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幼芬
我經(jīng)常做著這樣的雙層夢,夢里,千篇一律地為娘買著吃的,從深酣的夢底漂浮到淺表,一次又一次地歡欣,一次又一次地失落。
一次次的夢回,一道道飛虹似的架向茫遠且又永遠清晰的那一端,令我百感交集,思緒如潮。那年,十一月間,秋風瑟瑟菊花黃的季節(jié),學校組織我們?nèi)P州參觀聽課兼旅游,一天奔波下來,很累。昨天晚上到揚州,從半夜一直醒到天明,尋思:今晚可要好好睡一覺了??墒?,一起住宿的倆同事都已酣然入夢,我還是毫無睡意。耳朵硬被扯著去聽:窗外樹葉沙沙,遠處車輛隆隆。翻來覆去,白天逛街的情景如電影似的在腦子里移來晃去。不知道為什么往常給娘買食品從未像今天這樣艱難:揚州特產(chǎn)——牛皮糖太韌了,會把娘嘴里僅存的兩顆牙給粘出來;硬的吧,老人家吃不動;家鄉(xiāng)有的,不必從這里背回去。轉來轉去,最后還是買了些糕點……不眠之夜總是時光飛逝,如此輾轉反側著,漸漸地聽到外面有人晨練了,“叭嗒”、“叭嗒”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糟了!天都快亮了,身邊的同事開始翻身,說話了。
我倦倦地躺著,對她倆說,整個晚上我都沒有睡著。她倆齊聲問:“這是怎么回事?”我也答不上,連續(xù)兩夜睡不好,究竟是為什么。
起床后,我們乘輪渡過長江,集體游了鎮(zhèn)江金山寺,下午乘長途汽車回家。
汽車進入家鄉(xiāng)地界,坐在前面的校長突然來到我身邊,對我說:“昨天傍晚接到你家發(fā)來的電報,說你母親病危,這么晚了,想你一個人也不可能趕回去,告訴你吧,只能干著急。今天讓你先走吧,乘車換船的也得下午到家,干脆跟大家一起回吧,所以到現(xiàn)在才與你說?!?/p>
我圓瞪著眼,呆呆地聽校長說著這些,一聲不吭。雖然娘臥床快一年了可還是沒有思想準備,還是不愿往下想。一起的同事,這時才說:“我們昨晚就知道了,是校長叫大家別走漏風聲的?!?/p>
下了車,向家的方向奔去,心中一片茫然。
終于看到了自家的村莊,村口簇擁著一群鄉(xiāng)親,不敢問,隱隱地感到是在等我。只記得與我同歲的族兄在人堆里叫著我的名字,只記得隔壁的堂姐扯著我的衣角輕輕地說著:“妹子,哭??!”
我的感情節(jié)拍來得遲緩,我不是演員,說哭就哭,況且我還沒有見到我娘,我飛也似的往娘住的老屋跑去。
進了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床上沒有了娘,娘已躺在旁邊新擱的門板上,薄薄的一片,臉上蓋上了黃紙。我一下子跌跪在娘的身旁,淚水肆意橫流,我不顧一切地去掀娘臉上的紙,我一聲聲地呼喊:“娘?。∧?!”原以為只有別人會號啕大哭,只有別人會邊哭邊訴,此時此刻,我能了,不需要誰來提醒,也不需要誰來導演。
原來,娘在我去揚州那天的后半夜就去世了,明天就要出殯了。
我想起了在揚州給娘買的糕點,從包里拿出,一一擺在娘的枕邊。一切食品,娘都不需要了,我的淚水又洶涌而至……娘最后沒有能吃上我為她買的糕點。
平時,我大嫂常唱山歌似的說著“生兒子吃樂果(農(nóng)藥),生女兒吃蘋果!”娘倒是吃了一些女兒買的蘋果,吃樂果倒未必,哥嫂們雖窮,倒沒有多少氣給娘受,想到這里,懊喪的心才略微平靜一些。
喪事過后,我呆坐在娘住了一輩子的房里,心里很空,情不自禁地又放聲大哭:“我沒有娘了,從此沒有娘了!”
