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楊 采訪|錢楊 張弘 孫穆田 編輯|趙涵漠 攝影|劉云志
洞穿宇宙的秘密之后
文|錢楊 采訪|錢楊 張弘 孫穆田 編輯|趙涵漠 攝影|劉云志
科學家楊振寧
當人生邁入第93個年頭,楊振寧仍舊相信要服膺自然,人的智力有限,世界美妙的結(jié)構(gòu)無限。
你聽過的最好的人生建議是什么?
盡早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然后盡量地培植這個興趣,然后發(fā)展這個興趣。
人到了90歲以后,不免要回想自己的一生。對于楊振寧先生而言,沒有什么比發(fā)現(xiàn)“復雜世界的背后,有如此簡單、美麗的秩序和規(guī)律”這一事實,更妙不可言的了。
1957年,他和李政道因“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理論”分享諾貝爾物理學獎。所謂“宇稱守恒”,簡單地說,就是物理定律在最深的層次上,左邊和右邊是沒有區(qū)別的。長久以來在沒有實驗證據(jù)的情況下,物理學家們都相信弱作用中宇稱守恒。楊振寧和李政道提出,這可能是不對的,需要進行驗證。當他們的猜想被物理學家吳健雄半年后的實驗證實,當時的物理學界受到了極大震撼,以至于有人慨嘆“整個物理學基礎(chǔ)都動搖了”。
在電話那頭聽到吳健雄說出實驗結(jié)果的瞬間,楊振寧感覺自己“看見了宇宙一個很深奧的秘密”。那種感覺里混雜著震撼、驚奇與恐懼,用他的話來說—“仿佛看到了凡人不該看到的東西”。
這種感受只為極少數(shù)最卓越的科學家共享。比如,19世紀中葉,發(fā)現(xiàn)光是一種電磁波,并寫下控制光的4行簡潔方程的麥克斯韋。再比如,1953年用分子生物學的結(jié)構(gòu)解釋了遺傳的沃森和克里克。
楊振寧無疑是他們的同路人。他好奇并揣摩這些偉大的心靈在“那個瞬間”所經(jīng)歷的。作為一個虔誠的教徒,Maxwell在發(fā)現(xiàn)光就是電磁波時,是否曾向上帝祈禱,原諒他“泄露天機”?楊振寧傾向于相信,Watson和Crick在《雙螺旋》論文結(jié)尾寫下“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分子結(jié)構(gòu)可能就是生物遺傳的最終秘密”一句時,兩人一定心潮澎湃。
“如果說年紀大了以后,會有宗教感,我想我現(xiàn)在很了解這一點?!北本?月的一個早上,清華園的高等研究所辦公室里,93歲的楊振寧說,“那種感受就跟走到了大教堂里頭,有一種畏懼感是一類的。”
宗教感往往在他思索世界基本結(jié)構(gòu)的時候降臨?!耙驗榫筒欢?,”他微微皺眉,“怎么能夠用這么極度簡單的方程式控制著整個世界這么復雜的結(jié)構(gòu)。”
“這是一個非常神秘、非常美的事情,年紀越大,就越對這個美產(chǎn)生一種佩服、尊敬,甚至于害怕的感覺?!?/p>
他時時與由此而生的“警覺感”相伴。他說,一個天主教徒在向牧師坦白后,可能會獲得些許安慰,但他不是?!傲私獾搅耸澜绲慕Y(jié)構(gòu)是這么樣的美,這么樣的powerful(有力量),當然不可避免地覺得還有更高層的(智慧)控制著整個世界。用基督教講是上帝,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頭,叫它造化或自然?!?/p>
“我不覺得有一個像人一樣的上帝。”他說,“但你要我再講下去呢,就有了問題,說這智慧是哪兒來的?!彼ζ饋?,搖搖頭,示意討論最好到此為止—“這是一個沒法回答的問題。”
采訪這天,楊振寧穿著深色的西裝褲和圓領(lǐng)的米色羊毛衫,舉止自然隨意。他精神很好,眼睛不似年輕時那樣大而突出,卻明亮有神采。
他右耳戴著透明的助聽器,為了聽清問題,身體保持微微前傾。他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老友、中國固體和半導體物理學奠基人黃昆曾說他,“對朋友、人情都照顧得很好,是一個最正常的天才?!痹诮邮懿稍L一事上,他表現(xiàn)得熱情慷慨,對記者提出的每個問題都興致盎然?;卮饡r,他語速緩慢沉穩(wěn),句子說出口時都已處理得簡潔利落,不落冗余。
這令人聯(lián)想起他作為理論物理學家的研究風格。在總結(jié)自己的風格時,楊振寧同時提到了20世紀最重要的兩位物理學家海森堡與狄拉克。他說前者的文章中有非常重要東西的同時,“也有很多噪音”。后者卻“秋水文章不染塵”,干凈得不帶一點渣滓。
他形容狄拉克的詞匯完全適用于他本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是走狄拉克這條路,不是走海森堡那條路的。”
他的科學工作被公認為具有深邃、優(yōu)美的數(shù)學風格。他常常引用跟數(shù)學有密切關(guān)系的觀念去解決理論物理工作中的難題,并且一再得到驚奇發(fā)現(xiàn):解釋客觀宇宙現(xiàn)象的物理理論,竟然和數(shù)學中的純粹邏輯觀念相互吻合。跟他大多數(shù)同事對數(shù)學采取實用主義態(tài)度不同,也許是因為身為數(shù)學博士的父親的影響,他自己對數(shù)學“有更多的欣賞”。
他曾寫道,“我欣賞數(shù)學家的價值判斷,我崇尚數(shù)學的美和力量:既有戰(zhàn)術(shù)操縱上的機智和復雜,也有戰(zhàn)略行動上的激動人心的掃蕩。而且,當然,奇跡中的奇跡,數(shù)學中一些概念竟提供了主宰物理宇宙的基本結(jié)構(gòu)!”
