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慧
一
玉姍接到大哥電話,說他馬上要回來一趟。
放下電話,玉姍的心里有些忐忑,大哥已經(jīng)很久沒回來了,甚至連老娘去世,他都沒回來?,F(xiàn)在他急急忙忙地要趕回來做什么?
玉姍跟大哥的年紀(jì)相差很遠(yuǎn),玉姍是老娘生的秋瓜。玉姍的名字是大哥給取的,是姍姍來遲的姍。玉姍記事時,大哥已經(jīng)到北京讀大學(xué)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又留在了北京工作。大哥是方家人的驕傲。
玉姍對大哥的記憶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那年他帶新嫂嫂回鄉(xiāng)。那時正是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結(jié)婚不興辦酒,只發(fā)喜糖。大哥從北京帶回許多玻璃紙軟糖,老娘悄悄抓給了玉姍一大把。玉姍舍不得吃,她把軟糖攢在一個紙盒里,每天巡視著,只有當(dāng)哪粒糖快要融化時,才肯把它們揀出來吃掉。每當(dāng)玉姍嘴里含著糖時,就會自豪地想到大哥,想到北京。在玉姍心里,北京是她大哥的北京。吃完糖后,玉姍舍不得丟掉糖紙,她用溫水把玻璃糖紙洇浸一下,把上面的皺褶熨平,然后拍到門上。等玻璃糖紙自然晾干后,便會自動地從門上脫落下來。玉姍又找老娘要錢買了本新軟面抄,把糖紙一張一張地夾進(jìn)去。數(shù)日后,再從本子里拿出的玻璃糖紙,便會平整光滑閃著綢緞般的光澤。平放手心,糖紙的兩邊便會自然起卷,微微抖動一下手掌,糖紙便像有了靈性,像風(fēng)卷一樣打著滾自然飄落到地上。當(dāng)年攢玻璃糖紙的女孩子很多,但玉姍的糖紙不但品相好,最重要的是,玉姍的糖紙是大哥喜糖的糖紙,所以就更有意義。
玉姍家是菜農(nóng),菜農(nóng)是個很特別的群體。他們與大城市毗鄰,共飲一江水,同頂一片天。只是他們的戶口本上寫著“農(nóng)業(yè)戶口”這四個字,便把他們與城市居民的身份給生生區(qū)別開來了。因?yàn)榕c大城市耳鬢廝磨,他們比小縣市農(nóng)民的見識要多、精明得多、膽大得多、潑辣得多。在城市居民的眼里,菜農(nóng)的印記是他們皮膚粗糙黝黑、打扮土氣和粗口俚語鄉(xiāng)音濃重。城市人往往是勢利的,因此,菜農(nóng)就成為了城市人譏笑和詬病的群體。他們在戲謔或鄙夷某人時,時常會冒出句,你呀,么樣像個菜農(nóng)!
玉姍上頭除了大哥還有兩個姐姐。大姐玉淑比玉姍大七八歲,早已嫁到臨近的星河灣里。大姐夫也是個菜農(nóng),是個勤扒苦作的老實(shí)人。冬天里下泥塘里挖藕,夏天里頂著太陽摘瓜掐菜……一年在地里忙到頭。過年的時候,大姐夫挑著臘魚臘肉豆絲肥藕送到玉淑的娘家,吃完飯連吸支煙的工夫都舍不得歇,就要趕著回去到地里掐菜薹、砍白菜……
玉姍的二姐叫玉嬌,比玉姍大五歲。玉嬌的皮膚白嫩嫩的,眼角吊著,長得很嫵媚,是仨姊妹中最漂亮的。玉嬌高中畢業(yè)后,上門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是不管條件再好的,玉嬌一個都沒答應(yīng)。父母有些著急了,在鄉(xiāng)下二十出頭的姑娘就算大了。老娘找到玉淑,讓她去探探玉嬌的想法,有些話,姐妹之間總比父母好說些。
端午節(jié),玉淑把玉嬌接到星河灣來玩,大姐蒸了粽子煮了咸蛋。大姐夫找了個事由躲出去,留著她們姐倆在屋里說話。堂屋的門檻上,半臥著大黃狗,吊著鮮紅的舌頭懶懶地盯著她們姐倆,嗓子里不時地發(fā)出齁齁的聲音;兩只肥豬崽從后門晃晃悠悠地走進(jìn)來,在桌子底下吭哧吭哧地鉆來鉆去,好幾次蹭到玉嬌的新的確涼褲子上。玉嬌抬腿朝它們踹去,那豬崽發(fā)出了尖利的叫聲,身子并不肯走遠(yuǎn),一會兒照樣又蹭過來。屋外的雞婆也不甘寂寞,一蹦一跳地進(jìn)來了,東啄啄西叨叨,“撲哧、撲哧”在堂屋里拉著一攤攤綠屎……
嘭,外甥大毛放學(xué)回來了,進(jìn)門喊了聲二姨,然后就用黑黑的爪子去抓桌上的粽子。玉淑連忙照他小臟手上打了一巴掌,罵道:“鬼伢!去洗洗手再吃!”大毛丟下書包跑到后面,很快就跑回來了,大概水只沾了手心,他抓起桌上的粽子咸蛋。玉淑在一邊叫道:“哎,你洗的是么手呀,還是黑的?!痹捯粑绰洌竺缗艿貌灰娵櫽傲?。
“鬼伢呀!一天到晚跟他們都扯不清楚!”玉淑的語氣中有嗔怪也有幸福,轉(zhuǎn)頭跟玉嬌繼續(xù)說話:“姑娘伢總是要成家的,玉嬌,你到底要么條件,姐打著燈籠給你找!”玉嬌嗤了一下鼻子,凜然地說:“姐,我可不愿過你這種生活,跟你說吧,我是死也不會嫁給灣子里的人,只要有城市戶口,就是瘸的丑的我都嫁!”玉嬌把玉淑給噎死了。
后來玉嬌果真找了個城里人,這個男人,比玉嬌整整大十歲,瘦條條的,長得尖嘴猴腮。大概因自身條件有限,在城里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后來,才退而求其次地找了個菜農(nóng)。玉嬌的老爹當(dāng)年還活著,他看著這個二女婿氣就不打一處來,他罵玉嬌,“灣子里那么多肥頭大耳的年輕伢你不要,偏偏跑到城里找了個田老鼠。”二女婿姓田,玉嬌的老爸干脆就喊他田老鼠,后來整個紅星灣的人都喊玉嬌的男人田老鼠。玉嬌卻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對灣子里的人說:“老鼠又么樣咧?那是城里的老鼠,是米老鼠!”玉嬌結(jié)婚拖嫁妝那天,她望著淚眼婆娑的老娘,如釋重負(fù)霽顏歡笑著說:“老娘,從今天起,我終于走出了紅星灣,摘下了菜農(nóng)這頂帽子?!?/p>
玉姍從小是在大姐背上長大的,老娘自從生了玉姍后,就進(jìn)入了女人的更年期,人也變得懈怠和懶惰了,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給大女兒玉淑操持打理。老娘解放初期曾當(dāng)過婦女干部,是個精明的女人。她有本事讓她的大小女兒們?nèi)蝿谌卧?、興高采烈,甚至毫無怨言地干活兒。老娘運(yùn)用的手段就是夸女兒,俗話說,“良言一句三冬暖”夸人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人一高興情緒就好,情緒一好就干勁倍增。老娘夸女兒的手段是高超的,她針對不同的女兒采用不同的方式,因地制宜地夸,有的放矢地夸。比如老娘夸仁厚賢良的玉淑時,就會對玉姍說:“玉姍呀,你以后可要記住,你大姐是咱們方家的大功臣,你長大可以不孝敬老娘,但千萬不要忘記你大姐,要記住你大姐對你的好哇!”那時的玉姍才三四歲,正趴在玉淑的背上吸吮著手指呢,她能聽得懂什么?這話分明是說給玉淑聽的,玉淑聽了老娘這番話感動的心里潮潮的,從此越發(fā)盡心地照顧著妹妹,操持著這個家。老娘只消坐在屋里,動動嘴指揮指揮,什么都做停當(dāng)了。二女兒玉嬌刁鉆精怪些,讓她多干點(diǎn)事總是要講許多條件。有段時間玉嬌迷上了楚劇,整天在家里扯著嗓子哇啦哇啦地唱,老爹聽煩了,就會罵她:“整天在屋里干嚎么事?有時間去做點(diǎn)事看看!”老娘要想讓玉嬌做事時,就會說:“玉嬌,你上次唱的《葛麻》里馬金蓮唱的,蠻好聽,再給老娘唱唱?!庇駤陕牭嚼夏镆犓獞?,就仿佛碰上了知遇之恩,立刻興奮得像只烏鴉,咧著大嘴哇啦哇啦地唱道:“二爹娘,年半百子嗣缺乏,上無兄下少弟,單生女娃,許配了張大洪未曾婚娶,大洪哥啊,他愛我啊,我也愛他……”玉嬌的歌聲剛落地,老娘立刻蹺起大拇指說:“好,玉嬌唱得比電視上那個馬金蓮唱的要好多了,我玉嬌要是上臺唱戲,哪有她們那些人的飯吃呦!”玉嬌聽了老娘的夸獎,就像酷暑天喝了一杯酸梅湯,那冰爽潤涼快活極了,她興奮地圍著老娘打轉(zhuǎn)轉(zhuǎn),主動地問:“老媽,今天中午我們吃么事?我去做!”或者說,“媽,我再去割筐豬草吧!”老娘便笑瞇瞇地說:“好,真是我的乖女兒?!庇袝r,老娘也會用漂亮來夸玉嬌,在吩咐她干活之前笑瞇瞇地說:“我畫上的女兒,你去把園子里的菜澆一下……”玉嬌聽到老娘的話,心里滋潤極了,立刻脆生生地應(yīng)答著:“好!我馬上去!”跑都怕來不及。老娘知道每一個女兒的軟肋,每一次夸,都沒有失手過。
有次,玉嬌對玉淑說:“姐,我發(fā)現(xiàn)老娘蠻狡猾的,一想讓我們干活就夸我們。”玉淑卻說:“她不夸你,你不也得干?”玉淑倒是看得開。
兩個姐姐出嫁后,老娘又對玉姍說:“幺幺,你才是我養(yǎng)命的女兒,養(yǎng)他們幾個都不如養(yǎng)你一個!”幺幺是老娘對玉姍的昵稱。老娘的夸是對癥下藥的夸,是直達(dá)心底的夸,讓人心動的夸。老娘把夸女兒的手段運(yùn)用得爐火純青。
二
正月十五,大姐約玉姍到星河灣來看耍龍燈。玉姍走進(jìn)大姐家時,看到大姐夫正陪著一個黑瘦瘦的年輕人在說話。大姐夫看見玉珊進(jìn)來就笑呵呵地介紹說:“這是我姨妹玉姍,這是小秦。”小秦聽到后,連忙站起來,對著玉姍靦腆地笑了笑。玉姍也禮節(jié)性地點(diǎn)了下頭,以為是大姐夫的客人,便徑直到后面的廚房去找大姐了。大姐正在煮湯圓,望著玉姍笑嘻嘻地說:“對小秦的印象么樣?”玉姍立刻明白,原來這是大姐和大姐夫給她介紹的對象,臉?biāo)⒌丶t了。但嘴上卻說:“關(guān)我何事!”大姐偏著頭湊近玉姍調(diào)笑著說:“沒看上?”玉姍有些撐不住了,用小拳頭亂捶著大姐撒著嬌說:“人家沒主意嘛!”
小秦原來是個鐵道兵,后來部隊改制后,軍轉(zhuǎn)民成了中建公司的工人。小秦的老家在鄉(xiāng)下,家里一共三兄弟,爹媽已經(jīng)過世,弟兄們都各立門戶單過。小秦第一次上門,沒說幾句話,見玉姍家的豬欄被發(fā)情的母豬拱塌了山墻,用塊破門板擋著,就立刻要來了工具,挽起袖子把豁口給砌好了。玉姍的老爹看著小秦泥一身水一身地忙碌著,便對老娘說:“這小伙子不錯!”
