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云
一
新老師來那天下午我們正在上音樂課,熊老師坐在講臺上改數(shù)學作業(yè),我垂著頭站在他旁邊,熊老師一邊指著作業(yè)本上的叉一邊數(shù)落我。李婷婷在電腦里放歌,好像電視里放過,幾個女同學跟著唱。我雖然沒有抬頭,但是估計劉超又在趁機扯我梅姐的頭發(fā)。
在這里我想多說幾句,劉超不是個好東西。他的家就在街上,他父母在街上開了家小超市,我們班上的幾乎所有同學,都在他家買過東西,都認識他父母。我們這里原來叫黃桷樹鄉(xiāng),后來成了黃桷樹辦事處,他們說是因為我們這個地方太小。我知道,黃桷樹只有一條街,一泡尿就可以從街這頭屙到那頭。正因為只有一條街,劉超覺得自己很牛皮,畢竟能住在街上的人少嘛。熊老師說,物以稀為貴。劉超就是個稀罕玩意,他經(jīng)常在班上惹事,老師最多只是叫他在教室后面站一下,反正他也坐在最后一排,站出去很方便。班上只有我和班長李婷婷不怕他。我覺得劉超特別想挑戰(zhàn)李婷婷,可是他總是顯得底氣不足。他不是不想欺負我,而是我告訴過他,我爸就是操社會的——我聽見爺爺罵我爸:“好人不做,操社會,現(xiàn)在只有腦殼有問題的人還在操社會!”可是我爸說:“操社會好啊,沒有人敢欺侮。”所以,我告訴劉超,我老爸從來都在周圍的大鎮(zhèn)上操,把我惹急了,我叫我爸來揍他,再惹急了,我叫我爸帶刀來,把他一家人都砍了!劉超先前不相信,后來不知聽誰說了,說我爸真的在操社會,才不敢在我面前生事,但是他好像總是不甘心,總是暗地里要挑釁我一下,比如,他經(jīng)常扯我梅姐的頭發(fā)。梅姐叫羊梅,她爺爺和我爺爺是兄弟,她比我大,都十三歲了,個子在班里最高,可是,人老實,不喜歡說話,上課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劉超坐在她后面,老扯她頭發(fā),她都不吭聲。我一直想單挑劉超,但是,他個子比我大,我沒有勝算。當然,我根本不可能叫我爸來打劉超,我只是嚇唬他。其實,我爸平常根本不理我,他嫌我煩,更何況,他這幾年都在浙江打工,只是回來的時候才到周圍的鎮(zhèn)上去操,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回來。
在我走神的時候,教室門口來了兩個人。熊老師耳朵背,我都扭頭去看了,他還盯著面前的作業(yè)本,很努力地在上面打了一個叉。我看見校長后面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子,羽絨服、牛仔褲,看起來又舒服又洋氣。
校長走進來,對李婷婷說,你先把音樂關一下。這時候熊老師抬起頭,他看了看,表情很復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他對我揮揮手,我就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都看著講臺上的三個人,他們三個站在一起就是三代人:爺爺、兒子、孫女。熊老師真老了,平常不覺得,這時候覺得他站在講臺上顫巍巍的,比我爺爺還老。
校長說:“這是席葦娟老師,從今天起,她就代替熊老師的工作。席老師今年大學畢業(yè),曾經(jīng)多次到偏遠地區(qū)支教,她知識豐富,又有一定的教學經(jīng)驗,相信在教育教學上會取得好成績。同學們,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席老師的到來!”
我們差不多都忘了要來一位新老師。
其實剛開校的時候,熊老師就告訴我們了。他說:“過一個年,你們又長高一截了,我呢,又老一歲了,也該退休了。”
“熊老師,你看起來還年輕,怎么就要退休了?”班長李婷婷說。
“我都六十三了,還年輕?要不是當年上班的時候年齡報小了,三年前就該退休了?!毙芾蠋煾袊@道。
“你走了,哪個又給我們上課呢?”李婷婷口氣有點急。班里有幾個同學跟著附和:“老師,你莫退休嘛,我們還要你教?!?/p>
那時候春天已經(jīng)來了,教室的窗外有點風,操場邊的花臺里有株野桃樹,好像已經(jīng)在打花骨朵了,我盯著遠處的那顆樹發(fā)愣,其實我沒有看那顆樹,也沒有想什么。不過同學們的聲音有點吵,影響了我,我于是看了看班長,她的表情總是這樣,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好像她和老師的感情深得很。我就覺得奇怪,她對每個老師都是充滿深情的樣子,包括沒有教我們的老師,這個正常嗎?
“你們放心,校長都說了,要來一名志愿者,她馬上就要大學畢業(yè)了。她來了,我才走。”熊老師笑呵呵地看著我們。
“啥子是志愿者?”劉超問。
“志愿者,就是自愿來教你們的人?!毙芾蠋熛肓讼胝f。
“熊老師,你是不是志愿者?”我忍不住站起來說,我就是想看看老師是不是自愿教我們。
這孩子!熊老師瞪我一眼。
李婷婷站起來,指著我說:“羊虎,你就是存心提怪問,熊老師當然是自愿教我們的?!?/p>
于是,我們都等著新老師來,又盼望,又擔心。
從熊老師告訴我們他要退休那天起,我們都覺得他對我們比以前還好,他脾氣好像好多了,有時候還小小的縱容我們一下?,F(xiàn)在,大家鼓掌歡迎新老師的時候,心情都有點復雜,一時半會有點反應不過來。只有幾個女同學反應得快,她們悄悄說,席老師好漂亮哦!