物理學家戴森在石溪為楊振寧退休所舉行的學術(shù)討論會上說:“楊振寧對數(shù)學的美妙的品位照耀著他所有的工作。它使他的不是那么重要的工作成為精致的藝術(shù)品,使他的深奧的推測成為杰作?!币彩沟盟皩τ谧匀簧衩氐慕Y(jié)構(gòu)比別人看得更深遠一些”。
戴森認為,楊振寧是繼愛因斯坦和狄拉克之后,為20世紀物理學樹立風格的一代大師。
“楊-米爾斯規(guī)范場理論”、“宇稱不守恒定律”與“楊-巴克斯特方程”被公認為楊振寧的工作中達到世紀水平的3項成就。
“宇稱不守恒定律”讓他在34歲時與李政道分享了諾貝爾物理學獎。規(guī)范場理論被認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美國華裔科學家、斯坦福大學物理系教授張首晟是楊振寧的學生,他被后者評價為“獲得諾貝爾獎只是時間問題”。張首晟在郵件中告訴《人物》,“理論物理學家們都深信,真與美在最高的境界是統(tǒng)一的。愛因斯坦的E=MC2,麥克斯韋的方程,像美麗簡潔的詩句描寫宇宙的奧秘。楊振寧的Yang—Mills方程(即規(guī)范場理論)也一樣達到了至美的境界?!?/p>
1994年,美國富蘭克林學會向楊振寧頒授“鮑爾獎”,頒獎詞中說,規(guī)范場所建立的理論模型,“足以和牛頓、麥克斯韋及愛因斯坦的工作相提并論?!边@項在1954年提出的理論,至今影響深遠,確立了楊振寧一代物理大師的地位。
你最懷念哪個年代?
我在普林斯頓前后17年,去的時候是一個博士后,1949年,離開的時候是1966年,這17年是我一生的研究工作最成功的時代。
楊振寧總結(jié)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貢獻時卻不是從科學成就出發(fā),包括最引人注目的諾貝爾獎,他曾說,“我得諾獎最大的作用,就是改變了長久以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
如今,他回顧自己說這句話的語境,“是我整個人感情上的,對整個世界的局勢跟我自己在這個局勢里頭的位置的一個總結(jié)”。他提到獲得諾貝爾獎后發(fā)生的一件事。1960年,他攜今已去世的第一任妻子杜致禮去巴西訪問,200多位華僑打著旗子到機場迎接他們。楊振寧詫異于與他們素不相識,卻有如此大的熱情?!斑@個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使得我覺得我得到諾貝爾獎這件事情它的意義不是我個人的意義,是整個華人的意義?!?/p>
他對《人物》說,“再過一百年,假若還有人要想問楊振寧他一生的意義是什么,那我想這是最重要的意義。”
1971年,去國26年的楊振寧,以美國公民身份第一次訪問中國,時任國務(wù)院總理周恩來設(shè)宴招待。此后,他幾乎每年回國訪問,并持續(xù)受到中國官方高規(guī)格禮遇,成為歷屆中國政府最高領(lǐng)導人的座上賓,國內(nèi)媒體稱頌他的科學工作是“對祖國的偉大貢獻”。
2004年,楊振寧回中國定居。在公共場合的發(fā)言中,他常常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愛國情懷。這讓他遭遇了“維護政權(quán),替政府說話”的指責。人們認為他對當下體制批評太少,而“維護”太多。對于這一批評,楊振寧并不同意,他認為人們沒有足夠理解他。
2011年6月,他曾在“邵逸夫獎”評審委員會上被問及民主與科學的關(guān)系,他回答,“在合適的情形之下,一個腦筋清楚、做事果斷而有遠見的、不那么民主的政治,把科技推上去的本領(lǐng)更大,因為它有效率?!?/p>
“他對新興中國是抱有很大的希望,很大的敬意吧。所以他比我們一般人更注意維護這個新興國家的榮譽和一些政策?!薄稐钫駥巶鳌纷髡摺⑷A中科技大學物理系退休教授楊建鄴說,“他是非常重視,很愛護,很維護?!?/p>
