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犧牲與精進
段奕宏演員
如何通過決心和犧牲逼自己精進?
段奕宏是在一個會議室接受采訪的,會議室的桌子很寬,交流到對自己有啟發(fā)的話題時,他的表情會變得認(rèn)真,坐在對面的身體從寬桌子的另一邊誠懇地往前湊,讓人一下子感受到了他在重視。
《烈日灼心》的攝影師羅攀有過和人物記者類似的體驗。羅攀記得段奕宏看完成片后,特別告訴他,你幫了我很多,這讓羅攀意外。很多演員也和攝影師表示他的攝影讓整個電影提高,但他們從沒單獨說過“你把我拍得如何如何”,段奕宏是唯一主動強調(diào)他對自己有重要價值的演員。
拍《烈日灼心》前,要演刑警的段奕宏去廈門派出所體驗生活。第一個帶他的一位市十佳警察,非常有職業(yè)成就感,恨不得“你們看著,我一個小時處理10個事情”,羅攀回憶,他印象中段奕宏對他卻沒太大感覺,那種只有展示和觀看,沒有真正交流的關(guān)系不是他想要的。
有一次,他們得到報警,有個農(nóng)民工想從大約19層的樓頂往下跳,到的時候,農(nóng)民工光著膀子,抱著一個柱子一直哭,十佳警察立刻開始非常熟練地勸說,但段奕宏看到這個場面一下子哭了,那是一個真正很苦難的人到了臨死階段。
因為有事,羅攀先離開了那家派出所,段奕宏后來和他提到,他最后找到了一個“沉默不語”的老刑警。那是段奕宏第一天到派出所時,每個人都和他握手、合影,大家都沖著名人而去,只有一個副所長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卻被段奕宏記住了。
43歲的段奕宏懂得交流,尤其明白人與人之間突破困難后達(dá)成融合的交流能產(chǎn)生的情感力量。副所長叫洪天寶,他決定讓他當(dāng)自己的老師。
大年初二那天,段奕宏特別等到他一人值班時敲開了他的辦公室。他帶了一條煙,“抽煙?不用,不用,抽屜一打開,全是煙,人家有煙”,段奕宏笑了,“尷尬的開始,找話的開始”。段奕宏沒有放棄,他告訴對方自己要演一個民警,他想把這個角色演好,希望得到幫助,又和他講自己的家庭、職業(yè),讓他了解自己。
洪天寶一開始覺得演員來體驗生活就是為了作秀,口子慢慢撕開正是當(dāng)他聽到段奕宏主動說自己想要學(xué)習(xí)時,“人都喜歡被別人認(rèn)可”,洪天寶說。兩人漸漸無話不談。
段奕宏喜歡在做事前先給自己設(shè)立一個帶有一些困難的目標(biāo),“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就是我?guī)в心康男院腿蝿?wù)性去接近人的時候,反而有一種強的建立。”段奕宏說,在這種目的性和任務(wù)性下,他會給自己樹立決心,然后“不計后果去做”。有時為了讓自己做得更好,他還會選擇主動犧牲。體驗刑警生活時正好是過年,段奕宏為此犧牲的是和父母的團聚,這不斷提醒他要把自己逼到最好,對犧牲“有個交代”。
在這種全力付出下,段奕宏希望合作的導(dǎo)演也是對自己高要求的。羅攀和段奕宏合作過另一部電影,那次合作中,他明顯看到段奕宏悵然若失,“因為他覺得導(dǎo)演沒有給他提什么要求”,羅攀說。段奕宏走進片場時,羅攀能感到他準(zhǔn)備了很多,好像在心里默默說,導(dǎo)演,你想要我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都可以給你。但他想像一個巨大的泉眼向外噴射,最后卻沒找到出口。
“我是永遠(yuǎn)不滿足,你只要能提出來更好,我都愿意去嘗試,無論幾十遍,因為你知道,最后剪出來一定會有一個最清楚的……我反而不受累于這種幾十條,只要你有時間,你有這樣的心力,你愿意配合,因為我愿意成全最好的一個狀態(tài)。”段奕宏說,“但是很多導(dǎo)演不給你這樣的機會,一條,‘啊,好,過,挺好,下一條’,都是這樣匆匆忙忙的?!?/p>
