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佳男 張卓 采訪|葛佳男 編輯|張卓 攝影|江演媚

秀場姑娘

文|葛佳男 張卓 采訪|葛佳男 編輯|張卓 攝影|江演媚

一款圍繞漂亮女孩的網絡在線直播平臺里，金錢建構了基本規(guī)則，真假難辨的情感以及規(guī)則之下的等級、欲望、野心構成了一場狂歡式的嘉年華。

當紅主播

蚊子小姐鉆進化妝間，再出來時，已經換上一身紗質粉紅抹胸連衣裙。“好像顯得胸很大。”她滿意地低頭看了看。根據(jù)經驗，秀場的游客喜歡談論女孩的罩杯。培訓時，公司的經紀主管曾直截了當?shù)卣f，誰不夠大，“趕緊去墊”—蚊子試過塑膠胸墊，效果實在糟糕，她最近開始試著用衣服版型進行彌補。

這是下午2點，秀場女主播蚊子端坐在5平方米的房間里，調整好電腦攝像頭的角度，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她要進行不間斷的網絡視頻直播：唱歌，聊天，偶爾也跳跳舞。

蚊子所在的秀場是一款在線直播的真人秀平臺，根據(jù)官方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這里目前一共有超過90萬個視頻主播，男女各半，分布在四五百家會社。會社類似于線上的藝人經紀公司，負責招收培訓主播，拉攏財團，聚集人氣。主播進行才藝展示，游客則根據(jù)喜好送出虛擬禮物。主播所得的虛擬禮物的總價值由秀場作為平臺提供方抽走五成，剩下的由主播本人和簽約會社按合約比例分成。蚊子簽約的華科公司在華南地區(qū)吸金能力最旺，而她本人是線下簽約主播中最紅的，入行不到半年，月收入已達到3萬，這意味著她每月至少獲得總價值為9萬的虛擬禮物。

蚊子前年從一所“你肯定沒聽說過”的大學畢業(yè)，和諸多容貌姣好的姑娘一樣，自小夢想著萬眾矚目。她曾用真名“王奕雯”參加過某女子偶像團體的選拔，因為訓練很累，22歲“年紀也大了”，在團隊里根本就是小角色，中途退出了。相比之下，秀場主播的門檻要低多了，只要一臺電腦，一只攝像頭，“想直播就播，不想播就不播”。她在2014年夏天通過朋友介紹加入這家在線直播平臺，簽約前，華科公司告訴她：輕松！高收入！你就是大明星！

每個簽約華科公司的主播都要經歷一個月的試用期。公司的藝人主管會開小號偷偷溜達進直播間“巡房”，觀察新人表現(xiàn)、人氣和禮物榜單。一個月后，不合格的女孩被“勸回家”。衡量標準簡單直接，月收入“起碼能把電費賺回來”。一般情況下，女主播3個月的粉絲量可達到二三百人，想要賺得更多就得各展其能，努力提高人氣，尤其要抓住有錢的游客，俗稱“土豪”，大多土豪喜歡在人氣超過一萬的直播間扎堆。

入行后，蚊子經歷的第一道坎是把喜歡的歌換成公司給的歌單。她喜歡梁靜茹、莫文蔚，公司告訴她，這不行：High歌和廣場舞曲子才是秀場上最能調動氣氛的，比如《菊花爆漫山》、《你是我的妞》。蚊子被經紀主管勸了許久才答應試試。更換歌單后第一次直播，在線人數(shù)從幾十一下子躥到幾百，“游客就喜歡那樣的東西”。慢慢地，她覺得有些網絡歌曲還挺好聽。

華科公司簽約的30多個女主播里，蚊子公認歌藝出眾，是冷艷的“女神”范兒。然而，更多在視頻里巧言顧盼的女孩并不是真的漂亮—圓臉，皮膚差，沒關系，秀場軟件自帶修容功能。唱歌不夠好，后期系統(tǒng)可以進行一定程度的修音。于是，想出類拔萃得靠巧實力，尤其得學會跟游客處理關系。

