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摘 要:杜詩里的數(shù)詞具有多重意義:組詩的篇數(shù)呈現(xiàn)了數(shù)字的廣泛性與特殊性;對表示數(shù)字式的年號特別重視,大量出現(xiàn)在詩中;他的詩史用了大量的數(shù)字,記錄了安史之亂及其以后歷史的真實。這些數(shù)字充滿了感情與愿望,也充滿了對未來的渴望;這些數(shù)字的真實與詩化,構成了杜詩一道又一道特殊的景觀,也體現(xiàn)杜詩廣博深沉的風格。
關鍵詞:組詩數(shù)字;年號的準數(shù)字;詩史數(shù)字; 杜甫;杜詩
中圖分類號:I22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6248(2015)04-0113-06
在1 453首杜詩中,據(jù)統(tǒng)計大約有600句使用了數(shù)量詞,將近兩首就可以見到一次。這自《詩經(jīng)》以降,確實是一道特殊的“數(shù)字線”。它涉及到組詩、詩史、生平,以及鋪排、對偶等問題,包括審美趨向與思想內(nèi)容的各個方面。然論者寥落①,尚須予以關注。
一、杜甫組詩數(shù)字的廣泛與特殊
所謂數(shù)詞,除詩本身,還包括詩題、序文在內(nèi)的數(shù)字、量詞,以及二者的結合。另外,表示時間的準數(shù)量詞——年號,還有帶有數(shù)字的地名,都具有數(shù)量詞的作用。
杜詩的數(shù)字首先是顯見于組詩的數(shù)量,這是長期被忽視的問題。杜甫組詩數(shù)量之多,篇數(shù)選擇的廣泛與特殊,都讓人感到驚訝,這關乎對數(shù)字審美趣味的選擇與多樣,頗值得詳究其中的奧妙。先看看表1的統(tǒng)計:
由表1可見,組詩種類共12種,凡132組,合共460首,占了杜詩總數(shù)的1/3。二首的組詩多至70篇,占了組詩總數(shù)的1/2??梢姟岸笔莻€習見數(shù)字,一首意之未盡,便再來一首,并無深意。一組20首的組詩僅《秦州雜詩二十首》,是杜甫在喪亂中奔波的開始,感慨百端,不得不多。每組12首里包涵《發(fā)同谷縣》與《發(fā)秦州》各12首,雖無組詩之題,而有其實,故把這一特例也算在內(nèi)。其余大量無組詩之名而具其實者,因每組篇數(shù)無多,則一概不計。如《兵車行》與《麗人行》,《哀江頭》與《哀王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與《北征》,《夏日嘆》與《夏夜嘆》等,杜詩此類甚多,此不計算在內(nèi)。
由每組兩首至12首,除過11首者缺無,其余均有,這在初、盛唐與先唐詩中,絕然罕見。即以盛唐篇數(shù)較多的李白、王維、高適、岑參相較,其間的差異亦為甚巨,如表2所示。
由表2可見,第一,王維、高適、岑參的組詩種類與數(shù)量均少。高適《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李白《秋浦歌十七首》、《永王東巡歌十一首》,此3種數(shù)量的組詩杜詩均無。而11、13、17在兩位數(shù)中屬于普通的自然數(shù)字,它不像12所具有數(shù)量多或程度高的極數(shù)意義,而杜甫的12首為一組的共4篇,為盛唐詩人之冠。只有李白的《擬古》與《寄遠》各12首,然這兩組詩并非一時所作,且有被懷疑的偽作在內(nèi)。而杜甫的《發(fā)同谷》、《發(fā)秦州》等各12首,還有《解悶十二首》、《復愁十二首》,均屬一地或一時所作,可見杜甫對此表極數(shù)的數(shù)字具有特殊的濃厚興趣,這和杜詩重、大、深的審美要求是一致的。
第二,“九”為個位數(shù)的極數(shù)是不言而喻的。李白等四家一篇也沒有,杜甫則有《前出塞九首》與《絕句漫興九首》,亦非偶然行為,而是出于對個位大數(shù)的尚大審美的追求。一組八首的只有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一組五律,而且據(jù)題后注是“奉詔作五言”,屬于偶然被動行為,而非有意為之。而杜甫《八哀詩》、《秋興八首》均屬大篇,均為精心制作,前者且為長篇巨制。
第三,“七”在個位數(shù)中是個負陰抱陽的特殊極數(shù),它可以表大悲大哀,也可以有表示祥和的一面。杜甫有《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與《江畔獨步尋花七首》,正好體現(xiàn)兩種不同感情的兩極。王維的《田園樂七首》為六言絕句,岑參《冀國夫人歌詞七首》為七絕,均為頌美之辭,只是感情的一極,這就顯得大悲大哀的《同谷七歌》的特殊與重要,同時表示了對此特殊極數(shù)雙向重視。
