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得義 王樹平
[摘 要]魏晉南北朝僧人在進行日常的佛事活動外,他們還用自己優(yōu)秀的文學才能和獨特的宗教情感體驗,創(chuàng)作了不少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的詩篇,其中有不少優(yōu)秀之作,與當時知名文士作品相比也不遑多讓。這些詩歌,或反映出儒、釋、道三教融合的特征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或以情語入詩,具有濃郁的民間色彩,都是留給我們的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關(guān)鍵詞]東晉南北朝;僧人;詩歌;儒釋;文化底蘊;民間色彩
魏晉南北朝是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后逐漸普及、發(fā)展壯大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隨著梵文佛經(jīng)的大量傳入和翻譯,中國本土也涌現(xiàn)出了大批的知名僧人,他們或譯經(jīng)求法,或建寺修塔,或勸化百姓,或誘導帝王,于佛教在中華大地的生根發(fā)芽、遍地開花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其中,也有一部分僧人,除了進行日常的佛事活動外,還發(fā)揮、利用自己的文學才能和獨特的宗教情感體驗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他們寫了不少內(nèi)容各異、題材廣泛的詩篇,其中不乏優(yōu)秀之作。
雖然佛陀在制定戒律時曾禁止僧人學習歌舞伎樂、文章、占卜、咒術(shù)等“白衣”所做之事,東晉名僧釋慧遠也曾阻止其弟子僧徹觸物吟詠(《高僧傳》卷七)。但實際上,詩歌是古代中國文學中占主導地位的文學樣式,有文學才能的人往往會在詩歌中逞才使氣;并且隨著《維摩詰經(jīng)》及《華嚴經(jīng)》等大乘經(jīng)典在中國的多次翻譯和流行,其中所反映出來的大乘菩薩可以用音聲詩文等施作佛事的思想,在當時的僧俗中已深入人心。文詞、歌舞等皆可成為僧人教化行道的工具,這樣那些有文學才能的僧人,便能夠為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找到經(jīng)典依據(jù),再無怕犯戒的后顧之憂。[1]所以,在古代中國僧人創(chuàng)作詩歌也就成為一個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后人將這些寫作詩歌的僧人稱之為“詩僧”。
據(jù)學者研究,“詩僧”這一名詞最早見于唐釋皎然《酬別襄陽詩僧少微》這一詩題中,然而詩僧的產(chǎn)生事實上肇源于六朝時期,唐人即持這種觀念。如唐釋皎然《答權(quán)從事德輿書》盛稱釋靈澈“具文章,挺瑰奇,自齊梁以來詩僧未見其偶”,即以齊梁詩僧來襯托靈澈——這表明唐人認為至少從南朝起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詩僧。今據(jù)文獻考察,晉代支遁、慧遠等名僧都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歌作品,故而僧人創(chuàng)作詩歌其實早在晉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四十多位詩僧創(chuàng)作的近百余篇詩歌在世流傳。這些詩歌數(shù)量龐大,內(nèi)容豐富,還具有鮮明的風貌和特色。
一、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
詩僧,首先以僧人的身份面世,從事日常的各種佛事活動是僧侶必修的功課,所以他們的詩歌有很多都反映了這種生活。四月八日是佛祖釋迦牟尼的生日,這一天漢傳佛教寺院要舉行盛大的浴佛活動。晉釋支遁《四月八日贊佛詩》云:“菩薩彩靈和,眇然因化生。四王應(yīng)期來,矯掌承玉形。飛天鼓弱羅,騰擢散芝英。”描寫了佛事活動場面盛大,道場莊嚴,感得善神降臨。又每年的正、五、九三月,是佛教的三長齋月,僧人要持每日不過中食之戒?!傲钤抡涨妪S,德澤潤無疆。四部欽嘉期,潔己升靈堂?!边@是支遁筆下僧侶五月持長齋時的情景。通過這樣的修行,斷除自己的罪惡,培養(yǎng)自己的佛性。
南北朝時期,崇佛的王公大臣喜歡領(lǐng)受菩薩戒,梁釋惠令《和受戒》詩:“是日何為盛?奉戒證皇儲。愿陪升自在,神通任卷舒。”便忠實地記錄了一次皇儲受戒的情景。另外,僧人在自己修行的同時,還負有勸化眾生向善的責任,故而他們會教導在家信徒于每月初八日、十四日、十五日、二十三日、二十九日、三十日持八關(guān)齋,詩歌中也有所反映:“穆穆升堂賢,皎皎清心修。窈窕八關(guān)客,無犍自綢繆。寂寞五習真, 礪心柔。”(支遁《八關(guān)齋詩》)修八關(guān)齋時,也要“三悔啟前朝,雙懺暨中夕”,懺悔也是齋會時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