二姐玉嬌第一次見到小秦時,立刻把玉姍拉倒一邊,眉毛上挑,表情夸張地說:“哎呦,這是大姐從煤炭鋪里給你扒出來的人吧?你看,除了牙齒是白的,鼻子眼睛都找不到了?!庇駤呻m夸張,但小秦的確很黑。玉嬌又警告妹妹說:“玉姍,你莫苕??!這小秦要錢沒錢,要房沒房,還是個地縣的鄉(xiāng)下人,連我們都不如,人長得也只那樣,你跟他圖么事?回頭二姐給你介紹個市里的人?!庇駣櫟匦α诵]做聲。心想,就二姐夫田老鼠那樣的,她還真看不上呢。
玉姍曾去過玉嬌家一次,印象太深了。二姐夫家住在漢口深處的某個窄巷里,那巷子兩邊都是些鴿子籠般的老房子,人伸手幾乎可以觸摸到二樓的窗戶。老房的外墻都是木板做的,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剝雨浸,木頭都呈灰黑色,整個老房都有些變形,像個中風(fēng)的病人口眼歪斜著。二姐夫家的堂屋又暗又黑,墻角處,擱著個只能容一人上下的小樓梯。因?yàn)榉块g太小,那樓梯幾乎是直上直下的。二姐住在二樓,玉姍第一次去她家,抓著扶手走上樓梯,竟覺得自己像攀巖。她的腳步踩重了些,二姐房中的擺設(shè)竟跟著叮當(dāng)亂響,整個房子仿佛都跟著顫抖。
菜農(nóng)在城市人眼里雖然是卑微的,但有一點(diǎn)是不容置疑的,菜農(nóng)居住的房子足夠讓孩子自由地恣意地成長。如今玉嬌為了做城市人,竟蝸居在這樣的房子里。玉姍都為玉嬌感到憋屈。
玉嬌的婆婆是個城市貧民,可但凡手中有一個錢也要去理發(fā)店做做頭發(fā);有兩個錢便趕緊上街為自己買新衣上身,一副絕不虧待自己的樣子。當(dāng)年玉嬌剛嫁過來時,街坊們夸她兒媳婦漂亮,婆婆卻嗤著鼻子嘆著氣說:“再漂亮也蓋不住她身上的菜農(nóng)味?!焙孟裰灰遣宿r(nóng)出身,就遮蔽住了兒媳婦身上的所有光芒。就因?yàn)橛駤墒遣宿r(nóng)出身,婆婆在她面前總是要擺出一副倨傲不屑的神情。那玉嬌也不是善茬,見婆婆嫌棄她,就跟她針尖對麥芒地干,這婆媳倆整天斗得像烏眼雞一樣。婆媳倆吵架的時候都是朝彼此最疼處挖,婆婆罵玉嬌是個菜農(nóng)坯子;玉嬌就罵她是個老妖精……。而二姐夫田老鼠,既怕老娘又惹不起媳婦,真真像老鼠鉆進(jìn)風(fēng)箱里兩頭受氣。
玉嬌小產(chǎn)時,玉姍去看她,冤家路窄,問路正好問到玉嬌的婆婆。玉嬌的婆婆正站在自家樓下,抱著膀子跟街坊們咵天呢。她上身穿著件立領(lǐng)的紅花黑底的外套,頭發(fā)做得蓬蓬的,眉毛掐得細(xì)細(xì)的,窄窄的臉尖尖的嘴,說話的人中,數(shù)她的聲音最尖最高。她聽到玉姍打聽玉嬌,便乜斜了玉姍一眼,臉一甩說:“不認(rèn)得!”這時,她旁邊的街坊嫂子,竊笑著,用眼睛示意著玉嬌就住在這樓上。盡管玉嬌回娘家時從未說過婆媳關(guān)系如何,但玉姍一看這陣勢,就明白了。
玉嬌聽到玉姍的聲音,從鴿子籠般的二樓窗戶里伸出頭來,招呼玉姍快進(jìn)屋上樓。玉姍進(jìn)屋時,聽到玉嬌婆婆的聲音從身后飄來:“見不得她們屋里的人,一看就是個菜農(nóng)相!”
玉姍扶著窄小的樓梯攀爬上了二樓,但她不敢直腰,總覺得頭會觸到房頂。玉嬌半躺在床上,招呼玉姍坐過來。玉姍把帶來的營養(yǎng)品放在桌子上,問:“二姐夫呢?”玉嬌恨恨地說:“曉得死到哪里去了,一屋里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玉嬌大概聽見了剛才樓下婆婆與玉姍的對話,咬牙切齒地對玉姍說:“讓老妖婆等著吧,等老子把身體養(yǎng)好了,看我饒不饒得了她!”玉嬌說話時候,因?yàn)閼嵟槤q得紅紅的,漂亮的五官都有些變形。玉姍連忙勸她說:“算了,她畢竟是長輩!”玉嬌高聲叫道:“有她那樣當(dāng)長輩的嗎?”玉嬌的聲音很大,分明是叫給樓下人聽的。玉姍聽了有些緊張,連忙拉起二姐的手說:“你正在坐小月子,何必動這么大的氣,小心傷身子。”
玉姍走的時候,玉嬌囑咐她說:“莫跟老娘說這里的事,我擺得平!”玉姍回去后,老娘問了問玉嬌的情況,玉姍掐頭去尾地說了些。老娘是多精明的人呀,一聽就知道玉嬌現(xiàn)在的狀況。她沉吟了片刻嘆了口氣說:“那市里人原本多是鴿子眼,玉嬌這是自找的,叫自作自受呀!”
盡管如此,玉嬌每次回紅星灣時,總是要悉心打扮一番,做出比灣子里一般人過得好的樣子。玉姍常常想,二姐吃虧就吃在太愛面子太愛虛榮上。
玉姍結(jié)婚后基本上還是住在娘家,雖然小秦分有一居室的房子,但由于小秦工作的流動性大,到處施工并不常在家。老爹老娘的年紀(jì)大了,身邊也要人照顧,玉姍就繼續(xù)住在娘家。小秦回來后也住在方家,他話少人勤快老爹老娘都喜歡他。一年后玉姍生了個女兒,一家三代小日子過得其樂融融的。
這年春天,方家里出了大事,玉姍的老爹出車禍死了。玉姍的老爹承包了臨近的一個公廁,每天早上天不亮老人就要趕到廁所里去掏糞,再挑到地里的糞窖里。這天早晨霧大,公路上的能見度很低,老人擔(dān)著糞在回來的途中,被疾駛而來的大卡車給撞死了。
給父親辦喪事的時候,大哥回來了。辦完父親的喪事,大哥帶走了老娘。中國人有這樣的習(xí)俗,養(yǎng)兒防老,兒子養(yǎng)娘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老娘走的時候,紅星灣里的人都出來送,老娘的好友,隔壁鄰居劉婆婆羨慕著說,“方家的祖墳上冒青煙了,你們養(yǎng)了這么有出息的兒子,你到北京去享福了?!痹S多人堅信,方家老娘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
老娘去了三個月就回來了。老娘對紅星灣的人是這樣解釋的,“在北京水土不服,北方的氣候干燥得受不了,還有也吃不慣灰面”等等……紅星灣的人搖著腦袋說:“方婆婆,你家真是有福不會享呀!連北京首都你都說不好!你是想到哪里去呀!”
其實(shí)老娘沒說實(shí)話,她回來是因?yàn)樵诒本┻^得不開心。這第一件事是因?yàn)槌燥溩?。老娘去后不久,大嫂說要包餃子,老娘心里暗喜。老娘雖說是南方人,卻偏偏喜歡吃北方餃子。大嫂是地道的北京人,做餃子搟面是最拿手的。大嫂買來豬肉大白菜,在廚房里剁得山響,老娘也旁邊幫助剝蔥搗蒜地忙得不亦樂乎的。看著大嫂拌餡、和面、包餃子,老娘就在一邊夸兒媳婦說:“瞧,大寶媽包的餃子多漂亮,還有八個花褶?!贝髮毷谴蟾绲膬鹤?,她老人家的孫子。大哥聽了也很高興地說:“說實(shí)話,我們南方人做面的手藝,到底比不過他們北方人?!贝笊┮贿吥笾溩玉抟贿呣揶碇f:“你們湖北人只會煨湯,那煨湯多容易呀,把排骨呀海帶呀藕呀剁吧剁吧,朝一個鍋里一丟,隨便煮去吧,到時鍋一開,每人盛一大碗,什么都有了。”大哥反駁說:“煨湯可不是你說的那么簡單,那里面有好多名堂?!贝笊├^續(xù)揶揄著說:“算了吧,你們湖北人最摳門了,來客人只讓人喝湯,哪有我們北方人實(shí)在呀!”……夫妻倆你一來我一去地斗著嘴,老娘覺得自己插不上嘴,就樂呵呵地學(xué)著兒媳婦包餃子。
包餃子是個麻煩活兒,從上午開始買菜擇菜剁餡。中午,大家湊合著吃了點(diǎn)東西,下午正式開包。幾個人一邊說笑著,一邊包著餃子,整整包了幾大鍋排。這期間,兒媳婦不停地起身,把包好的餃子,送到冰箱的冷凍室里冷凍起來。老娘看著兒媳婦往冰箱里裝餃子,心里喜滋滋地想:“這兒媳婦倒是個實(shí)在人,知道我喜歡吃餃子,一下子包這么多,放在冰箱里,讓我吃夠。”
餃子包好后,大哥負(fù)責(zé)煮。大哥煮好餃子后,先端給了老娘一碗。白菜豬肉餡的餃子真香,老娘一咬一口湯,鮮得滿口流油。老娘吃餃子時,細(xì)心數(shù)了數(shù),大哥給她盛了十個餃子。老娘吃完后意猶未盡,本想再吃幾個,大哥勸她說:“老娘,你年紀(jì)大了,晚上莫吃那么多,小心嗝住了。明天早上再吃?!崩夏锵?,兒子說的也對,就喝了碗餃子湯算了。
這一晚老娘盡做關(guān)于餃子的夢,比如正煮著餃子時,忽然沒有煤氣了,餃子在鍋里涵著,爛得一塌糊涂。老娘看著一鍋糊涂,心疼地想,白費(fèi)了我兒媳婦的功夫了。
第二天老娘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兒媳婦在一家商場當(dāng)會計,上班地點(diǎn)離家遠(yuǎn),早起來走了。大哥從臥室里走出來,一邊伸展著胳膊一邊說:“老娘,早上我們煮餃子吃吧?!崩夏镄σ饕鞯卣f:“好!昨天我還沒吃夠呢?!?/p>
大哥打開冰箱去取餃子。忽然間,愣住了。老娘看到兒子站在冰箱前發(fā)呆,就走上前一瞄,原來,昨晚裝得滿滿一冰箱餃子竟然連一個影兒都沒有了。大哥窘迫地站在冰箱前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娘是何等聰明的人,這屋里沒有別人,分明是兒媳婦一大早起來,把冰箱里的餃子搜羅一空,提到她娘家去了。大哥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又是尷尬又是無奈。老娘連忙給兒子找臺階下說:“算了,不吃餃子了,昨晚已經(jīng)吃過了,還是下掛面吃吧?!薄?/p>
餃子事件便成了老娘心里第一件不滿而說不出口的事。
第二件事是老娘自己惹的。老娘到北京后,很寂寞。白天家人都去上班了,老娘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跟鄰居們聊聊天,但大院里北方人居多,他們不大聽得懂老娘的鄉(xiāng)音。有時老娘說一句話要反復(fù)重復(fù)許多遍,人家才搞懂她的意思。等人家聽懂了,老娘想說話的欲望也沒了。大哥住在某部委的大院里,院里有些荒廢的花壇,里面原本種著些一串紅雞冠花貓臉花等草本植物,由于長期沒人管理,花壇早就徒有虛名,連土都被院里頑皮的孩子跳上跳下地給踩結(jié)了。菜農(nóng)出身的老娘,閑來無事,終于發(fā)現(xiàn)了用武之地。她找工具把花壇里的土翻了翻,又撒了些菜種。老娘做了一輩子菜農(nóng),深諳肥料對蔬菜的巨大作用。于是,她跑到附近的菜市場撿回些人家丟棄的爛魚腸子、雞內(nèi)臟、狗下水等東西,埋在土里漚著,等肥發(fā)酵后,再撒到菜秧上。沒過多久,老娘的菜畦便呈現(xiàn)出綠油油、肥嫩嫩、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自從老娘漚了肥,整個大院都彌漫著一種奇特的臭味。大院里的許多居民皺著眉捂著鼻子,像工兵一樣四處尋找著異味的來源,最后把臭源定格在老娘種菜的花壇里。此時老娘的菜畦里剛上了肥,辣椒秧上正開著白星星的小花兒;茄秧上掛著紫盈盈的花骨朵兒;小白菜長得綠油油的……新上過的肥料,經(jīng)過太陽的熏蒸,發(fā)出了更加濃烈的臭味,細(xì)小的蠅蟲兒密匝匝地圍著蔬菜,興奮地飛舞著。人們憤怒地問:“這是什么人敢在花壇里種菜?”
