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硯田
性急的三月,頂著冰凌,就擠進了我的菜園,匆忙地布置著早春的景色。
當?shù)谝宦暣澍B來給菜園里的雛菊、豆苗、韭芽問安,這清亮的鳥聲,是春天帶給我們的第一句諾言。自然,對田埂上那些不請自來的蔓草,我也沒有輕視和疏離,對綠色,我從來不懷敵意。就連抬腳,也是輕輕復輕輕,我怕踩傷了春天的本意。
我還讓壟上的香菜與地角的苦艾比肩生長,我心里有數(shù),它們會長成對等的生命高度。讓不同的生命類型合唱著春歌,同沐著絲絲細雨。蜜蜂愛花,它不偏向任何一方,在香菜和苦艾之間,飛來飛去。我知道,刈掉苦艾,菜園里的春天,就會成為缺苗的春天。讓綠色越來越顯單調(diào),不是我們對春天想要的感覺。
若論低調(diào),沒有誰比草的籽粒更謙卑了。退讓與忍耐,是它們的天性。其實,退讓與忍耐,有的時候,是生命中的一種積極選擇。所以,它們總是在荒土處,養(yǎng)兒育女。一花一回笑,一葉一菩提。要知道,它們養(yǎng)的兒也是兒,育的女也是女。
苦艾,我憐你惜你,是因為在原野上已經(jīng)很難再尋覓你的蹤跡。就連你的胞親,也已絕根棄塵而去。因為無奈,我曾經(jīng)和生活有過妥協(xié)。一盆塑料盆景,幾度在我案前招搖。苦艾,你的苦楚,曾經(jīng)積淀我的負荷而成為沙荒。我曾在心里不停地呼喚:你來,苦艾,讓我們在三生石上,簽下互扶互助的契約。來時,別忘了帶上春天的路引。我的菜園是你的棲所,你的淺綠撫慰我的感傷。我呵護你的根脈,你在我的詩詞里栽秧。
夜涼若水。浮云讓賢給月光。獨身菜園,感受生命的產(chǎn)床。就像走近襁褓的母親,雙眼裝滿渴望。地表處,有一處又一處的異于平時的凸凹,那是賢惠的泥土埋下的生命伏筆。明早吧,我來報告滴著晨露的早春訊息。
沙鉆魚,其實也忒命苦,來日無多,整個壽命不足年。在不足年的歲月里,它們草草完成愛情、婚戀、生育。生命旅程如此短暫,自然就空遺太多未竟的心事,然后,匆匆離去。臨走,卻連個學名也無考。沙鉆魚,是當?shù)厝私械耐撩?。論體積,它也就是一枚大頭針般大小,論相貌,可比大頭針豐滿活潑得多。眼睛眨著,好像流露乞求的神色。身體大部分為褐色,如泥鰍,偏偏生就白白的肚皮。窮其一生,也就是沙了。沙是它的產(chǎn)床,沙是它的食物,沙是它生命的全部,終生理想只是沙,別無他想。如果在地球上公推出一種溫良恭謙讓的生命實體來,非沙鉆魚莫屬。我又想,原來我的鄉(xiāng)親們,自昨日始,就有了學者的深度,信口叫它沙鉆魚,形象而貼切。自然,物競天擇,人們不必為沙鉆魚的命運自疚。它總在人們的視線之內(nèi),主因是它雖然只有那么一點點,卻肉鮮味美、百食不厭?;蜢卸垢蜥u燉,或熬湯,或隨便用白水一煮,均上口。食前,不必刮鱗,因為它全身,若破肚,沙鉆魚幾乎就不存在了。清水洗凈,即可請君入甕。入甕前,作為詩人,我真想用感情的容器,試量一下,沙鉆魚的淚滴,該有多大。
沙鉆魚,也曾有過它的鼎盛時期。我就曾經(jīng)身臨過它們的內(nèi)宅。那個時候,天藍藍水藍藍,藍得自然,藍得真實,藍得一塵不染。你只要還給大海自由,描眉畫黛的事,大海的自生能力可是太強了。海藍、沙白、草如茵,沙鉆魚的宅院,可就碧海連天了。忽如一夜東風來,千尾萬尾沙鉆來。你的手虛空朝海水一抓,有了,手指縫里,就有了生命的蠕動。一尾、兩尾、數(shù)尾沙鉆魚在你手里撒歡呢!把它們輕輕送回大海,你在海邊佇足,夜涼若水送魚訊,月色幽幽照無眠。連海風都顯出情感上的細膩,輕纏你的手臂,不想讓你離去。
那個時候,去看漁人拾海吧。他們,是父親,是叔堂伯?都是,又都不是??此麄兊膭谧鳎瑤缀蹙褪且环N享受,顯出呆板的,是畫家的筆。漁人手里不用網(wǎng),網(wǎng)眼相對沙鉆魚而言,顯得太寬松了些。他們手里就一把锨。在入潮處,筑起一道堰。又窄且低的土堰,就構(gòu)成了沙鉆魚的生死線。退潮了,海水孤身突圍而去,脫離海水的沙鉆魚肚皮朝天,整個沙灘一片銀白。一粒沙中一故事,一尾魚中一情節(jié)。其中,有的拼盡全身余力,硬是把脊背反過來,那是母親,白白的肚皮下面,遮掩著自己年幼的兒女。還有的,憋足最后一口氣,猛然躍起,低空中畫出一道黑白相間的弧線,如虹,然后重又彈回沙灘。那該是些雄性,即使弱小如沙鉆魚,原來也有男兒的血氣,生命可以舍去,盡管徒勞,也要捍衛(wèi)生命最后的尊嚴。而此時,我的聽覺突然出現(xiàn)了短路,不然,沙鉆魚的喘息聲呢?無數(shù)尾沙鉆魚,無數(shù)個生命的終結(jié)。它們自己為自己,在自己的故園、在沙灘上,編織了一個巨大的白色花環(huán)。漁人為收獲而放歌,詩人因哀傷而成章。
若干年后的今天,這個時候,我又去造訪大海。在沙灘上,一個又一個沙眼,那曾是沙鉆魚的舊居。沒想到,從里邊跳出三兩只跳跳魚來,見到我,滿眼疑懼,似乎如臨大敵,三跳兩跳,就沒了蹤影。
問魚歸期未有期。問孩子,孩子搖首,問老人,老人無語,問漁人那把锨,折锨沉沙鐵未銷,早已喪失了筑堰的功能和興趣。海灘上,一只又一只的、數(shù)量太多的農(nóng)藥瓶子,該是圍殲沙鉆魚的重兵器,我想,其殺傷力,不亞于當年鬼子的毒氣瓦斯。藥不死的且族群趨于壯大之勢者,是厭人的蒼蠅,它們嗡嗡低飛,飛臟了我高貴的鄉(xiāng)愁。而沙鉆魚,歲月就這樣不堪讀過么?一次離別,就是永久的失去?大海,難道從此絕了你一家的戶籍?沙鉆魚,讓我告訴你一個關(guān)于生命延續(xù)的謎底。我曾經(jīng)在大海深處種下一束希望。那是后來,我真的見到過你。你忘了,堵你的那道堰,正好豁了,你緊隨大海而去。還有一次,是另一個你,毒你的藥瓶,恰恰漏底,你搖了搖頭,接著清醒,然后拂尾而去。
所以,沙鉆魚,歸來兮,我們曾經(jīng)有約,就在今夜,在月色下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