第四,組詩首數(shù)最大的是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但此組詩幾乎連綴了他的一生,并非有意而作組詩,大概在李陽冰編輯時把同類集合在一起,名為組詩而實非組詩。除此,最大的組詩就是杜甫的《秦州雜詩二十首》,其數(shù)量之大,亦為盛唐之冠。一組六首的組詩,只有李白的《塞下曲六首》與《橫江詞六首》,前者為五言四韻,后者為七絕。而杜甫有“三吏三別”、《戲為六絕句》、《絕句六首》,前者為敘事大篇,中者以詩論詩,后者為五絕田園詩,從題材、詩體和組詩首數(shù),都帶有開疆擴土與創(chuàng)革變新的性質(zhì)。
總之,從表1、表2看出,杜甫組詩共12種132組,組數(shù)是李白等四人總和78組的幾近二倍,組數(shù)12種類比四人中最多的李白還多出1種。在種類上李白和杜甫匹敵,然在組詩的數(shù)量與全面上杜甫則遠遠超出李白。一方面,在結構上杜甫最善于組織多首詩為一篇的組詩。另一方面,可看出杜甫組詩本身所顯示出數(shù)字的文化意義。杜甫對組詩每篇2至12首,除過11以外的任何數(shù)字都有濃厚的興趣。特別是對6、7、8、9的重視,則是包括李白在內(nèi)的其他詩人遠不能及的個性特色。這些數(shù)字本身帶有不同的文化意義,杜詩對常見與特殊數(shù)字的廣泛運用,也說明在數(shù)字運用上也帶有“集大成”的性質(zhì)。這不僅與李白有明顯區(qū)別,也與其他詩人有更為顯著的差異,這是不言而喻的。
二、詩史與標志數(shù)字式的年號
歷史記載講究時間、事件、地點三要素,其中時間本身和數(shù)字有直接關系,而事件往往要涉及到數(shù)字,甚或某些構成時間的部分就是以數(shù)字做骨架的。所以在杜甫詩史之作中,必定要涉及到不少數(shù)字。而這些數(shù)字一經(jīng)入詩,在杜甫的眼中更具有不少特殊意義。
首先是關于年號的使用大量見于杜詩之中。年號本身雖不是數(shù)字,但卻標志某一時段的具體時間單位,它的實際意義即是時間的載體。杜甫是時間觀念很強的詩人,這和他關注國事的意識分不開的,所以他的詩中多有年號的記載。最著名的便是他的詩史大篇《北征》,這篇長達700字的大詩,一開頭就說“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這是時間,然后才是“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的行事?!盎实鄱d”即唐肅宗至德二年(756),至德是肅宗即位第一年號,故可直接提出。為什么一上手就先把時間推出,而同樣是詩史大篇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上手卻是一大段議論,說到探家則說:“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fā)。”只說是年之終了的“歲暮”,是哪一年卻根本不提。兩次都是探家,在記載時為何差異如此?因后者是太平年間的事,屬于平常的探家,屬于何年何月就不那么重要。而前者是安史之亂第二年,屬于戰(zhàn)亂年間的“生還偶然遂”,所以用史家筆法把時間記清楚。其次,國家受到叛亂的重挫,還有自己遭到肅宗的疏遠猜忌,就不得不離開鳳翔行在。這幾種情況合起來,促使他一上手就把年月日記清楚。這種清楚的記載,便形成了他詩史的最顯明的標記?!叭齽e”中《無家別》的發(fā)端“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亂各東西”,此作于乾元二年(759)三月間,安史之亂發(fā)生已到了第五個年頭。不用乾元而言“天寶后”,這是從就安史之亂說起,如果按當年說起,就缺少了這層對比。詩中除了“百馀家”的數(shù)字外,還有“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雖從本州役,內(nèi)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還有“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壑”,這些數(shù)字說明了由于安史之亂的極大破壞,大唐人口銳減,要比安史之亂前戶部所上人口數(shù)要少得多,何況平叛事急,國家無暇亦無力做此工作。是杜詩告訴我們,到了安史之亂的第五個年頭,人口已減少到可怕的程度。
即使在絕句里,也用到年號,因為他要用絕句記錄歷史。大歷二年九月吐蕃進寇靈州、邠州,十月被唐軍擊退。杜甫《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其五:“今春喜氣滿乾坤,南北東西拱至尊。大歷三年調(diào)玉燭,玄元皇帝圣云孫?!庇涊d了安史之亂雖平息但仍然不得安寧的歲月中一個難得平靜的春天。