佛教有四圣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三世輪回等一整套的理論體系,其中有些內(nèi)容深奧難懂,為常人所難理解。因此,僧人在向大眾傳播佛教思想的時候,就有必要采取一些通俗易懂的方式。詩僧們把佛教義理與下層百姓中流行的“百歲詩”和生、老、病、死等觀念相結(jié)合,創(chuàng)作了大批以宣揚佛教義理為主要內(nèi)容的佛理詩。如北周著名僧人釋亡名創(chuàng)作了《五苦詩》,依次解說人生生、老、病、死、愛別離等苦難,勸導世人舍棄世俗感情,歸心佛門,尋求解脫。敦煌遺書中保存有北周衛(wèi)元嵩的《十二因緣六字歌詞》,同樣是用深入淺出的形象化說理,來表達深奧的佛教“十二因緣”的道理。詩歌序言中云“余忽逢惡世,遭值魔軍,寇敵甚強,遂即沒陣,落在三界,沉溺苦?!龇ㄍ醴?,追喚征伐四大、五蔭、六根大賊。余即騎大精進馬,腰帶利智劍刀,腳踏平等地,手把禪定弓,放大智慧箭,射破身中三十六賊,摧碎如微塵。”用大量的比擬手法,把自己修行體驗講述成為一場自己征討魔軍的戰(zhàn)事,以一種寓言化的方式把佛教的抽象觀念化為人們可以感知的具體形象。另外,隋代釋智命《臨終詩》“幻生還幻滅,大幻莫過身。安心自有處,求人無有人?!北磉_了諸法無常、萬象皆空的佛理,而梁釋智愷、隋釋靈裕臨終前所作的詩歌還表現(xiàn)出一絲對人世的留戀,脫離了佛教高僧以往給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顯得富有人情味。
六朝時期,僧人多喜歡在深山中修行。居住環(huán)境風光優(yōu)美,景色奇絕,容易觸發(fā)僧人摹山畫水的情思。陳釋惠標創(chuàng)作過一組山水詩,其中一首云:“靈山蘊麗名,秀出寫蓬瀛。香爐帶煙上,紫蓋入霞生。霧卷蓮峰出,巖開石鏡明。定知丘壑里,并佇白云情。”詩中歌詠了天下名山——廬山,作者采用類似于電影蒙太奇的手法突出廬山四大景點——香爐峰、紫霄峰、蓮花峰、石鏡峰的奇景佳趣。廬山之中的一山一石、一丘一壑,無不蘊含著超塵脫俗的高逸情趣,足以使人忘卻世情,流連不已。詩歌從贊美廬山靈異入手,以抒發(fā)寄情山水的胸臆作結(jié),含蓄地點出隱居廬山無異于身處蓬萊仙境的意思。詩歌讀來韻味悠長,頗值得吟詠賞玩?!伴L川落日照,深浦漾清風。弱柳垂江翠,新蓮夾岸紅?!痹谶@樣一個夾岸柳綠花紅的河流中乘船而下,欣賞著兩岸的美景,不覺間發(fā)現(xiàn)船行走了很遠,低頭觀看水面,清澈的流水映照著西下的殘陽,波光粼粼。這時候詩人不禁突發(fā)異想:“愿逐琴高戲,乘魚入浪中?!币窍扇饲俑叱霈F(xiàn),自己就跟他去乘著赤鯉在水中盡情嬉戲!
二、儒釋互動,以詩會友
陳寅恪先生說過,“溯自兩晉佛教隆盛之后,士大夫與佛教之關(guān)系約有三事:一為玄理之契合,一為文字之因緣,一為死生之恐懼?!盵2]魏晉南北朝時期僧人跟當時著名的文士的交往則主要體現(xiàn)在“文字之因緣”方面。
廬山慧遠,東晉著名的義學高僧。在他的周圍,聚集了一批當時知名的文士,如彭城劉遺民、雁門周續(xù)之、豫章雷次宗、南陽宗炳、清河張野等人。他們曾與慧遠一起晉安帝元興元年(公元402)在“無量壽佛像前建齋立誓,共期西方”。(《高僧傳·慧遠傳》)而在此之前的隆安四年(400)仲春,慧遠“因詠山水,遂杖錫而游。于時交徒同趣三十余人,咸拂衣晨征?!彼麄儭俺宋B氖?,“歷險窮崖”,最終到達廬山石門,仰觀俯察,飽覽美景。于是大家紛紛即興賦詩,詠物抒懷??上У氖?,這些詩歌幾乎散失殆盡,只留給我們一首五言十四句的《游石門詩》,詩云“忽聞石門游,奇唱發(fā)幽情……馳步乘長巖,不覺質(zhì)有輕。矯首登靈闕,眇若凌太清。”至于當時游覽的盛況,我們只有借助詩歌前面的長序來推想。鄙意以為,這次由釋慧遠發(fā)起的盛大的游玩兼文學集會可以和王羲之永和九年(353)的蘭亭集會相媲美。
湯惠休,劉宋時期的僧人,以文學而知名。與“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鮑照交往甚密。二人之間有詩歌贈答酬唱,《鮑照集》中今存兩首寫給惠休的詩歌?;菪萦小顿涻U侍郎》:“玳枝兮金英,綠葉兮紫莖。不入君玉杯,低彩還自榮。想君不相艷,酒上視塵生。當令芳意重,無使盛年傾?!贬尰菪荨ⅤU照二人儒、釋融洽相處的關(guān)系,給后代的文士和僧人尤其是有文名的僧人之間的交往,起到了模范的作用。如柳宗元《聞徹上人亡寄楊丈侍郎》中云:“東越高僧還姓湯,幾時瓊佩觸鳴 ??栈ㄒ簧⒉恢帲l采金英與侍郎?!眲⒂礤a《送僧仲 東游兼寄呈靈澈上人》詩中亦言:“憑將雜擬三十首,寄予江南湯慧休。”柳宗元、劉禹錫均將唐代靈徹上人比作湯慧休,可見惠休對后世影響之大。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固有推崇賦詩言志的習慣,“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文化氛圍中,詩歌創(chuàng)作的好壞一直是衡量一個文人才能的重要標準。