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鋼

大頭做生意，可以說，狡兔三窟：定居天涯島，立足成都，又在武漢設個支點。十余年間，每個月都在武漢盤桓一周，一段時間內主要精力用于開發(fā)中小學輔助教材，又掙了一筆錢。稍后，卻輕松考上南京大學的歷史學博士，做學問絲毫不馬虎。2006年元月，約莫六七號，大頭竄來武漢，找見達度，神秘兮兮地說：

“終于輕松了。后天，我們跑一趟鐘祥?！?/p>

“又去幫你推廣中小學地方志愛國教材？”

“不，這回是我陪你?！?/p>

達度凝視童年伙伴。

“到底什么事？”

“別緊張，達教授，天寒地凍的，沒人逼你上青樓，我說的是一件你感興趣的好事?！贝箢^調侃，爾后正色道：“最近，湖北文物局發(fā)掘了明靖王墓，地點在鐘祥三岔河，明天開膛，老同學錢坤在工地當副領隊，他知道你迷戀考古，昨天打電話，邀請你我去現(xiàn)場走一趟。你要是忙，我們過一夜就回。靖王墓，你知道的，非同尋常，機會難得啊?！?/p>

達度眼睛一亮，旋即又現(xiàn)出猶豫之色。大頭也不催促，徑直走向廚房，嚷道：“有吃的嗎？我還餓著呢?！?/p>

“冰箱里有排骨湯，下面是土雞蛋，你自己煮點面。下午有場重要演講，我要理一理提綱，馬上完。你先弄吃的，待會兒細聊。去鐘祥的事，我再考慮一會兒?！?/p>

達度猶豫事出有因，學期即將結束，一堆作業(yè)還沒改完，還要出兩套考題。更重要的是，學校馬上要發(fā)年終獎，身為一院之長，他得四下活動，求爹爹告奶奶，為全院幾百號人多撈點實惠?？诖土?，做起事來才順暢。

然而，靖王墓又是超大的誘惑。塋冢里陪葬了世間罕見的愛情，與測字也沾了點邊。墓主朱棟是朱元璋的第二十四子，封郢王，謚號靖。郢王于1414年病逝，時年27歲。一個月后，王妃郭氏為了陪伴亡夫也自盡身亡，朝廷為此落下滾燙的淚，“聞而賢之，恤典加厚。”簡單八個字，落到一時一地不知包裹多少動人的故事。郭氏的祖父郭山甫是一位破字高手，當年朱元璋帶兵經(jīng)過他家，寫了個“音”，求測未來，郭山甫見了字，一愣，抬頭端詳朱元帥，而后，正了衣冠，俯身三叩，解曰：“音”上見“帝”王之頭，下托太陽而立，元帥您日后一定會坐龍椅。隨后，讓兩個兒子跟從朱元璋打天下，為創(chuàng)建大明王朝立下汗馬功勞，郭氏家族也享盡榮華富貴，郭山甫的孫女嫁給了朱元璋的兒子朱棟。

躊躇再三，達度毅然定奪：去！大頭笑了笑：“知爾者，大頭也，我就知道你抗拒不了愛情和測字的聯(lián)合誘惑。為你著想，這一次，不自駕，我們坐特快，火車上三小時還能干點活。后天是周五，小住一天，不會影響你跑官要錢?！?/p>

猛然想到什么，達度補充道：“聽說你對符號學的熱戀又從格雷馬斯回到羅蘭·巴特，而且，對測字與符號學做了比較研究。好路子，這也是我近年的興趣點。我托法國朋友買了一套剛出的法文版《巴特全集》，提前送你做生日禮物，我才看了《情人絮語》，挺有意思的?！?/p>

“謝了，謝了。談不上研究，只是讀了幾本書，發(fā)了兩篇文章。我的博士論文也借鑒了符號學的方法，前天終于完稿，預計今年6月答辯?！?/p>

“難怪你左一個輕松，右一個舒坦，恭喜，恭喜！”