他曾在“文革”期間回國訪問,不可避免地去了當時幾個著名的樣板地點,比如山西大寨的紅星公社,也見到了陳永貴之類的人物。他認定新中國一片欣欣向榮,并在此后發(fā)表了一些對新中國當時的面貌過于天真、樂觀的看法。多年后,楊振寧對當年言論失察作過反?。骸拔夷菚r沒有了解‘文革’的真相,我承認我是蹩腳的新聞記者?!钡苍噲D從愛國情緒的角度給出合理解釋—“請注意我不是以一個新聞記者的身份或心情去中國的。”
楊振寧總是提醒人們注意他生活的那個年代—“你不知道1920年代我出生的時候,中國是個什么樣子?!彼f,從新中國成立以來,不管其間發(fā)生了多少事情,人們應(yīng)該客觀公正地“算一下總賬”—“今天13億人的生活情形,以及對前途的看法,跟我小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
兩年前,在北大的一場講座上,楊振寧在談及中國未來的發(fā)展前景時,秉持了他一貫的樂觀態(tài)度?!拔艺J為中國夢是會實現(xiàn)的。”他說。
在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辦公室里來回走動時,楊振寧步伐穩(wěn)健,他不需要攙扶,不需要拐杖,堅持自己拎包,并且不需要他人遷就自己放慢步伐。他不近視、不老花、牙齒堅固。記憶力驚人,能清楚說出很多微小事件的年份。據(jù)他的朋友轉(zhuǎn)述他妻子翁帆的說法,楊振寧每天可以睡長達10個鐘頭—對于一個93歲的老人來說,以上每件事都堪稱奇跡。
自從他進入老年,人們就密切關(guān)注著這位最重要科學家的身心狀態(tài),并不斷為其活力程度驚嘆。70歲時,他曾在一次講座結(jié)束后,令人目瞪口呆地從一個大約半米高的臺階上輕盈敏捷地跳下來。
2010年在澳大利亞參加一個學術(shù)會議時,一行人在小島的公園里散步。中國科學院武漢物理與數(shù)學研究所研究員管習文記得,當時88歲的楊振寧走得非???,以至于所有人都不得不調(diào)整步伐跟上他。
即使幾年前,在學術(shù)上他依然能夠保持高度專注和敏銳。2010年前后,楊振寧曾邀請馬中騏和管習文合作一個課題。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馬中騏以為楊振寧只會指個方向,具體的工作讓年輕人做。結(jié)果全非如此,“楊先生都是親自算的,過兩天他就一個算稿寄過來了,過兩天一個算稿寄過來了,說明他是全力以赴的。”
就像發(fā)現(xiàn)與既有認識相悖的宇宙定理時,研究者必須服膺自然一樣,楊振寧也在認識并適應(yīng)人會衰老的鐵律。90歲是一個明顯的分水嶺。90歲以前,他覺得自己跟60歲時變化無幾。之后,事情不同了。身體上的小毛病在提醒他。晚上如果被子沒蓋好,著了一點涼,第二天頭就一直痛。周身痛也出現(xiàn)了。
一天只能打起精神參加一個活動,多了撐不住。寫文章專注20分鐘就累了,得站起來飲點水。他感嘆,“不能跟20、30歲的年輕人,來競爭做沖鋒陷陣的數(shù)學或物理的前沿研究了?!?/p>
采訪時間接近一小時,看得出他有些累了,“我現(xiàn)在準許你問最后一個問題?!彼χf。
當聽到“人最終能否參透宇宙的終極奧秘”的問題時,楊振寧露出了高興的神色,他說這兩天他正在對這個問題做新的考慮。
第一次面對這個問題是在半個多世紀以前。1961年,麻省理工學院100年紀念活動,楊振寧曾跟另一位諾貝爾物理獎得主費曼在名為“物理學的未來”的研討會上,公開辯論過這個問題。
兩人觀點針鋒相對,費曼認為世界美妙的結(jié)構(gòu)有盡頭,人類終將參透所有奧秘。而楊振寧認為人的智力有限,世界美妙的結(jié)構(gòu)無限。“用有限的來去了解無限的,那當然不可能完全了解?!彼f。54年過去了,費曼也已去世27年。“你要問我,今天我是怎么想,”他停頓了一會兒,帶著孩子般得意的神情壓低聲音,宣布了他“重新考慮”的結(jié)果—“我還是覺得我是對的”。
你最希望看到這個世界/國家的一點改變?
我曾說,我青少年時代:“成長于此似無止盡的長夜中”。老年時代: “幸運地,中華民族終于走完了這個長夜,看見了曙光”,今天, 我希望翁帆能替我看到天大亮。
年紀越大,就越對這個美產(chǎn)生一種佩服、尊敬,甚至于害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