對于開元年號,凡是盛唐人自有不可磨滅的輝煌記憶,杜詩每每出于興奮的回憶,寫進詩中。《憶昔二首》其二發(fā)端即言“憶昔開元全盛日”,中間還用了不少的讓人心醉的數(shù)字:“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百馀年間無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聞一絹值萬錢,有田種谷今流血”,這就和安史亂后形成鮮明對比。一經(jīng)和《無家別》比較,不同的數(shù)字顯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豆獾撣嘈小穭t迫切地呼喚那讓人振奮的年月:“安得更似開元中,道路即今多擁隔。”有時記述不同人物時,也把開元作為主人公值得驕傲的年月。《丹青引》的“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shù)上南薰殿”,這不僅是大畫家曹霸的得意時期,也是當時乃至經(jīng)過安史之亂人們眼中閃耀的時代。繪畫是這樣,書法亦然?!端皖櫚朔治膶W適洪吉州》開頭說:“中郎石經(jīng)后,八分蓋憔悴。顧侯運爐錘,筆力破馀地。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赑屃。玄宗妙其書,是以數(shù)子至?!眲t如隸書小史,指明開元盛唐隸書再興的原因。《李潮八分小篆歌》說:“開元已來數(shù)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遍_元年間,不僅詩歌登上了“盛唐氣象”的高峰,書法、繪畫、舞蹈等也到了鼎盛時期。這是多么值得回憶的一段黃金歲月,正如他在《歷歷》發(fā)端一往情深地感慨出之:“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而天寶后“無端盜賊起,忽已歲時遷”,這又怎能不讓詩人發(fā)抒對開元充斥著揮之不去的眷戀情結?!栋税г姟べ浱犹珟熑觋柨ね醅Q》:“往日開元中,主恩視遇頻。出入獨非時,禮異見群臣?!边@與其說對其人此時的概述,毋寧說也有對那個時代的歌頌意味?!伴_元”在杜詩里成了興奮、熱烈、激動、醉心的字眼,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詩史之作中。
在杜甫的人物詩、記傳詩、自傳詩里,也常常記載上年號,或用其他方式標志時間。寫人物的《送李校書二十六韻》中有“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這本是說此年李舟授校書準備探家,彩衣還鄉(xiāng)。因此二月大赦,并免陷賊諸州三歲稅,天下非租庸,無輒役使。八月郭子儀等節(jié)度使大敗安慶緒,圍之。叛軍勢消,故以年號與“萬姓始安宅”記錄了這一歷史轉變?!顿浭嗣貢鴦e三十韻》:“往時中補右,扈蹕上元初?!逼制瘕堈f:“謂扈蹕于主上之初元?!痹趥饔浽姟栋税Аす仕就嚼罟忮觥烽_頭即說:“司徒天寶末,北收晉陽甲。胡騎攻吾城,愁寂意不愜?!崩罟忮鲈谄脚阎惺嫉弥赜茫斤@軍事才能,故以“天寶末”鎮(zhèn)守晉陽敘起。又在悼李邕詩中敘述其以直諫出名:“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寵嬖。否臧太常議,面折二張勢?!卑跛级Y詩記述潼關失守后,徒步至靈武敘說失守情況:“肅宗登寶位,塞望勢敦迫。公時徒步至,請罪將厚責?!本允芳业摹皩嶄洝惫P法記錄時間與事件。杜甫是自傳性詩人,不少詩都特意記錄了行事的時間,除了前文提及的《北征》外,還有《寄題江外草堂》歷敘經(jīng)營草堂始末:“遭亂到蜀江”,“誅茅初一畝”,“經(jīng)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即是紀實性質(zhì)?!恫萏眉词隆钒l(fā)端說:“荒村建子月,獨樹老夫家?!泵C宗上元二年(761)九月改為寶應,以十一月為歲首,“建子月”即寶應元年十一月。
由于對時間的重視,杜甫甚至在戲題的開玩笑詩里也莊重地題上年月?!稇蛸浻讯住菲湟唬骸霸杲ㄋ仍拢捎薪剐?。自夸足膂力,能騎生馬駒。一朝被馬踏,唇裂板齒無。壯心不肯已,欲得東擒胡?!边@是對文職官員的嬉戲詩。說他好騎馬,卻被摔了下來,摔得很慘,還夸口要騎馬上戰(zhàn)場。特意在開頭記下年月,這是以諧為莊。第二首亦是“元年建巳月”,說的是王司直,也從馬上摔下來,折斷左臂。他卻說“勸君休嘆恨,未必不為?!?,還有塞翁失馬的故事。開玩笑都把年月派上去,足見出杜甫對年月的特殊興趣。
回頭再看《北征》首標年號,論者謂曹大家《東征賦》與潘岳《西征賦》之起句:“皆先記歲時,次述所向?!侗闭鳌菲鹁淙耍鲆晕逖?。”[1]《北征》名同班彪之賦,寫法又同蔡文姬《悲憤詩》,取法多門,此說不無道理。但看杜詩對歲時年月之重視,實則為史家的“實錄”觀念最為關切。
