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明

楊升庵是明代中國文壇的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文化巨匠。

巴蜀是人文輝煌之邦。早在兩漢，即有英才世出，如左思《蜀都賦》所云：“江漢炳靈，世載其英。蔚若相如，若君平，王褒燁而秀發(fā)，揚雄含章而挺生?！碑敶拇筚x家有其半，時人視蜀學比于齊魯。

唐代產(chǎn)生了大詩人李白。其時詩壇頂峰的雙子星座為李杜，如雙峰對峙，而蜀中有其半。魏顥《李翰林集序》說：“蜀之人無聞則已，聞則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揚雄，降有陳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可見當時對蜀人的景仰。

宋代有三蘇，唐宋八大家中宋占六人，蜀中又居其半。特別是蘇軾，詩、詞、文、書法，無不精通，當世無匹，足可雄視百代。

明代似無足觀，然而出了個楊升庵，繼續(xù)引領(lǐng)一代風騷，保持了巴蜀在全國的先鋒地位。這一點，我們從李贄的話中足可領(lǐng)會。李卓吾是被正統(tǒng)派視為異端的大學者、思想家，極有批判精神和個性，生平論人少許可，而于升庵卻極為敬佩。他在《續(xù)焚書》卷一《與方庵》書中說：“升庵先生固是才學卓越，人品俊偉，然得弟讀之，益光彩煥發(fā)，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他在《焚書》卷五《楊升庵集》中又說：“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fā)之于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游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辭，況后人哉！于是以竊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歷之詳，如昔人所謂年譜者，時時置幾案間，儼然如游其門，躡而從之，而序、集皆不載，以故恨也?！边@簡直有點像鄭板橋自稱為徐文長“門下走狗”那樣的崇拜了。而且他把楊升庵稱為“楊戍仙”，與李白、蘇軾二仙并列，這難道不能看出楊升庵在明代的巨大影響？

楊升庵（1488～1559）名慎，字用修，升庵為其號，明新都（今四川成都市新都區(qū)）人，首輔楊廷和子。其聰穎早慧，七歲擬作《古戰(zhàn)場文》《過秦論》，時人以為淵云復(fù)出；年二十四，舉正德六年（1511年）會試第二、廷試第一，授翰林修撰。正德十二年（1517年），武宗耽于逸樂，出居庸關(guān)，升庵抗疏切諫，尋移疾歸。武宗死，無嗣，堂弟朱厚熜以宗藩繼位，即為世宗。按禮教“繼統(tǒng)繼嗣”之制，世宗不得以生父為皇考，不得追尊生父為帝，而應(yīng)尊武宗父孝宗朱佑樘為父。但世宗一再堅持尊生父興獻王為興獻皇帝，引起群臣反對。嘉靖三年（1524年），升庵與同列三十六人上疏反對，不聽。升庵與廷臣二百九十人跪伏宮門力諫，撼奉天門大哭。升庵兩遭廷杖，斃而復(fù)蘇，謫戍云南永昌衛(wèi)，終身不赦，最終卒于昆明高峣之寓舍，得年七十有二。穆宗時追贈其光祿寺少卿，謚莊介；天啟中，追謚文憲。升庵平生好學窮理，老而彌篤，自稱“資性不足恃，日新德業(yè)，當自學問中來?！薄睹魇贰繁緜髡f“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詩文外，雜著至一百余種，并行于世?！睍r人仰為一代之雄。他和蜀中前代的馬、揚、李、蘇，才望足可相當。

