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娜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詩經(jīng)》成書早,影響大,保留了上古漢語文字、音韻、訓詁的珍貴材料,在語言學史上地位重要。春秋時期,《詩經(jīng)》已然成為貴族階層的必讀書目。值得注意的是,當時人們使用《詩經(jīng)》,已存在“賦詩斷章,余取所求”①的傾向。隨著時代變遷、語言嬗變,本就語詞晦澀的《詩經(jīng)》更不易于準確把握,其中不少字句的訓詁異說紛呈,漢人家董仲舒稱:“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雹?/p>
《詩經(jīng)》中部分字句的訓詁,已具訟2000余年,前賢先儒精見迭出,然大都沒有定論。今天,許多古人見不到的古文獻、古文字材料紛紛出土,僅與《詩經(jīng)》有關的古文獻,即有上海博物館藏楚簡《孔子詩論》、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楚簡、阜陽雙古堆漢簡等,至于甲金文字和戰(zhàn)國秦漢簡牘古文字材料更是洋洋大觀。我們在解決《詩經(jīng)》字句訓詁問題時,如能借助這些材料,當有收獲。如《詩經(jīng)·鄘風·墻有茨》,即是異說較多的一首詩,從漢儒到現(xiàn)代學者,對其訓詁、理解莫衷一是。
一
《墻有茨》共3章,章6句,計18句、69字。為討論方便,引證如下:
墻有茨,不可埽也。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墻有茨,不可襄也。
中冓之言,不可詳也。
所可詳也,言之長也。
墻有茨,不可束也。
中冓之言,不可讀也。
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關于此詩的意指,前人所述較多。《毛詩序》謂:“《墻有茨》,衛(wèi)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编嵭豆{》補充:“宣公卒,惠公幼,其庶兄頑烝于惠公之母,生子五人?!笨追f達《疏》引《左傳·閔公二年》載:“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雹劢哉J為這是一首揭露、諷刺衛(wèi)國統(tǒng)治階級荒淫無恥的詩。漢代的齊、魯、韓三家今文詩皆已散佚,故他們對此詩意旨的理解,今天不能完整看到,但通過《易林·小過》“墻茨之言,三世不安”等記載,王先謙推斷“三家皆以為刺宣公”,④看來也是將此詩視為有實指的諷刺詩。宋代朱熹對《毛詩》詩說多有反駁,但關于此詩卻基本贊同毛說,并進一步引楊時之說予以發(fā)揮:“蓋自古淫亂之君,自以謂密于閨閣之中、世無得而知者,故自肆而不反。圣人所以著之于經(jīng)、使后世為惡者,知雖閨中之言,亦無隱而不彰也。其為訓誡深矣?!雹菡J為此詩主旨與“密言于閨閣之中”有關。此后,清代學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及近代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等基本以《毛序》為據(jù),肯定這是一首諷刺統(tǒng)治者荒淫無恥的諷喻詩。然而,近代以來對詩義的理解也有不同意見。如顧頡剛認為漢儒之說多為“深文周納”,對諷刺宣姜淫亂之說不以為意,氏著《由“烝”、“報”等婚姻方式看社會制度的變遷》更對公子頑“烝”宣姜一事予以解釋,認為是時俗使然,不涉及道德批判。晁福林也認為這只是一首“民歌風的小詩”,其意是指“夫妻間的枕席辭語,只應室中言,而不可傳揚于外”。⑥
