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
乞食的正名
木朵
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陶淵明《乞食》
寫作的重心就留在自我作為唯一當事人的位置上晃蕩,尋求一個使之安靜的力
既非利益驅使,也不是求教于人的迫切需要,此次訪友的動機來源于詩之開端所需要的那個表面上最易成立的緣由:去蹭一頓飯。一種生理需求,一種解悶的、出去溜達一下的方法,肚子決定腦子,饑餓感首當其沖地表態(tài),把羞恥感作為反觀現況的鏡子藏匿起來,但同時又從所叩之門的鏡面觀察自我舍棄面子照顧肚子的決心算不算一次人格的刷新。這個即將要去的地方、要去訪問的人均處于匿名狀態(tài),似乎只有這樣做,敘述的節(jié)奏才不受干擾,寫作的重心就留在自我作為唯一當事人的位置上晃蕩,尋求一個使之安靜的力。
這可以是類我處境或如我之人的綜合辨認,也即,他要為自己的某種現實生活預先安排好一個如此這般的舞臺。但讀者更樂于相信的是,這首詩說的正是他的切身體會。他一定體驗過那種狼狽的流程,并且必然有一位不拒之門外的友人或熟人贈給他一個例外情況。這當然也是出發(fā)前的一次預判:乞求有可能因對方的接納而變得合乎正義。這里并不是為饑腸轆轆的孩子們覓食,不涉及家國的頹廢,反倒像在沒有知音的地盤上爭取一位知情人,賞個臉配合一下饑餓感抓出一把語言的秸稈。
饑餓感是確實有過的,對饑餓感帶來的困境的設想也已發(fā)生,現在,他捏在手里的花名冊因知音的匱乏而必須選中一人來試驗人間的真情指數。饑餓感如此真實,哪怕它僅僅是一次設想,也有真實的氣息,他琢磨著發(fā)生了這種事那該怎么辦。如何為自己的末路爭取到一個轉機?如何在自畫像上假設一個顧盼生憐的看客?這首詩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直陳人間的冷漠無情,或者乞討形勢的每況愈下,饑餓感僅僅是一個切身感受的喚起,是求證于讀者的感同身受的預熱,它為邁出人生艱難的、沒有臉面的關鍵一步提供了一個誘因,既合乎理性,又預示著前途不測所附帶的懸念。這仿佛是一次絕收之后的壞年景里的出門,而不應是一個常態(tài),也不是屢試屢敗的市場調查中的偶有中的,而是一測即準的人間溫情的摸底。
這是道德感的試紙,但雙方都不去捅破。叩門以及開門之后的寂靜,正是雙方道德水準的平衡、匯合
受訪之人并不明確,可以是左右權衡之后做出的安排。就這個人了,好歹去試一試。那人不是最佳人選,既不是最靈敏的耳朵,也不可能會口吐蓮花,但沒有所謂的最佳人選,饑餓感不僅是肚子咕咕叫,還包括詩藝高懸時的孤掌難鳴。就近找一個懂得一點詩藝的人,就好像乞求一位合住老農再聽他的滿腹經綸。這的確是一個塑造自我形象的機會,顯示出自己主動出擊,物色“獵物”,但又合乎常人的判斷,認為其中多少還有一點冒險的成分,很可能丟了少許尊嚴,然而,這種可能性被控制到最低,他對花名冊進行了嚴格的審查,確定了這個目標人物。這個人至少符合兩個特征:其一,他避開了災年或絕收的窘境,至少此人在物質上要明顯地優(yōu)裕;其二,此人懂得些許風雅,知道飲酒作樂的妙用。當然,這個人還得剛好在家。
