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李游美
摘 要:在“瞬間永恒”的時間意識下,莊子與佛教禪宗在解放人性、釋放審美精神領域可謂殊途同歸。這種東方式的生命時間智慧,對中華民族的藝術精神、文化精神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關鍵詞:莊子;禪宗;“瞬間永恒”;時間意識
我們知道,時間意識中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匯合于剎那的生命體驗是一種東方式生命時間所具有的特征。這種東方式生命時間的形成并不是憑空而來的,它有一定的學理承接和歷史連續(xù)性。唐代趙州大師說:“諸人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辰?!辈粸闀r間左右,這是中國禪宗哲學的重要表現(xiàn)。禪宗作為中國化的佛教,它繼承了大乘空宗的般若空觀。劉廣鋒認為“禪宗是對莊子、魏晉玄學的一種繼承”[1]。從宇宙范圍以大乘般若智觀照,去、今、來三生變遷,亦不過須臾一瞬。而在莊子哲學看來,只有在“道”的境界里,人的本真生存狀態(tài)才真正有了所歸,純粹內(nèi)在的直觀才會有澄澈明凈的生命體驗。張中行曾說:“禪法到了慧能,作為一種對付人生的所謂道法,是向道家,尤其是莊子,更靠近了。我們讀慧能的言論,看那些自由自在、一切無所謂的風度,簡直像是與《逍遙游》《齊物論》一個鼻孔出氣。”[2]
禪宗大師所說的瞬間永恒境界,與莊子的時間意識相似,特別體現(xiàn)在莊子對死亡的達觀態(tài)度上——“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保ā肚f子·大宗師》)生死存亡乃人類無法逆轉的自然規(guī)律,無論莊子的“不物于物”還是禪宗的“自性清靜”,外在都強調(diào)對名利、欲望乃至生死的超越。但從外在自然-物我-內(nèi)在瞬時的結構模式來看,在莊子那里,自然是人的歸宿,人要去除一己之欲以回歸原始樸素之自然狀態(tài)。而在禪宗那里,這種自然觀被顛倒了過來,人的心靈是自然的歸宿,自然是人悟道的中介和手段,萬事萬物只有歸于心靈才呈現(xiàn)出意義。這是二者對待自然的不同態(tài)度。但莊子與禪宗都不同程度強調(diào)“凈心”,且其根本特征在于“虛空”。這樣就能使心靈涵容天地萬物,傳統(tǒng)的“心”“物”關系隨之發(fā)生逆轉,不再是“我”觀“物”,而是“物”自顯。呈現(xiàn)在心靈中的不是“人為選擇的世界”,而是“世界自身”,這樣的心靈“觸目皆知,無非見性”,成就的乃是一個“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鮮活生動之世界。
由莊子的“道”到禪宗的“悟”,是對“生命時間”神秘玄奧的體驗,更是人自身潛在的升華。禪的最高境界——“悟”境就是瞬間永恒——過去─現(xiàn)在─未來匯合在這一瞬間。用莊子的話說即“無古無今,無始無終”(《莊子·知北游》)。質言之,生萬有的“空”與化萬物的“無”都融于這一瞬間。無論莊子還是禪宗的“瞬間永恒”,其最突出和集中的表現(xiàn),都是對時間的某種神秘領悟,即“永恒在瞬間”的直覺感受。再進一步來看,對“生命時間”的神秘體驗就是把人之存在置入時間之流并忘記來自時間的束縛,用生命去詩化、豐富時間的意味。宋朝詞人張孝祥在《念奴嬌·過洞庭》中嘆道:“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這里對機械、客觀性時間的遺忘就意味著對詩意審美時間的回歸。
禪宗的“頓”悟所觸及的是時間的短暫瞬間與世界、人生、宇宙永恒之間的關系問題。既然稱之為“悟”就不是邏輯性的,而是直覺體驗領悟性的。表現(xiàn)為在某種情況或境地下,參悟者(或審美者)突然感覺到這一瞬間超越了一切時空、因果,過去、現(xiàn)在、未來融于當下,不可分辨也無須分辨,不再關注內(nèi)在身心于何處(時空)、何所由來(因果)。其結果超越了一切物我、人己之別,與對象世界(如與自然)完全合為一體,凝成為永恒之在,達到真正的“本體”自身。如除去一切時空、因果,在瞬間的永恒感中,直接領悟到的東西,在禪宗看來,是真我,亦即真佛性。就成佛而言,這不是“我”在理智、意念、情感方面相信佛,或屈從于佛;相反,而是在屬己的瞬間永恒中,我即佛,佛即我,我與佛合而為一。禪宗常說三種境界,第一境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這是尋找禪之本體而不得的情況;第二境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這是已破“法執(zhí)”、“我執(zhí)”,已悟道而尚未實現(xiàn)的階段;第三境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這是瞬間得永恒、剎那成終古的實現(xiàn)。需要注意的是,瞬間即永恒,必須有此“瞬間”(時間)才成其永恒。因而這永恒既超越時空但又必須在某一感性時間之中。經(jīng)此“悟”之后,原來的對象世界盡管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外在事物并無任何改變,但經(jīng)此“瞬間永恒”的感受經(jīng)驗后,其意義的性質則有了根本不同。它們不再是參悟者執(zhí)著的實在,也不再是他們追求的虛空;對象世界既非實有,也非空無,因為本無所謂空、有。反映在審美上,由于禪的最高意境是這種瞬間永恒式的精神體驗。前面提到的“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是禪宗所說的生命個體在主觀精神中體驗到的一種意境,在這種意境中能達于永恒。這種瞬間永恒體驗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尤其是山水畫與詩境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xiàn)。莊子的“心齋”“坐忘”,以求達到齊物我、同生死的精神境界,正是這樣一種主觀精神上審美式的永恒體驗。二者的確有許多相通、相似之處,如破對待、空物我、泯主客、齊死生、反認知、重解悟、親自然、尋超脫等,特別是在對藝術領域的影響中,莊、禪更常常渾然一體,難以區(qū)分。