校長又說:“席老師來了,給我們學校帶來了年輕的活力。同學們都知道,我們學校的老師年齡偏大,以前我是學校最年輕的老師,現(xiàn)在席老師接替了我,成為學校最年輕的老師了?!毙iL說到這里,自己都笑了。席老師也笑了,她笑起來真好看,就像我晚上走夜路,遠遠看見家里的燈光一樣,一下子把我的心里都照亮了。
熊老師跟著校長出去的時候,慢吞吞的,背好像變駝了,特別像我爺爺?shù)暮蟊?。剛才校長要他講幾句,他好像也不如平時會說話了,想了好久,就交待我們要聽席老師的話,要好好讀書。
席老師站在講臺上,微笑著看著我們,我們眼巴巴的望著她,她漸漸不笑了,說:“大家是不是該去送送熊老師?”
我們都沖出教室,三十多個人圍著熊老師擠,幾個女生擠在熊老師面前,都眼淚汪汪的,我們一小群人站在外圍。熊老師撫摸著周圍同學的腦袋。其實,我也想讓他摸一下我的腦袋,可是我又不想。他以前只是用教鞭敲過我的腦袋,敲得也不重。
席老師說:“大家都別傷心了,以后還可以去看熊老師的,現(xiàn)在,我們接著熊老師的課上?!崩铈面米叩街v臺上,繼續(xù)放歌。席老師表情有點愕然,她問李婷婷:“你們平常音樂課怎樣上的?”李婷婷說:“以前是老師放碟子,后來有了班班通,老師不會用電腦,就安排我放?!毕蠋煹椭^沒說話,這時候,下課鈴響了,席老師說:“這樣,今天耽擱了一節(jié)音樂課,下一節(jié),我們補起來,認認真真上節(jié)音樂課?!焙髞?,我才知道,原來音樂課可以這樣上:有樂器,有節(jié)拍,還有指揮,還有小合唱、大合唱、二重唱……
但是,席老師許諾的下一節(jié),卻沒能這樣上。上課鈴響了,她很失望的站在講臺上,垂著頭,她齊肩的頭發(fā)就遮住了整個面部,然后,她猛地一甩頭,頭發(fā)飛揚起來,畫一道美妙的弧線,落在腦后,幾縷頭發(fā)像雷雨前水面跳動的小魚,此起彼伏,光彩閃爍。好幾個女同學都張著嘴,看傻了,李婷婷緊抿著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席老師說:“對不起,同學們。學校音樂器材很多,都是5·12地震后配備的,只是還沒有開箱。今天是來不及了,可我們也不能繼續(xù)播放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是好聽,但并不是都適合你們?!?/p>
“老師,流行歌曲都是班長給我們放的,我都不唱的?!眲⒊种庵г谧雷由洗舐曊f。
大家都看著李婷婷,李婷婷的臉一下就脹紅了,她委屈的說:“我放這些歌,熊老師從來都沒有說過什么!”她轉向劉超說:“你不唱是因為你笨,你學不會!”
劉超說:“哼,我不會是我不屑于學!”
席老師拍拍手說:“行了行了,大家也別吵了。流行歌曲也可以唱,但是要選擇合適的,這樣吧,我今天就教大家一首流行歌曲。大家都學過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有誰愿意上來在黑板上默寫?”
教室里稀稀拉拉舉起幾只手,李婷婷扭頭瞪了劉超一眼,端端正正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劉超扭過臉,干脆將頭趴在了桌子上。
席老師抽了李婷婷。其實我也會寫,但是我害怕寫錯,我害怕第一次站在席老師的面前就出丑。我沒有舉手。
如果不是班長平常太好強太嚴肅,我們其實都是挺佩服她的,熊老師就說過,班長的字比很多老師還寫得好。當然這個時候大家都把平常對班長的不滿拋到了腦后,我們生怕她寫錯一個字,畢竟這涉及到我們在席老師面前的面子問題。
席老師站在講桌邊,她打開了班班通,鼠標在大電視的屏幕上跑來跑去。
班長終于寫完了,她站在黑板面前,反復地看,其實她也緊張。然后她噓了口氣,把粉筆輕輕放進粉筆盒,我們都松了口氣。
席老師看了看黑板上的詩,說,寫得真好。然后她輕輕地念了一遍:“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彼穆曇粽婧寐?,沒有李婷婷的聲音脆,也不像我們的又尖又破。她的聲音柔柔的,好像有一種油菜花剛剛開放的香氣。
席老師摸著鼠標,電腦里開始唱歌,黑板邊上的電視屏幕上,一排一排的字慢慢滾動。席老師說,這首歌叫《煙花三月》,它就是根據(jù)李白的這首詩寫的,是對這首詩意境的詮釋。將來你們會懂的。
屏幕上,那些帶著色彩的字,像列隊的士兵,整齊地走過:
牽住你的手相別在黃鶴樓
波濤萬里長江水送你下?lián)P州
真情伴你走春色為你留
二十四橋明月夜牽掛在揚州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
揚州城有沒有人為你分擔憂和愁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知心人
揚州城有沒有人和你風雨同舟
煙花三月是折不斷的柳
夢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
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
二
“我喜歡席老師?!弊咴诜艢w學假的路上,梅姐對我說。我笑她傻,席老師才來了一天半,你連她是什么人還沒有弄清楚呢。