看起來這并非一路行乞的最后一站,而是早在預料之中的開門見山。在那人開門之際,不致面面相覷,而是都多少帶有一絲幸存者角色的戲份,主賓配合默契,乙方猜中了甲方的訴求,無需口若懸河或反復解釋,就達成了人的需求層次論方面的共識。主人的接納之快、配合之默契,削弱了蹭飯者一方的尷尬,也為按下尊嚴之葫蘆浮起文雅(禮樂)之瓢提供了合力。仿佛行道遲遲終于得到了一次犒勞,又似民意測驗得到了一個爽快的高分,但主人總體上是沉默的,陷入了無名性的沉寂之中,連他家屬的眼色也不能使上。主人沒有其他方面的搪塞,只有順水人情的展示,為詩的步步邁進減少了起負面作用的噪音。主人接受了這一授受關系的當然性,沒有別的想法,甚至停下自己的時間表,融入客人的連續(xù)劇中。
這不是嗟來之食,也不牽涉到施主的人品或社會地位可能帶來的壓抑性影響(施舍程序的不義),這是一種濟世救人的備用措施,也包含著對一個非常時期的底線觀察。覓食的一方在叩門之際準備的說辭不是給知音聽的,也不算周密的臺詞,但究竟怎么說,這個問題其實不如另一個問題重要:如何在乞求與施舍之間制造一個隔層?乞求者帶著那個時代的傷痕由外而里,叩擊著施主的門扉:這是一條界線,預示著社會財富分配的不平等有時恰好是一條拯救措施。這也勾勒出一個自我形象:門——隔層、隔膜——吸引他、催促他去叩打。他預先有過對門后響應情況的幾種揣測。這扇門把他從他的家里——饑餓的空間、實在的危機——吸引出來,也在一個饑餓的同時存在的無邊世界中清理出一塊飛地:在那里,饑餓感將消散,盡管是一次性的、臨時的,而不是根本上的。
叩打門扉的聲音是適中的,不重也不輕,陷入一個中庸的經驗值,它極有可能導致應答——無論是敲門人,還是開門人——的喑啞。這是道德感的試紙,但雙方都不去捅破。叩門以及開門之后的寂靜,正是雙方道德水準的平衡、匯合。此時無聲勝有聲。即便是開門人屬于第一次打開這樣的一扇門,第一回看到對自身所具備的余裕足以補償他人的虧缺而形成的一些能力,也應聽懂了那指關節(jié)的申明。而實際情況在于,這個來到跟前的敲門人是帶有某種不凡性的,他攜帶而來的不只是對吃的訴求,還有他的名聲,雖算不上有交往,但是對于這樣的人士——甚至不難判斷,缺衣少糧對于他來說并不應譴責其懶惰或對稼穡的無知——摳門是有損本方的尊嚴的。對方既然理直氣壯地敲開了這陌生的大門,這個行為本身就蘊含了對開門人人品的積極評價。此刻,還遠沒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地步。
應尊重他求生的本能,也要積極回饋這次神秘的來訪。門的洞開連通了兩個不平等的世界,似有面黃肌瘦的人進入了一個他所陌生的飽滿空間。這個空間的異己屬性提供了一個緩解危機的方案。在這里確實可以蹭一頓飯,但僅此而已,并不許可吃不了兜著走。這個空間的主人無需磨刀霍霍向豬羊,也不必營造“新炊間黃粱”的愜意景象,只要供給最低限度的吃食就夠了,這樣做也是對當事雙方經濟狀況不等的真相的相互認可。不宜以某種炫耀樂善好施品德的過度熱情強化了不平等的現實,徒生煩惱。這里確實沒有階級差異的批判,也未進行歉收無糧的原因分析。反倒像一個偶感酒癮的隱士冒險越過邊界向市井世界宣告了自我的存在,他即興般地敲開了任意的一扇門,賭中了自己的命運與衷腸。