而這些僧人們,在出家前大多接受過儒家教育,他們又與當時的知名文士有著密切往還,所以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晉釋康僧淵就認為:“夫詩者,志之所之,意跡之所寄也,志妙玄解,神無不暢。復(fù)未能冥達玄通者,惡得不有仰鉆之詠哉!”[6]他對于詩歌的認識,就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這雖然是康僧淵一人的看法,但卻也反映了大多數(shù)僧人的心聲。當他們與文士交往的時候,詩歌便成了一種維系他們關(guān)系的紐帶。
三、化用典故,深厚的文化底蘊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僧人,不僅精通佛教典籍,還廣泛涉獵教外之書。陳釋惠標寫過一首《詠山詩》:“蛾眉信重險,天目本仙居。金華抱丹灶,玉笥蘊神書。幽人披薜荔,怨妾采蘼蕪。紫 無暮雨,何時送故夫?!痹娙诉x擇我國四大名山——峨眉山、天目山、金華山、玉笥山作為代表,來說明我國名山的山勢險峻,景色秀美。詩歌后面筆鋒一轉(zhuǎn),開始講述中國歷史上產(chǎn)生的與名山有關(guān)的文化典故,“幽人披薜荔”典出《楚辭·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羅”;“怨妾采蘼蕪”出自漢樂府古詩《上山采蘼蕪》:“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暮雨”,典出宋玉《高唐賦》中神女所言:“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這四句詩歌化用《楚辭》、漢樂府詩歌和宋玉《高唐賦》,詩人如果不具備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很難將這幾個典故入詩,而且應(yīng)用自如,獨特清新?;輼松娅C廣泛,并從中積極吸取營養(yǎng),當?shù)蒙鲜芳兴^的“涉獵有才思”。
釋惠標是一個比較突出的例子。其實,魏晉南北朝僧人的詩歌中不乏這樣的作品。比如宋釋湯惠休《怨詩行》,模仿曹子建《七哀詩》之痕跡非常明顯?;菪菰娮髦苯友赜米咏ㄔ姼璩删洹懊髟抡崭邩恰遍_頭,最后四句“愿作張女引,流悲繞君堂。君堂嚴且秘, 調(diào)徒飛揚”又化用曹詩結(jié)尾“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的意思,只是變化了一下所用的意象。由此可以推知,惠休對于當時著名文人詩歌作品,還是下了很大功夫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五、結(jié)語
從詩歌外在形式來看,現(xiàn)存魏晉南北朝僧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五言詩占據(jù)大部,其次為七言詩,另有三四首雜言詩。五言詩中,又以五言四句、五言八句為主,詩句之間對仗比較工整,又注重聲律的配合,符合古代詩歌從古體詩向近體詩轉(zhuǎn)變的脈絡(luò)。
魏晉南北朝僧人及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在當時和后世影響較大,如晉釋支遁、慧遠、宋湯惠休、齊釋寶月及北周釋亡名等人的詩作,在后代的影響很是深遠。釋支遁、慧遠以義學知名,湯惠休以才氣著稱,故而后世屢屢有人用支遁、慧遠來夸贊當時義學僧,用惠休來指稱有才氣的僧人。比如杜甫《留 公安大易沙門》:“隱居欲就廬山遠,麗藻初逢休上人?!崩罴斡印锻矢θ礁肮倭?靈一上人》:“法許廬山遠,詩傳休上人?!贬寣氃碌摹豆揽蜆贰范谔拼耖g深受歡迎。20世紀80年代,湖南長沙窯出土的一件瓷器上有題詩曰:“有僧長寄書,無信長相憶。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边@就是將寶月《估客樂》的詩作稍加改變的結(jié)果。釋亡名的《五苦詩》、《五盛陰詩》,被后人加以改編,以王梵志詩歌的名義在敦煌遺書中多次出現(xiàn)。
總之,魏晉南北朝僧人是當時社會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們以自己的努力和才情,創(chuàng)作了不少動人的詩篇,留給了后人寶貴的文學遺產(chǎn)和精神財富。歷經(jīng)時光的磨礪,他們的詩歌越發(fā)顯示出其獨特的光芒。
注釋:
[1]包得義、何劍平《南朝詩僧與樂府民歌創(chuàng)作》,《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136頁。
[2]湯用彤《隋唐佛教史稿》,中華書局,1982年,第1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