有人揭發(fā)說:“這菜好像是方處長的南蠻子老娘種的。”
人們立刻擁向大哥家,大哥遭到鄰居們暴風(fēng)雨般的指責(zé)。大哥汗顏著羞赧著道著歉,等送走了同系統(tǒng)的鄰居后,大哥跟老娘翻了臉,讀書人都是極愛面子的人,大哥也不例外。他朝老娘嚷道:“老娘,你種了一輩子菜,難道還沒種夠?這是北京是首都!不是老家的菜園!”大嫂在一邊不咸不淡地說:“老方,你媽是怕你忘本,時刻提醒著,你是菜農(nóng)的兒子?!贝笊┑母改甘抢媳本┑男∈忻?,天子腳下身價高貴,大嫂一直覺得自己的出身要優(yōu)越大哥菜農(nóng)出身許多倍。
老娘可憐巴巴地聽著大哥的呵斥,想當(dāng)年自己就是提著菜籃子賣菜供他上的大學(xué),現(xiàn)在他竟嫌棄自己種菜,給他丟人。老娘又想到那一大堆不知去向的餃子和來北京后的種種不快……下決心要回去,她對大哥說:“什么也莫說了,給幺幺打電報,接我回去!”老娘說話的時候大義凜然,大哥看了有點(diǎn)膽怯也有點(diǎn)猶豫,但大嫂在一邊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大哥便什么也沒說了。
很快,玉姍就來到北京,大哥大嫂對玉姍說了老娘的種種不是,玉姍只說了一句話:“我把老娘接回家吧?!贝蟾缈蜌獾刈層駣櫾诒本┒嗤鎯商?,玉姍卻說:“不了,家里沒人照看。”她在北京只待了一天,去了趟天安門。小時候,玉姍是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長大的,她一直想看看真正的北京天安門是什么樣子。老娘也沒去過天安門,她來北京有段日子了,但大哥大嫂一次也沒帶她出去玩過。玉姍帶著老娘一起來到天安門,老娘望著金碧輝煌的天安門無限傷感地說:“北京再好,也不是我的家。我這輩子恐怕不會再來了?!?/p>
玉姍在天安門看到的是滿眼的紅色,紅色的城池紅色的宮墻紅色的燈籠……玉姍想,原來北京的顏色就是紅色的,是跟大哥喜糖糖紙的顏色一樣。
老娘回來后,性情大變。不像以前愛說笑了,常常悶坐在院門口想心事。有時三更半夜里喊玉姍,等玉姍爬起來,披著衣服跑過去問她有么事時,老娘像發(fā)癔癥醒過來了一樣擺著手說:“沒事?!卑滋?,玉姍問老娘想吃點(diǎn)么事時?老娘就說要吃餃子,還像賭氣一樣擺著手說:“要大白菜豬肉餡的,要八個褶的餃子!”大姐玉淑來看老娘時,玉姍對大姐說了老娘的事。玉淑嘆了口氣說:“還不曉得老娘在北京憋了么氣呢,你就辛苦點(diǎn)吧?!?/p>
玉姍哪會包餃子,但是為了老娘,她硬著頭皮從頭學(xué)。開始先學(xué)和面,面粉一沾水就像爛泥沾上了手,甩都甩不脫。好不容易和成了面,不是稀就是干,根本搟不成餃子皮,為此玉姍不知道吃了多少頓面疙瘩湯,后來終于把面和順溜了,餃子也包得像模像樣了。玉姍不僅包大白菜豬肉餡的、還包芹菜豬肉餡、韭菜雞蛋餡的,后來品種又?jǐn)U大到香菜牛肉餡的、茴香羊肉餡的……玉姍一有空就包餃子,她把包好的各種餡的餃子分別裝進(jìn)不同的塑料袋里,寫上品名裝進(jìn)冰箱。老娘一說要吃餃子,她馬上拿出來煮給老娘吃。
有天,老娘端著玉姍盛的餃子,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老話說,出息的兒子不養(yǎng)娘呀!”玉姍聽了有些迷糊,她到底沒弄明白老娘話中的意思,玉姍覺得,老娘有時候像個哲學(xué)家。
三
城市的觸角像一條蠶,紅星灣像一片桑葉,被城市的蠶啃得七零八落的。紅星灣的人開始發(fā)瘋地蓋房子,好像在蓋堡壘,要守住自己最后的一塊陣地。在如火如荼的蓋房運(yùn)動中,全紅星灣只有方家按兵不動。方家的老宅是上個世紀(jì)初期蓋的那種粉墻灰瓦翹檐的老式樣,如今它趴在周圍紅紅綠綠的樓房中像個食古不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叟。老屋的房頂上長著一塊塊的綠苔,像人頭上的癩皮癬;粉皮墻上被風(fēng)剝雨蝕地掉了許多塊,露出黑黑的內(nèi)墻像老娘手上的老人斑;房頂上的老瓦已經(jīng)風(fēng)化,每逢刮風(fēng)下雨,屋內(nèi)便淅瀝淅瀝地滲漏著,墻壁上洇浸的水印像小孩尿跡一樣。這些年里,小秦經(jīng)常爬到房頂上做些補(bǔ)漏和換瓦的事。因此,方家屋頂上東一塊新瓦西一塊舊瓦的,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一件攤開的舊衣服,上面綴滿了五顏六色的補(bǔ)疤。
小秦在方家的地位很尷尬,雖然他在這個家住了十幾年,但他始終還是個外人,因?yàn)槿思曳郊矣袃鹤樱薹郊易嫖莸氖?,即使他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
這年夏天,紅星灣遭到了龍卷風(fēng)的襲擊,方家的老宅被風(fēng)掀掉了半個房頂,露出了黑洞洞的天。面對破了頂?shù)姆孔?,小秦只好到單位找了幾張油毛氈,蓋在破洞處,然后用磚頭壓著湊合著。從房頂下來時,小秦望著破敗的老宅,嘆了口氣說:“我就怕哪一天,再刮龍卷風(fēng),房頂徹底塌了,屋里人恐怕就不會那么幸運(yùn)了。”
小秦爬到房頂補(bǔ)房子的時候,老娘就站在院子里看著,沒有吱聲。
晚上,老娘把玉姍叫到房間里,說:“給你兩個姐姐打電話,讓她們明天上午都回來一趟,我有事?!庇駣櫽X得老娘有些任性,這年頭大家都很忙,不年不節(jié)地把她們都叫回來干么事。就說:“老娘,您有么事,我在電話里告訴她們就行了,莫讓她們跑了。”老娘眼睛一橫正色著說:“你只管按我說的做?!庇駣櫩吹嚼夏镎f話的神色、語氣不比平常,便不敢執(zhí)拗,只好給大姐二姐打了電話。
翌日,玉淑先到家,她拎來一大包新摘的毛豆莢給老娘嘗鮮。玉姍從廚房里拿出筲箕,玉淑把毛豆莢倒了出來,娘仨一邊剝著毛豆一邊說著話。不一會兒,玉嬌夾帶著一陣香風(fēng)也急匆匆地趕回來了。玉嬌一進(jìn)屋,看到那娘仨正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剝毛豆,便埋怨著說:“老娘,您有么大事不能在電話里說,還非要讓我們趕回來一趟。現(xiàn)在車又難搭,假也難請?!庇駤稍跐h正街幫人賣衣服,如今的打扮也跟她那個妖精婆婆差不多,四十多歲的人了,整天還勾眉劃眼的,身上穿著件小姑娘們時興的超短裙。
見姑娘們都回來了,老娘起身去凈了手,然后在堂屋里正襟危坐下來。她對三個女兒說:“今天把你們都找回來是商量修老屋的事,你們也看到了,這老屋快塌了,你們兄妹四個說么辦?”老娘的話讓姐妹仨面面相覷,各懷各的心思。修老屋那可需要出一大筆錢。
玉淑囁嚅著先開了口說:“老娘,您是曉得的,我家才造了屋,現(xiàn)在還差外邊好些債呢,我真的沒錢?!庇駤梢惨桓笨弈樀貙夏镎f:“我也沒錢,您的外孫毛弟馬上要高考,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只一般般,到時候我鐵定得多掏錢才能讓他有書讀。我現(xiàn)在唯一的目標(biāo)就是供他讀大學(xué),也只有讀大學(xué)才能讓他找到體面的工作。絕不能讓他再像他那個爹,四十幾歲就下崗,到處給別人打工。修老屋的錢,我也拿不出來!”玉嬌很堅決地說。老娘沒看玉姍,只對兩個大姑娘說:“這么說你們都有困難,這房子不修了?”玉姍茫然地望著老娘,老娘不問她,她也不敢開口。
老娘瞇縫著眼睛舉頭看了看屋頂,沉吟了一下勸大家說:“我看還是你們四個合伙修好,我死了以后你們可以平均分,不扯皮?!?/p>
玉淑連忙剖白說:“老娘,不是我不孝,我實(shí)在是無能為力,我現(xiàn)在表個態(tài),以后娘家的一磚一瓦一分一厘我都不要!”
玉嬌心里想,自己也絕不能出這個錢,房蓋好了,自己也不可能回來住,錢如同丟到了水里。也趕緊跟著表態(tài)說:“我也不要!”說完后,她怕玉姍也跟著推辭,連忙又說:“我看還是維持原狀吧,玉姍你跟老娘一起住,你蓋吧,我們以后也不會扯皮的!”說完還朝玉姍眨了眨眼睛示好。
玉姍聽了倆姐姐的表態(tài)有些不知所措,正不知該說什么。老娘高聲喊:“晶晶,你出來一下!”玉姍的女兒晶晶剛上初中,正在屋里寫作業(yè),聽到老娘叫她,扶著門框伸出頭來問:“家家,有么事呀?”老娘說:“乖乖,你給家家拿張紙和筆來?!本ЬП銖淖鳂I(yè)本的最后一頁撕下一張紙來,送過去。老娘笑瞇瞇地說:“你再幫家家寫幾個字。”晶晶咬著筆頭問:“寫么事字呀?”老娘想了想說:“就寫,協(xié)議,以后誰照顧老娘,老房給誰,誰蓋新房也不許扯皮?!本Ьа杆賹懲炅诉@幾個字,將紙遞給了家家,老娘不識字,對仨姑娘說:“你們看晶晶寫得對不對?”大家看了都說寫的沒錯。老娘便從荷包里摸出了自己的圖章。老娘不認(rèn)字,但有個圖章,以往大哥朝家寄錢時,老娘都是用這個圖章朝上面一戳。大哥結(jié)婚以后不再寄錢了,老娘這枚圖章就閑置了,今天老娘鄭重地拿出圖章,看來她是十分慎重的。老娘蓋完章子后又對三個女兒說:“你們也在后面簽個名,表示曉得這個事!”
玉淑著急回家,毫不猶豫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說:“老娘,字,我簽了,可以先走了吧?我孫子還放在隔壁鄰居的屋里呢?!崩夏锩媛恫粣偟卣f:“你呀!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在忙。連在我這里吃頓飯的時間都冇,走吧,走吧!我是指望不上你的!”玉淑面帶愧色地說:“么辦呢,屋里一堆事,老娘你多包涵?!闭f完,又轉(zhuǎn)頭對玉姍說:“玉姍,老娘還是麻煩你了,有事,給我打個招呼,我馬上就過來了!”說完,慌慌張張地走了。
玉嬌也著急著走,便趕緊也簽了名。老娘對一邊愣神的玉姍說:“還有你,也來簽字!”玉姍連忙接過玉嬌遞過來的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姊妹把字都簽完了,老娘小心翼翼地把小紙條折疊起來,放進(jìn)口袋里。這時,玉嬌也吵著要走,說是找人頂?shù)陌啵泌s緊回去。老娘嘆著氣擺著手無可奈何地說:“你們都忙,都走吧!”玉嬌趕緊抓起包就要出門。老娘又叫住她,讓她把玉淑帶來的毛豆拿走一些。玉嬌接過玉姍遞過來的毛豆,嫵媚地一笑說:“謝謝?!庇终f:“玉姍,老娘的事你多辛苦啦!”老娘擺著手說:“你快些去忙吧!”玉嬌踩著高跟鞋,扭著胯,噔噔噔地也走了。
姐姐們走了,屋里頓時安靜下來。老娘扭臉對玉姍說:“給你大哥打個電話說,老宅要垮了,問他怎么辦?”
玉姍就按老娘的囑咐給大哥去了電話說,老宅年頭久了,快塌了,老娘說你是兒子,讓問你該么辦?大哥一聽玉姍的話,就明白是想讓他出錢修老宅。正猶豫著,大嫂在一邊小聲說:“咱們不可能回去住,掏錢也是白白便宜了老幺?!贝笊┱f得不無道理,但大哥畢竟是方家唯一的兒子,修祖屋的事,他責(zé)無旁貸的。正沉吟時,大嫂搶過電話說:“玉姍,你們自己搞吧,我們現(xiàn)在手頭也很緊,你大侄子才結(jié)婚還在還房貸,你知道北京的房價奇貴……?!贝笊﹪Z叨了老半天,一個意思就是他們沒有錢。后來,大哥接過電話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你們自己先搞吧!”