但這里還有乞食的藝術:他并未被三言兩語打發(fā),也不是被下人遞給的幾個冷饃婉拒他登堂入室。他竟然有機會走進這個陌生空間。也可說,這首詩——即便是事后回憶,或者憑空臆造——線性敘述的轉軸沒有停下,它繼續(xù)發(fā)展出敘述的基調與心弦。也就是說,門所具備的表演性還無力承載一首詩全部的負擔,還必須搜尋別的什么東西,必須向那個并不熟知的空間深入。當然,塑造一個好心腸的施主形象是妥帖的辦法,但是不凝滯地完成這首詩的流程,以凸顯出某種關于生存現實的時間意識,才是詩的迫切使命。肚子走過的九曲回腸,詩也需經歷這番曲折,作為一個乞食者形象的生發(fā)者,他有必要力保這一次乞食的經歷是可信的,同時還經得起文學意義的復核。在描摹一個新鮮的自我形象時,還要將另一個人的形貌卷進來,卻又避免發(fā)展出某種甜蜜的友誼,就像完備的解圍機制被發(fā)現。讀者當然想了解門后的世界是怎樣的:他們想進一步了解乞食的波折、乞食者得到救贖的拋物線。
這個被打開的異己世界幾乎是桃花源的微縮版本。這里講述了一個奇緣,但又不宜夸耀這份闖入他人世界的運氣。他突破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忠告,敢于探索自救的措施。也不妨說,他挖了友誼的墻角,測試了如何在知音匱乏的年景里逢場作戲。演好自己的角色,并物色一個配角,這人生的戲劇為詩的周轉奉獻了動力。詩所尋找到的這張人生切片,一個決定從自己所轄空間中溜出去的乞食者形象,終于變成了詩的素材,轉化為詩的損益。憑借詩的終極安慰,乞食與乞食者形象就成為了語言的一個幌子、一個語言事件,發(fā)生在現實的嗷嗷待哺般的急迫感中,拓展了生活的邊界,最終,嘴中的微妙感覺,那牙齒與食物嚙合的瞬間,都將換算為退回去的那個空間的詩意。發(fā)明一個生活中的乞食者形象,其實同步在發(fā)布兩則尋人啟事:一則探問知音的化身何在,一則尋求自我的變體劃不劃算。對殘酷的餓肚皮的生活窘境來說,乞食是嚴肅而不得已的,是對面子和面具的清算,但是就詩藝所對應的那個得體世界來說,這幕戲劇又包含了對人生尊嚴到底為何物、做人的底線以及詩意還可以從匱乏的生活現實中如何覓取等一系列問題的解答。
談話中止了乞食者作為“一個乞食者”的冠名的尷尬。他從匿名的乞食者中掙脫出來成為一個對話者
乞食者并不需要發(fā)明一個上帝般的他者形象,以求心靈的救贖,他只需叩擊那扇得救之門即可,即便門后世界潑來一盆冷水,也算是自我救贖的代價,值得去試一試。只要叩響了那門,本方的義務就已履行,自己的戲份已經完成,等待的就是對方的演出,演砸了,并不能怪自己的冒失,而應從理性的邏輯上歸咎于人心之惡。但這首詩最后的表演證明了雙方的得救,并未以惡之花殘酷的、赤裸裸的剖析這一險境來證明這里有一幕雙重的加害事故。對方匿名于扮演著一個知情人,他頓然理解乞食者開門見山的意愿。這種理解包含著乞食者這一方面雙重的理解在內:一是乞食者事先假設了一個被理解的可能性,得償所愿的可能性,二是乞食者搖身一變?yōu)槭潞蟮挠浭鋈藭r認為人生的秘密應在邂逅中被理解,就好比人生的禮物來自于對自我底線的一次次測試之中。
來者空空如也,也有針對施舍一方的陌生性、匿名性,門本來隔離了雙方,成為一個邂逅的屏障,而現在,來者出手了,他的空無指明了他的某種弱勢權利。不能讓他白來——這是另一條人生底線,這也是開門剎那間應該形成的一個關于來者不善的意識:與其說是對方索取某物——而且他早已預估了自己的索取行為的后果——不如說他是來取回他應得之物,施主只是暫時保管了一杯他人之羹而已。但這些思想的微瀾都沒有拿到桌面上來談,雙方談論的應是可以談的一切。也就是說,雙方就某些義務的履行不是轉眼之際的交接了事,而是必須把吃食之外的談話這一內容也列入饋贈的儀式之中。唯有加入了一份談資,雙方的義務全都釋然。那么,他們——不只是兩個陌生的個體,還分別代表著乞食者(餓漢)與施主(飽漢)——會談些什么呢?
