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雙鵬
一、基本案情
2013年2月26日上午,甲駕校學員譚某某在教練員成某的指導下,駕駛渝F1502學重型專項作業(yè)車以約40km/h的速度沿重慶市103省道往忠縣方向行駛。當行至萬州區(qū)境內271km處時,因譚某某踩剎車過重,使車輛突然向右滑行,譚某某就往左邊打方向盤。成某見狀急忙叫譚某某松開剎車,自己幫忙修正方向。這時一輛小型教練車正在對面車道行駛,距離200米左右。成某又想把方向往右邊修正,但譚某某慌亂之中將方向盤緊握,于是車輛越過中心線撞到由被害人李某某駕駛的渝F2002學小型轎車,致使李某某當場死亡,同車的另四名被害人受傷,兩車不同程度地受損。經萬州區(qū)公安局交巡警支隊認定,成某對本次事故負全部責任。
二、分歧意見
本案有兩個爭議焦點,一是教練員成某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二是學員譚某某是否有罪。
對于焦點一,存在以下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教練員成某并非直接駕駛車輛的人,即使行政法上規(guī)定其對學員駕車造成的事故承擔責任,但這是行政法上的責任,而非刑法上的責任,因此,成某不構成交通肇事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成某構成交通肇事罪,但理由卻不同:第一種意見以為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的規(guī)定,成某應對事故負全部責任,那么按照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其構成交通肇事罪;第二種意見認為,交通肇事罪的主體并沒有限定為直接駕駛車輛的人,雖然行政法上的責任不必然導致其承擔刑事上的責任,但是本案中教練員成某實質上操作不當,其過錯行為與事故結果發(fā)生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因此,其行為從實質上也應負全責,構成交通肇事罪。
對于焦點二,存在以下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學員雖不構成交通肇事罪,但主觀上有過于自信的過失,客觀上有操作不當行為,應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學員不具有刑法上的過失,不構成犯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焦點一中的第二種觀點(第二種意見)和焦點二中的第二種觀點,即教練成某構成交通肇事罪,學員譚某某不構成犯罪。
(一)教練成某構成交通肇事罪
從上述幾種觀點各自的理由可以總結出爭議點有兩個,一是成某是否具有交通肇事罪的主體資格;二是成某對事故負全部責任與其承擔刑事責任的關系如何。
1.成某具有交通肇事罪的主體資格。我國《刑法》第133條的規(guī)定并沒有限定交通肇事罪主體的范圍,只要行為人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發(fā)生重大事故,且二者之間有因果關系的,就可以構成交通肇事罪。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7條規(guī)定: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或者機動車輛承包人指使、強令他人違章駕駛造成重大交通事故,具有本解釋第二條規(guī)定情形之一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本案中,雖然成某并沒有親自駕駛車輛,但是其作為教練員對車輛行駛安全要負責任,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20條第2款的規(guī)定,可以認定成某負全部責任,其能成為交通肇事罪的適格主體。
2.成某應負的行政責任與其應承擔刑事責任的根據是一致的。焦點一中第一種觀點與第二種觀點(第一種意見)的主要分歧在于,公安機關認定成某對事故負全部責任與其應承擔刑事責任是否具有必然聯系,其行政責任能否直接作為認定其犯交通肇事罪的依據。由于這里涉及到法條規(guī)定與司法解釋的關系問題,故筆者有必要先厘清交通肇事的法律適用問題,然后再結合本案的實際情況進行分析。