詩義的理解受字句訓詁的影響,把握此詩,關鍵在于對“中冓之言”的訓詁。詩中以“墻有茨”起興,抨擊“不可道”、“不可詳”、“不可讀”的“中冓之言”。其中“中”同于“內”,《毛傳》稱:“中冓,內冓也。”⑦各家基本沒有爭議,故對“冓”字的訓詁無疑是詩義理解的關鍵。
二
關于“冓”以及“中冓之言”的解釋,至少有五種觀點。
第一,認為“中冓”即“中夜”,“冓”有夜晚、晦暗之意。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引《韓詩》云:“中冓,中夜。謂淫僻之言也。”⑧《漢書》卷47《文三王傳·梁懷王劉輯附劉立傳》引成帝時谷永奏言:“臣聞‘禮,天子外屏,不欲見外也’,是故帝王之意,不窺人閨門之私,聽聞中冓之言?!鳖亷煿抛⒁龝x灼云:“冓,《魯詩》以為夜也?!笨梢姖h代今文三家詩中至少韓、魯兩家皆訓“冓”為“夜”。此外,魏晉字書受漢代今文經(jīng)學影響,也多作此解釋?!队衿ゅ膊俊丰屧唬骸埃挂?。《詩》曰‘中冓之言’,中夜之言也。本亦作冓?!雹帷稄V雅·釋詁》曰:“、昔、闇、暮,夜也?!雹馔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也同意此觀點:“《桑柔》‘征以中垢’,《傳》:‘中垢,言闇冥也。’”?這些意見認為“冓”與“垢”同,表夜晚?!爸袃谥浴奔匆怪兴矫苤裕梢隇殚溍林?、淫僻之言。
第二,認為“冓”用作動詞,作“構成”解。鄭玄《箋》曰:“內冓之言,謂宮中所冓成頑與夫人淫昏之語?!?將“冓”理解為“冓成”,用作動詞。但是鄭玄對“中冓”的解釋也有矛盾之處,他在《周禮注》中提到:“陰訟,爭中冓之事以觸法者……就之以聽陰訟之情,明不當宣露?!边@里的“冓”不是“冓成”之義,“中冓之事”為不宜對外宣露之事。孫詒讓認為鄭玄為《周禮》作注時,“未見《毛詩》,當用魯韓義也”。?
第三,認為“冓”用作“詬”,有恥辱之意。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稱:“《桑柔》詩‘維彼不順,征以中垢’,《傳》:‘中垢,言闇冥也?!跎袝唬骸校靡?。垢當為詬,恥辱也。謂行不順以得恥辱。’今按此詩內冓亦當讀為內詬,謂內室詬恥之言。宣十五年,《左傳》‘國君含垢’,杜注‘:忍垢恥?!夺屛摹贰汗?,本作詬?!枪浮⒃嵧ㄒ?。”輲訛輥
第四,認為“冓”用作“媾”。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除認同“冓”有夜晚之義外,還認為“冓”有“媾合”之義:“《傳》‘中冓,內冓也’,《箋》‘謂宮中所冓成淫昏之語’,《疏》云‘冓合淫昏之事’,皆讀‘冓’為‘媾’,析‘中冓’為二義,與《釋文》‘本又作中遘’者合,不同三家而與韓說‘淫僻之言’意不相遠?!?近代以來,從“媾合”角度解釋“冓”義者較多聞一多認為,“冓”、“媾”、“覯”等字“指女陰的作用,及和性交相近的各種意義”,“中冓”之“冓”,當讀若媾,指性交,交媾之事。?房振三也認為“冓”與“媾”聲韻均同,“中冓之言”就是“媾中之言”,意謂“公子頑與惠公之母媾合中之言”,并強調只有如此解釋,“方能與詩意、序意密合無間”。?
第五,認為是交積材之意,意指材木堆積、搭建的房屋,引申為內室?!墩f文解字》云:“冓,交積材也。象對交之形?!?《漢書》卷 47《文三王傳·梁懷王劉輯附劉立傳》“中冓之言”,應劭注曰:“中冓,材構在堂之中也?!鳖亷煿磐鈶恐f:“冓謂舍之交積材木也。應說近之?!敝祆洹对娂瘋鳌芬册尅爸袃凇睘椤吧嶂环e材木也”。?這種觀點認為“冓”是架積的材木,用作名詞指代屋、室。胡承珙《毛詩后箋》稱:“傳云‘內冓’,猶言‘內室’……《玉篇·宀部》引《詩》作‘’。從宀者,亦取交覆深屋之義。”陳奐《詩毛氏傳疏》稱:“‘中冓’與‘墻’對,稱‘墻’為宮墻,則‘中冓’當為宮中之室。《說文》:‘冓,交積材也’,‘構,蓋也’。應劭注《漢書》云:‘中冓,材構在堂之中也?!瘶嬇c冓同,堂當作室。凡室必積材蓋屋,故室內謂之內冓,毛意或當如是?!?