大頭翻著《巴特全集》，愛不釋手，喃喃道：“巴特看問題別出心裁，是法國近百年罕見的天才學者，與?？?、德里達一道，在國際上享有盛名。我接觸符號學有些年頭，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我認識一位酷愛巴特的法國書商。某日閑談，書商問我：你們中國人現(xiàn)在熱衷什么？我自豪回答：我們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行動，上下一心搞改革。在我眼里，‘統(tǒng)一思想’是個褒義詞。法國書商卻說：如果全中國十幾億人都一個想法，慣用同一種思維模式，那可是一件令人擔憂的事啊！我聽了一愣，細細想想，覺著有道理，這里用了符號學的視角，‘文革’不也是思想禁錮的惡果嗎？從此，我對符號學產(chǎn)生了興趣?！?/p>

“讀過這套書，你可以開天眼了。”

“再次感謝老兄的厚誼。”

聊過一陣，達度趕往學術報告廳，大頭回去安排行程。

第三天一大早，兩人一同上路，不到十二點便趕到現(xiàn)場?？脊殴さ厮闹?，圍了鐵絲網(wǎng)，門口有士兵把守。大頭撥個電話，錢坤立馬趕來，送上通行證，將兩人帶向地宮。

一路上，錢坤簡要介紹了出土成果。靖王墓共發(fā)掘文物四百多件，最珍奇的是六個梅瓶，其中，“青龍”和“四愛”是絕品。錢坤說：“六個瓷瓶都放在地宮，趕緊去看看，上上手?！?/p>

走進存放梅瓶的中室，達度久久撫摸，專情于“青龍”和“四愛”。迷上考古后，達度實地看過二十多個現(xiàn)場，隨同行家勤跑博物館，常常進到庫房，他上過手的國寶少說也有三百件，價值上百億。別的不說，那件青龍瓶當下的估價就是五六個億。隨州出土的編鐘他也摸過，這套鐘是無價之寶，比爾·蓋茨出兩百個億，也未見得能買到。

摸來撫去，達度悟出一個理：歷史不僅要讀，還要摸，上過手后，往事顯得實在，時光也多了定性，做起學問來心中更有底氣。此刻撫摸青花瓶，透過腥風血雨，達度感覺出大明王朝的家長里短、兒女情長。

最后，停留在后室，這里是安放靖王與郭妃棺木的地方。兩尊棺槨之間，置有兩具早已腐爛的木箱，細下觀察，達度發(fā)現(xiàn)殘腐的錦帛上留有一行依稀可辨的詩句：木末芙蓉花。這是唐朝詩人王維的名作，詩題為《辛夷塢》，全文如下：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趕緊叫來錢坤和大頭，錢坤觀摩一陣，推測道：“史書上記載，靖王朱棟是一位尊親厚友的孝賢，今日看來，他還是一位懷有仙風道骨的睿賢。王維是我國著名的禪家詩人，‘山中發(fā)紅萼，紛紛開且落’隱現(xiàn)了作者大徹大悟的境界，以此詩陪葬反襯出靖王在世時的心態(tài)。眾所周知，明成祖朱棣一如他老爹，是容不得床邊有人打鼾的，許多親屬都被他滅了，靖王與他相處卻好。墓志銘上記載，朱棣得知靖王去世后，悲痛欲絕，一連半個月沒有上朝。由此可見，沒有道禪的智慧，藩王與皇帝難以處好?！?/p>

說完，錢坤俯身細查，連連搖頭：“可惜，錦帛已完全腐化，一動就成灰，沒法挽救了，只能在此多觀瞻兩眼。”

頓了片刻，錢坤猛一揚手，叫道：章波，把二號瓶拿來。兩分鐘后，一小伙子躡手躡腳抱來一只青花瓶，瓶的底部還殘留幾段枯枝。

錢坤解釋說：“這只瓶出土時斜放在錦帛旁邊，估計當時擱在箱子上，瓶里還插了一枝花，先前，我們爭辯了半天沒有結果，現(xiàn)在看來可能是芙蓉花，應該是墓主人，或靖王，或郭妃，酷愛的花種?！?/p>

觀瞻地宮，聆聽行家解讀，達度又開了一次眼。“幸虧來了，不然，會遺憾終身的。”匆匆吃過盒飯，又在地宮流連三小時，大飽手福，所有文物幾乎摸了個遍。黃昏時，宮內清理告一段落，文物均已登記入庫，只剩收尾工作。錢坤長長舒口氣：終于可以睡個懶覺了。