公司常教導蚊子，成功的主播跟客人之間是“家人”般的關系，去加那些刷錢最多、最頻繁的游客為好友，關心他們、在乎他們。

“主播，我想睡你的床！”

“頭發(fā)擋住了，看不到胸了！胸部小的蚊子……”

這天的直播間里，穿上粉色低胸裝的蚊子引起游客的刷屏。她嬌嗔地應付著，一面熟練地換了歌：女人不是妖，性感不是騷，愛美之心沒有什么大不了……剛入行時，她假裝聽不到那些“黃嗑”，現(xiàn)在，已經學會發(fā)出一串嬌羞的表情，半推半就把金主留在自己的地盤。

對手

最近，當紅主播蚊子有些失眠。

煩惱來自于一個叫可可的女孩，十足的新人，因為“特別有感染力”，“表演夸張”，剛開播5天就賺了6000多塊。前一陣可可生日，全公司的管理層同時在微信朋友圈曬出了給她的18歲禮物—一大袋費列羅巧克力球和一個精致昂貴的巧克力蛋糕。蚊子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當天接近午夜時，她忍不住給藝人主管發(fā)微信，說想“談談”。她沒提可可，只問，為什么我的人氣最近一直上不去？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是不是……不夠騷？”

接受《人物》第一次采訪時，這個“高冷”的女孩明顯陷入了自我懷疑?！拔疫€不夠努力……以前，也沒人說我漂亮?！彼?guī)規(guī)矩矩坐在沙發(fā)上，聲音略有些喑啞。做主播才幾個月，她已經失聲了3次，游客老是抱怨聲音小，她不得不一直扯著嗓子喊。仿佛要對抗什么一般，她越發(fā)愛上那些會令喉嚨狀況更惡劣的食物，燒烤、火鍋……常常在下了直播之后克制不住地吃，吃，吃。

華科公司三樓有一個大天臺，直播間隙，女孩們會三三兩兩聚到上面吃飯。這天也是趕巧，蚊子和可可同坐在一張桌子，氣氛有點尷尬。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可可?！澳阋话愣几慰土氖裁茨?？我感覺好像越來越沒話說了?！?/p>

“我覺得你做得挺好的，挺能吸引游客。”蚊子埋頭吃飯，看起來不想把談話維系下去。

女主播的一天

私下里，蚊子和記者說，有些新人“在鏡頭上就是特別的‘那種’”。

“‘那種’是什么意思？”

“就是比較……騷。”

可可是個活潑雀躍的姑娘，染一頭紫瑩瑩的精靈短發(fā)，眼睛黑亮。她才17歲，在一家職業(yè)中學念高三，偶然間得知一個女同學在華科做秀場主播。女同學相貌普通，而可可天生一張巴掌大的臉，自小是鎮(zhèn)上公認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大人就說，這女孩長大得迷死多少男人 啊。

15歲時，可可跟隨父母從江西吉安來到廣州。那時她還是小鎮(zhèn)姑娘王圓圓，走在高樓林立的大街上，常常弓著背，“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她模仿給記者看，使勁把頭低下去，“就這樣，看著地上，好像有錢撿一樣?！毙銏鼋o了她另一個世界，“輕輕松松一唱歌，一坐在那兒，別人（的禮物）就刷刷刷?！?/p>

可可自知唱歌有些走調，于是每日早早到崗，頻繁嘗試新鮮造型。很快，憑借“努力”、“用心”，她獲得了和萬人主播連麥的機會—這是會社提攜新人的方法，去人氣旺的大主播直播間，客人可以同時看到大主播和新人的臉。連麥的當紅主播小蝦米一上來就告訴可可，妹子，別害羞，放開點兒。那天小蝦米直播間高居禮物貢獻榜榜首的大土豪剛好在線，小蝦米哄著可可，新來的妹子趕緊表個白，多“坑”土豪幾組禮物。