玉姍把大哥大嫂的話告訴了老娘,老娘冷笑了一下說:“我早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這樣也好,你們先跟他打了招呼,以后他就不能推說不曉得了?,F(xiàn)在你和小秦可以放心地蓋房了!”玉姍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老娘精心布置的局,她是為她們小兩口蓋房鋪路,當(dāng)下眼睛都濕潤了。
老娘這樣做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當(dāng)年她從北京回來,就開始秘密考察玉姍。她故意地“作”著,就是在考驗(yàn)小女兒對她孝心和忍耐力,結(jié)果這些年玉姍對她始終如一,老娘知道玉姍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女兒。老娘想讓玉姍兩口子蓋房子,但又怕那幾個兒女有意見,這事如果處理不好,日后必定會讓兄妹之間生隙。所以,才想出了這樣一場請君入甕的計謀。玉姍覺得老娘像一個運(yùn)籌帷幄的指揮家。
拆祖屋前的一天,老娘獨(dú)坐在堂屋里默不作聲,眼神有些迷離。中午,玉姍給老娘下了一大碗她平時最愛吃的豬肉大白菜餡的餃子,老娘的胃口似乎不太好,吃了幾個后便把碗推開了。玉姍心里想,難道老娘又后悔了?
“幺幺?!崩夏镉霉展鲹v著地叫她,玉姍連忙跑過去問:“老娘,有么事?”老娘用拐棍在空中掃了一圈說:“你給老屋拍幾張照片給我留念吧。”玉姍懸著的心才放下,原來老娘的心里是舍不得這老屋。老娘和老爹在這個屋里生活了一輩子,他們兄妹幾個也都相繼在這個老屋里出生。拆祖屋,連玉姍都覺得是個傷感無奈的事,更何況是老娘這個把一生的歡愉、快樂、艱苦、磨難都留在老房子里的女人。
玉姍連忙取出照相機(jī),圍著祖屋咔嚓咔嚓地照著。老娘在一邊叨叨著說:“再也看不見了,多照幾張,多照幾張……”玉姍把屋里屋外房前房后地照了個遍。玉珊一邊拍照著,一邊回憶著自己從小到大,在這老屋里度過的許多美好時光。
玉姍的鏡頭對準(zhǔn)前院,小院左邊一溜是幾棵枳子樹,那是老爹當(dāng)年為護(hù)院而栽種的。枳子樹的枝干上長著針一般長的刺,一年四季青枝綠葉的,如今豐茂的枝葉早已長得密匝匝的,連只雞都難鉆進(jìn)來。每到春天,枳樹花開,滿園清香,到了秋天,枝頭結(jié)滿枳實(shí)。小時候玉姍不懂,曾把枳實(shí)當(dāng)橘子摘著吃,結(jié)果又苦又澀;院邊有棵高大的廣玉蘭樹,據(jù)說是當(dāng)年哥哥栽的,如今這棵粗壯的廣玉蘭早已華蓋如篷,上面開滿了繁茂的玉色碗花;院里有兩棵大梔子花樹是母親栽的,如今樹干已經(jīng)長得小樹一樣粗,每到夏天,梔子樹便會開滿稠密的花朵,那馥郁的芳香彌漫得滿屋滿院都是香氣。玉珊下地干活時,把梔子花插到頭上、捂在手帕里,走到哪兒都飄著梔子花的香味?;ㄗ畛頃r,老娘一大早就可以摘到一籃子帶著露水的花苞,然后搭著濕毛巾,提到集貿(mào)市場去賣。每年夏天,梔子花都能給老娘帶來一小筆收入;沿著屋檐下,是一溜磚堆的窄窄小花池,里面種著些草本花朵,像雞冠花、牽?;?、喇叭花、鳳仙花等等。小時候鳳仙花開時,玉嬌便把花朵摘下來搗碎,涂在自己的手指甲殼上,再用豆葉包裹起來,幾天后再打開,便染成了紅艷艷的指甲殼。那是的小玉姍對二姐的紅指甲羨慕不已,跟在玉嬌的屁股后面,吵著讓她也給自己包個紅指甲。玉嬌被吵煩了,就給她的小指頭上也包一個,這幾天小玉珊都會蹺著小手指頭,生怕被碰掉了,迫切地等著拆包時間的到來。
玉姍的鏡頭對準(zhǔn)后院,后面有個老爹挖的小水塘,老爹平時用小水塘里的水澆菜和養(yǎng)鴨子的。玉姍四五歲的時候追鴨子掉進(jìn)水塘,差點(diǎn)淹死,是大姐玉淑沖過去,一把把玉姍從水里拎上來的……
玉姍一邊給老宅拍照著,一遍追憶著往事。生活往前走時,總是會毀掉一些舊的東西,而這些舊的東西往往是留給人們心頭揮之不去的記憶。
四
老娘鋪好路,小秦踏實(shí)了。新房很快開工,為了建房,小秦簡直拼上了命。他每天下班后跟著搬運(yùn)工一起扛沙、搬磚、砌墻、拎灰……什么活都干。蓋房的師傅感嘆地說:“就沒見過你這樣當(dāng)老板的?!睅煾祩兌枷矚g喊雇主為老板。小秦用袖口抹了把汗,黝黑的臉上只露出一口白牙,他擺著手說:“狗屁的老板,我跟你們是差不多的人?!比缓箅p手作揖賠笑著說:“師傅們呀,謝謝幫忙,我們蓋個房不容易呀!”說著連忙掏出煙,四處散發(fā)給師傅們。
上大梁,是蓋房中的關(guān)鍵大事。按照習(xí)俗,上大梁的這一天,親戚朋友們都要來祝賀。大姐夫提著煙酒鞭炮來了;二姐兩口子提著糕點(diǎn)來了……新屋的檁條上,到處掛著喜氣洋洋的紅綢,大門外貼著“建成新屋千般美 和睦家庭萬事興”的紅對聯(lián)……。
吉時到,上梁的師傅站在屋脊上,高聲吆喝:“上梁了!”那聲音高亢嘹亮。師傅的聲音還沒落地,鞭炮聲已經(jīng)噼里啪啦地響起,瞬間,紅屑飛舞,狼煙彌漫,聲響雷動,好不熱鬧。
正熱鬧時,忽然刮起一陣旋風(fēng),把地上的紙屑和沙土卷起,迷了不少人眼。玉姍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門楣上的對聯(lián)只剩下上聯(lián)“建成新房千般美”在風(fēng)中飄蕩,而那下聯(lián)“和睦家庭萬事興”卻被刮得不見了。玉姍心里一緊,趕緊去找,結(jié)果在屋角的灰堆里找到了下聯(lián)。玉姍一邊撿起被風(fēng)揉得臟兮兮皺皺巴巴的下聯(lián)。一邊抱怨著說:“好古怪的風(fēng),單單吹走我的對聯(lián)?!币惶ь^看到老娘拄著拐棍站在不遠(yuǎn),連忙舉著對聯(lián)對老娘說:“找到了!”老娘卻臉色黯淡地嘆了口氣,拄著拐棍“篤篤篤”地轉(zhuǎn)身走了。
新房終于建成了,三層樓,外走廊,每層五間。雖說樣式一般般,但這畢竟是自己的新樓??粗路孔?,玉姍兩口子終于舒了口氣。為蓋這房,小兩口整整脫了一層皮,還扯上了一些外債。但房子立起來了,讓人欣慰。小秦和玉姍想,只要他們努力賺錢,債,肯定會還上的。
這年過年,大哥回來了。當(dāng)他看到玉姍造的新房時,忽然覺得故鄉(xiāng)變得陌生了,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酸楚。盡管他也知道玉姍她們要造新房,但真正看到眼前這個陌生的水泥樓,取代了曾給他帶來無限回憶的祖屋時,心里還是很難接受。他情緒黯然地對母親說:“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方家的祖屋了,方家一世的祖業(yè)被改了姓?!贝蟾缱鳛榉郊椅ㄒ坏膬鹤?,說這番話時很傷感。小秦在一邊聽到大哥說這話,臉竟然一下子紅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偷了方家的祖業(yè),連吃飯的時候都不敢露面。
老娘聽到大哥的牢騷,很神秘地跟大哥招了招手說:“漢聲,你過來看,祖屋還在呢!”老娘的話讓大哥覺得很詭異,明知老娘是胡言,但不知道老娘的葫蘆里究竟賣得是什么藥。大哥只好跟著老娘走進(jìn)她住的屋。老娘從箱子里拿出了個小木匣,打開,從里面拿出了一大疊照片,在大哥面前一一攤開。然后笑瞇瞇地說:“你看,我讓玉姍把老屋都照下了,你想看什么都還在。這是你以前住的房間,這是你小時候坐過的枷椅,這是你學(xué)習(xí)過的桌子……”大哥終于忍不住了,他覺得老娘簡直是在裝瘋賣傻。他蹭地站起來說:“老娘,你這是什么意思,當(dāng)我是苕,用照片糊弄我?”老娘不慌不忙地說:“莫急,莫急,你還沒看完?!崩夏飶恼掌袆澙鰩讖埨险a(bǔ)了疤的房頂,垮了墻的照片對大哥說:“你再看看,這就是你心中的祖屋,你不曉得吧,它們都快成渣渣了。上次刮龍卷風(fēng),你老娘差點(diǎn)被砸死在里面。你那么在乎祖屋,為什么不修祖屋?你想留著那破爛的祖屋當(dāng)展覽館,可你老娘是要住的哇!……”老娘的話有禮有節(jié),大哥被老娘說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大哥覺得老娘很狡猾,像個老謀深算的陰謀家,他甘拜下風(fēng)。大哥氣得半天迸了句:“老娘,你是沒文化,你要是有文化,這個紅星灣里肯定盛不下你!”當(dāng)晚,大哥就坐火車回了北京,一走幾年,就連老娘去世都沒回來,可見他對老娘的怨氣有多深。
望著大哥離去的背影,老娘搖著頭說:“漢聲在北京見識的東西太多了,心裝滿了,心裝太滿了就沒有給別人留地方了。”
玉姍看著老娘那副深邃的樣子,覺得老娘好像是個政治家。
五
玉姍跟著老娘在清淡平靜中過著日子。晚年的老娘,每天搬個小板凳坐在屋前曬太陽。每當(dāng)有陌生人走過時,她便手搭涼棚地瞭望著,直到看不見人家的背影,才把目光收回來。每天晚上,老娘必看的電視節(jié)目是天氣預(yù)報。老娘一邊看著一邊叨叨地說著,“北京的氣溫比我們這冷了,北京降溫了……”老娘甚至還會說,北京又有黃色霧霾預(yù)警了。雖然老娘很少提及大哥,但玉姍知道,老娘心里一直惦記著大哥。而大哥就像電視里的人,很熟悉但卻很遙遠(yuǎn)。
翻蓋新房時,老房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門口那棵粗大的廣玉蘭樹。每年廣玉蘭花開時,樹上就如同掛上一個個金盞玉碗。晚年的老娘,時常仰望著玉蘭花,嘴角嚅動著,喃喃地說著自己給自己聽的話。玉姍不知道她是說給在另一個世界的老爹聽的;還是說給想念而見不到的大哥聽的?有時,老娘說得很激動,嘴角泛起了白色的唾沫星兒,有時也會抹一下濕潤的眼睛。有一次,玉姍忍不住問老娘:“你在跟誰說話?”老娘便目光迷離地說:“誰也沒有,老了,只會想起以往的事。”
老娘八十八歲那年,身體看著還硬朗,中午還吃了十二個豬肉大白菜餡的餃子,到下午時,老娘便覺得心窩里有些不舒服。玉姍問她,要不要去社區(qū)衛(wèi)生院看看?老娘搖了搖頭,她半靠在床上雙目微閉著,用手拍了拍身邊,示意玉姍坐下。她的手在身上摸索著,終于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遞給了玉姍,然后強(qiáng)打精神地說:“這個東西你收好,興許以后還有用的?!庇駣櫤傻亟舆^紙條,打開一看,原來竟是當(dāng)年老娘給她們姐妹仨定的協(xié)議。玉姍拿著紙條心里一陣心酸,她趕緊說:“老娘,你莫想那么多,沒事的……”
老娘說話已經(jīng)有些費(fèi)力了,她大喘著氣說:“幺幺,這么多年你照顧我辛苦了,老娘沒白疼你……”玉姍趕緊說:“老娘你這說的么話,你是我的老娘呀,我孝敬你是應(yīng)該的!”老娘強(qiáng)笑了一下說:“可我不止你一個伢呀!”玉姍反應(yīng)過來,老娘一定是在想大哥,連忙說:“我馬上打電話給大哥,讓他回來?!笨衫夏飬s堅決地?fù)u了搖頭說:“他要是有這個心早該回來了,爭來的東西不鮮……”
玉姍看老娘的情況不好,連忙給兩個姐姐打電話,等姐姐們趕來時,老娘已經(jīng)在倒氣了。在給老娘穿壽衣的時候,玉姍發(fā)現(xiàn),老娘的手攥得緊緊的,玉姍輕輕地扒開老娘的手看到,老娘的手中攥得是張全家福照片……
老娘走了,玉珊給大哥打了電話。姐妹仨等了三天三夜大哥都沒回來,再打電話,大哥說他身體不好,不能回來了。第五天,姊妹仨把老娘安葬了。
出殯時,隔壁的劉婆婆問:“你家漢聲么樣冇回?”玉姍趕緊說:“我大哥在北京的工作忙離不開?!眲⑵牌虐T著嘴說:“有么事比死了娘老子的事大?”玉姍的心像刀剜似的痛,她想,如果今生還能看到大哥,一定要問他,老娘死了你為什么不回!”