“我就是覺得席老師好,我喜歡席老師?!泵方愎虉?zhí)地對我說。我說:“你們女孩子就是不可理喻,你總得給我說個道理出來?!泵方悴焕砦伊耍N著路邊走,我們已經(jīng)走下水泥道,接著要走五六里機耕路,路兩邊全是嫩草,有些不怕冷的野花已經(jīng)在開了。梅姐的手就從這些開著的花朵上拂過去,輕曼的,一朵也不放過。她的手細長,但是沒有花朵那種滋潤的、漂亮得說不出來的色澤。
我揣摩了一下,有點酸溜溜的說:“肯定是今天早上席老師把你叫到教室外,給你開了小灶?!彼樣悬c紅了。我說,我說對了吧!她說,不是!她忸忸怩怩的。不是才怪!我一看她這個樣子,就不相信她了。席老師為什么專門把她叫出去呢?一天半時間,席老師只和兩個人單獨說過話,班長李婷婷和她?!罢娴牟皇?!”梅姐急了,她幾步就跑到我前面,真的不理我了。我不甘心,趕上去問她:“那就是昨天晚寢的時候她幫你蓋過被子!”梅姐哼了一聲,說:“我又不像你,晚上要蹬被子,你不要拿席老師在你們寢室的事情往我頭上安?!?/p>
我有點沒趣。其實,我也喜歡席老師,只是我需要個理由,她又沒有召見我。雖然大家說她歌唱得好,但是她有歌星唱得好嗎?我要喜歡她,那不成了件沒面子的事情。
走到我們大院子邊的埡口上,天已經(jīng)快黑了,豪幺叔背著一大背豬草從坡上下來。豪幺叔很能干,自從他爸爸在建筑工地上摔斷了腰,他每周都要回來干兩天活。雖然他輩分比我高,但是他才十五歲,在馬頭鎮(zhèn)上讀初二。隊里的人都說他懂事,像個大人。
豪幺叔說:“你兩個才回來啊?;⑼?,你爸回來了,我從學?;貋淼臅r候看到他騎摩托車出去了。”
我爸都沒有想過可以騎摩托車來接我,也許他并不想見我,我還不如他的酒肉朋友。
路過老妖婆家的堡坎下,老妖婆罵罵咧咧吆鴨子的聲音異常尖銳。老妖婆是姚家的老太婆,丈夫死得早,獨自帶大了一對兒女。據(jù)說她早些年跳過大神,經(jīng)常有各種大仙附體。依仗神仙保佑,老太婆為人強勢,從來吃不得半點虧,只要覺得誰招惹了她,她就陰沉著一張又干又長的臉,堵著門罵你要遭報應,好像各路神仙都是她家的。后來不知被誰家的孩子稱作老妖婆,這名字就從此響亮了。她兒子在省城包工,發(fā)了大財,在省城買了房子買了車。她兒女都曾經(jīng)接她到城里住過,沒幾天,她就回來了,而且再也不去,說是到了城里神仙都不去找她了。
我聽著老妖婆的尖叫,心里煩躁,仗著堡坎比我們個子高,撿了一塊姜疤石使勁甩到老妖婆的房子上,咵嗒的聲音被鴨子的嘎嘎聲淹沒了。
梅姐還要繼續(xù)沿著機耕道走到半山腰,她離開我家門口獨自向坡上走,她的背影看起來像個大人,一個孤苦無依的大人。我挺了挺胸,感覺自己也像個大人,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大人。
爺爺正在喂牛,燈光昏暗,顯得我家那頭老牛毛色光亮,面目溫存。爺爺?shù)哪樣悬c黑,看不出皺紋。我問他:“我爸回來了?”
爺爺說:“莫問我,鬼曉得他死哪里去了。把老子臉都丟盡了。”
爺爺這張嘴就是討厭,經(jīng)常得罪人,我又沒惹他。我懶得和他說,進屋去了。婆婆在灶前燒火,火光熊熊,把她的臉照成了金黃色,就像廟里鍍金的菩薩。婆婆脾氣好,我覺得她就像電視里的觀音菩薩,只是臉上的皺紋和身上的衣服暴露了她的身份,這個樣子的菩薩也太寒酸了。
我說:“婆,我爸回來好久了?”
婆婆抬頭看我一眼,又埋著頭在灶孔里刨,一股火苗呼地竄出來,她的臉就變成了土紅色。
“莫說他了?!蔽移耪f,她還嘆了一口氣。切,他們今天遇到啥子了哦!
結果到第二天早上,我都沒有看見我爸。我起來吃早飯的時候,看見摩托車停在堂屋里。我說,我爸回家了,就想去推我爸的睡房門。爺爺說:“羊虎,趕緊把牛牽到山上去吃草,下午我要耕胡豆地。”
爺爺?shù)目跉庥悬c嚴厲,我只好把牛趕出去。剛走到機耕道上,就看見豪幺叔蹲在路邊一顆橘子樹底下,口里嚼著一根草棍。我說:“豪幺叔,你今天閑啊?”豪幺叔說:“無聊得很,不想呆屋頭,我爸現(xiàn)在躺床上,做不了事,精力都用來說話了,比我婆還嘮叨?!?/p>
我說,那你到馬頭鎮(zhèn)上去上網(wǎng)嘛。
上啥網(wǎng)哦,豪幺叔說,身上一個狗文子(一文錢)都沒有。算了,我陪你去放牛。
我們倆往山上走,走過龍國娃家門口的時候,龍國娃一個人蹲在院壩頭,埋著頭在地上發(fā)撲克。豪幺叔笑他,這小東西,一個人還會耍呢。
龍國娃抬頭看見我們,興高采烈地說:“來來來,豪哥、虎哥,陪我打撲克。”
豪幺叔逗他:“你一個四年級的娃兒,還打撲克。我們賭錢,你敢不敢來?”
龍國娃說:“有啥不敢的,我馬上找我爺要錢,敢不給我,我就給我媽打電話。上次我媽就說我爺:‘老漢兒(爸),我寄錢回來是給我兒用的,你不給他用,是啥意思?’”他模仿他媽說話的聲音,尖聲尖氣的,把我和豪幺叔都笑倒了,我們家的黃牛也在旁邊哞哞地叫。
豪幺叔說:“莫吹,等你拿到錢再說,我和羊虎先把牛吆到山上去。你等會上山找我們,老地方?!?/p>
牛兒在坡上吃草,我和豪幺叔就坐在草坪邊上一塊大青石板上。從這里可以看見我們隊的所有人家。我看到五十多歲的老光棍何胯子從他家的破瓦房里晃蕩出來,東看西看,偷偷摸摸的。豪幺叔跟我說,你莫看何胯子長相猥瑣,聽說他年輕時候還是個操社會的,拿刀砍過人,偷雞偷鴨子有一套。娶了個老婆,后來跟人跑了。
梅姐就住在對面山腰上。我看見她端著一盆衣服在院壩邊晾。豪幺叔說:“梅女子好造孽哦,都三年沒見到她爸媽了,和她爺兩個人住在半山上,半夜怕不怕哦?!蔽也唤猓骸八麄冊趺床话逊孔有薜缴较履兀俊焙犁凼灏孜乙谎郏骸澳悴粫缘盟隣敯?,又膽小又吝嗇。要把房子修到山腳下,就要和別人調地。要調地,就得給人家拿五千塊錢。你讓她爺爺怎么去調?”