“然后我就豁出去了，那時候想，豁出去了，管他呢?！笨煽捎浀米约悍帕艘皇妆瘋囊魳罚_始編故事：一個女孩為一個男的生了個孩子，后來那男的為了錢跟富婆跑了……可可把她看過所有的小說、電視劇都編了進去，表情配合著哭哭笑笑。大土豪網名“傳說”，可可于是號稱自己講的是一個“傳說故事”。直播間里的男人開始瘋狂刷屏，每刷出一組“1314”，可可就把故事再編下去。

1314代表“一生一世”—秀場提供了禮物購買數(shù)量的選擇，比如188代表“要抱抱”，520是“我愛你”。售價從0.1元的棒棒糖到19.9元的鉆戒。游客根據(jù)購買力按“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排列，國王是最高級別，首次充值12萬，接下來每個月需要續(xù)費3萬。

“做這個肯定就想成為萬人矚目，誰不想成為千人矚目，萬人矚目，是吧？”可可說，“我肯定不能像她們（普通的主播）那種。像她們那樣，我就憋死在這個公司了，那我做這個還有什么意義??？”

“一開始很多都是抱著玩的心態(tài)，但是玩到最后，收入這個東西越來越高，心態(tài)就會不一樣。”華科公司的老板霸道對記者說。他自認參透了這些年輕女孩的心理，蚊子和可可間的“戰(zhàn)爭”即是他一手炮制。長期以來，蚊子是公司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幾乎所有資源都向她傾斜。漸漸，霸道覺得這女孩“被寵壞了”，于是盯上了可可，親自買了禮物，排演了公司上下大張旗鼓為可可慶生的戲碼。

生日事件后，蚊子明顯變了。每天上午11點起床，去5分鐘車程距離的公司吃午飯，直播，吃晚飯，直播，邊宵夜邊看大主播直播，回家洗澡，再看大主播直播，最后睡覺。

“我原來以為秀場主播很輕松……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這也是份工作?！彼浀玫谝惶爝M公司時，運營總監(jiān)一把將她拽進辦公室，嚴肅地問，想不想成為第二個沈曼？沈曼，她聽過這個名字，秀場上最走紅的女主播之一，人稱“沈百萬”，四川小城的護士通過做秀場主播完成人生逆轉，土豪粉絲時常在她的直播間刷出價值六位數(shù)的禮物。

“我一聽，啊，我沒有想過這些。”蚊子被嚇到了，“我有這么厲害嗎？”欲望就這樣被公司一點點挑起，隨后發(fā)酵壯大。最開始，游客送的一朵免費大紅花都會讓她高興好一陣，但是公司不斷要求她去看當紅主播的直播，看著屏幕上不間斷滾過能夠觸發(fā)漂亮流光效果的188、1314，她開始無法抑制渴望更多禮物。

和《人物》記者第二次見面時，蚊子在來的路上哭了一場，夸張的眼妝還在，假睫毛已經被扯掉了。從下午4點到晚上10點，她連續(xù)直播了6個小時，其中包括秀場官方的一場活動，萬人在線，每個主播有3分鐘說話時間。為了這180秒她準備了半個下午：“我是華科的新主播蚊子，請大家多多支持，寶貝們記得把屏幕右下角的直播時通知打上鉤鉤哦?！?/p>

好容易下了直播，卻看見藝人主管的一條微信批評她：你太偷懶了。“我是真的覺得委屈，當時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了?！?/p>

霸道老板

經手超過500個秀場女主播后，華科公司的老板霸道發(fā)現(xiàn)她們具有某種普遍性—學歷不高，大多在現(xiàn)實中比較普通，如果做其他工作，能力不強。

他覺得自己是個非常體貼的老板，在合同上，會把自己的公司寫成“乙方”?！耙曳骄褪欠辗桨。彼@么理解，“哪個公司能把自己放到這么低的位置，做成這樣？”

霸道個子不高，黝黑，白色波點襯衫塞在牛仔褲腰帶里面，肚子附近的扣子似乎隨時都有爆開的危險。他有一張飽滿的圓臉，看上去憨厚、樸實?！拔?2年的。怎么樣，不像吧？”