老娘的喪事屬于白喜事,喪事辦得很熱鬧,灣子里的人幾乎都來了。把老娘送上山后,方家人宴請村人。于書記也來了,于書記是大隊的支部書記,猶如一個部落的酋長。紅星灣里的紅白喜事都以能請到于書記到場為榮。于書記披著衣服在前呼后擁中來了,他一邊應(yīng)付著村民們的恭敬叫聲,一邊不斷地聳著肩,防止披在肩上的衣服滑落。于書記走到主桌邊,忽然看到了玉嬌,立刻用戲謔的口吻叫道:“喲嗬,紅星灣的村花回來了?!庇駤蛇B忙迎上前說:“哎呀,莫開玩笑了,我都是半老太婆了?!庇駤烧f話的時候,手捂著臉頰,幾分嬌嗔,幾分得意。女人到了這個年紀(jì)能聽到男人的贊美,是件很潤心的事。
玉姍知道當(dāng)年于書記追過玉嬌,可那時的玉嬌一心想要嫁市里,根本沒把當(dāng)年這個民辦教師放在眼里。如今的于書記好生了得,麾下有加油站、超市、餐具消毒公司等等,早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大企業(yè)家。家里兩臺車,一臺是奧迪一臺是寶馬;家有兩幢樓,外墻都裝飾著幕墻玻璃,幾里外的人都能看見,那是紅星灣最耀眼的樓。
于書記一屁股坐在玉嬌的身邊,滿面春風(fēng)地跟她聊起了天。說實(shí)話,這些年于書記財大氣粗,早閱女人無數(shù),對玉嬌這樣徐娘半老的女人根本不感興趣。于書記之所以對玉嬌這樣熱情,其實(shí)是對她當(dāng)年對自己的輕視,來個炫耀式的總報復(fù)。于書記早看出,玉嬌雖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但身上的衣服卻是廉價的,臉上的粉脂也是粗劣的,泛著重重的鉛色。于書記決定不斷地刺激玉嬌,讓她對自己當(dāng)年的勢利和淺薄而感到窩心的后悔。于書記告訴了玉嬌一個驚人的消息,市府要修地鐵,他們紅星灣的房子很快就要整體拆遷。按照目前的拆遷政策計算,玉姍能分到三套指標(biāo)房,還有上百萬的現(xiàn)金……于書記的用心是陰惡的,他告訴玉嬌這些就是想刺激她,你當(dāng)初不是非要嫁到市里嗎,如今你過得連姿色平平的玉姍都不如。
玉嬌果然上套,當(dāng)她聽到這個消息后,比看到于書記發(fā)達(dá),當(dāng)年自己眼拙錯過了的心情更懊惱。沒嫁于書記,只能怪自己當(dāng)年沒長后眼睛,只有嘆息;而玉姍到手的這塊肥肉,卻是真真實(shí)實(shí)地掛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得的。
玉嬌瞥了一眼正在忙碌著的玉姍兩口子,心里想,只怕他倆早就知道要拆遷的消息了,卻在她面前一點(diǎn)口風(fēng)都不肯露,這兩口子表面上看著老實(shí),其實(shí)也是極有心機(jī)的人。
六
正如于書記所言,紅星灣要拆遷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shí)。一段時間,政府有關(guān)人員來開會動員、房屋登記造冊,一系列拆遷前的準(zhǔn)備工作都順利地進(jìn)行著。很快,簽完合同的房子上都被拆遷公司用紅油漆寫上了大大的“拆”字。
玉姍家的房子上也被寫上了大紅的“拆”字,望著拆字,老秦的心情很郁悶。當(dāng)年的小秦如今已經(jīng)是老秦了,額頭上早橫批了幾道褶子。老秦望著自家屋里的天花板,叨叨地說:“當(dāng)年蓋這房子是準(zhǔn)備住一輩子的,我下了多大的力,現(xiàn)在說拆就拆了?!崩锨卦诩议L吁短嘆著,當(dāng)年為蓋這房子,老秦累得腰落下了毛病,一到陰天就腰疼,常年貼著傷濕止疼膏藥,到后來,傷濕止疼膏的氣味就成了老秦特有的味道。
玉姍勸他說:“政府工程,老百姓也冇得辦法?!迸畠壕Ьs高興地說:“我喜歡拆遷,拆遷我們就能住上電梯房啰!”
老秦瞥了她一眼說:“你以為現(xiàn)在的房子質(zhì)量能跟我們的房子比?我這房子,地基都比別人深一米,用的正經(jīng)都是好材料……”可是牢騷歸牢騷,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是得搬。這段時間里,整個紅星灣像亂了營,搬家公司的卡車整天開出開進(jìn),送走一戶又一戶。這邊搬遷的人家前腳剛一離開屋,后面施工隊的人就趕緊進(jìn)來砸房子,好像怕搬遷的人后悔一樣。灣子里到處被砸成了殘垣斷壁,有許多帶不走而遭遺棄的狗子,趴在自家的瓦礫中等待著,看見有人過來就狺狺地叫著,讓人聽著無比悲戚。
玉姍在家里整天也忙著收拾東西打包搬家,晶晶學(xué)校放假了也給她幫忙。晶晶雖然上了大學(xué)但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她對家里翻出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更感興趣。晶晶捧著一個紙盒走過來問:“媽,這是你小時候玩的吧。”玉姍抬頭一看,是自己小時候裝東西的盒子。盒子里裝著琳瑯滿目的小玩意,有雞毛毽子、花頭繩、明信畫片、扣子串……盒子的最底下是本發(fā)黃的軟面抄。玉姍從盒底里抽出軟面抄,翻開,里面露出夾著的一張張透明的玻璃糖紙??粗羌?,玉姍想起了大哥,又由大哥想到了老娘。玉姍把糖紙從本子里一張張地都掏出來,放在手心,然后用嘴巴把它們?nèi)看碉w??粗A羌埢位斡朴频厮南嘛w著,最后都飄零在地上,玉姍心里怨恨地說:“大哥呀,你好狠心,連生你養(yǎng)你的老娘走了都不肯回來。你算什么大哥!”
晶晶覺得玉姍的舉止有些不可思議就叫道:“媽媽,你扔了它們干么事,留著做收藏唄?!庇駣櫪湫α艘幌?,沒有回答。
手機(jī)鈴忽然響了,玉姍接通,竟然是大哥來的。自從老娘去世后,這些年大哥跟她們都沒有聯(lián)系。如今卻打電話告訴玉姍,他要回來,這讓玉姍覺得有點(diǎn)不可思議。
老秦進(jìn)屋,玉姍把大哥來電話的事告訴了他。老秦一聽雙眉緊鎖緊張地說:“該不是為拆遷的事回來的吧?!庇駣櫽行┎幌嘈诺卣f:“不會吧?大哥遠(yuǎn)在北京,又沒有千里眼順風(fēng)耳,他怎么會知道紅星灣在拆遷呢?”老秦白了玉姍一眼說:“就你是個苕,你那個二姐整天豎著耳朵到處打聽拆遷還建的事,說不定是她跟你大哥通了氣的?!?/p>
老秦說的沒有錯,真的是玉嬌跟大哥打電話透的風(fēng)。自從得知紅星灣要拆遷后,玉嬌的心就開始活動了。她后悔自己當(dāng)初沒有參股建房,否則說什么也有自己一套房,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玉嬌忽然想到了大哥,如果大哥知道紅星灣拆遷的事一定不會坐視不管。有大哥出面,也許整個局面就會有重大的轉(zhuǎn)變,到那時自己也許還有機(jī)會。于是,玉嬌悄悄地給大哥打了電話,把紅星灣要拆遷的事告訴了他。果然,大哥立刻有了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
大哥早已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了,用老娘的話說,大哥是個心重,想得多的人。如今退下來了,有許多東西失去了,心理就更不平衡了。他整天在家發(fā)牢騷,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欠他的。
接到玉嬌的電話,大哥才知道紅星灣正在進(jìn)行著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玉姍竟然瞞著他,又分房子又得現(xiàn)金,好處都讓外人得了。一直以來,大哥覺得他才是方家唯一的繼承人,對玉姍兩口子在祖屋上蓋房子早就心存芥蒂,為此不惜跟老娘都翻了臉。當(dāng)初有老娘護(hù)著,他沒辦法。如今老娘不在了,他就是老大,方家的事該由他做主!
大嫂在聽到二姑子玉嬌的電話后也說:“這明明是方家的產(chǎn)業(yè),怎么就變成了秦家的?這玉姍也太不把你這個大哥放在眼里?!贝笊┰缤浟怂?dāng)初說過的話,就是記著又能怎么樣呢?此一時彼一時嘛,誰也不是圣人,誰說過的話能管一百年?更何況當(dāng)初是讓他們掏錢修房,他們可以說不要,現(xiàn)在是分房分錢,他們姓方,就必須得要!
大哥在得知消息后決定回去一趟,他和大嫂坐上高鐵以每小時三百七十多公里的速度,僅四個小時就抵達(dá)了武漢火車站。大哥是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的人,每做一件事都是經(jīng)過周密部署,按計劃推進(jìn)的。大哥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玉姍帶著他們兩口子去給老娘掃墓。
老娘的墓葬在九峰山上,她唯一的兒子終于在幾年后帶著兒媳婦回來給她掃墓了。老娘的墳冢前已經(jīng)是青草葳蕤,當(dāng)年栽下的兩棵小松柏,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兩座綠塔,一左一右地守衛(wèi)著老娘的墓。
大哥來到老娘的墓前,肥胖的身子笨拙地上前屈腿、下跪。玉姍連忙扶住搖搖晃晃的大哥,勸慰著說:“大哥,你年齡也大了,就別跪了?!贝蟾绨情_玉姍的手說:“自己的老娘,當(dāng)然要下跪的?!笨念^、上香、燒紙,大哥嘴里念念有詞,像個虔誠的大孝子。而大嫂僅僅是對著老娘的墓碑微微鞠了一個躬,然后就像沒事人一樣站在一邊,看著大哥表演了。
老娘的墓碑上鑲有老人家生前的一張三寸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娘臉微側(cè)著,眼睛里含著似有似無的哂笑,她仿佛看著大哥說,你小子終于知道來了……
大哥完成了對老娘的一系列祭祀禮儀后,然后抻著腿費(fèi)勁地站了起來,他的胖手拍了拍膝上的泥土,頭,湊近到墓碑前。忽然,大哥面色不悅地扭頭質(zhì)問玉姍:“這碑是誰刻的?落款上怎么沒有方寶、方貝的名字?”方寶方貝是大哥的兩個兒子。大哥生氣地指著墓碑上的名字說:“你們幾個姑娘的名字都可以不上,他們兄弟倆的名字是一定要上的。方寶方貝才是方家真正的后人!”
玉姍沒吱聲,心想:“老娘最后連兒子都沒指望上,還指望著這兩個很少見面的孫子?”玉姍本想說,既然兒子孫子這么重要,那老娘去世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回來?但玉姍生性溫和,嘴上說不出來這樣尖利的話來,她淡淡地說:“老娘安葬的時候,你們沒回來,有些事我們也不曉得該么樣做。”大哥聽出了玉姍話的意思,他有些心虛。但大哥不愧是大哥,立刻轉(zhuǎn)守為攻地說:“你們曉得我為什么不回來嗎?還不是因?yàn)槟銈冏龅氖绿坏皿w了!”玉姍聽了有些犯迷糊,老娘去世后,她們盡心盡力地,給老娘發(fā)喪、安葬,她們到底又做錯了什么,惹惱了大哥不回家?這時,大哥嗤著鼻子反問道:“老娘去世,這么大的事,你們竟讓個外人給我打電話報喪,你們姐妹幾個干什么去了?”原來,老娘去世那天,家里忙成一團(tuán),玉珊忙著給老娘擦洗身子,是小秦給大哥去的電話,如今小秦在大哥嘴里,竟成了外人,還成了他不肯回來給老娘奔喪的理由。大哥硬是沒理狡辯出三分理來。
玉姍不想跟大哥爭論,人心里都有桿秤,大哥自己心里應(yīng)該清楚他的理由能不能圓住他不回來給老娘奔喪的過分。
大哥回來后就組織了方家的第一次家庭會議。大哥宣布紀(jì)律說:“本次會議勢在解決方家祖業(yè)的有關(guān)問題,因此,除了方姓嫡親人士外,其余任何人都不得參加?!?/p>
大哥這次回家住在招待所,方家兄妹的會議也是在招待所里召開的。大哥很胖,坐在圓椅里像個坐佛。他的開場白像一次冗長的政府工作報告。大哥從一百多年前方家從江西逃難到此落戶談起,又從他當(dāng)年如何勵志為改變方家貧困的現(xiàn)狀而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成為紅星灣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為方家光宗耀祖的。又講到他工作后,省吃儉用,逢年過節(jié)給老爹老娘匯錢的事……大哥口若懸河地講著,講到激動處,用手來輔佐自己的語言。而作為聽眾的仨姊妹卻表現(xiàn)各異。
最活躍的是玉嬌,她好像是來參加一場盛大的聚會,臉搽得白白的,嘴上涂著大紅的唇膏,頭發(fā)染成杏黃色,蓬松松地盤在頭頂,兩頰掉著兩縷玉米穗般的卷發(fā),身上穿著一件豹紋斑花上衣,用妖嬈二字來形容她的打扮絕對是不過分的。大哥講話時,玉嬌聽得很專心,也更注重大哥身邊的水杯,每當(dāng)大哥杯子里的水淺一點(diǎn)時,她便連忙起身顛顛地為大哥續(xù)上水。玉嬌身上噴著濃烈的香水,她每一次起身走動,劣質(zhì)的香精便在空氣中浮動,讓人覺得嗆嗓子。屋里的空氣不流暢,大哥連打了三個噴嚏后命令:“玉嬌,去把窗戶打開,通通風(fēng)!”