談話的內容沒有在詩中倒映,但談話所維持的時間長度以及宜人效果得到了交待。雙方都明白談話作為貽贈項目的必要性、儀式感,就好像這是一筆祖先的共同遺產,現在,在一個壞年景(不管是普遍的壞,還是對乞食一方來說絕對的困境)里,雙方一起接受這份遺贈。乞食者的身份象征其實在門打開的一剎那就完成了勾勒,他入得門去,就不再是一個乞食者可憐兮兮的樣子,而是一個對話者,一個平等的人,他因見證了道義永存并還將見證更多的細節(jié)而與富裕的施主平等。他的平等性還將體現在雙方促膝交談所花費的時間上。談話的時間越長,雙方的平等就越充分地被感知。談話中止了乞食者作為“一個乞食者”的冠名的尷尬。他從匿名的乞食者中掙脫出來成為一個對話者。時間停頓了,因為接下來他們邊吃邊談,無論是物質上還是話題上都得到了保證;乞食者因得償所愿而不再是一個乞食者。
匿名性得到了稀釋,很明顯,這的確是一個善者不來的正例:這個人肚子里很有貨色。甚至因為接待這一個越發(fā)顯得獨特的乞食者而罔顧其他乞食者的叩門聲。饋贈儀式延長到精神層面的豐歉互補上來。但詩中并不透露此消彼長:乞食者在心理上更具優(yōu)勢,是一個占據主動的講話人,而吃食方面的施主反倒成為精神層面的受主了。這里只有一個關于兩情相悅的場面的概述,而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尤其需要這樣的場面。對話內容——無論是達成共識的條件,還是產生爭議的原因——都沒有構成詩的主題,詩似乎一貫忽略這里面也有一扇門通往詩的腹地。雖然時間停頓乃至于無,但是這首詩的線性敘述依然秉承先后關系,不忘探索下一步驟適合出現什么場景。
盡管對話的具體內容被詩擱置了,但是,有一個信息是明確無遺的,二人在言談中接觸到了“詩”,簡言之,乞食者興味濃烈之時已然暴露自己是一位詩人。從一個既定形象滑向一個需經談話才能摸清的另一個人生形象??紤]到乞食作為一種陌生的、第一次打交道的方式,這首詩描寫的不應是回頭客的奇遇。施主不應事先了解乞食者是一個讀書人,只當那人是此后可算有一面之緣的老者。但儀式感的必要性正好體現在這一個乞食者恰恰還是別的什么人這一情況最終被發(fā)現所需要的合適時長上。我們確實必須接受老祖宗的忠告,要在吃食的授受之后,再花點時間寒暄,這個彈性的、必須的時間長度會賦予貽贈儀式更多的蘊藉。
這首詩除了乞食者為何選中這一扇門叩擊所附帶的含混性之外,乞食者與施主的對話內容也是含混不清的,也可說,這兩方面的交待在詩的層面上屬于次要的考慮,是一種風格的弱項,可以舍棄卻無損風格的積累,甚至可以說這恰恰是風格形成的前提。開開玩笑、套套近乎,把酒話桑麻,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乃至這些話語太瑣碎而不能成為詩眼。就好像無聊的秋日下午幾個半生不熟的人聚在一塊打麻將度日至黃昏。但總的說來,雙方還是愉快的,算得上新知——這已是不可多得的交往中評價等級最為高端的感情形式。有那么一點一見如故的味道,卻又恪守施主匿名的基調不放,并無從中發(fā)展出一條長期有效的補給線的打算。這僅僅是一次奇緣,連施主也似乎明白這是第一次相逢——有求于他——也應是最后一次,乞食者不可能再次以“乞食者”形象出現在門外。那人入得內室、相談許久,這一情況其實已經產生了某種對再來一次的央求的拒絕。