15歲時，他離開了老家—江西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村莊。童年似乎并不愉快，6歲時，父親患上肝炎，在一個庸常的日子去世了。母親改嫁，只剩一個姐姐供他念書。很多年后，有大師給霸道算過一卦，卦象顯示，他現(xiàn)在的事業(yè)之所以還算順遂，全靠父親用自己的命幫他擋過了一道坎。2006年，在接到當?shù)刂攸c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后，霸道做出人生第一個重大決定：不念了，出去闖一闖。

他坐大巴從江西南下，經歷了天翻地覆的暈車嘔吐之后，來到廣東一個叫做中山的小城市，依靠親戚關系進入一家小工廠。第一份工作是組裝小夜燈，每個人拿100套，悶著頭一個一個把部件裝成成品。他不甘心，開始頻繁跳槽，憑借小聰明和社交才能摸索出了一套生存法則。

每次應聘，當對方問他會不會某項技能時，他會第一時間斬釘截鐵地說“會”—哪怕很多時候他是頭一次聽說這種技能。入職之后，他迅速找到需要交接的前任，半是討好半是威脅地問，你想不想快點走？反正你都辭職了，想的話這兩天就好好教我，不想的話，我慢慢拖死你，我沒有交接完你也走不了！

此后，霸道逐漸混成管理層，又攢了點錢跟朋友合伙開了燈飾廠，有了空閑，他開始玩游戲，由此知道了直播秀場。他給自己起了個擲地有聲的網名“霸道”—“玩了我就要做國王”。從此，“霸道”在他未來的事業(yè)中取代了老丁家的小兒子“丁京軍”。

2012年初，霸道兼職加入一個秀場會社，“做了3天就混成里面的總管理”。他當機立斷，花2000塊錢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會社頻道，“我玩東西就是不喜歡被管控的，要么就是自己的?！痹谒磥?，小工廠里磨練出的人情練達在經營秀場的會社時同樣奏效：他陪男人打游戲，陪女主播聊天，“昨天晚上跟男朋友睡覺的事情都聊……各種事情都有”。

第一個月，霸道從主播禮物分賬中賺了兩千多，第四個月，這個數(shù)字已經翻了10倍。他形容，2013年一年幾乎是“躺著過的”，“每天就是玩，在電腦前和人聊天，招聘主播”。年末結算，禮物分賬為他帶來兩百多萬元的收入。

金錢帶給這個小鎮(zhèn)青年無窮的自信。他得意地告訴記者，如果一家餐廳無法滿足他的需求—比如因為人數(shù)不夠而拒絕提供包間—他的解決方法是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拍，沖對方吼：我能滿足你們的一切消費！“他們其實就是怕你花不起錢”。

2013年春節(jié)，他駕著自己的第一輛車從廣州一路開回江西。村里男女老少看他那眼神“完全不一樣了”，相親做媒的人絡繹不絕，幾乎踏破家里的門檻。霸道說，自己不可能娶家鄉(xiāng)的姑娘。更確切說，他不愿意再像窩在村里的任何人那樣生活?！八麄兙褪菕挈c錢穩(wěn)定，存起來，娶老婆，生小孩，家里面蓋房子嘛，就是這樣”。

同鄉(xiāng)好奇地問，這么多錢，你在外頭干了什么大事業(yè)？霸道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含糊地說在“弄東西”?！暗一卮鹜赀@個之后總感覺特別虛……就是沒有真正的公司去做。”回廣州之后，他立刻成立了一家實體公司，開始從線下招募主播。

蚊子是實體公司最早的主播之一，也是目前為止賺錢最多的一個。但即便如此，這個女孩依舊達不到霸道的要求。對這批90后的女主播，霸道越來越不滿意，她們生性散漫，怠惰，不好管理，“她們現(xiàn)在就是沒有價值觀”。這個年輕的商人正試圖建立一套正確的“價值觀”，“就是要發(fā)自內心地熱愛秀場主播這份工作?！?/p>