在少年時代,段奕宏就表現(xiàn)出了強大的決心。為上中戲,他考了3年,“就是死磕,變著各種方法來欺騙自己,欺騙家人……一次次給自己這種所謂的希望”。進學(xué)校后,張逢蚨是他所在的表演系的教學(xué)秘書,他始終記得段奕宏的低調(diào)、不張揚,一個人把學(xué)校墻頭、房頂各個地方當(dāng)做室外劇練習(xí)場地。在張逢蚨印象中,他和那些剛?cè)雽W(xué)的學(xué)生都不一樣,但這反倒引起老師們的注意。段奕宏上中戲時編劇史航已經(jīng)留校當(dāng)了圖書館老師,史航描述當(dāng)時的段奕宏是一個“一直在給自己偷偷上發(fā)條的玩具狗或者玩具兔子”,因為他總是不斷地給自己提要求,“只要有機會,就再增加一點難度”。
段奕宏迷戀人和人之間深刻的感情交融,也享受在他的努力下,人們達(dá)到完美關(guān)系的時刻?!读胰兆菩摹返膶?dǎo)演曹保平到廈門,段奕宏要他必須來請他體驗生活的派出所的人吃飯,派出所的人“都來了”,段奕宏得意地說。喝大后,陪段奕宏來過年的愛人問了一句:老段,2013年到了,有啥祈福愿望,他說了4個字,國泰民安。“我第二天看我都傻了,我怎么能說出‘國泰民安’這4個字?!焙髞硭靼?,他是相信了這群人。在完全相信和感動時,人難免會說些大詞。
段奕宏把他對人和人之間情感的珍視歸結(jié)為父母給他的豐沛的愛。但中戲畢業(yè)后,一年恨不得10個月都在外面拍戲的他曾有段時間忽略了這種愛。直到有一次,他把父母接到北京共處了8個月,他們離開后,他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不愿碰父親離開前用過的杯子、母親和他聊天時坐的椅子,他發(fā)現(xiàn)他不愿意承認(rèn)他們已經(jīng)離去,希望一切保持原樣。突然失聲痛哭,“第一次感覺到我要失去親人?!倍无群暾f。
此后,失去和生命中的不離不棄都很容易讓段奕宏落淚?!度宋铩返谝淮尾稍L段奕宏時,天津大爆炸剛發(fā)生,來的時候,他看到一條新聞,說一對夫妻到了他們已經(jīng)犧牲的兒子的消防中隊,他們?nèi)鹤釉燥埖牡胤?、操場、水房沖澡的地方,都沒有事,但來到他的寢室,聞了他還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突然失聲痛哭。段奕宏看了一眼,在車上就受不了了。
羅攀有一次和段奕宏一起去西藏,幾個拉薩朋友來請他吃飯,吃到中途,朋友說想上洗手間,結(jié)果回來推了一個蛋糕,上面有個賀卡,“那是最好的朋友,我們之間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心靈上溝通的朋友”,羅攀說,段奕宏看見他“和這個朋友間賀卡上的那種情感”,哭得一塌糊涂。
段奕宏有清醒的覺知,一旦覺知產(chǎn)生,他也有不顧一切讓內(nèi)心和行為追隨它的決心。嘗試過失去之痛,段奕宏絕不再以工作忙碌為借口,忽略父母,“有些時候有一個點你觸痛了以后,你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渴望什么,(但)渴望不行啊,我們要變成給予別人也渴望這樣的事情,能做這樣的事情?!倍无群暾f,“我不愿意給自己造成遺憾?!?/p>
那夜打開僵局聊完后,段奕宏把洪天寶當(dāng)哥們相待,《烈日灼心》拍攝時,西安的朋友來廈門探班,沒時間照顧,段奕宏就請洪天寶幫忙招呼,從不客套。洪天寶也慢慢打開自己,今年2月14日,他和女朋友第一次進咖啡館,想到發(fā)微信分享的人是段奕宏,“‘老段,我跟我女朋友進咖啡館(了)’,‘啪’拍一照片,我說牛逼?!倍无群昊貞洝?/p>
“我覺得人的相識就是緣分”,“如果沒有這種主動的選擇,也許就錯過了”。洪天寶告訴《人物》記者,這是他從段奕宏對他的友誼中感受到的,他很認(rèn)可段奕宏的主動付出。認(rèn)為正是段奕宏這種單純、不計算地對人的好,讓他找回了從小玩到大的哥們之間才產(chǎn)生過的感情。那段時間洪天寶剛從刑偵大隊調(diào)到派出所,對20年刑偵生涯的結(jié)束依依不舍,“剛好他來和我談有關(guān)刑偵的事,那種感覺很親切?!焙樘鞂毟锌卣f。