不過升庵與相如、揚雄、李白、蘇軾也有一點不同，即他不單以文學顯，他實是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他終身好學，讀書不倦，厭惡當時宋學的空談心性，游談無根，而注重實學，于經(jīng)義、訓(xùn)詁、名物、金石、音韻、史學、天文、地理、書畫、醫(yī)藥、藝文等無不博通，可謂學究天人。這對當時務(wù)實學風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對清代漢學的興起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然而博極則難精，其失誤自不可免，故同樣博學的胡應(yīng)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專辟《丹鉛新錄》《藝林學山》以駁其誤，陳耀文撰有《正楊》，以攻其失，然皆不能掩其博洽。故胡應(yīng)麟既體諒其“書成于遷謫之所，亡載籍可參考”，也承認“用修才情學問，在弘、正后，嘉、隆前，挺然崛起，無復(fù)依傍，自是一時之杰?！卞X謙益在所著《列朝詩集小傳》中也謂其“竄改古人，假托往籍，英雄欺人，亦時有之。要其鉤索淵深，藻彩繁會，自足以牢籠當世，鼓吹前哲；膚淺末學，趨風仰止，固未敢抵隙蹈瑕，橫加訾謷也?！苯袷劳跷牟畔壬小稐钌鲗W譜》，考述其所作凡二百六十九種，庶幾得窺大概。

不過升庵雖為學者，其直接影響社會的還是他的詩文作品。他流傳于世最廣的是《升庵集》，特別是他的詩、詞、曲。

升庵的詩，有二千五百余首，數(shù)量不少，內(nèi)容亦較廣泛，而風格頗有個性。他在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際，獨自垂青六朝，轉(zhuǎn)益多師。沈德潛說：“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絕麗之學隨題賦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諸子外，拔戟自成一隊?！卞X謙益認為他“垂髫賦《黃葉詩》，為茶陵文正公（按，即李東陽）所知，登第又出門下，詩文衣缽，實出指授。及北地（按，即李夢陽）哆言復(fù)古，力排茶陵，海內(nèi)為之風靡。用修乃沉酣六朝，攬采初唐，創(chuàng)為淵博靡麗之詞，其意欲壓倒李、何，為茶陵別張壁壘，不與角勝口舌間也?！边@話自然也有一定道理，但重視六朝主要應(yīng)是升庵自己的情趣見識所趨，也反映了他獨立不依的性格。王士禛《香祖筆記》云：“明詩至楊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學者。其詩如《詠柳》‘垂楊垂柳綰芳年’一篇，世人共知之。又《古意》：‘凌波洛甫遇陳王’，《鷓鴣詞》：‘秦時明月玉弓懸’，《關(guān)山月》：‘迢迢賤妾隔湘川’，《出關(guān)擬唐人》：‘狼弧芒角正彎環(huán)’，《塞下曲》：‘長榆塞上接龜沙’諸篇，工妙天成，不減前作。又《青蛉》《寄內(nèi)》絕句，亦絕妙，大抵皆自古樂府中出?！钡忠簧倌甑弥?，中歲突遭大變，故其創(chuàng)作亦分為前后二期，前期雖宗六朝，而后期則轉(zhuǎn)益多師，風格有所變化。

升庵的詩各體皆備，如六言律、七排，人皆畏難，他卻勇于嘗試。他的五言或清新，或秾麗。如《積雨始晴》：“霽曉憑髙處，涼風吹我襟。海天堪倚杵，嶺樹小如簪?！鼻蹇】上病！洞骸罚骸靶袠啡汉?，春來轉(zhuǎn)劇愁。鄉(xiāng)心悲望遠，莫上最高樓。”凄婉可愍。五律如《舟曉》：“羈心厭漏遲，未曉命舟師。樹過如人立，帆開覺岸移。天梭星落織，霞錦日舒絲。漸喜漁村近，炊煙出竹籬?！鳖H有中唐大歷詩韻味。七言能適應(yīng)其恣肆之才，佳作甚多。七古《宿金沙江》：“往年曾向嘉陵宿，驛樓東畔欄桿曲。江聲徹夜攪離愁，月色中天照幽獨。豈意飄零瘴海頭，嘉陵回首轉(zhuǎn)悠悠。江聲月色那堪說，腸斷金沙萬里樓?！笔惆l(fā)其遠謫離鄉(xiāng)的愁思，頗能動人。七律有六百九十余首，極見才力。如《詠柳》：“垂楊垂柳綰芳年，飛絮飛花媚遠天。金距斗雞寒食后，玉蛾翻雪暖風前。別離江上還河上，拋擲橋邊與路邊。游子魂銷清塞月，美人腸斷翠樓煙?！比姲司浣詫Γ渚ず币?，真如胡應(yīng)麟所贊：“風流蘊藉，字字天成，如初發(fā)芙蓉，鮮華莫比。”他的《武侯廟》云：“劍江春水綠，五丈原頭日又曛。舊業(yè)未能歸后主，大星先已落前軍。南陽祠宇空秋草，西蜀關(guān)山隔暮云。正統(tǒng)不慚傳萬古，莫將成敗論三分?！笨吹贸觯诟桧炛T葛亮的同時，飽含著自身不幸的悲憤，論者認為在詠武侯的詩作中，此詩應(yīng)為壓卷。七絕亦常見佳作，如《江陵舟中贈田李二子》：“落月寒沙夜未分，玉簫金管醉中聞。明朝回首沅江路，愁聽清猿和白云?！庇帧队谝劢l(xiāng)歸經(jīng)板橋》：“千里長征不憚遙，解鞍明日問歸橈。真如謝朓詩中路，南浦新林過板橋?！鳖H有唐人的聲調(diào)。