我想也是。梅姐和我們不一樣,她爺爺純粹把她當成個大人在用。
“他媽的,都是沒錢惹的禍。”豪幺叔豪情萬丈地說,“等我將來有了錢,就把這個大院子修成一個漂亮的大莊園,再修個停機坪,把我不喜歡的人都從這里踢出去?!?/p>
“那我可不可以住?”我眼巴巴地望著豪幺叔。我想他聰明、能干,成績又好,將來我們這里要出個了不起的人的話,那肯定就是他了。
“那是肯定的。”豪幺叔摟著我的肩說。
“讓梅姐他們也搬到山下,把她的爸爸媽媽都叫回來?!蔽艺f。
“那是肯定的?!焙犁凼逭f,“她是我侄女呢。”
我很高興,到那時候,梅姐的爸爸媽媽就不需要在揚州的郊外養(yǎng)豬。他們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養(yǎng),我們這里有很多的豬飼料,紅薯、玉米,各種青草。
斗地主!斗地主!龍國娃氣喘吁吁地跑上來,邊跑邊吆喝。
豪幺叔問他:“你拿到錢沒有?龍國娃舉起手里一疊鈔票說,看看,夠不夠?有五十多塊。”
豪幺叔說:“來來來,贏家請客,下星期到馬頭鎮(zhèn)上網(wǎng)打游戲!”
我看到龍國娃把撲克丟在青石板上,然后坐到我們對面。我說,算了,你們兩個打。
龍國娃問我:“你沒錢?”
我說:“有啊。我爸回來了,我怕他打我。”
龍國娃不屑:“你騙哪個!你爸一天只曉得打牌,哪有空管你哦。你肯定是沒錢,你們家哪個會給你拿錢耍?”他搬起指頭數(shù):“你爺爺?你婆?你爸?你又莫得媽?!?/p>
我有點惱羞成怒:“我當然有錢,過年的時候坤爸給我拿了兩百,叫我別給我爺爺婆婆。我現(xiàn)在都還有一百!還有,你再敢說我莫得媽,我把你從這山上推下去!”
豪幺叔板著臉說:“別吵了,煩不!龍國娃洗牌,我和羊虎先去屙泡尿。”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往草坪邊的樹叢里走。樹叢濕漉漉的,野山桃的花骨朵快把花萼脹破了,榿木樹葉綠得刺眼。豪幺叔站在一棵榿木樹邊,一邊撒尿一邊向后瞟?!褒垏奘莻€自以為是的笨蛋,我們聯(lián)手把他的錢贏過來?!彼麧M有把握地說。
“龍國娃這個混蛋,敢說我沒媽?!蔽艺f,“我也想贏他錢,但是我怕配合不了你。干脆,我回去把錢拿給你,你一個人和他打。贏了算你的,我不要。輸了算我的?!?/p>
豪幺叔伸出一只手拍拍我:“好兄弟!有你這個心意就行了。你也別給我拿錢,等會你看你幺叔是怎樣空手套白狼的?!?/p>
龍國娃已經(jīng)把牌洗好了。豪幺叔說,羊虎真的不敢打,他爺爺讓他一會把牛牽回去。
龍國娃說,我還不想和他打呢,我們兩個來刁青。
我看了一會豪幺叔和龍國娃兩個人刁青,豪幺叔贏了幾把,然后就有輸有贏,但是,豪幺叔面前的錢還是在漸漸變多,我就不想看了,我覺得該配合豪幺叔,把牛牽回去。
我爸又騎著摩托車出去了。婆婆獨自一個人在屋里收拾,爺爺?shù)洁彺鍘腿诵薹孔尤チ恕€騙我要用牛耕地呢。我在屋里瞎轉了一會,無聊得很,決定還是上山去,看看龍國娃輸光了沒有。
剛走出村子,就遇到老妖婆,她背著一背篼豌豆藤,一張老臉又黑又皺,我真不明白,她的兒子那么有錢,她卻非要住在農村,動不動還要裝神弄鬼的。
老妖婆看見我就不走了,她拄著一根細竹棍,翻著白眼仁問我:“羊虎,前幾天下雨的時候,我的房子在漏雨,是不是你又和羊志豪往我的房子上扔石頭?我給你說,老天爺遲早要報應你們。羊志豪的老漢兒(爸)就是榜樣,他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就是上輩子作了孽,這輩子遭報應了!”
我才不買她的賬,回擊她:“他起不來是你兒子干的缺德事,你兒子才要遭報應。你護你兒子,你也要遭報應。你房子上的石頭就是老天爺丟的,老天爺還要給你丟炸雷,把房子給你炸垮!”
老妖婆拿手里的竹棍指著我:“你這么個小娃娃,嘴怎么這么毒!”
“豪幺叔的爸不是你兒子帶出去的嗎?你兒子包工掙了大錢,豪幺叔的爸還睡在床上,你兒子就不管了。哪個有你兒子毒?”