他神秘兮兮地給記者看了一份自己寫的《主播成長秘訣》：1.擁有強烈的成功動機（目標：成為秀場當紅主播）；2.要成功就要和成功者在一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3.成功者凡事主動出擊，孔子曰，不恥下問……這套理論借鑒自一個著名演講大師，在中山打工時，老板曾送他參加過這位大師的培訓項目。大師兩天兩夜沒讓大家睡覺，最后一群人仿佛打了雞血，從1報數(shù)到99只需要6秒鐘。

那次經歷給霸道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堅信從中吸取了精髓。前幾天，他對著《主播成長秘訣》一條條反問蚊子：你想不想賺錢？想賺錢為什么不知道努力？蚊子把頭埋得很低，回答的聲音很微小。“大聲一點！就這么一點信心嗎？！”霸道大喊。第二天，蚊子到公司的時間果然比以往早了很多。

霸道很享受這種運籌帷幄的感覺，時時和記者勾畫公司的遠大前景，一些“高大上”的時髦詞匯也常掛在嘴邊：互聯(lián)網思維、O2O模式……總結只有初中學歷的自己為什么可以混得很好時，他說，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斷學習”，“以前愛看玄幻啊、穿越啊，最近在看馬云的書。”霸道感嘆，“讀書這個東西還是有用的?！?/p>

“就是要發(fā)自內心地熱愛秀場主播這份工作?！?/p>

金主

每到下午2點，蚊子直播的通知從屏幕上跳出來時，殘哥趕緊放下手邊的事情坐到電腦前。

這樣的日子從去年11月末開始，現(xiàn)在已經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八亮??！边@個福建商人從第一次見到蚊子的那一刻就“非常心動”。

殘哥說話不緊不慢的，他是個靦腆而溫柔的男人，最初幾天去看蚊子，甚至沒好意思注冊秀場賬號。但漸漸他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路人，自己在公屏打進去的話幾乎得不到蚊子的回應。很快，他掌握了游戲規(guī)則：打款、充值、一氣呵成送出幾千塊人民幣的禮物?！爸x謝殘哥！”他的網名“殘”隨著禮物生成的絢麗流光不斷飄過屏幕，被笑成一朵花的蚊子在電腦那端頻頻呼喊。他29歲了，單身未婚，白手起家開了一個小工作室，做游戲、軟件等互聯(lián)網業(yè)務。他已經為蚊子刷了幾萬人民幣的禮物，位列蚊子直播間禮物貢獻榜的榜首。

他記得有一次，蚊子直播間一些“不上道”屌絲在公屏里嚷嚷說，蚊子你也太偏心殘哥了，每次他來都點名歡迎，怎么能忽略我們其他人？蚊子委屈得掉了眼淚?！澳菚r候我覺得特別心疼，覺得這個主播好真實。”殘哥的聲音充滿溫情，“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她”。

事實上，秀場上幾乎每個男人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而女孩們的實際想法卻與他們背道而馳。直播時，蚊子甜膩膩地把游客喚作“寶貝”、“守護”，下了直播，她告訴記者，秀場上喜歡自己的男人大多是“屌絲、宅男、色狼”。華科公司的藝人主管經常教育女主播，不要隨便加游客好友，“秀場上什么人都有”，檢驗真心最重要的標準是看對方的消費金額，“騙子不會給你刷幾百塊錢、幾千塊錢?！?/p>

爵位高的游客來小主播的直播間，大多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滿口粗魯和調戲?！疤床黄鹉懔恕褪庆鸥话?。”蚊子不待見這些土豪，她直播間里有一個沒有任何爵位的男人，天天對她噓寒問暖，直播時聽到一點咳嗽聲，立刻私下詢問是不是感冒了。男人自稱在馬來西亞做生意，蚊子特意關注了他的微博，在“馬來西亞”的定位上來來回回掃了好幾遍，“應該是真的吧，應該不是騙我”。知道這件事之后，霸道搖著腦袋，“嘖嘖，她還是太嫩了”。

幾天前，霸道招待了4個“每年在秀場刷幾百萬的禮物”的年輕富二代。記者采訪時，一個穿著黑上衣，手腕上勒著粗壯銀鏈的年輕人霸占了霸道的電腦，直播界面上正是蚊子的臉。霸道不斷慫恿他，再刷幾組，再刷幾組，今天不把賬號里的錢刷光不準出這個門啊！