“你們倆今晚別去城里了，考古隊在附近村子租了一棟小樓，房東做飯，有吃有喝。等會兒要走五六個人，有空床，晚上，我們安安心心喝點酒，好生聊一會天?！?/p>

大頭和達度都酷愛野居，異口同聲說：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晚飯早安排好了，我讓房東燒了兩只土雞，燉了一罐土灶排骨湯，外加本地特產(chǎn)盤龍肉、河水魚，都是地道的鄉(xiāng)間美味?！?/p>

回到住地，已近七點，原來的住客果然都進城慶賀去了，三層小樓內，只剩錢坤、大頭、達度和房東四個人。飯菜已備好，房東還為客人架起一個大火盆，四圍烤著土豆。窗外寒風凜冽，屋內暖融融，村莊里一片寧靜，繁星泛出清冷的微光。飯菜的口味，只有一個字：絕。若再加個字，妙絕。

達度不沾酒，一個勁喝湯，錢坤和大頭你來我往喝將起來。酒過三巡，大頭幽幽提起錦帛殘詩。

“墓中的芙蓉花，說不出的美，開在郭氏身邊，別有意味?！?/p>

錢坤接過話：“我也有同感，整座墓一共發(fā)現(xiàn)十個箱子，估計裝的絲綢字畫，其余的全都化為灰燼，就剩這么一句詩，就像大頭說的，意味深長啊。殘詩與枯枝好像在說：世間萬物皆虛幻，唯有真情經(jīng)久留長。《興都志》記載：‘王薨之逾月，妃郭氏痛哭曰：賢王舍我以去，我寡而無子，尚誰恃邪？念自幼嬪賢王待如賓友，今安忍獨生乎！乃整妝對鏡，自寫其容貌，謹托宮人掌之。云：候諸女長成識母之遺容也，遂自盡?！怪械臍埦鋵ν蹙S的詩作了超時空的注腳：當戶中沒了那個人，艷然開放的‘紅萼’也自折而落。臨死前，郭妃還描了一張自畫像，一如王維面對芙蓉寫就這首詩。愛情偉大，考古光榮?！?/p>

“對王維這句詩，法國華裔學者程抱一作了獨特解說，撩起了眾多法國人對唐詩的濃厚興趣?！边_度也摻合進來。

錢坤起了興，催道：“快說來聽聽?！?/p>

達度細說經(jīng)緯：

從“木末芙蓉花”的字句排列中，程抱一看出了開花的過程。辛夷即芙蓉花，它不同于梅、桃等樹，花兒開在枝頭的末端，形同毛筆。第一字為“木”，點明所詠之物，“木”上添一筆為“末”，宛若枝頭綻出一個花蕾?！败健绷脸霰碇参锏牟葑诸^，花已成形。“蓉”襲用草字頭，筆劃增多，恍若花瓣漸多的朵，最后完形于“花”。而且，物與人合一，五個字中均有“人”跡?！澳尽毕乱黄惨晦嘞?“人”，“末”中有人，“芙”下為“夫”，夫者，男子也?！叭亍眲t秘通人的相貌，有口有鼻子有眼睛?！盎ā敝杏小柏椤迸?，由草木（艸）與人（亻）相化而成。筆畫透出了詩中潛含的禪意：芙蓉既是自然界的花，也是物我合一的植物。今兒看了地宮的殘詩，我再追加一句，這墓中芙蓉花是靖王與郭妃合二為一的絢麗見證。

這段文字取自程抱一的《中國詩學》，作者用符號學的方法分析唐詩，在法國引起轟動，對弘揚中國文化做出了巨大貢獻。

錢坤欣然點評：“高見，高見。不過，我覺得這種符號學解讀和我們的測字很相像?？刹豢梢赃@樣說，符號學與測字息息相應，遙遙相通?！?/p>

“錢兄有眼力。我花了二十多年悟得的道理，你幾秒鐘就參破了，不愧為考古界的巨頭啊，而且，能從國粹中考出外國的理?！?/p>

錢坤趕忙推擋：“別給我戴高帽子，符號學，我只看過幾篇文章，我外語是半瓶水，只能讀譯文，常常云里霧里，見頭不見尾，達兄通曉法國文學，見識不凡，能不能點一點符號學的眼睛？”