老妖婆真不是個好東西。過年的時候豪幺叔的爸被抬去找她兒子,她就說,為啥別人都沒出事?就是因為豪幺叔的爸干了壞事,遭的報應。她還說,豪幺叔的爸上輩子是個有錢人,害了幾個女人,這輩子才遭報應的。她說得活靈活現(xiàn)有鼻子有眼的,聽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結果她兒子就趁機開著漂亮的小車偷跑了。
老妖婆氣得直打顫,她提著棍子說:“我還不相信,我收拾不了你一個小東西!”
我才不會讓她打呢,我一溜煙就跑了,她在后面嚷:“攆不上你,我找你爺去!”
隨便找!我想,哪家的爺會把孫子當外人?哼哼!
結果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一看,是坤爸。他說,羊虎,你硬是像你爸,會說得很呢。
我有點驚喜:“坤爸,你咋個回來了呢,才出去兩個月就想家了?”
想個屁,坤爸說,我難得說。他臉色不好,就像生病的樣子。
龍國娃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黃荊條,邊走邊抽路邊的草,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斜了我一眼,說,晦氣。然后揚長而去。
三
放了兩天假,我居然沒有看見我爸,沒見就沒見,反正他很忙。
坐在教室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變了,變得明亮了。我想,是不是因為春天的陽光越來越明亮?
席老師的語文課上得比熊老師奇怪,她不像熊老師,天天喊我們寫生字、抄課文。她講了很多書上沒有的東西,她還帶我們玩游戲。班長和學習委員在一起嘀咕:席老師這么上課,我們考試的時候會不會考得很差?劉超帶著一撥人在旁邊惹她們:我喜歡,我喜歡。
李婷婷很生氣:“你懂什么!”
劉超瞟她一眼:“不要以為你是班長就啥都懂。要不是你媽每次回來都給熊老師送東西,說不定這個班長就不是你當呢!”
李婷婷真生氣了,她臉一下子就脹紅了:“你胡說什么!”
劉超說:“我胡說?你媽每次回來都是在我們超市里買的東西,她和我媽說,去看看熊老師,總不能空著手,買點東西,熊老師會關照你。哼,要不是我媽舍不得,我就是當不上班長,也可以當個體育委員?!?/p>
李婷婷咬了咬牙:“劉超,你再亂說,我去找你爸,讓他收拾你。”
劉超笑了:“我爸收拾我?他才舍不得打我呢?!?/p>
“去年春節(jié),你把我爸車上的標志撬了,你爸爸是不是要打你?不是我爸攔著,你還不挨打?”李婷婷逼視著他。
劉超就卡殼了。這事我們都知道,李婷婷的爸爸停車在超市門口買東西,劉超覺得車前面那四個圓圈亮閃閃的,很漂亮,就拿小刀去撬,還沒撬掉,李婷婷的爸爸就出來了。結果,劉超的爸爸臉都嚇白了,拿了根雞毛撣子就要打劉超,還是李婷婷的爸爸攔著,說小孩子都這樣,別打他,我找保險公司就行了。劉超的爸爸千恩萬謝,還送了李婷婷爸爸一瓶好酒。
按我們的常識,爭吵再次以劉超失敗告終。但是這次出了點意外,劉超好像也急了,圍在他們旁邊的人都準備散去了,他忽然說到:“那都是從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你爸爸都不要你們了,我爸爸還會因為你們來打我?”
李婷婷楞了一下,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她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朝劉超頭上甩去。書從劉超頭上飛過去,落在遠處。教室里忽然靜下來,只有一大片小心臟的跳動聲。李婷婷趴在她的課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后來,不知誰找來了席老師,他們就都跟席老師走了。
沒有人再提這件事。如果劉超說的是真的,李婷婷是不是就沒有爸爸了?
好在席老師說,劉超是聽信了別人的謠言,劉超還當眾給李婷婷道歉了。不過,更吃驚的事情是,席老師接著宣布,由劉超代理體育委員。難道劉超給席老師送禮了?
代理體育委員劉超帶著一群男生把堆在空教室里的紙箱子打開,抬出一堆樂器,席老師就在旁邊指點:風琴、手風琴、腰鼓、碰鈴……哇,還有一架鋼琴!她拍著雙手,跳得比我們還高,然后她拉了個空紙箱就坐下來,開始敲擊。她陶醉了,都忘了我們還站在旁邊。劉超就望著席老師傻笑。
劉超帶著一幫男生繼續(xù)跟著席老師折騰,拆開一箱一箱的書,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書架上,席老師說,這是我們的圖書室。她又拆開裝著乒乓球、籃球、足球、羽毛球、跳繩、拔河繩……的箱子,然后,她說,這些都是上體育課的用具。
其實我一直跟著劉超在折騰,我忘了對他的偏見。很多女同學也在跟著折騰,不過,她們說,是跟著席老師在做好事。
我們都覺得在干好事,我們希望席老師帶給我們一種像電視里的學校生活。但是,我聽見有個老教師說,一天就曉得瞎折騰!
那天是星期二,課表上寫著體育課。但是席老師沒有到教室,李婷婷就去找席老師上課。席老師走進教室,很驚奇地說:“我把課記錯了?”她微微張著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很可愛的樣子,把我們都逗笑了。她看了看課表,說:“這節(jié)是體育課,不是我的課??!”她顯得很委屈。
李婷婷說,席老師,我們每周只上一節(jié)體育課,另外兩節(jié)上的語文和數(shù)學。
席老師說,為什么要這么上?