《烈日灼心》上映前,到廈門點映,兩人感情已經(jīng)非常深。段奕宏特別請了派出所所有人去看點映,看完后,請他們吃飯,給每一個人敬酒。段奕宏又和所有人回到派出所,看望因值班沒有去的正所長,陪他聊天喝茶。走的時候所有民警都出來送段奕宏上車,看到段奕宏的背影,洪天寶眼圈一紅,他意識到電影已經(jīng)拍完,段奕宏不會再常來廈門,段奕宏一回頭正好看到了低著頭的洪天寶,他心里一陣難受,一上車就低頭發(fā)信息給他,我們下一場喝茶去,沒事兒的話我叫人接你啊。好好好,我等你。洪天寶立刻回。
段奕宏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xué)院,那是一個沿襲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劇體系”的藝術(shù)院校,它的基本特征在于強調(diào)生活是藝術(shù)的源泉,又被稱為“體驗派”。所謂體驗,也就是指對生活的體驗。
段奕宏嚴(yán)格遵守了母校對自己的訓(xùn)誡,他崇拜的是斯琴高娃、陳道明這類老派表演藝術(shù)家。在浮躁的電影圈,已經(jīng)很少有演員愿意體驗生活,但段奕宏一直堅持至今。他在學(xué)校里就懂得如何運用介紹信去那些日常生活中很難有機會去的地方。張逢蚨記得段奕宏每次來找他開介紹信時偏執(zhí)認(rèn)真的樣子,印象深刻的共有兩次,一次是去盲校,一次是去安定精神病醫(yī)院。別的同學(xué)也為此找過張逢蚨,但他們只會草草去個一兩天,或者走一下過場,段奕宏會一直待兩周甚至一個月,“天天跟病人一塊吃、住”,“他就是想了解安定醫(yī)院的那些精神有一些病的人的生活?!睆埛牝墩f,別的同學(xué)去的都是公園、娛樂場所,但段奕宏去的都是非常態(tài)的地方,“他不光是花前月下的那種人物”。
在段奕宏看來,塑造角色時,演員很容易被以往的經(jīng)典形象和社會既定看法綁架,比如警察和犯人之間就是一種貓抓老鼠的簡單關(guān)系。段奕宏不想讓這種“沒動過自己大腦,沒動過自己的心”的固有印象操控他的表演。在這時,體驗生活幫助他突破。
洪天寶也總覺得以前的警匪片很假,審訊犯人時,警察會警告對方,你要老實交代,其實在現(xiàn)實中,“這種很生硬的東西是不好使的”。
段奕宏在《烈日灼心》中的對手是滅門案當(dāng)事人鄧超,洪天寶告訴段奕宏,警察在提審殺人犯時特別要有足夠的耐心,不能強硬,不然他們會覺得我交代了也得死,不如不交代。
和搶劫犯不同的是,除了變態(tài)殺人犯,殺人犯很多是情緒一時控制不住,因不得已的原因走上絕路,而非窮兇極惡。當(dāng)情緒恢復(fù)時,他們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兩樣。洪天寶在和他們交談時,感到的常常是可憐。在面對殺人犯時,警察更多要做的是幫他們把心里的石頭卸下來,讓他們恢復(fù)到正常的狀態(tài),他們也就什么都愿意說,甚至交代完,還會感謝警察,把警察看做自己的擺渡人。這也是很多刑警和殺人犯之間常會成為朋友的原因,洪天寶有時再在看守所見到他們,還會遞上一根煙,噓寒問暖地問對方在里面怎么樣,正是在警察和殺人犯間這種“人與人之間情愫瞬間的可能性和成立感”給了段奕宏啟發(fā)。
在曹保平的電影里,每個人都像是活在自己執(zhí)拗的目的里,在和其他人與世界發(fā)生沖撞,在失敗后,產(chǎn)生一種巨大孤獨和脆弱,“我覺得我的故事里人物都很硬朗,都很脆”。曹保平對《人物》記者這么描述他的角色性格,在這種硬朗背后,電影里的每個人本質(zhì)上都是無法相互理解的。但羅攀認(rèn)為,段奕宏在《烈日灼心》中的表演卻改變了這種單一性格下的單一人物,他演的不是原劇本中一門心思只想著去抓住殺人犯的警察,而是表現(xiàn)出了他對殺人犯的憐憫,在同樣渴望贖罪的鄧超面前,段奕宏除了懲罰者之外也塑造出了“神父”的一面,讓鄧超最終像是心甘情愿被他抓住,將養(yǎng)女托付給他,換取最終的救贖。《烈日灼心》上映后,洪天寶主動把電影推薦給了他的好友、同學(xué)、同事,讓他們都去看這個電影,他認(rèn)為段奕宏在讓觀眾真正了解這個職業(yè)。