另外,杜詩的詩題也有以年月為題者,如《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內(nèi)容是為客悲秋,其所以“題作特書之體,記為客之歲月,便自具文見意”(黃生語)。另首詩題甚長——《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州,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杜甫久欲出峽,故詳記年月,以見行徑?!肚性⒕油瓤h作歌七首》亦屬此類。還有月日加上詩之正題,如《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二首》等。另有九日、人日等節(jié)令性詩題,再則大量詩題有所在地名。還有詩序標明之年月,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開端即標明時間、地點、事情。中間還有“開元三載,余尚童稚”曾觀過此舞。《同元使君舂陵行序》雖無年月,然元結二詩原序既已標明“癸未卯歲”,故為省略。這些給杜詩的編年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所以浦起龍說:“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瓌t少陵為詩,不啻少陵自為年譜矣?!盵2]這正是從“詩史”與自傳詩人的角度看杜詩,也說明了年號日月的紀實而多見在杜詩中的特殊意義。
三、詩史與數(shù)字
杜甫的詩史之作,存乎大量的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不僅紀實,反映了當時時代變化的種種現(xiàn)象,同時在藝術上也起了極大的作用。杜詩與數(shù)字的密切關系,超過了以往與當時任何詩人,成為一道特殊的景觀。然而又不同于史書所記載的數(shù)字:“史家只載得一時事跡,詩家直顯出一時氣運”(浦起龍《讀杜提綱》)。杜詩的數(shù)字,有史家記不到處,同時也有“顯出一時氣運”的特色。
屬于早期之作的《兵車行》,在“行人”與“道旁過者”——即作者自己的對話中,所揭示的按名強制抓兵的“點行頻”,詩人告訴我們:“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如果說“邊庭流血成海水”是夸張,而這里的數(shù)字卻是實在的紀實。《新唐書·食貨志》載:“天寶三載,更民十八以上為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倍鞅ザ∫约啊靶∧小?,這在史書里是看不到的。從十五到四十,又到白頭,實際是說 “自少至老,無一日不征戍,無一刻不離別矣”(吳見思《杜詩論文》)。還有“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按唐制,函谷關以東分七道,共有217州。杜詩則分明指出“武皇開邊”的災禍已遍及全國,而關隴地區(qū)則是重災區(qū),這從“況復秦兵耐苦戰(zhàn),被驅不異犬與雞”可見。唐初府兵制,全國置府634,關中占有261。后改為彍騎常備并兵12萬,僅京兆、同、岐、華州就占了八萬七千,將近3/4的兵役,全由關中負擔[3]。杜甫對這個數(shù)字一定會有所了解,所以才有這樣的敘寫。
在安史之亂中所作的《北征》,其中的“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割為異物”,又在《潼關吏》中說:“哀哉桃林戰(zhàn),百萬化為魚?!睋?jù)新舊《唐書》記載,哥舒翰以兵二十萬守潼關,因楊國忠督促催戰(zhàn)慘敗,墜黃河死者數(shù)萬人,生者十不存一。杜詩里的“百萬”固是一種夸大,或者未確知其數(shù),但“為異物”、“化為魚”卻是符合當時實情的。肅宗乾元二年,平叛形勢好轉,九節(jié)度使以六十萬大軍圍攻鄴城,本可一舉殲滅,安史之亂可提前五六年結束,但由于肅宗猜忌諸將,故意不設統(tǒng)帥,結果慘?。骸皯?zhàn)馬萬匹,惟馀三千,甲仗十萬,遺棄殆盡”(《通鑒》卷211),局勢突轉危急,于是推行毫無節(jié)制的抓夫政策,以充兵源?!妒纠簟分欣咸诺目拊V給我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三男鄴城戍,一男赴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最后連老太婆也被抓去?!洞估蟿e》的“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以及上文提及《無家別》“百馀家”的村子,現(xiàn)在卻是“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竟到了“人生無家別,何以為烝黎”,“無”就是等于“零”?!缎掳怖簟返摹案蛞瓜拢芜x中男行”,“中男”就是十六歲上下“絕短小”的少年,也就是《羌村三首》其三所說的“兒童盡東征”的現(xiàn)實。至此,可以清楚,杜詩用數(shù)字或標志性數(shù)字,把安史之亂與唐政府雙重帶給百姓慘狀,全方位地用慘痛的數(shù)字揭示得再清楚不過了。