“你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在秀場上花錢呢？”記者問。

“沒什么心態(tài)啊，就是玩的?！备欢p眼不離屏幕?！暗饶阌绣X了，你就能理解了?！卑缘捞嫠麄兘忉?。當晚，4位客人每人刷掉五千多塊，結束后在水療會所一人開一臺電腦打了一通宵“擼啊擼”（網絡游戲《英雄聯(lián)盟》）。

可可曾親歷過一場土豪和屌絲的暗戰(zhàn)。那天她的直播間里出現(xiàn)了一個“國王”。才開播不足一個月，可可頭一次見到“活的”國王，她立刻鄭重暫停音樂，大聲說了好幾遍“歡迎×××國王大駕光臨”。但國王始終靜默掛在線上，一言不發(fā)，更不用說刷錢了。屌絲們開始起哄：可可，你把國王踢出去，我們輪流幫你刷1314！“我怎么可能踢國王啊？人家那么大一個土豪！”她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撇著嘴角，“但我跟他們說，好啊，你們刷，刷了我就考慮。”1314的炫光真的開始次第在屏幕上亮起來，仿佛某只手在慢慢攥緊，男人們陷入了一場反財富的狂歡。

根據(jù)霸道的觀察，秀場里的一些金主在現(xiàn)實世界多從事快錢生意，比如股票、貸款、期貨。他們注重關系，依仗圈子，喜歡扎堆花錢。 前不久，一個醉酒亂逛的土豪無意間闖進沈曼的直播間，他刷了一筆錢，瞬間激起另一個長期盤踞于此的土豪的斗志，兩人你來我往，斗氣般刷了一個通宵。僅那一個晚上，沈曼至少入賬10萬。

每年年末，秀場官方舉辦的“年度盛典”是土豪遍撒金錢的狂歡：哪家會社資金最雄厚、哪家刷出的現(xiàn)金流最多，哪家會社的主播就會踩著金錢攀向萬眾矚目的NO.1。2013年的“年度女主播”引發(fā)這家秀場兩家著名土豪會社的戰(zhàn)斗，兩個“家族”相互斗刷，你死我活，一輪24小時就投入200萬以上人民幣。

然而轉過一年，這兩家會社式微了。秀場中的很多老板都在傳，會社背后的金主之一從事煤炭生意，礦上出了事故，破產了。另一個是曾經的山西首富，“我們習主席這次不是整體都搞得蠻那個的嘛，”霸道分析，“這些關系網一掃的話，可能都會受影響”。

會社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每次出財報的前期，這家秀場官方都會組織一些大型活動，只消幾天就能讓營收驟升。

殘哥曾幻想和蚊子一起吃頓飯，但明確表示不會找秀場主播做女朋友?！坝袝r候想想挺可怕的，可能真的會陷進去，”但是，“蚊子的魅力太大了，太大了。”他又一次充好值，坐到了電腦前。

“做主播最多紅不過三年，秀場里談感情太虛幻。”

愛情

接受《人物》記者采訪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某秀場高管總結，依附在秀場世界里的男男女女—從女主播到會社老板，從屌絲到土豪—他們全部具有秀場的典型用戶特征：二三線城市的小鎮(zhèn)青年，社交場所單調，娛樂方式有限，用網絡寄托青春期的幻想，享受群體性的狂歡。“中國城市化快速發(fā)展的過程當中，大量城鎮(zhèn)青年線下娛樂方式相對很少，文化生活相對比較單調。秀場是一個應運而生的平臺，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有我們這樣子的一個巨大的流量和平臺資源。”

早年，大多語音軟件只是為服務游戲玩家在游戲過程中互相喊話，變化出現(xiàn)在虛擬禮物被明碼標價后，女主播靠禮物賺錢，游客有等級之分，一些以金主為幕后支撐的土豪型會社開始大量進駐，“都是錢，我得給他們（管理員）發(fā)工資，歌手排一曲多少錢，現(xiàn)在都這種模式了?！卑缘勒f，“很多會社一進去就花好幾百萬，幾千萬?！?/p>