詩也意識到這是對某個唯一性遭遇的刻畫,它不可能重現,就好比絕境僅僅是得到半天的緩解卻并沒有明顯的改善,明天還得繼續(xù)餓肚子,但乞食的進程已經除卻了最高一級的感受。我們絲毫不覺得在困境未得到徹底的解決之前,乞食者為何不向對方乞求一條避險之道,而是手持一株忘憂草似的朗誦起詩歌來會有何不當。這才是乞食者心路的一波三折:從扮演乞食者角色起,到入門之后有那么一段時間變成了詩人(讀書人),再因事后可想而知的“詩的無用性”重又回歸乞食者的絕對困境——詩,在詩中浮起,恰好是對乞食生涯最激烈卻又最隱晦的描述。
詩成為了談資,尤其是成為賓主惺惺相惜的基礎,但這正好也符合“飽暖思淫欲”的古訓,詩必須在喂飽了肚子之后才成為人生另一真相的證據。感情濃烈到了最為關鍵的一刻,詩就露出了破綻,從胳膊肘遺落下來似的。詩就像一筆交易,是物質匱乏者一方的保底資本,現在,到了拿出手的時候,一是作為回贈,二是作為類似懷才不遇的證明。然而,吃食之余的即興詩又是匿名的,相對于這首名曰“乞食”的詩來說,現場所賦之詩是一個含混的代指,不如說,是一個關于詩既有用但又無用的聲明。即興詩即便存在,也只是作為一個強調的符號存在,表明初次結交的兩個陌生人(新知)感情濃烈到了一個怎樣的程度。也只能如此了,詩就是這個結果。從字面上看,即興詩還是“言詠”的后續(xù)步驟,是對談話的最終升華,也是言不及意時的最好選擇。
但很明顯,“詩”要作為一個有分量的禮物回贈給施主,或者說出演詩人角色堪當于謀求到一個與施主平起平坐——同時也賦予這頓飯合情合理的正當性——的機會,還不夠意思。這種沐浴著對話光澤——賓主二人都出竅了的短暫氛圍——的平等狀況很快因詩無力承擔起所有的結果或人情評價重任而喪失。詩不是一個像樣的禮物,而是對一個得體禮物的戲仿。乞食者介入到施主的內室,施巫般地以半途出現的詩使得施主陷入了臨時的迷離狀態(tài)中,就好像以一個下人的切膚之痛來模擬生活的艱難,而要體驗這種艱難——從而體驗自己可以充當一個施救者角色——就必須入迷于一件生活的贗品。詩正是現實世界的一件贗品或一個仿像,幾乎篡奪了他人精神世界的最高處的一顆明珠。
很可能,施主并未心旌搖擺,守住了自己作為一個救主的身份,似笑非笑、似答非答地應酬著乞食者朗誦的即興詩。他并非一位詩人,因為詩按理說早就應發(fā)現方圓數里之中的另一首詩,也不見得喜聞樂見于這個來客從乞食者搖身一變?yōu)樵娙说呐?。生活不會因他款待了一位詩人而給他加分。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詩人。即興詩于是成為還假意的一個道具?;蚩烧f,詩在這里并未扭轉一個情勢:它沒能把賓主之間類似“一舉累十觴”的場景轉化為一種堅貞的友誼見證。詩沒能勝任感化在場他者的角色。于是,詩必須找一個臺階下:但我們在讀到這首乞食之詩時,已很難判斷韓信這個典故的聯(lián)想是在當場散席時的萌芽,還是在對即興詩進行補救的這首乞食之詩里的促發(fā)。出于對即興詩的忠誠(進而是對詩的普遍的忠誠)的考慮,乞食者在吟詩之后起身辭別時,應不該說到來世報答之類的誓言。那樣的話,詩就成為了偽君子的伎倆,誓言之言重又毀壞了詩的結晶努力。應是平淡的告別。但受人滴水之恩所激發(fā)的洶涌情感不是即興詩所能遏制住的,他還想說點什么、承諾一個什么未來,但終于沒肯當面說出來。即興詩沒能說出來,誓言又怎么能擔此大任呢?