反映平叛伊始的《悲陳陶》中“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拉開了喪亂的一幕;《春望》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述懷》的“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這里有國家的,也有杜甫自己的不幸,這些數(shù)字顯示了升平年間匪夷所思的戰(zhàn)亂兵火蔓延全國。乃至于安史之亂平息后,這種慘象還延續(xù)著?!度^句》其一:“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史書沒有記載這兩次禍亂,當是地方軍閥爭權所致。其二:“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自說二女嚙臂時,回頭卻向秦云哭?!币患野次蹇谟?,一百多人剩下一人,這當是安史亂中關中人入蜀逃難,結果是百不馀一。平叛中朝廷尚武,官軍包括皇家的禁軍都成了殺人掠貨的強盜。其三說:“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薄岸嘣凇笔潜頂?shù)量的,殿前禁軍的“縱暴”就和吐蕃、黨項之類無別?!敦撔叫小防镉幸贿B串的數(shù)字說明地方的新風俗與喪亂有關:“夔州處女發(fā)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長咨嗟。土風坐男使女立,應當門戶女出入。十猶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老處女嫁不出去是男少女多,造成這種現(xiàn)象是喪亂所致,女的負薪成了養(yǎng)持家庭的主要勞動力。
不僅百姓如此,皇家也受到喪亂的摧殘?!队^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說:“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舞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項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馀姿映寒日?!睆拈_元至大歷半個世紀以來,出現(xiàn)了昔盛今衰的巨變,玄宗宮中“侍女八千人”包括“梨園弟子”在內(nèi),風流云散,連公孫大娘的嫡傳弟子也漂泊到偏僻窮困的夔州山城,還有流落到湘潭的大音樂家李龜年,曾為宮廷畫師的曹霸流落到成都,以及杜甫“三年饑走荒山道”在同谷見到的“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舊相識”即昔日在長安認識的“儒生”,今日同樣“饑走荒山道”。還有在夔州《寄柏學士林居》的“自胡之反持干戈,天下學士亦奔波”?!疤煜聦W士”該是一個大數(shù)目了?!栋Ы^》今日的“江頭宮殿鎖千門”,昔日的“苑中萬物生顏色”與“昭陽殿里第一人”的“一笑正墜雙飛燕”,而今“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今昔的對比亦從數(shù)字中顯出。對于開元全盛時代,杜甫曾在詩中用數(shù)字興奮地描述過?!讹嬛邪讼筛琛酚脭?shù)字描寫了8個酒星:“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到酒泉”,酒量不大卻愛酒如命;“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這是酒量極大的丞相,一日萬錢,飲如吸百川,則是他的標志;“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還有“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他的狂草好像是用酒與數(shù)字澆灌出來的,寫得筆飛墨舞;另有不大知名的“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喝酒愈多愈能發(fā)揮“驚四筵”的“雄辯”才能。這詩同樣也是用酒與數(shù)字澆灌出來的,每個數(shù)字都是醉醺醺的,顯示盛唐人的精神與不同凡響。上文提及的“開元全盛日”和“小邑猶藏萬家室”的對比,“九州道路無豺虎”的安寧、“百馀年間未災變”的升平,“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谷今流血”的對比,都是用數(shù)字表達出來,充溢著對開元時代的懷念!