三
以上文獻對“冓”字的理解不盡相同,但根據(jù)傳世文獻,結合近來出土的文字材料來看,“冓”字應為“屋室”之義。對此,筆者從文字、文獻學角度加以闡明。
(一)從字形演變看《墻有茨》中的“冓”字
《說文解字》卷4下:“冓,交積材也。象對交之形。凡冓之屬皆從冓?!倍斡癫米ⅲ骸案咦ⅰ痘茨稀吩唬骸畼?,架也,木材相乘架也。’按:結冓當作此。今字構行而冓廢矣。木部曰‘構’,蓋也。義別。”?《說文》認為“冓”是材木堆積。段注更明確指出后世用“構”代替“冓”,使“冓”的“蓋”房屋之義更為凸顯。
《說文》認為“冓”象交積材,反映了漢人對“冓”字形的理解,這種理解,能否站住腳,還需古文字資料的支持。
近代以來,隨著甲金文字的出土,我們對“冓”的原始字形和本義有了更深了解。甲骨文中“冓”的字形為(前 1.40.5)?。吳其昌《殷墟書契解詁》分析字形以為“象二物相遇之狀”。李孝定《甲骨文文字集釋》以為“疑象二魚相遇”。觀察字字形,確像兩魚相遇之形。由此可見,“冓”字本義應為“邂遘”,是“遘”的初文。但“冓”字形在西周以后發(fā)生訛變,金文中“冓”的字形為(叔多父盤)、(冓斝),許慎《說文解字》“冓”的小篆字形為。訛變后的“冓”,從字形上雖已看不出兩魚相遇,但仍像兩物相遇或兩木相構?!秹τ写摹穭?chuàng)作“冓”字形產生訛變的時代。歷來《詩經(jīng)》研究者都認為《墻有茨》與衛(wèi)公子頑烝惠公之母宣姜有關,創(chuàng)作時間當在“惠公之即位也少”的春秋前期。而“冓”字字形訛變也大致在西周春秋之際。此時,“中冓之言”的“冓”字,已無兩魚相交之義,而是“兩木相構”,有房屋之義。
東漢許慎沒見過甲骨文,他依據(jù)稍晚的字形將“冓”字理解為“交積材”,說明當時人們已普遍將“冓”用作“構”?!墩f文解字》卷 6上:“構,蓋也。從木,冓聲?!?“蓋”,也就是架構房屋。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極力反對釋“冓”為“舍之交積材木”的看法,認為是“望文為說,失之愈遠”?。須注意的是,王先謙雖是晚晴經(jīng)史大家,但由于條件所限,其并未系統(tǒng)鉆研古文字。他認為應劭、顏師古“望文為說”,不足取法。但事實卻是,漢字作為形、音、義的結合,依據(jù)字形、字音探索字義,實為了解文字本義的重要方法,依據(jù)作品創(chuàng)作時代的文字形體理解文字意義更是探尋文義、理解作品的重要依據(jù)。“望文為說”有其合理性、科學性。具體到《墻有茨》中的“冓”字,春秋早期字形確是交木積材之形,時人以屋室理解創(chuàng)作此詩,實屬自然;后人據(jù)音同之例以“構”釋“冓”也屬有據(jù)。近人鄒曉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稱“冓”字“象屋架兩面對構之形,‘構造’用的是本義”,?可以說是把握住了“冓”、“構”兩字的關系。
(二)從上博簡《孔子詩論》看《墻有茨》中的“冓”字
訓詁是理解文義的基礎,對《詩經(jīng)》關鍵字理解的歧異會影響對詩義的闡釋。同樣,對詩義的理解,也會影響對關鍵字的訓詁??梢哉f,經(jīng)典的早期文義對我們訓詁關鍵字同樣具有重要意義。但利用這種原則進行關鍵字的訓詁研究,前提是有權威的、接近作品創(chuàng)作時代的文義可資利用。
幸運的是,我們對《墻有茨》訓詁,恰有權威的、接近作品創(chuàng)作時代的詩義可供參考。歷來學者多認為《墻有茨》是對衛(wèi)國統(tǒng)治者的諷刺揭露。然而上博簡《孔子詩論》卻提示我們,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家先賢對此詩還另有解釋。1994年,上海博物館收藏1200余枚戰(zhàn)國楚簡。2001年,《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出版,其中包括《孔子詩論》?!犊鬃釉娬摗酚?9枚竹簡組成,是早期儒家學者對《詩經(jīng)》部分篇目主旨的論述?!犊鬃釉娬摗返淖髡呖赡苁强鬃?,?作為目前所見最早的《詩經(jīng)》研究著述,其對《詩經(jīng)》部分篇目的理解較之西漢今古文經(jīng)說,更接近《詩》的本義?!犊鬃釉娬摗返?8號簡今殘存17字,內容是對《墻有茨》等三首詩詩旨的討論。
亞(惡)而不憫;《墻又(有)薺(茨)慎(縝)密而不智(知)言;《青蠅》智(知)……?