乞食者經由中途出現的詩人形象回歸到乞食者本相,要比止步于詩人形象(對詩的價值的樂觀估計,或者詩有能力償付一切的恩惠)更適合作為一首詩的尾聲。打回原形除了再度證明生活的殘酷現實不因一頓飯的功夫而改變,還預示著乞食者要覓尋一個不同于詩的禮物來了結償還施主恩情的決心。乞食作為一個必然的尋找生活出口的舉措,現在,又變成一個經得起書面認可的對人間真情的響應進度。乞食并不因自身的浪漫性、曲折性、不確定性而成就詩,而是從所經歷的乞食過程的一幕幕情節(jié)中找出乞食真相之外的語言的可塑性才有可能重塑詩。乞食進度中涉足的詩僅僅是寫一首關于乞食的詩的其中一個步驟。后者才是詩人真正面對的重大問題。乞食之中遇見的詩來得不如對乞食之詩(以及對它的反思之詩)那么更有陣痛感,更具化解生活苦難的稟賦。這首詩是詩歌類型的一個嶄新代表,也出色地描述了一個經遇苦難的詩人如何從容求生。它本可以停止于賓主相談甚歡之際出現的即興詩的理想境地,這也算是相互扶持、共度難關的經典愿景,而且不缺友情的點綴(如果詩著重于此,就不難塑造出一份沉甸甸的友情),但是,一個太過知名的準乞食典故改變了詩的尾聲,就好像用典會有一種魔力讓詩的后院變得更為整潔衛(wèi)生。
也正是因為這個典故中授受關系的一強(韓信)一弱(“漂母”),以及好人有好報的美好結局,產生了一個誘惑,硬生生地把這首詩作為友情之詩——比如凸顯一個患難見真情的主題——的可能性剝奪了,轉而變成了一個乞食者必須去面對的終極問題:我將來憑什么來報答他?本來友情就是一種折中的報答方式,朋友來了,接風洗塵,哪求什么投桃報李的及時兌現或承諾,加深了的友情本身就是一個珍貴的禮物,它可以避開另一個實在禮物到底是什么的追問。然而,在這里,話鋒一偏的結果是,施主等同于“漂母”了、類型化了,徹底地匿名化了,乃至于變成了一個歷史懸念的參與人。友情不存了,即興詩本已達成的情投意合,因乞食之詩自尋出路的顧慮而隱沒了,施主變成了無數個匿名的好人之一,而非一對一的友誼天長地久的見證人。
“漂母”形象的引用,從作為詩的尾聲這一點來看,其效果確實值得評估。這也相當于為施主管一頓飯的行為定性了:這是“漂母”般的恩惠。恩惠的性質歷史化了的同時,苦難也隨之逾越出個人的生活邊界,成為一個關于乞食者最終命運的回答。確立這種恩人(施主)屬性之后,從詩的層面上看這是一個帶有噪音干擾的尾聲,而從換位思考之后的恩人立場看,把施惠人的形象歷史化地歸入“漂母”行列,實際上就贏取了一個歷史地位,也即詩不能滿足施惠人的虛榮心而歷史卻能。只恨贈人以食的舊例不多,匿名的施惠人好歹有一個似是而非的名稱——“漂母”——那就索性往那邊依憑一下,這樣做還有別的好處,盡管不一定要與施主分享,就好像感激之詩是現場所賦之詩以外的呢喃。這里所說的別的好處是指詩人可以明辨是非,從歷史與現實的交織中察覺到自身處境之非:我不是年輕的、潛力尚未開發(fā)的韓信。暮年之人何談報答?這個典故中的“是/非”對仗關系實際上引發(fā)了一次對乞食者有限光陰的感喟,點明了某種未卜先知的末日色彩。乞食者已不可能完成一次報答,涌泉相報也只有在命喪黃泉之后。但是,作為一位詩人還有可能予以答謝:詩的好處正在于只要說明自己年邁無以回報,凸顯出某種絕望、深深的愧疚,就相當于完成了一次回饋。有一顆感恩之心,以及在感激之際穩(wěn)扎穩(wěn)打的對仗上的解答,這頓飯就沒有白吃,好似一頓圣餐,從中悟出了人生真諦才算是真正的饋贈,這時,不妨說,無名施主的施舍不是為了博得個人的名聲,而是代菩薩或上帝履行對乞食者人格的提煉手續(xù)。
一個太過知名的準乞食典故改變了詩的尾聲,就好像用典會有一種魔力讓詩的后院變得更為整潔衛(wèi)生