“我掌握的也不系統(tǒng)，只能談點體會，大頭對符號學有深刻研究，我先說幾句，他來補充。概括地說，符號學是研究意義產(chǎn)生、傳輸、接收的一門學問，它的創(chuàng)始人是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索氏的一大貢獻，是從關系的角度研究語言，提出了語言符號是由能指與所指構成的重要命題，并且闡明了著名的句段關系和聯(lián)想關系。

“所謂的句段關系，就是語言的橫向組合，比如‘我在橋上看風景’，此句從‘我’起始，各個詞依次出現(xiàn)，到‘風景’就位，最后形成一個完整意思。在這個橫向鏈條中，詞語之間存在一種相互重新拼合的潛在可能。漢語文本，可以跳讀，也可以逆讀。因此，‘我在橋上看風景’能演化為：‘風景上橋在看我’等句子。我國的藏頭取尾詩就是鮮活的例證，比如：

我立長江頭

愛晚求唯一

你獨守黑夜黎明久久不回

“這是一首現(xiàn)代詩，順著讀，三句話構成完整的意思。這也是一首藏頭、取尾詩。摘出三句的頭與尾，可以得到以下兩層意思：‘我愛你，頭一回?！?表白愛情，注明是初戀。反著讀：‘你愛我，回一頭?！?—— 如果你也愛我，請回頭看看我。同樣的道理，法語的Plan （方案），按讀音，平行換位可以組合出Lampe（燈）， Ample（寬大）等詞。

“聯(lián)想關系是指語詞的縱向聚合，簡單說，就是各種不在場的同義詞與所選詞相互之間的替換。比如：我贊成你的計劃。此句中，‘贊成’可以由‘同意’、‘贊同’、‘認可’等詞代換?！澇伞闩c上舉的詞構成了聯(lián)想關系。借助這些未出場的同義或近義詞，我們可以更好地界定說話人的真實用意，了解某種社會的真實風貌。前年，我去日本開會，一位日本學者借助法國詩人瓦萊里一句詩的中文翻譯探討中國社會的變遷。詩中的關鍵詞是女性的sein， 改革開放初期，我國的七八個譯本用的都是‘胸、胸脯’。最膽大的用了‘酥胸’，近十幾年，開始譯成‘乳房’‘香乳’。幾個同義詞反映了中國社會日漸開放的新景觀?！?/p>

錢坤附和：“說的還真是那個事，這些我們都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期間，女孩穿衣寬大臃腫，都不敢露出乳房的輪廓，褲子一律上大下小，像蘿卜。我還記得，剛進華師不久，大頭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牛仔褲，穿在身上，到處招搖，輪廓分明的屁股暗中勾搭了好多懷春的女孩，表面上，卻罵流氓。輔導員還找大頭談過一次話。好在改革開放了，隨后沒有作檢討、大批判之類的功課，如果早幾年，大頭非脫一層皮不可。”

“往事不堪回首，那褲子我穿了兩個多月，喜歡的女孩，一個沒勾上。倒是成全了你老兄，你第一次和女孩約會借了我的褲兒，屁股一扭大功告成，氣得我干脆把那條褲子送給了你?！?/p>

兩人開懷大笑，又干了半杯烈酒。

錢坤復又嚴肅：“考古界，我還認識幾位日本朋友，他們做學問很嚴謹，有些新意。達兄，你剛才的話還沒講完，接著說吧。”

“我已江郎才盡，讓大頭補充幾句吧?！?/p>

大頭便說：“我接著達兄的話，談談聯(lián)想關系，在這個縱向軸上，美國學者羅伯特·休斯將不在場的隱缺成份歸納為三大類：第一，語法功能相同的其他詞;第二，意義相近相關的其他詞;第三，讀音同、近的其他詞。

