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1784年,康德在《什么是啟蒙?》中試圖給啟蒙運動下個定義。他說:“如果現(xiàn)在有人問:我們目前是不是生活在一個啟蒙了的時代?那么回答就是,不是?!钡S后又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啟蒙的時代?!边@里最大的問題在于,我們如何判定啟蒙運動已經(jīng)完成?在彼得·蓋伊的《啟蒙時代》中,我們可以給啟蒙運動下各種定義,劃定緣起和日期,總結啟蒙運動的特點和內容,卻無法確認啟蒙運動何時結束——因為啟蒙就是一種永無休止的狀態(tài),我們無法確認說,終于可以認識到自己,掌握到了所有的知識,開明到了足夠文明的程度,所以我們有資格說,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啟蒙了的時代”。
蓋伊在《啟蒙時代》中說,啟蒙哲人之間有一種共同的經(jīng)驗使他們去建構一種融貫的哲學,這種經(jīng)驗就是“他們對古代的追慕、他們與基督教的矛盾以及他們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這三者之間的辨證互動”。他通過這種共同經(jīng)驗界定了啟蒙哲人,使他們與同時代的其他人區(qū)分開來。所以啟蒙運動乃是古典主義、對宗教的褻瀆以及科學三者的變幻混合。除了這種共同的經(jīng)驗,啟蒙哲人還具有批判一切的姿態(tài),啟蒙運動把哲學定義為一種“有條理的批判習慣”。批判在方方面面進行的。狄德羅在《百科全書》中寫道:“事實可以分為三類:神的活動、自然現(xiàn)象以及人的活動。第一類屬于神學,第二類屬于哲學,最后一類準確地說屬于歷史。它們都同樣要接受批判?!边@可謂一語中的。因為這種橫掃一片的批判態(tài)度,給后人留下了啟蒙運動只會破壞不會建設的印象。事實上,批判與建設之間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同時進行,我們甚至可以分辯說,批判即是建設,建設亦是批判,很難做清晰的區(qū)分。
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兩次啟蒙運動中,五四時期的批判態(tài)度明顯要激烈于1980年代的新啟蒙時期。這是因為經(jīng)歷過文革浩劫的人們,早已對各種批判方式觸目驚心,他們渴望的是重新的建設,也重新認識到傳統(tǒng)文化所蘊含的巨大影響力。之所以說新啟蒙時代更接近蓋伊筆下的啟蒙運動,是因為他們對待古典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蓋伊在書中提及啟蒙哲人與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的異同。其中提到說,文藝復興也主要由文人主宰。他們惺惺相惜,不重出身而重才華。與啟蒙哲人一樣,人文主義者是為了一個比他們的小圈子大得多的運動搖旗吶喊,他們是歷史學家、文物研究者、道德哲學家、詩人、學者和藝術評論家。他們之中許多人都有機會成為國務活動家、宣傳家或教授。與啟蒙哲人一樣,人文主義者也為了自己的使命而呼朋引類;他們閱讀彼此的作品,長途跋涉去登門拜訪和辯論學問。他們把自己的學識傳播到歐洲各地,并傳授給下一代。無論彼此有多少分歧,都應致力于人類團結,容忍不同意見,齊心協(xié)力來尋求真理。最后,與啟蒙哲人一樣,人文主義者也注意建立和維系與統(tǒng)治者的聯(lián)系;他們是統(tǒng)治者的臣仆、通信者和朋友,在適當?shù)沫h(huán)境中,他們甚至成為君主的批評者。
最后這一點估計會改變很多人的印象,以為啟蒙哲人是一群獨立的知識人,對待政治一定不遺余力地進行批判。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批判也是有限度的,他們的批判是為了更好的建設。啟蒙哲人是激進分子,但還不是虛無主義者。比如伏爾泰是皇家史官,啟蒙哲人杜克洛是他的繼任者。啟蒙哲人布豐具有貴族身份,老成持重,出任顯赫的皇家植物園總監(jiān)。杜爾哥鼓吹對新教徒實行寬容,推行自由貿易政策而惹惱了既得利益集團,導致官場失意,但他自認為是法國政府盡職盡責的公務員。達朗貝爾生活簡樸,把自己的一半收入用于捐助,但也沒有完全脫離舊體制。他們都不是異化的革命者。他們贊揚才智,欣賞優(yōu)雅,渴望有交往生活必須的悠閑。正如蓋伊總結:“啟蒙哲人為了凸顯自己,也不愿意消除所有的特權標志,為了讓自己受到尊敬,他們根本不想破壞社會的尊卑規(guī)矩。他們說到群眾時小心翼翼,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越來越不加以呵護。這種態(tài)度揭示了他們對舊秩序的依戀以及對社會劇變的恐懼?!?/p>
啟蒙哲人對待群眾的態(tài)度顯得很是微妙,畢竟他們還是精英。盡管在其理性信仰中具有平等意識,但是生活中他們更傾向于貴族式的生活,這大概也是伏爾泰看不起貧民出身的盧梭的緣由。啟蒙哲人爭取富人和權貴們贊同他們的視野,甚至通過關系去謁見國王,在中產(chǎn)階級當中,他們得到了廣泛的支持,但他們與農民劃清界限。伏爾泰說,最好不要教農民讀書,因為必須要有人耕田種地。
這可能就是著名的文化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對蓋伊的《啟蒙時代》一書批評的原因。與蓋伊在書中對一小撮啟蒙哲人和文人的高調論述不同,達恩頓研究的是啟蒙運動時期的新聞傳播、報刊小冊子、禁書閱讀等等。比如他在《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書》中提到我們啟蒙運動時期大眾閱讀的一個誤解:“那些書并非如他所想的僅僅是‘哲學著作,也不單純是疏于認識政治現(xiàn)實的抽象論文。如同我們所了解的那樣,擴散得最廣泛的非法文學作品包括揭露丑聞的新聞、社會評論、政治辯論、下流的反教權言論、烏托邦幻想、理論推斷、低級色情這一切雜亂地共居于‘哲學書這同一標簽之下。其主題如此這般匯合起來,相互重疊,以便從各方面挑戰(zhàn)舊政權的正統(tǒng)性。這種挑戰(zhàn)由于發(fā)生在法律允許范圍以外,所以毫無節(jié)制。另外,它既借助于感情又訴諸理性,利用可以自由支配的各種修辭手段影響一系列反應——義憤、惱怒、蔑視、嘲笑、憎惡?!痹谶@個十八世紀的語境中,哲學與色情的功能是一樣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色情文學帶來的革命性比哲學書籍更為重要,因為他的普及意義如此普遍。
就如同我們論述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對民眾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是《新青年》代表學者們撰寫的啟蒙小說,還是鴛鴦蝴蝶派的通俗小說?這個還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