(1)交通肇事罪司法解釋的合理性與缺陷。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3條、第4條明確規(guī)定達到一定后果并且負有全部責任、主要責任或者同等責任的,按交通肇事罪處以相應的刑罰,即將責任認定結果作為該罪入罪的條件。該解釋具有相當的合理性,它不僅包含了構成要件中的主觀過錯和因果關系因素,而且還對過錯程度的輕重、行為對結果的作用力大小有一個大致的“量”的評判,它體現了道路交通安全領域責任認定的特點,反映出交通肇事罪對“質”和“量”的同等要求。但該司法解釋也存在缺陷,因為行政法有可能基于某些特有的原因而對責任的認定作出變通,那么行政法上認定肇事者負全部責任的,卻不必然導致其承擔刑事責任。例如,《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92條第1款規(guī)定:“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但是,有證據證明對方當事人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責任?!贝艘?guī)定顯然加重了逃逸者的責任,因為事故的發(fā)生不一定為逃逸者的行為所致,一概推定其負全責是基于行政法對于事故發(fā)生后救人、保護現場、認定責任等的重視,而這些并不屬于刑法的評價范疇。
司法解釋畢竟只是法律的解釋而已,如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違反了法律的原則和規(guī)定,就不能盲目適用司法解釋,而應該拋開該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標準,轉從構成要件的實質上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考察。
(2)認定成某負事故全責可以作為其承擔刑事責任的依據。本案中,公安機關以《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20條認定教練成某負全部責任,也是為了提高教練對駕駛安全的重視,同時也便于認定事故責任。假設這個結論成立,我們就必須從實質上來考慮成某的行為是否與事故后果具有因果關系:
從宏觀角度來看,教練負有指導、監(jiān)督學員駕車及保證安全行駛的義務,本案中學員才第二天上路訓練,技術不成熟,經驗不夠,處理危機的能力差,教練的指導和監(jiān)督則成為保證行車安全的主要因素,而成某未盡職履行其義務,以致車輛沒有得到有效控制而發(fā)生事故。
從具體操作上看,首先,事發(fā)路段為緩彎路段,路面潮濕,且為下坡,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46條的規(guī)定,這種情況下最高行駛速度不得超過30km/h,對于教練車來說速度要求應該更為嚴格,而教練成某沒有讓學員將車速降下來,以40km/h左右的速度行駛,以致遇有緊急情況難以減速并造成事故;其次,從車輛方向失控越過中心線到撞到對向車輛距有20余米,撞到之后又推移對向車輛20余米至公路外,這過程中成某雖曾供述有踩過剎車,但從推移的距離來看,必須有足夠大的速度沖力才能至此,就是說肇事車的速度并沒有降下來,故其臨危操作必有不當之處;最后,成某在審查起訴訊問時稱該教練車剎車不好用,而車輛技術鑒定證實該車制動有效,即使真不好用,其在明知的情況下還讓學員駕駛該車,且在特殊路段不減速,反而凸顯其過錯。
從類比的角度看,教練與學員的關系類似于刑法上監(jiān)督與被監(jiān)督的關系,教練的過失類似于監(jiān)督過失(如重大勞動安全事故罪、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但其間還有些差別,監(jiān)督過失中被監(jiān)督者本身有能力有義務保證不出現危害結果,而許多學員本身(如同14周歲以下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不具備防止事故發(fā)生的能力。因此,教練的過失嚴重程度更甚于監(jiān)督過失。
綜上,本案中教練成某和學員作為一個整體必然承擔事故全部責任,而教練成某負有保證安全行車的主要職責,其失職導致了事故的發(fā)生。因此,承辦人認為本案中行政法上對成某責任的認定與其刑事責任的認定基本相一致,可以作為追究其交通肇事罪的依據。
(二)學員譚某某不構成犯罪
交通肇事罪與過失致人死亡罪為特殊與普通罪名的關系,學員的行為不構成特殊罪名,在理論上有可能構成普通罪名即過失致人死亡罪,其主觀過失為過于自信的過失。不過,筆者認為,本案中學員不具有刑法上的過失,因而不構成犯罪。我國刑法上過于自信的過失是指已經預見自己的行為可能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但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fā)生這種結果的責任形式。從意志因素來看,過于自信的過失需行為人違反結果回避的義務,即本有能力回避,卻因輕信一些事實上不可靠的主客觀條件而沒有避免。這里有個前提,即行為人具有結果回避的能力。本案中,學員雖然實施了踩剎車過重、抱緊方向盤等與事故后果有直接關系的行為,但是如上所說,其第二天上路訓練,技術不成熟,經驗不夠,處理危機的能力差。當面對險境時,我們不能期待其做出恰當的操作行為,亦即學員不具備結果回避的能力,也就無從履行結果回避的義務。因此,事故后果的發(fā)生對于學員來說,屬于不可抗力,而非刑法上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