最無動于衷的要數(shù)玉淑,她坐在角落里背對著大家,悄悄地打著瞌睡。她是個勞苦命,每天睜眼就有做不完的家務(wù),好不容易有機(jī)會閑下來,眼皮就變得沉重起來。再說,玉淑也不打算分玉姍的房產(chǎn),她知道玉姍倆口子當(dāng)年是怎樣辛苦蓋出來的房子,為此還扯了不少債,這兩年才剛剛還完。再說,母親活著的時候就有協(xié)議,誰照顧她老,誰繼承家產(chǎn)?,F(xiàn)在這樣對玉姍是不公平的。但玉淑不能說這些,說這些會得罪那兩個兄妹,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裝聾作啞。
此刻最緊張最揪心的是玉姍,他們夫妻倆辛辛苦苦蓋的房子,如今卻變成了方家的財產(chǎn),等待著方家兄妹的瓜分??擅鎸Ρ姸嗟男置茫駣檮輪瘟Ρ?,她覺得自己像只待人宰割的羔羊。大哥痛說完革命家史,逐漸轉(zhuǎn)入正題,他說,方家的房子是當(dāng)年在千辛萬苦中蓋起來的,財產(chǎn)是方家共同的。并很嚴(yán)肅地問玉姍對他的這個說法有什么異議沒有?玉姍惶惶地望著這個比她大許多的大哥,弱弱地分辯著說:“老宅已經(jīng)坍塌了,是老娘讓我們起的新房。”大哥很威嚴(yán)地說:“祖屋就是塌了宅基地也在,沒有方家的宅基地,你們能在手掌心上蓋房?……”大哥到底是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的人,很有口才,硬是把黑的說成白的。玉嬌在一邊聽了暗暗得意,幸虧自己找來了大哥,大哥的口才真的無敵!
玉姍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怯怯地分辯道:“你們的戶口都不在灣子里,當(dāng)初建房的時候也都跟你們打過招呼的,再說現(xiàn)在是男女平等,女兒也有繼承權(quán)的?!贝蟾缋湫α艘幌抡f:“男女平等?那我問問你,為什么你的女兒不姓方,要姓秦呢?”玉姍一時語塞,大哥咄咄逼人地又說:“就是按你所說的男女平等,那么方家的遺產(chǎn)也不能讓你一個人獨(dú)吞吧?不管怎么說,拆遷的錢和房子都要拿出來,大家分!”大哥的聲音很威嚴(yán),完全不容商量。玉姍覺得自己已無招架之力了,她帶著哭腔說:“容我、容我跟小秦商量商量……”玉姍的話還沒落地,大哥立刻眼睛一瞪打斷她的話說:“你跟誰商量?那是我們方家的祖屋,我方漢聲還活著咧,他姓秦的有什么權(quán)力干涉我們方家遺產(chǎn)的分配?”玉嬌也趕緊幫腔說:“大哥說得對呀,這是方家的事!”
屋里的空氣很緊張,大哥和二姐咄咄逼人的氣勢讓玉姍覺得自己快崩潰了。萬分緊要的關(guān)頭,玉姍的手機(jī)忽然響了,玉姍低頭一看是女兒晶晶打來的,她心說,晶晶呀,你可救了媽媽。電話剛一接通,晶晶就在電話里大聲說:“媽, 你快回來吧,出大事了!我爸殺人了!”玉姍一聽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七
大舅哥回來了,方家兄妹都到招待所開會去了,卻把老秦這個房主排除在外。當(dāng)年為建這個房,老秦脫了一層皮,背了一身債。到頭來,方家人開會商量著如何分他的房子,他卻連邊都沾不上。
老秦獨(dú)自一人在家喝悶酒,他忿忿地想,當(dāng)年老岳母要吃要喝要人伺候的時候他們怎么都不出現(xiàn)?當(dāng)年方家的老宅要坍塌讓兄妹幾個出錢的時候他們怎么都不吭聲?如今見拆遷有油水了,都回來伸著手要房要錢來了。人的臉皮怎么能那么厚!但老秦有理說不出來,人家方家人就一條把他給駁了,誰讓他把房子建在了方家的宅基地上。
老秦越想越煩,越想越覺得窩囊。喝多了酒的老秦像頭困獸,煩悶之極時忍不住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往墻上撞。
酒壯■膽,喝多了酒的老秦決定也到招待所去。
星期天,中建公司的機(jī)關(guān)大院很安靜,門房老別在值班室煮了一鍋鯽魚燉豆腐,一邊吧嗒吧嗒地喝著小酒,一邊有滋有味地搛著豆腐吃。老別是個瘸子,當(dāng)年當(dāng)鐵道兵時修鐵路挖山洞打隧道時被砸瘸的。后來鐵道兵集體轉(zhuǎn)業(yè)后,老別就被安排在機(jī)關(guān)大院看大門。老別是他的外號,因?yàn)樗矚g跟人打別,什么事只要你說是白的,他就卻偏要說成是黑的。時間長了,大家都喊他老別。真正的姓,倒都忘了。老別是個酒麻木,當(dāng)過鐵道兵的人有幾個不愛酒的?平時上班,領(lǐng)導(dǎo)管著不讓喝酒,今天是周末,領(lǐng)導(dǎo)不上班,老別便自由自在地在值班室燉起鍋、喝起酒來了。
正吃喝得酣暢時,老別憑著職業(yè)的敏感,覺得大門外有人走過來,便把頭伸出值班室朝外瞭望。只見是老秦紅著臉仰著頭邁著重重的步伐朝這邊走來。老別跟老秦是老戰(zhàn)友,老別見老秦過來心中一喜,連忙朝他招手:“老秦,快來,快來,來喝酒!”
老秦噴著酒氣說:“不行,我有事!”老別跑出去拽著他的胳膊說:“大星期天的,你有屁事。來來來,進(jìn)來喝酒?!崩蟿e硬是把老秦拉進(jìn)了值班室。
老別給老秦倒上酒,又遞給他雙一次性的筷子。老秦甕聲甕氣地說:“在家才喝了的?!崩蟿e笑嘻嘻地說:“再陪我喝點(diǎn)、再陪我喝點(diǎn)。”老秦只得接過老別遞過來的筷子,又端起了酒杯。
喝酒的人喜歡說話,老別抿了口酒,開玩笑地問:“大星期天的你忙什么?你老婆跟人跑了?”老秦噗出了一口酒氣,幽幽地說:“大舅哥來了,人家方家人都到賓館開會去了!”
老別對老秦家的事也略知一二,就說:“么樣?又是密謀瓜分你家的拆遷款和房子?”老秦喝多了酒一點(diǎn)就著,他舉著筷子嚷嚷道:“媽的!你們見過這樣不要臉的人嗎?當(dāng)年聽說要出錢蓋房,個個都躲,連老娘死了都不肯回來。如今聽說拆遷有油水了,遠(yuǎn)在北京都往回趕……”老秦憤怒地說著,唾沫星兒橫飛。
老別咂吧著嘴說:“要我說兄弟,錯就錯在你的房子蓋錯了地方,人家有兒子,你像個苕一樣,在人家方家的地盤上蓋個房子,那不是扯皮的事嗎?!崩锨毓V弊诱f:“當(dāng)年方家的房子要塌了,大家說好的,誰養(yǎng)老親娘,房子給誰。我老婆手上有老親娘留下的東西!”老秦說著,一仰脖把一杯酒都倒進(jìn)了嘴里。
老別看到老秦很激動,覺得有趣,便撩他尋樂說:“噢,原來你這個上門女婿人家不認(rèn)了,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崩锨芈牭竭@話就不高興了,他黑虎著臉說:“誰說老子是上門女婿?”男人們常常覺得當(dāng)上門女婿是件蠻丟人的事。要是別人看到老秦不高興這么說早就不說了。可老別偏偏是個愛抬扛的人,他舉著筷子調(diào)笑著說:“算了吧,全公司誰不曉得你是上門女婿?如今上門女婿也不丟人。”老秦心里正窩著氣,聽到老別非要跟他打別,心里自然不爽。他把手中的筷子朝桌子上一拍,爆發(fā)了:“跟你說老子不是!”老別笑嘻嘻地指著他說:“咦咦咦,莫慪,上門女婿有么丑的……”
兩人的酒都喝多了,腦子里都是混沌的,一個不想聽;一個卻偏要說。接著便叮咣叮咣地爭吵起來了。值班室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吵著吵著身體就接觸到了。老秦伸手推了老別一把,老別的腿腳不好,身子一趔趄腰硌著桌子角上,疼得他齜牙咧嘴的。老別也火了,揮拳就朝老秦打去。老秦一躲,又朝老別打去。兩人在值班室像打醉拳一樣,你來我往的。老別的腿腳不利索,難免有些吃虧。再一次被老秦推聳到桌子邊時,他順便抓起了早上殺魚忘收起來的水果刀,朝老秦刺去。老秦一看老別手中拿著刀,就去奪刀。兩人為刀在屋里拼命地撕扯著,老秦到底是勁大些,他抓住老別的手腕用力地把刀尖朝老別的方向擰著……忽然,老別站住不動了,眼睛瞪得溜圓,神情驚愕地看著老秦,然后像個面口袋一樣,撲通歪倒在地上。老秦看到,老別的肚子上忽然洇浸出一圈殷紅色,而且這紅圈的外沿正在迅速擴(kuò)大著……血,把老秦的酒勁給嚇醒了,他連忙撲上去捂住老別冒血的肚子,大聲叫道:“老別,老別……”
120響著急救鈴迅速開來了,老別被拉走了。
110響著警笛聲也很快來了,老秦被戴上手銬,銬走了。
玉姍跑到派出所時,老秦已經(jīng)被羈押起來了。玉姍渾身哆嗦地問辦案的警察:“老秦會不會判刑?”警察正在整理老秦的口供,他脧了玉姍一眼,用碳水筆敲著桌子沿說:“對方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搶救呢,你說呢?”玉姍一聽腿一軟整個身子朝一邊趔趄,幸虧大姐玉淑在一邊撐住了她。玉姍六神無主地說:“天哪!這可怎么辦呀?”玉淑說:“趕緊先到醫(yī)院去看看人搶救過來沒有!”玉姍這才醒悟過來,當(dāng)務(wù)之急是看對方有沒有生命危險。
玉淑和玉姍兩姐妹趕緊打車趕到醫(yī)院,到醫(yī)院急診室一打聽,老別的手術(shù)還沒完呢,也不知道里面的情況到底怎么樣。玉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手術(shù)室門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又過了兩個小時,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開了,醫(yī)生走出來。玉姍焦急地跑上前問:“醫(yī)生,病人怎么樣了?”醫(yī)生一邊摘口罩一邊說:“萬幸,如果刀尖再偏五毫米,那就完了?!庇裆阂宦犎藳]死,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腿一軟癱坐在手術(shù)室門口的椅子上。
回到家里,玉姍呆呆地坐在床邊,覺得今天這一天發(fā)生的事好像是在夢里……
當(dāng)天晚上,大哥帶著大嫂悄悄地回了北京,二姐玉嬌也躲得不見人影了。
八
老秦的事情前前后后拖了兩個多月,終于被放出來了。經(jīng)派出所調(diào)查,雙方當(dāng)事人平時并無過節(jié),兩人是在酒醉狀態(tài)下言語不和而發(fā)生沖突的。事發(fā)后,當(dāng)事人立刻報警投案自首,并積極理賠受害人,得到了被害方的諒解。最后,法院宣布免于對老秦的刑事處罰。
從看守所回來,老秦像變了一個人,整天胡子拉碴的也不收拾,每天傻傻地坐在屋里悶悶地吸煙,跟他說話半天也沒反應(yīng)。玉姍想,莫不是老秦在看守所里受了什么刺激了。
終于有一天,老秦對玉姍說:“我算想清楚了,老別說的對,我錯就錯在在別人的宅基地上蓋房子。給我錢,我要回我老家堂堂正正地蓋房子?!?/p>
玉姍一聽氣壞了,她大聲說:“我看你是在看守所里待昏了頭。你回老家建什么房子?你去住呀?你知道嗎,就你這次瞎鬧,我們白白花了三十萬元才把你從里面撈出來?,F(xiàn)在,指標(biāo)房馬上就建好了,我們還得交錢買房裝修。哪有閑錢讓你回老家??!”玉姍也真生氣了,看來這次老秦雖然躲過了牢獄之災(zāi),但腦子在看守所里壞掉了。
老秦用手啪啪地拍著自己的臉說:“老子是個男人,就是要回自己老家堂堂正正地蓋秦家的房子,老子要四仰八叉地躺著堂屋里,看誰還敢在我面前嘰嘰歪歪的!”老秦脖子上的青筋直爆大聲說著。
從此后,老秦就像中了邪一樣,天天在家吵鬧,要錢,要回老家蓋房子。玉姍實(shí)在不堪其擾,只有跑到大姐家,想跟大姐商量商量這錢到底該不該給他。
玉姍是在大姐背上長大的,大姐溫婉賢良,在玉姍心中,大姐就是她第二個母親。三姊妹中,大姐的日子應(yīng)該是最好的,大姐夫勤謹(jǐn)肯干,當(dāng)年蓋了不少房,如今星河灣拆遷,大姐家還了五套房。用時髦的話說,大姐成了房姐。如今還有比房子更實(shí)在的財產(chǎn)嗎?