李婷婷說,我們也不知道,熊老師教我們就是這樣上的。
席老師說,不能這樣吧,應該按課表上。劉超,你去請下體育老師。
隔了會,劉超跑進教室,喘著氣說:“龍老師叫我們都到操場。”我們一窩蜂就往教室外沖,把席老師都擠貼在了黑板邊上。
龍老師站在辦公室門口,向壩子里丟了個皮球:“自由活動?!彼麘醒笱蟮卣f。皮球懶洋洋地在地上跳了兩下,龍老師的話剛說完,它也就不動了。男生嗷的一聲,沖上去就一陣亂踢。幾個女同學圍了一圈照例在耍東西。
一會大家就覺得無聊了,陸陸續(xù)續(xù)就進了教室。劉超忽然像風一樣卷進來:“快點,席老師和龍老師吵架了!”我們又是一窩蜂沖了出去,這回,我沖在了最前面。結果,我失望了,我沒有見到我印象中的吵架。
席老師說話很溫和,她說,龍老師,我覺得體育課不能這樣上。
龍老師冷冰冰地說,我活了幾十歲,就是這樣上的,我就只會這樣上。
席老師說,你得對學生負責。
龍老師大聲說,我教了幾十年書,誰說我對學生不負責了!我對學生負責得很!他的聲音又冷又硬。
席老師有點愕然,我覺得她的眼淚好像都要流下來了。但是,她依然抬著頭,說,體育課也應該讓學生學點東西。
龍老師說,你別給我說這些。我不會上,你會,那你去上就是了!他好像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
席老師忽然有些畏縮,她沉默了一會,低聲說到:那我試試……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得窗外異口同聲的吆喝:好!龍老師扭過頭,瘦臉上的眉毛就像擠在一堆的毛針子,眼睛里就像有兩把小刀。我們一窩蜂就從辦公室門口跑了。
結果,我們上體育課的時候連校長都驚動了。幾個老頭子老師也站在旁邊看。我們都有些緊張,集合的時候,劉超站在前面大聲吆喝,可是我們都不知道該怎樣站,結果,劉超汗水都急出來了,我們還是擠成一團。席老師在旁邊看了一會,就過來拉我們,三拉兩拉,我們就變成了整整齊齊的四列。
席老師說,看來我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她開始教我們向右看齊、左轉、右轉,這些我們覺得天生就會的東西,原來還有學問。真看不出來,體育也是一門科學,除了隊列,還有體能、技能、靈敏、柔韌、協(xié)調等等訓練,還有很好耍的游戲。劉超原來以為只要有力氣,體育就好,現(xiàn)在看來也真是長見識了。哈哈,看他盯著席老師那傻樣。
我們在墊子上學習前滾翻的時候,校長在旁邊說,體育課就該這樣上,音體美都應該規(guī)范。幾個老頭子老師就走了,他們根本不看我們后面的游戲,他們悄悄說,年輕人就愛瞎折騰,愛折騰等她折騰去,看她瞎折騰到什么時候!他們做出一副說悄悄話的樣子,但是,我們都聽見了。
我要是校長,我就喊這幾個人站住,然后,在他們的屁股上踢上幾腳。
后來一直到期末,都是席老師給我們上體育課。我們隨時躲著龍老師走,害怕他會突然揪我們耳朵。
四
“我都不喜歡放假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梅姐對我說。路邊的菜花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在開放了,到處都是綠色、星星點點的嫩黃,粉紅色的桃花、雪白的梨花也在初綻。
“我也有一點。”我說。我看見梅姐的頭發(fā)束成一綹,還扎了一根用紅絲線纏繞了的皮筋。我說,梅姐,你變好看了。
梅姐臉一下就紅了,有點像朵花的味道。她有點忸怩:“是席老師送我的皮筋好看,她還送了我一個發(fā)卡。”她伸出手,一個亮晶晶的發(fā)卡,可能是在她手上攥久了,上面都有汗?jié)n了。
“席老師為啥送你東西?”我覺得有點奇怪,從來只有學生送老師東西的,怎么會有老師送學生東西的?
“席老師說我長得好看,她喜歡看到我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泵方阈÷曊f,她的臉又紅了。
“梅姐,你是好看,但是沒有席老師好看?!蔽艺J真的說。
梅姐說:“我知道,我怎么能和席老師比呢。不過,她們都說席老師是英姿颯爽?!?/p>
我說:“那是說席老師上體育課的時候,要說上語文課,那是柔情似水?!蔽夷7抡呦蠋熥x課文的樣子,逗得梅姐哈哈大笑。我就讀不下去了,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梅姐這樣大笑過。
梅姐停住笑,說:“席老師說要帶我們去春游,你想不想去?”
我說,我們這會走在春天里,我們就是在春游啊。
梅姐說,不,我覺得席老師帶我們去春游,肯定不一樣。
其實,我也覺得肯定會不一樣,一定不會像我們這會,懶洋洋的走,一點春天的味道都沒有。
“要是我們能到揚州去春游就好了?!泵方愫鋈徽f,“你說揚州的春天漂不漂亮?”