“瞬間永恒”另一重要方面在于其對“當下性”的強調(diào)。所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莊子·達生》),莊子認為即便可以分神,但要精于一物與當時。莊子的“佝僂者承蜩”(《莊子·達生》)也旨在突出把全部本事瞬間凝注在手頭上,心無旁騖。這種瞬間、當下是自我的,不由“依他起”,相反,由生命直接轉出。當下性意味著生成性,而非現(xiàn)成性,它是一種活潑潑的當下呈現(xiàn);當下性也意味著直覺性,即一種不關乎功利、不關乎知識的直接認識活動。我們知道,體驗的根本不在于“陳述”,而在于“發(fā)現(xiàn)”。它意味著這個境界由我創(chuàng)造。它是一個獨特的、唯一的、無法復制的新穎世界。純?nèi)坏捏w驗是轉換主體視角。中國藝術論中發(fā)揮道家哲學的這種思路,突出審美者去發(fā)現(xiàn)一片活潑的世界,唯有無心,才會有活意,才能創(chuàng)造出迷人之境。
在禪宗中,覺悟的片刻就是我們所說的“剎那”,慧能說:“西方剎那間目前便見”(《壇經(jīng)》),西方就在剎那,妙悟便在此刻。悟在剎那間,并非形容妙悟時間的短暫?!秹?jīng)》曰:“迷來經(jīng)累劫,悟則剎那間?!迸R濟曰:“一剎那間透入法界”。性修禪師曰:“悟在剎那?!眲x那是一個時間概念,在印度佛學中指極短的時間。《慧苑音義》卷上曰:“時之極促名也。”《華嚴經(jīng)探玄記》卷十八曰:“剎那者此云念頃,于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痹诙U宗及受禪宗影響的中國藝術理論看來,一切時間都虛妄不實,妙悟就是擺脫時間的束縛,進入到無時間的境界中。所謂“透入”(即悟入)之法界,則是無時間的境界。剎那在這里是一個“臨界點”,是時間和非時間的界限,是由有時間的感覺進入到無時間直覺的一個“時機”。
在妙悟中,一般時間和剎那有根本區(qū)別,一般時間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一個時間段,是具體時間。但在妙悟中,剎那卻不具有這種特點,它就是一個“現(xiàn)在”,是將要透入法界的“現(xiàn)在”,是將要進入無時間的“現(xiàn)在”。禪宗的妙悟,是在“剎那間截斷”,在突然的悟中,放棄對虛幻不真的色相世界的關注,放棄起于一念的可能性。在剎那間見永恒,即已超越時間。瞬間就是永恒,意味著當下就是全部。所謂當下,意味著截斷時間,妙悟只在“目前”?!澳壳啊辈煌谘矍?。“目前”并不是一個區(qū)別此處和彼處的概念,它并不強調(diào)視覺中的感知。“目前”并不是眼中所“見”,而是心中所“參”,它是直下參取的。萬象森羅在“目前”,并非等于在眼前看到了無限多樣的物。如果這樣理解,那么人仍然沒有改變觀照者的角色,仍然在對岸,與物處于外在的、對峙的狀態(tài),沒有回到物之中。實際上,在“目前”中無“目”,也無“目”所見之前,無“目前”之空間存在。
但在“呈現(xiàn)”上,剎那永恒之境則都是任由世界自在的興現(xiàn)。無論莊子還是禪宗,都主張一種純粹體驗的即世界即妙悟;換句話說,二者都消解了脫離外在世界的空茫索求,見到的是一個自在彰顯的世界(最理想的“無待”之境見于《莊子·逍遙游》)。它不經(jīng)人感官過濾,也不在人的意識中呈現(xiàn)。水自流,花自飄,人自在。莊子講的委運任化,全性葆真,養(yǎng)生盡年,安時處順正是這意思。在這樣的時間意識背景下,人易于創(chuàng)造、生成一種與自我生命相關的真實意義。在“瞬間即永恒”之中,由于實現(xiàn)了某種真正的超越,因而一切常識之別(有無、色空、虛實、生死、憂喜、愛憎、善惡、是非、榮枯、貧富、貴賤等)已混然失去意義(這一點在莊子與禪宗那里皆成立),于是就獲得了從一切世事及束縛中解放出來的自由感,既不用算計世俗事務,也不必故意枯坐修行,一切皆空,又無所謂空。不管是禪宗的“超凡入圣”,還是莊子的“目擊道存”、“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作為一種親歷,均獲得了體驗性上的神秘感受;特別是對自然生命的歡喜,完全接近于審美愉悅之感。禪宗在作為宗教經(jīng)驗的同時,又仍然保持了一種對生活、生命,特別是感性世界的肯定興趣,這一點與莊子相同——即使“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卻仍具生氣。
否定生命厭棄世界的佛教最終變成了鮮活生氣的禪宗,承認生命困境逼迫的莊子最終在“苦”中尋求了一條擺脫一切外在束縛,實現(xiàn)自由與生機的“無待”“逍遙”暢適之游,既悅志又悅神。二者通過給中國士大夫知識分子增添安慰、寄托和力量,而對中華民族的藝術精神、文化精神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深遠影響。
注釋:
[1]劉廣鋒:《莊、玄、禪自然觀的內(nèi)在轉化及其美學效應》,《學術論壇》理論月刊2008年第5期。
[2]張中行:《禪外說禪》,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25頁。
作者單位:成都學院音樂與影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