玉淑住的還建房跟玉姍住的地方只有三站路,玉姍一溜煙就走到了。
大姐的住房有電梯,玉姍站在電梯口等電梯。電梯上方的紅色數(shù)字鍵快速地閃爍著,電梯從樓上下到一樓。電梯門剛一開,里面就沖出一個人來,差點(diǎn)撞到門口站著的玉姍。玉姍忽然發(fā)現(xiàn)沖出來的人竟是大姐的兒子,自己的外甥,大毛。大毛已經(jīng)三十大幾歲了,人長得人高馬大,頭發(fā)理得是時髦的朋克頭,兩邊短短的,中間長長的,像馬鬃一樣炸著。玉姍連忙叫了聲:“大毛!”大毛正急匆匆地往外走,聽見玉姍叫他,便扭臉敷衍著叫了聲:“小姨?!蹦_步都沒停,一溜煙就不見了。
玉姍上了電梯到了十二樓大姐的家,大姐開門時,玉姍一邊往里進(jìn)一邊說:“我剛才看到大毛了,他慌慌張張的搞么事?”大姐沒做聲,也沒有了往日的親切和熱情。玉姍也沒在意,自己進(jìn)了客廳。大姐家的房子四室一廳,裝修還不錯。大哥來過一次,曾不無嫉妒地說,這套房子要是在北京的話,起碼是廳、部級的待遇。
玉姍輕車熟路地走進(jìn)了屋,忽然她站住了,原來大姐家的客廳里一片狼藉。沙發(fā)上、地上到處都丟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花瓶倒著,水杯碎著,抱枕天上地上到處扔著……顯然這里剛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玉姍連忙問:“到底怎么了?”
大姐的眼圈還留有淚水的遺痕,她雙眼無神地癱坐在亂七八糟的沙發(fā)堆里說:“我上輩子不曉得做了么事缺德事,養(yǎng)了這么個兒子喲!”玉姍看著大姐憔悴的面容,連忙問:“大毛出什么事了?”
大姐低頭嗚咽了半天,才對玉姍說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原來,大毛在吸毒,大姐一直瞞著沒告訴她們。大姐說大毛吸毒已經(jīng)兩年多了,并把他名下的兩套房子都賣了,這次回家是逼著父母再過戶給他一套房。大姐和大姐夫堅決不肯,大毛就在家里大吵大鬧亂砸亂摔了一氣,他爸爸當(dāng)場氣暈過去,他這才收手?,F(xiàn)在大姐夫還躺在臥室的床上哼哼唧唧的。
姐妹倆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夕陽透過紗窗,把凌亂的屋里照得如同一個經(jīng)過鏖戰(zhàn)后的陣地。而她們姐倆就像經(jīng)歷了這場殘酷戰(zhàn)爭后的哀兵,精神麻木目光呆滯。
良久,玉淑雙眼神迷離地說:“玉姍,你說這拆遷有什么好處?好像我們有錢有房了,可是我們丟掉了土地,丟掉根,只能蝸居在這個屋里。以前我們有地種的時候,日子雖苦但過得多快活。男人們長得黑壯壯的,每天笑呵呵地挑著擔(dān)子在地里走來走去;女人們在一起說笑著忙碌著。收了新鮮菜,挑到集貿(mào)市場去賣,下午回來,倒出一兜子的零角硬幣,男人和女人們再把錢一角一毛地展開摞平,一分一厘地數(shù)著,開心得不得了。
那個時候我們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大家的心總像被什么牽著往前走,不肯歇下來。那時候我們也向往城市人的生活,想過那種風(fēng)不吹雨不淋的好日子??烧娈?dāng)我們失去了土地,才知道原來這種日子是很憋屈的,不是我們這種人享的福。拆遷、押地在外人看來是天大的好事,又給房子又給錢的,讓我們一夜暴富。窮人乍富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這錢來得實(shí)在太快了,大家都沒準(zhǔn)備好,人不為吃穿發(fā)愁了,那到底還要干什么?你看,拆遷后大家有錢了,灣子里的大小兒子伢,什么事都不想做了,整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就想著如何花錢如何快活,人家叫他們拆二代。灣子里,不少年輕人都染上了賭博和吸毒這兩樣惡習(xí)。人只要沾上這兩樣,就完了,家里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夠敗的。這才兩年,大毛就把他名下的兩套房子給賣了,錢也快敗完了。他媳婦也氣跑了,把孫子甩給了我們老兩口。今天大毛又來找我們,要求我們再過戶一套房給他。我們是還有三套房,可我們已經(jīng)沒有地,也沒有其他的生活來源,我們的年紀(jì)也大了,又沒有社保和醫(yī)保的,全靠這幾套房子來養(yǎng)老,養(yǎng)孫子。如果讓大毛把我們的房子都賣光了,我們最后也只有落得跳長江的下場了……”玉淑一副欲哭無淚的悲哀。
玉姍緊緊地拉著姐姐的手,靜靜地聽著。她這才知道,一向溫良恭儉讓的大姐,內(nèi)心竟藏著這么多的苦楚。玉姍憐愛地看著大姐的額頭上多了許多道褶子,那雙賢良的眼睛也變得干澀無光。有錢沒錢,生活的苦惱照樣都會有,這就是女人的日子。
玉淑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苦水都倒出來了,心情也慢慢緩解了許多。她強(qiáng)笑著對玉姍說:“光聽我說這些不高興的事了,忘了問你,是不是有事呀?”玉姍拉著姐姐的手慢慢地松開了,嘆著氣把老秦整天在家鬧著要錢要回老家蓋房的事告訴了大姐。玉淑長嘆了一聲說:“都是拆遷惹出來的事!我曉得,小秦也造孽,蓋房他受了不少罪。他在方家也是有苦說不出的??啥际切值芙忝玫?,我也不好多說什么?!贝蠼阕テ鹩駣櫟氖钟终f:“給他吧,他是個男人,在中國人的老觀念里,男人是根,別說是他了,就連大哥在外當(dāng)官那么多年,思想也還是農(nóng)民的老思想呢。說什么男女平等,我們這個社會還是個男權(quán)社會,你得讓小秦找回做男人的尊嚴(yán),否則他過不去這道坎,以后不知道還會惹出什么事呢?!币幌驕亓甲緲愕拇蠼憔谷徽f出了這樣一番話深刻的話來,玉姍不由對大姐刮目相看。大姐讓玉姍想到了老娘,方家女人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心卻是跟明鏡似的。
九
老秦拿到錢急吼吼地奔老家蓋房去了,玉姍也找了份超市導(dǎo)購員的工作。自拆遷以來,大家終于都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閑暇時,玉姍也會回想起這段時間發(fā)生過的大大小小的許多事,問自己,“拆遷真的有這么大的殺傷力嗎?”
中午,玉姍正坐在超市的工作間里吃盒飯,手機(jī)響了,掏出來一看是大姐。大姐在電話里語氣焦急地說:“玉嬌那出了點(diǎn)事!”玉姍頭皮一麻問:“她又怎么了?”玉淑在電話里嘆著氣說:“唉!還不是因?yàn)榉孔?,她跟姑子妯娌打起來了,人被打傷了,現(xiàn)在還躺在家呢。你下班后,咱們一起去看看她吧?!?/p>
放下電話,玉姍甚至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玉嬌終于吃虧了。自拆遷以來發(fā)生的這么多事,始作俑者就是玉嬌。當(dāng)年老娘在世的時候,早訂好了對老房子的處理協(xié)議,玉嬌是明明知道的,可她看到拆遷有油水了,就利用大哥挑起了這場家庭矛盾,玉姍一直對她耿耿于懷。玉姍本來不想去的,但大姐叫了,她還是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
在去玉嬌家的路上,玉淑跟玉姍說起了打架的起因。原來老城區(qū)改造,玉嬌現(xiàn)在居住的街區(qū)馬上也要拆遷。二姐夫家兄妹三個,二姐夫是老幺。聽說老房子要拆遷,出嫁多年的姐姐和早已自立門戶的哥哥都浩浩蕩蕩地回來了,要求平分田家的房產(chǎn)。田家的老房子連樓上帶樓下攏共才四十多一點(diǎn)平方米,就是加上多給的公攤面積也就能還一套六七十平米的房子。田家老大老二提出的條件是,玉嬌家如果要新房,就必須按市價分別補(bǔ)償給他們兄妹倆各三分之一的房款。如果按這樣分,玉嬌拿不出那三分之二的補(bǔ)償款,以后只能租房度日了。二姐夫田老鼠生性懦弱懼怕哥哥姐姐,不敢出面,事事都靠玉嬌強(qiáng)打出頭。玉嬌質(zhì)問那氣勢洶洶的大伯子和大姑子:“這些年,你們都到哪里去了,你們照顧過幾天老太婆?不贍養(yǎng)老人,現(xiàn)在要房子你們都回來了,你們的良心讓狗吃了?”原來玉嬌的婆婆早幾年前就得了老年癡呆,一直由玉嬌照顧著,那倆大的很少回來?,F(xiàn)在婆婆只認(rèn)得玉嬌,糊涂時竟喊玉嬌,“姆媽!”這兩個斗了一輩子的婆媳,到老反而互為依靠了。老大老二卻理直氣壯地說:“那是另外一回事,你無權(quán)剝奪我們享受遺產(chǎn)的權(quán)利!”
凡牽涉到錢和房的事,都是越談越崩的,最后就演變成了全武行,玉嬌雖然英勇,但終是寡不敵眾。
玉姍是第二次去玉嬌家了,如果說上次去玉嬌家,玉姍覺得像個鴿子籠,可現(xiàn)在看,連鴿子籠都不如了,只能算個螺螄殼。二十年后的木板房子像風(fēng)吹麥浪般朝一邊斜歪著,衫墻處緊緊頂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杠,就像在支撐著一個已經(jīng)站不住的老人。
走進(jìn)一樓,屋里黑黢黢的,只有臨街邊的小小窗戶透進(jìn)暗暗的幽光。玉嬌正半靠在一張大床上,因?yàn)闆]有化妝,玉嬌的頭發(fā)凌亂著,臉上有抓傷,在暗光下顯得很猙獰。玉嬌一看玉淑和玉姍來了,立刻掙扎著要起床,被玉淑給按下了。玉姍想,玉嬌現(xiàn)在連當(dāng)年還不如了,當(dāng)年好歹還住在樓上,光線總比樓下強(qiáng)些,可如今樓上的房子騰給兒子住了,玉嬌兩口子只能蝸居在樓下。人呀,總是要水往下流的。
看著玉嬌,玉姍覺得時光恍惚,二十多年前她來這的時候,玉嬌正是青春鮮麗充滿活力,而眼前的玉嬌,如同瓜棚上吊著的老絲瓜,水分正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耗盡,外皮慢慢地變得干澀焦黃。其實(shí),這些年玉嬌過得很不如意,但好強(qiáng)的玉嬌卻很少在姐妹面前露怯。因?yàn)槁肥撬约哼x擇的,腳上的泡是她自己走出來的,說出來讓人家笑話,還不如打掉門牙朝肚里咽,這也是玉嬌堅強(qiáng)的一面。玉嬌傷成這樣還對那倆姐妹吹噓著說:“我冇得事,她們那幾個才叫慘呢,他姐姐的臉被我抓得稀爛,他嫂子的腿也骨折了,打著石膏躺在屋里動彈不得……”看來這家人的戰(zhàn)爭也夠慘烈的了,比起田家,方家的爭斗還算是文明的。
玉淑和玉姍坐在床邊,陪著玉嬌說了會兒話。玉淑嘆著氣說:“你也莫逞強(qiáng)了,都這么大年齡了。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就是實(shí)在解決不了,還有法律呢。”玉嬌低聲說:“不爭么辦,不拆遷還有個地方住,這拆遷了,以后恐怕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笨?,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邊方家的戰(zhàn)爭方興未艾,那邊田家又燃戰(zhàn)火。
玉淑也不好說什么,就和玉姍分別拿出了點(diǎn)錢說:“出來的急,也沒給你買么東西,這點(diǎn)錢你自己買些營養(yǎng)品吧?!庇駤赏妻o著,眼里閃著淚花。
姊妹倆正說著話,玉嬌的兒子毛弟回來了。毛弟的身形跟他父親很像,瘦高高的,走路喜歡低著頭,像一棵豆芽菜。毛弟大學(xué)畢業(yè)好幾年了,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如今大學(xué)生像蝗蟲一樣遍地都是,想找個合適的工作也挺難的。再說,讀了大學(xué)的年輕人都是眼高手低,毛弟今天在這個單位干兩天,明天到那個單位干兩天。不是嫌人家給的工資低就是嫌活太累,也沒有個長性。一晃三十幾歲了,竟一事無成,連女朋友都沒談,所以精神越來越頹廢,整天頭發(fā)胡子拉碴的,少言寡語,像個四十多歲的人。家里人一問他為什么不找女朋友?毛弟苦笑著說:“就我們家這條件,一沒房二沒錢的,誰愿嫁給我呀!”