“結合漢語的特征，俞建章、葉舒憲又將隱缺成份總結為：語音的接近;詞頭、詞尾的接近（漢字中字形與筆劃的接近）;詞意的接近等三大項。

“這樣劃分是有道理的，我可以從日常生活和古籍中找到許多鮮活例證。相傳，中國的圍棋高手在大賽之前一般都不摸書，因為‘書’和輸贏的‘輸’諧音，屬于不祥之兆。某圍棋國手當年得了全國大賽的冠軍，但他就是不領獎，因為獎品是一套百科全書。成語中，因為‘燈’與田登的名字同音，尚忌諱的州官就把‘點燈’改為‘放火’，留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千古趣談。雍正年間，查嗣庭去江西做考官，出了一道作文題‘維民所止’，源出《詩經(jīng)·商頌·玄鳥》。原文是‘邦畿千里，維民所止’，大意說：國家廣闊土地，都是百姓的居住地。本來有愛民的意思，也合乎儒家規(guī)范。雍正皇帝卻別具慧眼，認定‘維止’是‘雍正’兩個字去了頭，硬說有人用心不良，要取他的腦袋。于是，下令嚴辦查氏全家，殺了查嗣庭。如此看來，即使意義風馬牛不相及，只要讀音相同，字形有牽連，兩個相距甚遠的詞也能產(chǎn)生秘響旁通的意義聯(lián)系。每個詞、每句話都織有一面縱橫交錯的關系網(wǎng)。

“符號學另外一對基本概念是所指（signifié）與能指（signifiant）。以詞為例，所指就是詞的概念;能指是這個詞的字形和讀音。一個能指往往含有眾多的所指，與時俱進，還會獲得新的意義概念。比方說，長城是一座綿延萬里的防御高墻，這是原本的所指;在孟姜女的哭聲中，高墻變成了苦難的同義詞;當你臨高俯瞰，欣然感慨：長城啊，你是中國人民智慧的象征，萬里高墻又獲得一項所指;終于有一天，那是20世紀30年代，法國詩人米修站在烽火臺上高聲吟誦：長城，你是中國封閉的標志。米修又為長城找見了一個國人只緣身在此山中不識廬山真面目的所指?！?/p>

錢坤被說興奮了，插道：“這般說來，我錢某也當過符號學家。我常去巴黎，觀覽市景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差異：國內高墻林立，大學都有圍墻，巴黎的大學卻是另外一個樣，除了索邦由高樓合圍，其他學校都沒有圍墻。我若有所悟：我們見慣不驚的墻，既是一種自我保護，也是一種限制。沒了圍墻，空間更開闊，兩相比較，我覺得法國人更自由，精神更開放，中國人更拘謹封閉，條條框框滿天飛，遍地的高墻有形無形中禁錮了國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城墻好比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湖南衛(wèi)視的節(jié)目點子新，好多比央視都辦得好，為什么？原因很多，我只舉一條：長沙的幾所著名高校都沒有圍墻?！?/p>

大頭高舉酒杯：“錢兄，真虛偽，你慧眼獨具卻自稱目盲，剛才幾句，比羅蘭·巴特說的還精到，用楚國的典故說，這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倍螅樦鴦偛诺乃悸?，趁著興頭，娓娓描繪測字與符號學交合的美景，大意如下：

將測字與符號學糅合起來，更能凸顯漢字的卓絕。比如“舊”，看起來簡單，用測字法一擺弄，可以變出眾多的所指（意義）。將左邊的|拿出來，往‘日’中一放，可組成“田、甲、由、申”;往上下一擱，又可構成“白、旦?！比绻偌右还P、減一筆，組合的詞更多，測字先生想怎么說就可怎么說。用觀梅法，更玄妙。一人在地上劃一橫，你說是什么字？可以是“一”，也可以是“王”。因為土上加一橫，即王。按符號學的劃分，這是句段關系還是聯(lián)想關系？由“舊”到 “田、甲、由、申、白、旦”是句段關系?！巴酢奔扔芯涠侮P聯(lián)，也是聯(lián)想組合，拆字可將索緒爾提出的兩個軸串連一起，從文字中我們窺見了天人合一的文化特征，這便是漢語的獨妙，也是測字的高絕。