杜甫的自傳體詩,應當說是“詩史”的一部分,數(shù)字也起著重要作用。《百憂集行》:“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詩中8個數(shù)字,概括了詩人的前大半生。值得注意的是,杜甫生于先天元年(712),次年即開元伊始;他50歲即肅宗上元二年(761)。他這五十年來經(jīng)歷了繁華與喪亂的兩個不同時代,在他生命歲月中恰好形成青壯年與暮年的兩個不同階段。陶淵明《雜詩》其六說:“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杜詩同樣具有陶氏“竟此歲月駛”的時不我待的歲月流逝感,但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生命賦予在所處的時代,生命的流逝里傾注著時代的變遷。他總把自己和時代融合在一起,又把家事和國事陶鑄在一起,真正是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
杜甫在漂泊中歷盡艱辛饑寒與親人離散的愁苦,又時時不忘心憂天下?!栋l(fā)閬中》的“別后三月一得書,避地何時免愁苦”,《天邊行》的“九度附書向洛陽,十年骨肉無消息”,《惜別行送劉仆射判官》的“九州兵革浩茫茫,三嘆家散臨重陽”,從安史亂起,他一直為親朋書信的不至而發(fā)愁擔心,一直到了晚年。這些漂泊流浪者的孤獨困苦,無不籠罩著萬方多難的陰霾,與喪亂的時事相關。直到暮年逼近臨終時,他還在《登岳陽樓》中感嘆著“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孤”也是“一”呀!他心里愁苦到深淵,但仍然關注惦念“戎馬關山北”。這些數(shù)字表達了流浪者的無限辛酸,也是當時多少災民的真實寫照!大約也就在同時,堅毅的秉性與剛強的人格,使他在極端苦難中涌現(xiàn)了一種渴求與希望,《蠶谷行》說:“天下郡國向萬城,無不一城無甲兵。焉得鑄甲作農(nóng)器,一寸荒田得牛耕?牛盡耕,蠶亦成,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杜甫非農(nóng)夫,不依賴耕織生存,但他同樣希望無休止的戰(zhàn)爭早日結束,這和他在安史之亂中《洗兵馬》中“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的呼喚一樣,人民多需要安寧平靜的日子!他代表農(nóng)民表達了這最樸素的愿望,其中幾個數(shù)字無不凝結著這樣的希望。
四、結語
總之,杜甫對數(shù)字有著廣泛的興趣,這在他的組詩里體現(xiàn)著多樣的維度,他用七首一組來寫悲哀,這是痛苦的極數(shù);也用七首一組來寫散步賞花的愉悅,“七”的負陰而抱陽的兩極,他都有考慮。九首一組的別人沒有,他卻有兩首,也具有同一樣的意義。其余六、八、十、十二首的組詩,也只有李白可以媲美,其他詩人亦付闕無。像《秦州雜詩二十首》,數(shù)量之多亦屬空前。對組詩數(shù)量的廣泛經(jīng)營,除了對數(shù)字意義的注意外,也和詩歌創(chuàng)新意識分不開。特別是紀實的敘事觀念,是出于對社會重大事件的關注,如對安史之亂后紛繁連續(xù)不斷的社會大變動持以全力以赴的敘說,自然在詩里就有準數(shù)字的年號記錄的大量出現(xiàn),這在中國詩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他用詩筆反映了所處的動蕩多事的時代,年號具有歷史每一轉變歷程的意義,他的詩也隨時代推進,反映了每一重要進程的足跡,也使他成了最具有代表性的自傳體詩人。更為重要的是,他用現(xiàn)實的血與淚凝成的數(shù)字,進入了他的“詩史”,這些數(shù)字的夸張是個別的,更多的是真實、鮮活的,他比史書的數(shù)字更充滿生命的活力,涉及到現(xiàn)實的各個方面,囊括了戰(zhàn)爭的人數(shù),人口的銳減,兵役的殘苛,流離失所的慘重,消息的阻隔,以及世風民俗在喪亂中的異樣,這是痛苦的數(shù)字。他也有歡樂的數(shù)字,開元年間人口眾多,物價低廉,交通方便、人民安寧,乃至于以飲酒的數(shù)量來發(fā)抒那個像酒一樣熱烈的繁華時代。杜詩數(shù)字多為大數(shù),不僅體現(xiàn)了尚大的審美趨向,也常常與極微的小數(shù)構成對比,只有在對比中才能見出太平年間富饒與災難時代喪亂的劇變。他還有許多幻想數(shù)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而且用最強音的呼喚發(fā)出,從天寶末年一直到離去人世從未停止過。他的數(shù)字充滿感情,充滿了熱切的愿望,也充滿了對未來的渴望,都是對現(xiàn)實與未來的表抒,也都是詩化了的數(shù)字,所以,在他的詩中構成了一道又一道特殊的景觀,也體現(xiàn)了廣博深重、海涵地負的獨特風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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