“會社已經進入了商業(yè)化模式?！痹趶V州郊區(qū)熱烘烘、亂糟糟的深夜，霸道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參透了世事，又透著隱隱的野心和欲望，“就跟現(xiàn)在社會上所有的生活圈、交際圈一樣，上面有利益的、有感情的，都在這個上面，人性化的這些東西能表現(xiàn)出來?！?/p>

他有時會用一種千帆過盡的口吻提醒手下的女孩們，“做主播最多紅不過3年，秀場里談感情太虛幻”，“要播就好好播，多掙點錢，完事以后自己該做啥就做點啥”。

秀場上有真感情嗎？霸道說，他曾經信過。

他曾經喜歡上朋友會社里的一個女孩，一個只有幾百人氣的小主播，霸道試探問，能不能不做了？“我就是玩啊，我又不干嗎?！惫媚锊辉敢?。于是霸道集中手上所有的資源把女孩的人氣迅速從幾百漲到了7000。直到有一天，有人私下告訴霸道，女孩跟直播間一個土豪單獨出去玩了。提起這件事，他一臉黯然，“其實跟主播談感情是蠻累的……她長期就處于這種被太多人喜歡的狀態(tài)下。”

近一段日子，霸道在為新一輪的主播招募忙碌。之前下屬招來的女孩表現(xiàn)寥寥，這一回，他親自上陣。秀場官方向他推薦了一個女孩，視頻窗口中，女孩的臉很白凈，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身體和著旋律微微律動。

“這個怎么樣，你要不要？”招募專員在對話框里問他。

“幾分？”

“3.6?！边@是官方的評分，滿分5分，3.5是及格線。霸道指著視頻，帶著審視一件商品的神情向記者仔細點評：這個女孩唱歌還是可以的，可惜臉蛋不夠漂亮，妝化得不好……不過第一次開視頻就知道跟著音樂動一動，沒有干巴巴坐在那兒，可見互動潛質還是有。

“1?！彼杆僮龀隽伺袛唷！?”是秀場專屬的網絡語匯，代表“是”、“好”一類肯定意義。

對方發(fā)了個笑臉，又截了一串名字過來，說是今天招到比較好的，如果能打包全收就快點派下屬去秀場總部領人。

每天都有新人源源不斷涌進這個虛擬世界。最多一天，霸道的公司簽了十幾個主播，新來的女孩們相互推擠著，趴在玻璃門外偷看正在工作的前輩：哇，好漂亮，哇，就好像真的明星一樣啊。

她們尚不清楚即將踏入一個望不到盡頭的戰(zhàn)場：總有女孩比你人氣更高，賺得更多，直播間的土豪更有錢，哪怕像蚊子這樣的當紅頭牌最近也常感到筋疲力盡。

不直播的時候，蚊子偶爾經過公司那條排著19個直播小屋的長長走廊，沒有背景音樂的各種聲音擰在一起撞擊她的耳膜，主播們扭動的背影透過玻璃門若隱若現(xiàn)。有那么一些瞬間，她覺得這場景很荒誕。“一群主播在那里自言自語，就是很傻啊，”她說，“但是我知道，我也是她們其中的一個?！?/p>

她用不存在的愛情消解迷茫、困惑。她告訴記者，自己曾經瘋狂愛過一個男孩，很高很帥，但沒多少錢，如果3年內再出現(xiàn)一個帶給她這樣感覺的男人，就立刻退出這行。當問及最初選擇做秀場主播的理由時，蚊子給出了整個采訪過程中最篤定的答案：“收入比較可觀?！?/p>

有一天結束直播，蚊子撞見一個新來的女孩，素白著臉，戴黑色美瞳，“哎，你的眼睛好像沈曼啊，”蚊子仔細端詳一番，“真的好像，你是沈曼的妹妹嗎？”

女孩露出微微迷茫的神情，禮貌地笑了一下。這是她第一天入行，還不知道沈曼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