一晃到了十一點，房東躥了進來?！班€們好，工程完噠，好生喝個酒噠，都是土東西，一點污染也沒有，你們放開吃，敞開喝?！闭f著又去侍弄火盆，“土豆烤熟噠，趁熱吃味道更好?！?/p>

話畢，不顧錢坤挽留，又退出房門。三人津津有味剝吃土豆，啃嚼雞腿，一大罐排骨湯也快見底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土菜遇城里人消得快。現(xiàn)在，黑心爛肝的商販太多，油從地溝里回收熬一熬又投放市場，牛奶里摻加這氰那胺，西紅柿用毒液逼紅，內憂外患，城里人都不知吃什么好。

憨吃一陣，又回到開初的話題。達度戀戀不忘梅瓶里的枯枝，緩緩說：“墓中的那只殘花有說頭，我又想起羅蘭·巴特的幾句話，符號學大師在論證一個所指會有多種能指時，援用的例證就是花，他舉的玫瑰，娓娓說：長在花園里，玫瑰是一株植物;做成菜，端上桌，玫瑰是一道佳肴;灑在浴缸里，紅紅的花瓣暗示某種貴族或小資情調;當一位小伙子舉一只紅玫瑰獻給一位女孩時，這玫瑰又成了愛情的象征。我再添補一句，就植物學而言，花是植物的生殖器，獻一朵玫瑰隱含了某種潛在的性乞求，這是一種遠古的本能沉淀，只是當事人常常沒意識到。這一舉動也印證了弗洛伊德的論斷：性沖動是人的原始本能，是愛情的根基，也是社會發(fā)展的主要動力。依循玫瑰的繽紛含義，我在想：王妃棺旁放一枝芙蓉花一定有特定的意味。”

聽了巴特的花語，錢坤心有所動，某些昏暗的角落似乎被照亮了，針對達度的提問，詳細解答：

“擺在王妃棺前的是一只青花四愛梅瓶，瓶肚上印了四幅畫，取材高雅，都與花相關。所謂四愛，即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喜愛蘭花，宋代理學家周敦頤酷愛蓮花，北宋詩人林和靖癡愛梅花，東晉詩人陶淵明深愛菊花。四種花的寓意可以歸納為八個字：傲然淡泊，心存高遠。顯而易見，安葬墓主人時，朝廷很看重花的寓意。芙蓉花可能是王妃的自喻，也可能是他人對女墓主的褒獎，有兩層含義：第一，芙蓉代表玉潔，象征癡戀?！都t樓夢》中，癡情的黛玉號稱‘芙蓉妹妹’，當她抽到芙蓉簽時，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第二，結合王維的詩句，可以推斷，墓中的芙蓉花在盛贊王妃與墓主同生共死的壯舉：芙蓉常常朝開暮謝，生命短暫，但絢麗無比，光艷照人。我覺得，芙蓉花是眾人獻給王妃的無字碑文?！?/p>

大頭笑曰：“了不得，得不了，錢兄已經(jīng)是符號學大師了?！?/p>

“只是猜度，算不上正經(jīng)考古?！?/p>

“此言差也，考古就是一半考證，一半估摸?！贝箢^說著找來公文包，取出一部原版書。

“昨天，看了巴特的《情人絮語》，是達哥送的，真過癮。作者操使輕盈柔美的語言論說情話的本質，也談到殉情，借用巴特的書名，我覺得，擱在王妃墓邊的芙蓉花是一曲情人絮語，是此處無聲勝有聲的千古絕唱?！?/p>

錢坤感嘆不已：“參觀了地宮，兩位高人浮想聯(lián)翩，妙語連珠，一枝芙蓉花引發(fā)這么多妙知灼見，今晚的聚談價值連城，其珍貴絲毫不亞于一只青花梅瓶?！?/p>

忘情熱談，時光飛度，轉眼到了子夜，風變弱了，三人滅了談興，出門溜達一圈。發(fā)掘工地燈火通明，映亮了五百多年前的皇家的私密。聚光燈射向天空，劃出兩束末端交合的光柱，宛若一男一女攜手奔向天堂。

大頭意味深長地說：真美啊，墓中那朵芙蓉花。

責任編輯 ? 楚 ?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