對厚報之可能性的絕望,并非對來年歉收的再度預計,而是兩種意識的瞬間混合:一是乞食者自忖老不中用,又不能囑托兒孫承接這筆人情債,事實上,可當作認識人到晚景這一情況的契機;二是平心而論施主并不缺衣少食,大致已猜到了乞食者無力回報的現實,既如此,他應理解到詩作為一個最好禮物的前因后果,也應諒解詩人重提“漂母”典故時對所受恩惠的稱量。但這首詩的讀者應注意的兩個關鍵問題是:其一,極有可能酒足飯飽之后,乞食者辭別時并不會提到來世報答的誓言,也就是說,我們所見的“冥報”計劃是現實以外的詩的修辭安排,為施惠人所不能看到的;其二,引入典故之后,這首詩一以貫之的線性敘述流程中斷了,席間賦詩之后的時間消失了,由一塊歷史剪影來填補,既沒有交待辭別的場景,也沒用關于隨后投宿何地的說明,更沒有觸及攬月感懷或黃粱美夢一場。
我們也許都有對“乞食”設身處地的想象,也都會假設(也傾向于)碰到如此場面,但是與陶淵明作法不同的是,我們都缺乏一次文本的訓練、運作和反思
一次乞食的經歷已凝練為任何一次乞食的美好預期,得償所愿的除了空肚子,還有詩人額外掙得了一個乞食者形象。這首詩并沒有提升乞討的技巧,也沒用乞食過程中的其他花絮來貼補詩環(huán)環(huán)相扣所需的陪襯,它描寫了一個普遍有效、可想而知的施主形象或一個施舍行為發(fā)生得毫不難堪的場面。如果說乞食在現實生活中是被逼無奈的近乎猥瑣的舉動,那么在詩中——成為詩的主題——不光是勇氣,還有一點僥幸與運氣。這首詩保住了乞食者的顏面,也為乞食作為一個行動正名:每一步既合乎預期,又來之不易。那叩擊門扉的一個簡單動作放到生活中就尤顯艱難,但在詞句的規(guī)整安排下,卻不露聲色。這首詩開啟于一次“去”(計劃、決心、第一步),結束于一次關于死亡(來世、陰間、有去無回)的思忖之中,都合乎章法;后人欽佩這首詩并非這種章法的嚴謹、可靠,更多的是它為讀書人反思類似“嗟來之食”的精神內涵提供了可信的樣本。乞食的無計劃性、盲目性確實會帶來某種字面上的浪漫性,就好像遍尋各地,碰運氣似的得到一枚知音的腳印,但如今不易察覺的困難在于乞食之事入詩——入情入理——的每個步驟如何開展。讀者不會斷言這是一次臆想,而是肯定這首詩的作者確然有過乞食的實踐,這樣一來,乞食作為一個文本范例、一個理論,不證自明地說出乞食之詩就該怎么寫的原則。
這是首次到這一個施主家里乞食的經歷,但很可能不是唯一一次乞食的體會,后世讀者不免設想這首詩的作者過著一種“乞食生涯”。但家境困難不致如此。即便是乞討,也輪不到他出馬。不妨說,他放手一搏,為極有可能陷入如此不堪處境的文人隱士虛構了一樁奇遇之事,如前所述,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小一號桃花源的探究呢。在這首詩中出現多次的一個字是“知”:開篇所提的“不知”,席間歡暢之余的新“知”,以及“知何謝”中的“知”。這是一連串暗示。他通過這首詩確認了他所知道的乞食行為將要面臨的一種情景、一個后果。他所描述的不是一個反常之例,而是人心所向的交融景象。我們也許都有對“乞食”設身處地的想象,也都會假設(也傾向于)碰到如此場面,但是與陶淵明作法不同的是,我們都缺乏一次文本的訓練、運作和反思。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我們自以為不曾切身經驗的不能寫,這是所謂的符合真實生活的寫作戒律,另一方面我們過早地被陶淵明作品的經典化所麻痹,私下里不免揣度自己不能超越他的這首詩了——試想:我們處理同樣的素材時,詩的末尾除了用典還可以怎么辦?