在段奕宏的表演里,羅攀說自己看到了一種讓人難忘的多面性,同時“非常的敏感、非常的真摯、非常的富有情感”。
在劇組有個習(xí)慣,早殺青的演員離開前要請還在組里的主創(chuàng)吃飯,即便有過不愉快,大家在這時也會出于面子去捧場,情深誼長地感謝先走的人在這段時間的付出,面對面喝著酒,難免還得說一下對方在這部戲里的表演,這時難免會有很多假話。很多明星型演員還會習(xí)慣性地像對待粉絲一樣,熱絡(luò)地和每一個人握手、擁抱,讓自己看上去是個很受歡迎的人,把場面維持在其樂融融里。
在羅攀的記憶里,這種場面總和段奕宏無關(guān),他從來不知道段奕宏是什么時候離開劇組的,沒有那些“特別隆重的告別”。拍完《烈日灼心》后,他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看見段奕宏,也本能地不想和他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熟悉了他在電影中的樣子了?!绷_攀說,這個樣子太完美,他想完整記在心里,不被他生活中的形象打擾,“除非我又拍了另一部電影,也是他演的,他才可以轉(zhuǎn)變過來?!?/p>
段奕宏自認(rèn)敏感而害羞,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武亞軍形容剛?cè)胄5亩无群旰同F(xiàn)在一樣,“很含蓄,很內(nèi)斂,看著這個人就很安全”,“沒有完完全全地像其他的同年齡的孩子(那種)哈哈大笑”,“他那個笑基本上都是很收著的,但是你能看出他很開心”。在樓道里從不大聲喊,走路都是溜著邊就過去了,默默照顧同學(xué),對老師執(zhí)弟子禮。
讓這樣一個生性被動的人變得主動來自一次絕境時的付出。2006年出演《士兵突擊》是段奕宏為大眾所知的開始。這部電視劇收視率長紅,橫掃當(dāng)年的飛天獎、金鷹獎、白玉蘭獎。
3年后,原班人馬又去云南拍《我的團長我的團》,在段奕宏印象中,那是一次功利之旅,第一次大獲成功后,每個人都帶上了一種“功和名利的態(tài)度、心思”。但命運把所有人打到絕望之境,《我的團長我的團》在拍戲現(xiàn)場接連發(fā)生兩次重大事故,一次是煙火師被炸死,一次是橋梁坍塌,上百人被壓在了下面。
看望病人時,段奕宏看到了招待所里遇到過的一個女孩。前一天,女孩聽說有人來拍戲,興致勃勃地要求當(dāng)群眾演員,第二天,她被壓在了橋梁下面,腰椎斷裂,從此癱瘓,躺在病床上的她抓著段奕宏的手,不知道命運為什么會是這樣,段奕宏至今難忘她絕望的眼神。女孩長頭發(fā),很漂亮,孩子只有3歲。
兩次災(zāi)難后,恐懼蔓延在每個人的心里。段奕宏也非常糾結(jié),不知走還是留。讓他做出決定的是導(dǎo)演康洪雷??岛槔啄菚r已經(jīng)八天八夜沒有睡覺,呆坐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段奕宏感受到了康洪雷的絕望,一陣心疼,他決定要努力讓這部戲拍下去。
他先是和5個主演表態(tài)自己愿意留下來,試圖在一個封閉的屋子里說服他們。獲得支持之后,段奕宏告訴主演們明天都要微笑面對劇組其他人,一起感動他們,勸服他們。當(dāng)通過努力讓所有人最后都留下來時,段奕宏說自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信心,“那個時候的經(jīng)歷對我后面的所有的東西是有直接的影響,”段奕宏在采訪最后告訴《人物》記者,“就是我面對再艱苦的環(huán)境,我依然會屹立不倒,因為我已經(jīng)有過一次在廢墟上建立自己的一個信心和希望。”
段奕宏說,也是從那之后,自己第一次明白了主觀能動性的強大,明白成全一件事情需要主動的胸懷、犧牲和絕對的努力。再面對參差不齊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再一味抱怨,而是先把自己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