毛弟看到大姨小姨來了,打了個招呼就轉(zhuǎn)身上樓了。玉嬌抱歉著說:“跟他爹一樣的怪物?!?/p>
玉姍問:“二姐夫咧?”玉嬌哼了一聲說:“他?聽說你們要來,早躲出去了,生怕你們找他算賬?!贝蠹矣肿艘粫海觳辉缌?,就起身告辭。玉嬌高喊一聲:“毛弟,你大姨小姨要走了!”樓上“噢”了一聲,表示知道了,終是沒有下樓。
玉姍走到門口時,黑暗中忽然有只手抓住了她,把她嚇得一驚。原來,在光線幽暗的角落里有個大藤椅,藤椅里竟窩蜷著一個干瘦的老太婆,她就是玉嬌那患有老年癡呆的婆婆。玉姍看到,當(dāng)年的那個俏婆婆如今頭頂毛發(fā)稀薄,臉肉粉紅,眼睛眍,說話時嘴巴控制不住地抖動著,蒼老得讓人不忍卒睹。她拽著玉姍的胳膊說:“你來過,我認(rèn)識你?!庇駣櫬犃擞行┏泽@,自己二三十年前來過,這老太婆還記得,她不糊涂呀!玉嬌搖著頭說:“她是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誰知道是真的假的?!庇袷鐚咸糯舐曊f:“婆婆,告訴你的兒子姑娘,再欺負(fù)玉嬌,我們娘家就不客氣了!”老太婆認(rèn)真地看著玉淑,反復(fù)重復(fù)著說:“不客氣!不客氣!”
回去的路上,玉姍的眼里總是浮現(xiàn)著玉嬌家那些形色古怪的家庭成員,她感嘆那個曾經(jīng)美麗倨傲的二姐,如今卻過成了這個樣子,突然很心疼她。
老秦在老家整整待了三個月,把他理想中的房子造好了。秋天的時候,老秦專程回來接玉姍和晶晶去驗(yàn)收他蓋的新房。
老秦的新房是個小二樓,樓上樓下共六間房。玉姍走進(jìn)屋里,房間里還彌漫著重重的生石灰味道。老秦兄弟三個,這塊宅基地是父親生前留給他的。新房的后院有一大棵桂花樹,此時正是盛開的季節(jié)。玉姍站在桂花樹下,吸吮空氣里的桂花馨香,覺得很久都沒有這樣心曠神怡了。
因新房沒來得及買炊具,午飯是在二哥家吃的,二哥一家很殷勤,做了八碟八碗像招待貴客一樣,招待他們。玉姍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回老家的次數(shù)很有限??粗邕@樣招待她們心里很感激。二哥家有三個兒子,兩個外出打工,過年時才回,只有一個上中學(xué)的小兒子在家。吃飯的時候,二哥讓小三子給三娘敬酒,小三子有些靦腆地給玉姍敬了酒。小三子長得很清秀,皮膚也很白,不像秦家的其他人。玉姍有些喜歡他,便說了些以后到武漢家里去玩之類的話。二哥聽了兩眼冒出異樣的神采,連忙接著說:“三子,聽見沒有,三娘喜歡你,要接你到武漢去玩!”
吃完飯,老秦跟玉姍母女倆又回到自己的新家里。晶晶很新鮮,不斷地樓上樓下地跑著,晶晶在武昌的一家技術(shù)學(xué)院讀大三,如今正在實(shí)習(xí)。
老秦四仰八叉地躺在堂屋中間的一張?zhí)梢卫?,愜意地對玉姍說:“我的理想就是躺在自己的客廳里,喝著茶,聽著門外池塘里的青蛙叫,嗅著院里的桂花香……”
玉姍看到他難得的高興,就開玩笑地說:“你還蠻浪漫的!”
“三爹三娘!”小三子端著一盤炒南瓜子和一盤苕片進(jìn)來,放在老秦面前的茶幾上,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茶葉盒,很乖巧地說:“三爹三娘這是茶葉!你們沏茶喝吧,有事站在門口喊一聲,我就聽見了?!崩锨剡B忙說:“好好,你去溫習(xí)功課吧。我們自己來,有事讓你晶晶姐姐去找你。”小三子走了,老秦兩眼發(fā)亮地盯著小三子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視線里。
老秦扭臉問玉姍:“你覺得小三子么樣?”玉姍一邊沏茶一邊說:“這小三子是蠻靈光的?!崩锨匦χf:“你也喜歡他!”玉姍瞥了老秦一眼說:“我喜歡他有么用?又不是我兒子?!崩锨嘏擦伺采碜优d奮地說:“哎,那我們把他過繼過來吧!二哥也有這個意思!”玉姍手中的水壺一趔,熱水濺到了老秦的腿上。老秦立刻跳起來抖著褲子叫道:“你小心點(diǎn)呀!燙死我了,你想謀害親夫呀!”玉姍這時才明白,老秦的二哥為什么對他們這樣殷勤了。
玉姍把水壺“嗵”地丟在一邊說:“你腦子進(jìn)水了?我們有姑娘憑么事要過繼別人的伢?”老秦囁嚅著說:“可我們是個姑娘伢?!?/p>
“姑娘伢又么樣了?”玉姍叫道,“我也是姑娘,我不照樣給我老娘養(yǎng)老送終!”
老秦卻說:“兒子和姑娘還是不一樣的,你看這次拆遷,你大哥從頭到腳屁事沒管,到頭來,還不是理直氣壯地朝我們要錢要房子,我連屁都不敢放!這就是兒子!狠!”玉姍氣得直哆嗦說:“好哇!原來你腦子里還藏著這么封建的東西。你就是認(rèn)了這個兒子又么樣呢?他能像你自己的伢對你嗎?”老秦?fù)u頭晃腦地說:“反正有了兒子,別人就不敢欺負(fù)我們了!”
玉姍哭笑不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這時,晶晶從樓上“嗵嗵嗵嗵”地跑下來,她叉著腰大聲說:“爸爸,你要是敢過繼這個兒子,就沒有我這個女兒!”晶晶白皙圓潤的臉上,因?yàn)闅鈶嵍浩鹆艘蝗t暈。老秦看到女兒一下沖到自己面前,有些尷尬,他訕訕地說:“我正跟你媽媽商量,我是想,老家的新房總得有人照看吧!”
晶晶嚴(yán)厲地說:“老爸,你只要認(rèn)兒子,我就離家出走!”
老秦害怕女兒,趕緊分辯著說:“是你二伯找到我的,我還沒答應(yīng)呢。”晶晶睥睨了父親一眼認(rèn)真地說:“爸,你真的覺得兒子很重要嗎?”老秦囁嚅著答非所問地說:“男孩子、男孩子在社會上好混些……”晶晶叫道:“你那是老思想了,現(xiàn)在社會上混是看真本事,不是看男孩女孩?!庇駣櫬犃粟s緊接著說:“你莫苕,最后給你養(yǎng)老送終的只能靠你自己的親姑娘!”
一家三口正在為過繼兒子的事而爭論不休的時候,玉姍的手機(jī)響了,是大姐玉淑。玉淑告訴玉姍,大哥又要回來了。聽到大哥又要回來,玉姍的毫毛都豎起來了。玉淑聽到這邊玉姍沒聲了,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連忙說:“是這樣的,你還不曉得吧,又有新政策了,凡是從灣子里走出去的男丁,每人都分給一套指標(biāo)房!大哥這次回來是辦相關(guān)手續(xù)的。唉,只可惜的是玉嬌,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灣子里只認(rèn)兒子,不認(rèn)姑娘?!?/p>
玉姍接電話的時候,老秦一直豎著耳朵在聽,當(dāng)他聽到大哥也分到了指標(biāo)房了時,繃緊的神經(jīng)立刻松弛下來,他拍著茶幾說:“看看,我說的對吧,什么男女平等!男人是根,出去多少年,根也是在那里的!女人就不一樣了……”晶晶氣得拿眼睛鼓著他,蠻不講理地說:“管你說么事,你只要敢過繼兒子,我把這屋里的東西都砸了,然后讓你們找不到我!”現(xiàn)在的獨(dú)生子女個個都厲害。
老秦的心情好,聽了晶晶的話嘻嘻一笑過去了。大舅哥不會來扯皮了,老家的新房也蓋好了,所有的危機(jī)都過去了。老秦竟然哼起了歌:“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是我可愛的家鄉(xiāng),桃花倒映在平靜的水面,桃樹環(huán)抱著秀麗的村莊……”老秦唱歌跑調(diào),歌聲死難聽。
玉姍搬了個小板凳坐在老秦身邊,手輕輕地扯了扯老秦的衣袖說:“哎,跟你商量個事?!崩锨卦诟杪曋胁辶艘粋€字:“說!”然后繼續(xù)唱著。玉姍輕聲說:“我想給玉嬌一套指標(biāo)房。”老秦的歌聲戛然停住,一個鯉魚打挺地坐了起來,眼睛鼓著說:“憑么事?”在方家兄妹幾個人中,老秦最恨玉嬌。他不敢怨大哥,人家是方家正宗的兒子。而玉嬌算老幾?她是嫁出去的女兒,在娘家根本沒有發(fā)言權(quán)??善褪撬?,在里面煽風(fēng)點(diǎn)火的,害得自己在班房里待了兩個多月,還白白損失三十多萬元。
老秦怒目橫視地又說:“你敢試試!”玉姍平靜地說:“我問你,我們蓋房的宅基地是不是方家的?”老秦說:“是,但是你老娘讓我們蓋的,她留下話,誰給她養(yǎng)老送終,房子給誰!”
玉姍笑了笑說:“那你聽老娘的話?”老秦梗著脖子說:“我當(dāng)然聽老親娘的話?!?/p>
玉姍起身拿出自己的包包,在包包的最里層翻出一張紙條,她微笑地遞給老秦說:“你看看老娘的遺囑的最后那幾句話。”
老秦狐疑地接過紙條,只見上面寫著:“遺囑,誰照顧老娘,老房給誰,誰蓋新房也不扯皮。最后又加上一句,“兄妹之間誰有困難,一定要互相幫助?!比缓笊w著羅二鳳鮮紅的印章。晶晶也湊過來看著說:“是的,這是家家讓我又加上的!”
老秦沒說話,他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嘴里呼呼地吐著粗氣。玉姍知道他心里不愿意,便輕輕地幫他揉著肩胛說:“你不曉得,二姐現(xiàn)在過得蠻造孽。她家住的像鴿子籠,毛弟三十多歲了都不敢談女朋友。問題是他們那里馬上也要拆遷,玉嬌以后只怕連那個鴿子籠都沒得住了……”玉姍把在玉嬌家看到的情景向老秦娓娓道來,老秦一句話不說,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問玉姍:“你老娘是個神?她怎么會料到以后有這么多的事?”玉姍說:“天下父母都惟愿她們的兒女們能互相幫助,都過上好日子?!?/p>
老秦躺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沉默著。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屋里黑洞洞的。玉姍起身去打開了燈,燈光立刻把暖色灑滿了房間。老秦慢慢地坐起身子來扭臉對玉姍說:“就按你說的辦吧,否則你這一輩子都跟我過不開心的?!?/p>
玉姍笑了,她親昵地?fù)е锨卣f:“我曉得的,你的心是最善良的。”
責(zé)任編輯 ?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