這是雙重的體驗、闖入。一方面他作為當事人有過至少一次并不是絕對意義上的乞食經歷,另一方面他作為作者體驗了我們民族心理的一波三折:我們的傳統(tǒng)心理在乞食這樣一件意義非同小可的事件上到底會怎么觸動?韓信以另外一種方式——傳記的方式、間接的方式、有后續(xù)報道的方式——闡釋了我們民族面對乞食一類的事件的心理反應。這是一種正常的、健康的反應。眼下,作為詩人、作為當事人、作為直接記錄人的陶淵明延續(xù)了乞食的近似浪漫化的敘述流程,只不過在策略上給出了一個不同于韓信事件的答復,但是,民族心理的共同點在于感恩是必須的,也正是由于有普遍的對感恩/回報(無論是物質上的數倍報答,還是名譽上的額外收益)的預計,施惠一方才在他人危難之際、時局不穩(wěn)之時慷慨解囊,因為我們的民族心理認為救人之急是正當的、好人有好報。陶淵明無非是攬下了這個看起來非他莫屬的差使,中規(guī)中矩地描述了乞食場景中賓主雙方應有的心理負擔及其擔當。
由于乞食者意識到自己作為純粹的受益者(而不能及時地給予某種補償、報答),這首詩就不太可能發(fā)展出一種對人間真情(友誼)的謳歌,它看上去就像是嚴格按照乞食與行善兩方面應有的程序走下去,只不過其間還有雙方的互動作為一個感情基礎的鋪墊,盡管我們對這次乞食經歷一開始懸著的心放置下來了,但是對于發(fā)明一個嶄新的有別于“漂母”形象的施惠人這一要求,詩人并未滿足我們。這里的施主自始至終都是匿名的,連他的職業(yè)、社會地位、住宅的坐落位置統(tǒng)統(tǒng)都是匿名的,他在這首詩中最終并未得到對半分的待遇;詩,更為側重于乞食者一方心路歷程的刻畫?;蛟S可以說,這個樣子最好,符合我們對施惠人的普遍設想,他位于這樣一個歷史暗角似乎更利于我們對乞食行為——這件事還可能在其他詩人的命運中重演,只不過我們已很難在詩中發(fā)現巨人的影子了——的敘述與評估,我們可以在施惠人處于喑啞狀況中發(fā)揮我們對乞食這件事的想象力。
一個臨時救濟的空間即將消遁,一個歷史性契機也將逝去,唯有在字面意義上予以記述,才可延緩那離去的速度;現在,這首詩分步驟地提示我們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也引導我們去評估詩人出任乞食者這一使節(jié)在名譽上有無損失。至少我們難以察覺到其中的不妥之處,認為其中的細節(jié)足以取信,換言之,我們已經喪失了對那個空間、那個時代乞食真相的其他想象,接受著這一詩文本圈定的妥帖景象。由于它合乎普遍的預期,也以最希望看到的樣子為描寫對象,“乞食”作為一種題材,已經被掏空了:一個關于如何寫的標準內藏在這首詩中,凡是低于這個水平的創(chuàng)作——另一些關系到當事人切膚之痛的詩——就算不上一個合格的乞食者。在陶淵明這首詩面前——這首詩通過千年歷史光陰錘煉已成為一個內在的施惠人,何嘗不是對那詩中施主的長久報答——類似的詩扮演著乞食者角色來到跟前,來到這首詩曾經拓展的精神空間、記憶空間、情感空間,除非其中的幸運兒超脫而出,再度為乞食正名,才有可能把陶淵明這首詩、這個文本施主的影響力削弱,并使之匿名化,以迎來自身作為一首氣勢得當的乞食之詩所應有的另一個足以千年流傳的歷史使命。
?陶淵明通過《乞食》一詩確立了一個“乞食者”形象,我們不禁擔心他生活窘迫、斯文掃地;通常,我們認為早期詩歌作品已沒有深度闡釋的必要性,它們的含義已經明擺在那里,但作為一位當代詩人、一個同行,應有興趣也要有雄心采用今人的思維重新理解這些作品,這些作品也只有在一種新條件下被再度闡釋,才真切地為我們這一代人所擁有,變成我們觸手可及的精神食糧。
編輯/黃德海
這些作品也只有在一種新條件下被再度闡釋,才真切地為我們這一代人所擁有,變成我們觸手可及的精神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