“梅姐,你也會發(fā)夢癲?。 蔽胰⌒λ?。
她沒理我,嘴里開始哼歌。我聽出來了,她唱的是“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彼眯U有味道,不過還是沒有席老師唱得好聽。
太陽呆在天空中的時間變長了,走到我們家門口,黃昏都還沒有影子。我望著梅姐順著機耕道往山上走,我看見何胯子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和梅姐搭訕。梅姐繞過他,往山上走了。我也就回家去了。
進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坤爸坐在堂屋里和我爺爺奶奶聊天。奶奶還給坤爸泡了茶,白陶瓷茶杯上的花紋已經(jīng)看不清了,茶葉漂浮在水面,有點發(fā)黑。從門外到門里,我都只聽見奶奶的聲音,她說,志坤,喝水。隔一下,又說,志坤,喝水。我看見茶杯里的水一口都沒有喝。奶奶看起來有點惶恐,爺爺?shù)椭^編撮箕,一張臉全沉在自己的陰影里。
“坤爸好!”我很高興,我一直覺得坤爸對我比較好,很照顧我。坤爸笑了一下,很不自然。
“坤爸,這回回來不準備走,準備常駐羊家灣了?”我笑他。
坤爸說,不走,到哪掙錢去?吃鏟鏟啊。
我說,鏟鏟好硬哦。
按照以往,坤爸就被我逗笑了。坤爸沒有笑,臉色還有點嚴肅,他對我爺說:“大爸,你幺兒這回把我害慘了,我也沒有必要替他隱瞞了,而且,羊虎都十二歲,也該曉得這些事情了。我也不想在你們兩位老人面前說,怕你們傷心。我?guī)а蚧⒊鋈フf?!?/p>
我爺爺揮揮手:“去吧,不聽不煩?!蹦棠陶酒饋碛肿氯?,等我們走出門了,她又攆出來說:“志坤,和孩子好好說?!?/p>
坤爸帶我到半山坡上,恰好走到豪幺叔和龍國娃刁青的青石板邊。坤爸說,這個地方好。就招呼我坐下來。這時候,太陽從山邊灰色的云層中掙出來,一縷一縷的光,金燦燦的。坤爸噓了口氣說,明天是個好天氣。
我說:“坤爸,不要搞得這么嚴肅,我提心吊膽的?!?/p>
坤爸說:“我也想輕松點,可是,你知道坤爸沒有花花腸子,嘴又笨,只會說實在話。況且這個事情也輕松不了,你要先有點思想準備?!?/p>
坤爸把我震住了。他看我老老實實望著他,他就開始問我了。后來,我每當想起和坤爸的這次談話,我就覺得故事書上說的“石破天驚”就是指這一刻。
你還能想起你媽不?我搖搖頭。這個問題有點突然。坤爸搬搬指頭:“你沒滿六歲的時候她走的,算起來都六年多了,你也是該沒有印象?!?/p>
他們說我媽嫌貧愛富,在我小的時候拋棄了我們貧窮的家庭,跟別人跑了。所以,我爺爺、奶奶、爸爸,包括周圍的親戚,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我媽,久了不提,也就忘了自己還有媽。
坤爸說:“其實你媽一直都在給你爺爺他們拿錢,都是委托我?guī)Щ貋淼?。過春節(jié)給你的兩百元錢,也是你媽給的。她給我說,要悄悄給你,說你大了,自己口袋里該有點零用錢,有時候可以應應急?!?/p>
我有點傻。我說:“坤爸,你不要騙我。我媽既然要給錢,當初為啥要跑?爺爺奶奶拿了錢為啥不告訴我?”
坤爸苦笑了下:“哪有爸媽說自己兒子不好的。如果不是因為從今往后我不會再幫你媽媽帶錢給你,我也不會告訴你這些。”
“你為啥不再帶錢了?”我有點著急,事情真的像坤爸說的那樣,我的零用錢不就斷了!
坤爸望望天說:“你別打斷我。我明天就走了,火車票都買好了。我沒有說到的,你回去問你爺爺奶奶?!?/p>
“你媽不是自己想跑。”坤爸繼續(xù)說,“你媽是安徽人,是你爸在浙江打工的時候認識的。你爸是家里的幺兒,平常都不下地干活,所以人長得白,十七八歲就在社會上混,見過些世面,又能說會道,所以你媽就喜歡上了他。你媽懷你的時候才十九歲,也辦不到結婚證。生了你以后,你爸嫌打工累,就在家里帶你,結果他沒有帶你,卻在街上帶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媽知道了,回來吵了一架,你爺爺做主,讓你爸和你媽一起到浙江打工。我都不該說這些,好歹他是你爸,又是我堂哥。不過從今天起,這個堂哥認到也沒意思了?!?/p>
說到這里,坤爸停下來,點了一支煙。我記得他不抽煙的。他咳了兩聲。太陽紅光隱去,天邊暗紅,像灶孔里剛熄了火。
“你爸和你媽一起到浙江,還是進的原來那個廠。怪只怪你爸女人緣太好,沒過多久,你爸又和廠里的一個年輕女人好上了,你媽曉得了,大吵了一架,結果你爸把她打了一頓,打得她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星期。你媽出院后回來看了你,然后就說回安徽老家,就再也沒回來了。
“你媽人善良,有骨氣。說文化,說人品,你爸都配不上她。那么好一個人,你爸就不曉得珍惜?!?/p>
坤爸摸了摸我的頭說:“你也莫難過,如果你覺得坤爸騙了你,你可以回去問你爺。那時候,你坤媽和他們一個廠,我也在附近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對這個事情都清楚。我們勸過你爸,沒有用,你爸做事情很任性。當時這種事情在外面也多,一會聚一會散的,大家都司空見慣,也沒有人出來指責你爸。一個好好的家就散了。
“你媽和我們一直關系都比較好,她后來換了電話號碼,還專門給我打電話,說她舍不得你,對不起你,她每年都要給我寄一筆錢,讓我轉交給你爺爺奶奶,她說,你是爺爺奶奶的親孫子,爺爺奶奶不會虧待親孫子的。”
夜幕一點一點地塌下來,光被一絲一絲地抽走。坤爸說:“想哭你就哭,反正天黑了,也沒有人看得見你流淚。我給你抄了一個你媽的電話號碼,你以后自己和她聯(lián)系,她人在揚州。”
坤爸塞了一張紙在我衣服口袋里:“給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你有媽,她掛念你。你不要怨她,她也不容易。你不該忘了她?!?/p>
他把手里的煙頭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踏滅。然后拉起我說,下山吧,山上涼。
走進堂屋的時候,燈亮得有點刺眼。我對自己說,我不哭。奶奶有點悲傷地望著我:“坤爸都給你說了?”
我說,他說我媽不是自己想走的。
我問爺爺,坤爸為啥不認我爸當堂哥,也不幫我們帶錢了?
奶奶說,虎娃,你還小,別問這些了。
“自家出了丑事,遮遮掩掩干啥!”爺爺悶聲悶氣地說,“你爸這混蛋,又和你坤媽裹在一起了,你坤爸這次是專門回來離婚的!這混蛋,把老子的臉都丟盡了!說好說歹也是堂兄弟,敢把自己兄弟的媳婦帶回家,老子不和他拼命!”