由簡文可知,戰(zhàn)國時期至少有部分儒家學者對《墻有茨》的理解是“慎(縝)密而不智(知)言”。對此,季旭升、鄭玉姍認為是“宮廷穢聞,極其丑惡,為之者往往自以為行事慎密,而不知‘隔墻有耳’”。?這種理解顯然受了朱熹《詩集傳》“蓋自古淫亂之君,自以謂密于閨閣之中、世無得而知者,故自肆而不反”見解的影響。其實,就《孔子詩論》的論述來看,并未體現(xiàn)對荒淫統(tǒng)治者的批判,主旨僅在戒慎“知言”,意在提醒人們即使在縝密環(huán)境里的談話也有可能泄露,因此要求人們戒慎語言。對“知言”的強調,恰與儒家尤其是思孟學派修身哲學中對“慎獨”的重視一脈相承。
從“戒慎知言”的詩義出發(fā),我們可以知道《墻有茨》“中冓之言”的意思是在縝密、隱蔽環(huán)境中所說的隱秘的話,“中冓”就是縝密、隱蔽的環(huán)境。這一對“中冓”的理解,源于戰(zhàn)國時期有關《詩經(jīng)》的權威文獻,應比遭秦火之后的西漢經(jīng)學準確。前述漢代及后世經(jīng)學家對“中冓”的訓詁,如夜晚、污垢恥辱、構成、媾合等,多是從批判統(tǒng)治者荒淫無恥角度出發(fā)闡釋“冓”字,并不符合隱蔽環(huán)境這一要素。唯有東漢許慎、應劭等學者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冓”字字形出發(fā),作出的“交積材”的解釋,比較符合《孔子詩論》旨意。上博簡《孔子詩論》闡明戰(zhàn)國儒家學者對《墻有茨》詩義的理解,為我們準確訓詁“中冓之言”提供了重要線索。
綜上所述,雖然“詩無達詁”,但將《詩經(jīng)·鄘風·墻有茨》“中冓之言”的“冓”理解為積木之室,既符合“冓”字在春秋早期的字形構造,更與戰(zhàn)國時期詩學文獻《孔子詩論》關于《墻有茨》主旨的論述契合??梢哉f,無論從文字演變,還是從文獻學角度,都有據(jù)可依。通過對“冓”的解析,我們更可進一步了解《墻有茨》的詩旨,并與儒家修身的“慎獨”學說結合,這無疑延伸了我們對《墻有茨》的認識。
[注 釋]
①《春秋左傳》,阮?!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
②董仲舒:《春秋繁露》,中華書局1992年版。
③⑦⑧?《毛詩正義》阮校《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
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 1987年版。
⑤?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 1958年版。
⑥晁福林:《孔子如何評析論“言”三詩———上博簡《詩論》第28簡補釋》,中國文化研究2010年秋之卷。
⑨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中華書局1987年版。
⑩王念孫:《廣雅疏證》,中華書局1983年版。
?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 1987年版。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 1989年版。
?聞一多:《詩經(jīng)的性欲觀》,《聞一多全集》(第 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房振三:《〈詩經(jīng)·鄘風·墻有茨〉“中冓”正詁》,《東方論壇》,2008年第3期。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 1963年版。
?胡承珙:《毛詩后箋》,黃山書社 1999年版。
?陳奐:《詩毛氏傳疏》,商務印書館 1933年版。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甲骨文編》,中華書局1965年版。
?鄒曉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中華書局2007年版。
??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季旭升:《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