升庵也善于詞。今存詞三百六十余首，詞風華美流暢。如《水調(diào)歌頭·靈寶縣賞牡丹》：“春宵微雨后，香徑牡丹時。雕欄十二金刀，誰剪兩三枝。六曲翠屏深掩，一架銀箏緩送，且醉碧霞卮。輕寒香霧重，酒暈上來遲。席上歡，天涯恨，雨中姿。向人如訴，欲將彩筆記相思。九十春光堪惜，萬種心情難寫，粉淚半低垂。曉看紅濕處，千里夢佳期?！痹佄锒耐?，似寫物，亦似寫人，思苦而言甘，情深而氣豪，有蘇辛詞格調(diào)。他的《歷代史略詞話》，以通俗韻文概述歷史，常多豪放感慨之作。如其第三段《臨江仙·說秦漢》：“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币蚯宄趺]、毛宗崗父子整理《三國演義》，將此詞弁于卷首，遂流傳天下，不脛而走，而知其為升庵之作者無幾。此詞放達豪邁，深沉慨嘆，對人世滄桑，世事沉浮，表達了無可奈何的惆悵，也表現(xiàn)出歷史無情，人世無窮，忘懷得失，曠達樂觀的胸懷，而對那些追逐利名之輩，譏刺中給以警醒。這首詞不論就其藝術(shù)性與影響力說，都可與蘇東坡的《念奴嬌》（大江東去）先后媲美，流傳千古。其《臨江仙·戍云南，江陵別內(nèi)》則風格不同：“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睙o限凄涼，婉轉(zhuǎn)纏綿之至。他的小令，陳廷焯說時有花間遺意，但時雜曲語，這應(yīng)該多作于前期。

升庵也能作曲。其才學地負海涵，寫詞曲自然游刃無礙，今存曲二百四十余首。他的曲情真意切，聲情并茂，風流婉轉(zhuǎn)。如《醉高歌》：“年年客邸春風，夜夜寒衾別夢。五更離話正匆匆，又被雞聲斷送。”又《駐馬聽》：“把酒花前，錯聽黃鸝作杜鵑。遙天歸雁，落日歸心，遠水歸船。五更歸夢嶺云邊，一聲苦被鄰雞喚。愁理冰弦，弦中總是思歸怨。”都有曲子那種直白坦率、酣暢淋漓、生動活潑的特點，內(nèi)容則以寫離愁別恨為多。