我整理著娘的衣物,好一點的送給小姨,只帶上娘在世時自己做的,一直貼身穿著的小兜肚。不是想用,只為紀念,看見了它,就像貼近了娘一樣。其實小兜肚是一塊舊布縫制。撫摸著娘縫得密密實實的兜肚,她老人家艱辛凄苦的一生,從我悲涼的心中走來。四十一歲守寡,帶著我們兄妹六人艱難度日,我八歲,最小的弟弟才五歲。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讀到了高中,一個沒有了父親的女孩,這在我們家鄉(xiāng)是絕無僅有的。上世紀六十年代,那個饑饉年月,讀到初中畢業(yè)的也是寥寥無幾。有件事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愧疚。讀初中的我,應該是十三四歲了吧,有次星期天回家,沒有拿到學校催繳的費,就哭著、鬧著,昏了頭,竟耍賴似的躺在地上打起滾來,任憑娘千般地勸慰,都不起來,韌得像條泥鰍,搞得娘六神無主。幸虧隔壁的伯母聞聲過來,說是愿意以五角錢一只收購我家的幾個小陶甕(記得有的里面還存著谷物),我才罷休。想想那時的我怎么就不懂得體恤娘的難處呢!
初三畢業(yè)時,我又聽了班主任的話自作主張,報考了一所省重點中學。從拿到了錄取通知書起,我就后悔、惶恐了,到離家三十里地的縣城去讀書,費用肯定要多得多,怕娘供不起我。暑假里,毒辣的太陽每天撒著淫威,整個田野被烤得像個蒸籠,彎腰勞作的人,發(fā)燙了的背上簡直可以烙餅。我陪著大人在密不透風的稻田里拔草,“將功補過”,等待著娘的“宣判”!娘卻閉口不提,我知道娘的心里肯定在翻江倒海。開學那天,娘終于又挑起我的小木箱,親自送我去十里外的鎮(zhèn)上,乘輪船趕往縣城。一路上,步履像小鹿一樣輕快的我卻又偷偷地擦著淚。
那個年代,很多人的命運不是自己能主宰的。在農(nóng)村勞動很長一段時間后,我終于有了工作,娘很為我高興。而繁忙的工作又讓我整天像個旋轉的陀螺。娘體諒我的辛苦,毫無怨言地為我?guī)е⒆印?/p>
老天有時真是不公,不幸的人總會命運多舛?;字蟮哪镌谖迥陜?nèi)送走兩個子女。四十八歲的大姐得了絕癥,活活煎熬而離世;二十八歲的弟弟遭遇車禍,鮮血淋漓而喪生。娘一次次捶著胸凄厲地哀嚎:“我的妮!我的兒!我的肉?。 蓖磾嗔四c。幾個月之后,同樣傷心的弟媳被娘家人接回,去改嫁。娘只得藏起了悲傷吞下淚,捧起了弟弟那嗷嗷待哺的遺腹女。
我知道娘的心有多苦,?;丶?guī)鸵r陪伴著娘。后來,我因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家鄉(xiāng),陪娘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娘逐漸地老了、病了,我回去的次數(shù)才多一點,但也不在娘那兒過夜,為了不影響第二天上課,傍晚得趕回來。娘也理解我,總是攔在我的前面替我說著“你工作很忙的”。有次星期天回去看娘,傍晚時分,我正要打道回府,躺在床上的娘竟說起了胡話,我才知道娘病得不輕,決定留下來陪她……稍微清醒一點,娘很有歉意,還是叫我回去,免得影響第二天上課,這次我沒有聽她的。
“歲月給母親憂愁,但未使她的愛減去半分”,威廉·華茲華斯如是說。恩重如山的娘親,為子女付出得太多太多!做子女的又有多少能“報得三春暉”?。∥遗踔锏亩刀?,緊緊地把母愛貼在胸口,淚如雨下。
臨走的時候,大哥追出來:“小妹,今后還要常來家啊,這里還是你的娘家!”我無語,卻又淚濕衣襟。這沒有了娘的家,以后進來會是啥滋味,不敢往下想……
永遠沒有報答娘的機會了!惟有在夢里一次次地為娘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