而步步推進，俾使讀者逐步加深認知，從而尋繹事物間之關聯(lián)性。再說節(jié)縮與緊凝。七八頁著者延譽：留學生不僅是新詩運動的最初發(fā)動者，也是新詩發(fā)展的主導者。而這種主導，又可分為方向性主導、校正性主導和技術性主導者。如郭沫若、戴望舒、艾青是為方向性主導之代表性人物；聞一多、徐志摩、李金發(fā)是為校正性主導之代表性人物；至若周作人、郭沫若、聞一多、徐志摩、李金發(fā)、戴望舒、艾青、馮至等則為技術性主導之代表性人物。集諸方向、校正、技術諸端主導，庶幾可鏈接起現(xiàn)代文學階段新詩審美歷史進程之全般。“三主導”語上風貌呈整飭平列語態(tài)，而語下結構則互為關捩，深邃遞進。其拈取之精準儷事之工致、集約之緊凝，非博雅士可到，舍精審者莫辦。

至若邏輯方陣，強勢給力，乃沈著行文又一特色。試摭數事以詮之。一曰直言判斷。其特征乃直接對事物行諸斷定。一一一頁概說“話劇說到底是一種對話的藝術”，同頁又道：“所謂話劇的中國化問題也就是民族化問題?！卑怂捻撛疲骸爸袊F(xiàn)代小說在敘述上最大的特點是一種穿透靈肉的敘事藝術?！蔽濉痦撛疲骸叭绻覀儼盐鞣浆F(xiàn)代文學精神作一個最簡潔的概括的話，我以為可以用‘理性’與‘非理性’來進行表述。”有氣有力，不枝不蔓；刊落鉛華，直逼真詮。一曰選言判斷。一五頁稱述留學生乃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之動力群體。彼群所起作用可概為：“第一，在‘器物’、‘制度’、‘文化’三者的選擇中，確立了以‘文化’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邏輯起點；第二，在‘立國’與‘立人’兩者的選擇中，制定了‘立國’必先‘立人’這樣一條中國現(xiàn)代化的基本思路；第三，在‘立人’的多種方案中，選擇了文藝作為改變人的思想的最佳方式，并以此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突破口” 云云。跡近邏輯學之聯(lián)言判斷，又復終歸為肯定判斷。蓋“群言”待判，“肯定”斷之，予人以思維發(fā)散后的收束之感，略無盲目之嫌、良多膽識之舉。再曰對當推理。四九頁小結部分，延譽英美留學生作家群自具一己之鮮明特點，即“文學活動的專業(yè)化、審美情感的貴族化、創(chuàng)作理念的自由化。而這些特點又深深地影響著中國新文學的產生與發(fā)展，如文學活動的專業(yè)化，這就保證了中國新文學的純潔性；審美情感的貴族化，這就保證了中國新文學的藝術性；創(chuàng)作理念的自由化，這就保證了中國新文學的豐富性”云云。置前提于起始，猶推導于其后，在表示條件與結果之間，略同殆等，勢所必然。

一○

沈著每呈學理整飭之陣，亦猶偶見疑似越位之舉。《留學生與中國現(xiàn)代散文》節(jié)，論及抒情散文時，著者自學科尖端部分，精心挑出頗具代表性作家作品，且臚列“三最”例證以表之，即“最能表達人生見解，且最深刻地展示了痛苦而孤獨靈魂的是魯迅的散文詩《野草》”；又“最能抒發(fā)個中性情，且最擅長于表達人生真趣味的是周作人的散文”；又“最能見景生情，且最喜歡抒發(fā)一種凄清感傷情調的是郁達夫的游記體散文”云云。見載該節(jié)一○三頁。頂級亮相，頗見崖岸，凡事宜三，闕一則坍。余則以為首例似在依違之間，所論似未甚諦。蓋“散文詩”乃復合性名詞。散文實乃修飾“詩”者，詞根洵乎“詩”字，文父詩母，天作之合，一朝分娩，貌似文，神則詩。一如“報告文學”，新聞文選或欲把臂入林，而其終究皈依文學家族方稱正宗。要之，散文詩乃詩之血親，韻之流亞?？痛话?，亦為不可；承重散文，或恐溜肩。

一一

沈著大氣，蓋有容乃大。如所論及之郭沫若，彼氏一如恢宏穹窿，堂廡既大，戶牗亦伙，宛若一龐巨藝術空筐，存之取之，授受隨人；亦不乏屑末之徒流竄光顧，肆口輕薄。故其雖與魯迅同被史冊尊為“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然尊魯貶郭每不乏例。沈著則超邁流俗，恒予史家觀照，辯證理董，于恰到好處，多所紀傳之。余系郭氏景仰者，實心存感激?；蛳蛋倜芤皇瑁蛑鴩L信筆漫道：“郭沫若的詩，盡管不押韻，不講平仄，但節(jié)奏感卻非常強”云云。游目至此，余于愣怔之頃，旁批云：“未盡然也！”憶昔余曾賞析郭老《立在地球邊上放號》，詩云：“無數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啊啊！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情景喲！/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啊啊！我眼前來了的滾滾的洪濤喲！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chuàng)造，不斷的努力喲！/ 啊啊！力喲！力喲！/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呂喲！”余曩有謂：“一首真正意義上的詩是一個美學活體，這就決定它通體概由若干肌塊構成，韻腳又常常成為區(qū)劃肌塊的紋理。研究郭沫若的專家黃曼君教授認為這首詩沒有押韻。其實，于國學積淀深厚的郭氏，幾乎是披掛傳統(tǒng)詩藝的全副武裝操使自由體詩的，本篇可作印證。它按AA(1—2)、BB(3—4)、CC(5—7，三行實為兩行)的排列押韻，即AA押‘中東’轍，BB押‘遙條’轍，CC押‘一

七’轍。全詩因此形成三道肌塊。在韻腳呈現(xiàn)變化的同時，又極易勒為語流的三道跌坎，有礙詩情之暢達。激情而智慧的詩人，分別在每道肌塊中的后一行行尾，置諸語氣詞‘喲’，這樣虛詞就溝通了因實詞韻腳鑄就的跌坎，而奔縱一氣渾融無垠。這不妨稱之為前隱后顯的雙重韻腳。此處，每道肌塊中的后一行行首，均綴以疊字語氣詞‘啊’，甚至連第三肌塊的上行行首還冠予了疊字。這是對既定內容的總的承啟，是對‘力’這一旨趣的極化強調。不為人道的‘前韻腳’輔佐‘后韻腳’，既創(chuàng)造了一種海潮的奔騰，后浪緊追前浪的韻律，也有助于恢宏畫面保持巨大平衡?！睆椭^：“結構傳達著意味。不同尋常的殿堂有著不同尋常的蘊含。”事關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文學現(xiàn)代化之關聯(lián)，故不揣谫陋，附志于茲?？梢娫娂瓤伞皩憽?，又何妨“做”？縱然率性而為，爭奈素養(yǎng)有致。蓋詩界學人，多非無韻之徒；故學人之詩，冥冥中恒受自身智力結構之蔭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