升庵中年放廢，久竄南荒，他客居云南三十余年，憤恚時曾“作雙丫髻插花，令諸妓扶觴游行，了不為怍。”有規(guī)之者，則答“聊以耗壯心，遣余年耳”，可知其內(nèi)心之憤懣與苦痛。但他居處既久，滇中官民對他同情、愛重，也使他對戍地產(chǎn)生感情。明游居敬所作《翰林修撰升庵楊公墓志銘》：“滇之東西，地以數(shù)千里計，及門而受業(yè)者恒千百人。脫穎而登科甲、居魁選者，藹藹然吉士也。先生又不以問學驕人，藏智若愚，斂辯若訥，言質(zhì)而信，貌古而樸，與人相接，慷慨率真，評論古昔，靡有倦怠。以故士大夫乘車輿就訪者無虛日，好賢者攜酒肴往問難，門下屨常滿。滇之人士鄉(xiāng)大夫談先生者，無不斂容，重其行誼博物云。前巡撫黃鐵橋公、巡按郭公，為擇安寧州云峰書院以居先生；黔國沐敏靜公處以別墅，巡撫白泉汪公題其碑亭；巡撫擢司寇箬溪顧公為創(chuàng)廣心樓于高峣，歌以紀之，皆好徳之心所表見也。先生居滇，泛昆池，登泰華，游點蒼并洱水，探奇挹勝，所在有述，人爭寶之。又工書法，片紙只字，相傳摹拓，殆遍宇內(nèi)。名碩諭徳任君少海、方伯孔君文谷輩，率千里神交，郵書相訊。述古好文，至于臨歿，無雜思焉。其庶幾古之所謂豪杰者乎！”這和遠謫海南而交游者不絕的蘇東坡何其相似哉！所以，他的詩、詞、曲中雖然充滿離愁別恨，但對云南也產(chǎn)生感情，視為第二故鄉(xiāng)。他的詩詞常有對于云南邊陲風光和人民生活的描寫，如《滇海曲》《貴竹雜詠》《海口曲》《永寧雜言》《滇池涸》《滇南柳枝詞》等，這既表現(xiàn)了邊地的美好山水環(huán)境、人民的風俗風情，也反映了當?shù)厝嗣竦耐纯嗯c愿望，這些都是很有意義的。如其五排《雨夕夢安公石張習之二公情話移時覺而有述因寄》長數(shù)十韻，寫謫居時所見、所思、所感，集中表達了遠謫云南的思想與感受?！兜岷Ｇ菲淙疲骸盎菢情w壯人寰，澤國封疆鎮(zhèn)兩關(guān)。云氣開成銀色界，天工出點蒼山?！贝蠊P勾畫，可見云南壯麗風光。又《永寧雜言》其三云：“永寧河水接川河，今古漁商竟幾過。試看江門來往岸，石頭篙眼劇蜂窩?！鄙鷦拥貙懗龅崾耖g水上交通的頻繁?！稘O家傲》（滇南月節(jié)）寫云南夏日不熱：“五月滇南煙景別，清涼國里無煩熱。雙鶴橋邊人賣雪，冰碗啜，調(diào)梅點蜜和瓊屑。十里湖光晴泛艓，江魚海菜鸞刀切。船尾浪花風卷葉，涼意愜，游仙夢繞蓬萊闕?！边@些風情肯定是會令蜀人、北人驚嘆的。這些作品說明，由于升庵在滇中的長期生活和交往，對云南已很喜愛，所以他的作品反映云南的也較多。他與云南后學的倡和、交流，對云南文學有積極影響。當時有所謂“楊門六學士”的美談（見《病中永訣李張?zhí)迫犯阶ⅲ?，擬于蘇門，就是明證。后來云南的文化教育發(fā)展很快，對此他是功不可沒的。

升庵學問博大精深，詩、詞、曲只是其才學的一部份。但這一部分不僅分量不小，而且對于后人了解他的生平、思想與才情，又是極為重要的。所以，要總結(jié)、研究、借鑒、繼承升庵先生之學，整理出版完整的詩、詞、曲全集，是很必要的。倪君宗新，新都俊彥，藝林新秀，傾十年之力，編撰出版《楊升庵年譜》，資料縷殆盡，凡百余萬字，其力可駭，其志可佩。仰先哲之懿范，耀魯?shù)钪`光，倪君其誠鄉(xiāng)邦之功臣矣。近復(fù)編?！稐钌衷娫~》，網(wǎng)羅各本別集、雜著、類書、方志、總集、碑刻、墨跡，計收升庵集內(nèi)外詩二千五百二十二首，詞三百六十一首，曲二百四十九首，總計三千一百三十二首，集結(jié)遠超舊著，庶幾可稱完帙也。其書成，蒙垂賜覽，且囑為序，因聊敘所聞，以為拋磚云爾。

作者：西華師范大學（南充）中國古代文學學科教授

中國旅游文學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