五
下雨,下雨,下雨,老天爺好像只曉得下雨。
體育課沒法上外堂,男同學都變得格外痛恨老天爺,席老師就組織我們在教室里玩游戲,教大家跳舞。女同學很認真,連梅姐都在旁邊有板有眼地比劃。男同學就在旁邊瞎跳一氣,經(jīng)常打亂了女生的節(jié)奏,李婷婷也不出來干涉,下雨對她情緒的影響看起來比男生還厲害。我看見她坐在窗口,臉色就像外面的天,灰涼灰涼的,有時候還嘆口氣??傆幸粌蓚€女生陪在她旁邊,都不說話。
這段時間教室里都很安靜,劉超也不在教室里瘋,一下了課,他就悄無聲息地出教室了,他像變了個人。其實我們都知道了,原來上次劉超說李婷婷的爸爸不要她們了,并不完全是造謠。她爸爸媽媽要離婚,已經(jīng)打電話給她了,詢問她跟誰。她說她一個都不跟!
這事情還是劉超傳出來的,不過這回他是聽李婷婷的媽媽說的,李婷婷的媽媽在超市里買東西,跟他媽媽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有錢就變壞。說李婷婷的爸爸是負心漢,是陳世美。
劉超問我們,陳世美是誰?我們都不知道,估計席老師和李婷婷知道,但是沒有人敢去問。劉超說,她媽媽還說了很多,后來就哭起來了。那么洋氣一個人,哭得臟兮兮的,真可憐。
我們一直都覺得李婷婷就該快樂幸福到永遠,可是,她現(xiàn)在為什么會這個樣子呢?
席老師又教了我們幾首歌,好像有《蝸牛與黃鸝鳥》、《捉泥鰍》、《感恩的心》之類的,每天上課輪流唱,唱得驚天動地的,音樂委員每次都要批評人:要唱得有感情!有感情!注意節(jié)奏,不要干嚎!結果下節(jié)課依然是這樣。大家嘻嘻哈哈地,不開心的東西總是忘得很快。
我卻開心不起來,總覺得自己生了病,渾身懶洋洋地,不得勁。
一靜下來就想起坤爸給我的這張紙,它像一團纏在心頭的亂絲線,十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連接著面目不詳?shù)膵寢?。她好看嗎?她溫和嗎?她真的像坤爸說的那樣好嗎?她真的在揚州嗎?不會像梅姐的爸爸媽媽一樣,在揚州的郊區(qū)幫人喂豬吧?
下課的時候,席老師沖我招招手,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她是在向我招手,我扭頭把周圍看了兩遍,還是不敢確定她是在叫我。直到她又喊我的名字,教室里有點吵,我聽不清楚她的聲音,但是,她的口型確實是在叫我。
這是席老師第一次找我單獨談話。我跟著她進了她的寢室。席老師找學生單獨談話幾乎都是在她寢室里,她不像熊老師,總是喜歡在教室里批評人,哪怕犯點小錯,全班馬上就都知道了,搞得人很沒有面子。不過,經(jīng)常都這樣,大家也就習慣了,批評就批評嘛。
席老師的房間又干凈又漂亮,有一種淡淡的香氣。她讓我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床邊,問我:“羊虎,我看你這兩天上課魂不守舍的,天天沒事就在教師辦公室門口轉悠,你有啥事?”
我低著頭,把腳盡量縮在椅子下:“沒——有?!边@是席老師第一次單獨找我說話。說老實話,單獨坐在她面前,我真的很緊張。我不算優(yōu)秀的學生,也不算太糟糕的學生,總的來說,就是不出眾,如果不惹事,老師一般不會單獨找我談話。
席老師問我:“真沒有?”
我說:“真——沒有。”
席老師說:“我想組織大家去春游,不走遠了。我不熟悉這里,你能給我推薦一下周圍哪里好玩嗎?就在黃桷樹的范圍內嘛。”
我一下就有壓力了,我絞盡腦汁地想,可是,我想來想去就只能想到從學校到我家這條路上的風景。
我不知道,你問劉婷婷他們嘛。
哦,席老師說,我想多問幾個人,然后綜合一下大家的意見。她摸了摸我的腦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要努力學習哦?!?/p>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都還覺得頭頂上有種溫暖的感覺。我終于沒有忍住,回過頭問:“席老師,我聽人說,可以從電腦里查到一個電話號碼是哪里的,你會查嗎?”
席老師笑了:“當然可以,不過,手機都可以查,很簡單的。你想查嗎?”
我遲疑了一下,說,想。于是,我摸出坤爸給我的那張紙。
席老師輸入號碼,然后指給我看,我看到號碼下面有四個字:“江蘇揚州”。原來坤爸沒騙我。
“誰的電話?”席老師問我。
我遲疑了一下:“我媽媽的?!?/p>
“你不知道你媽媽在揚州?”席老師有些好奇。
“嗯。”我說,“是我坤爸前幾天才告訴我的?!笨粗蠋熞苫蟮谋砬椋揖腿滩蛔¢_始訴說了。
席老師聽完,扯了張紙巾遞給我,說:“真是個奇葩男人!”我知道他在說我爸。我擦了擦額頭,席老師說,臉上!我一擦,結果是淚水。
席老師問我:“想你媽媽嗎?”
我說::“以前不想,現(xiàn)在想?!?/p>
席老師說:“那我現(xiàn)在給你媽媽打個電話,你和她說幾句?”
不!我趕緊阻止她,我不知道該對一個印象模糊的媽媽說什么,對于媽媽的聲音,我又渴望,又害怕。
席老師說:“那好吧,這個事情讓我想想?!?/p>
走到門口,席老師又把我叫住了。她拿了個小梳子,梳了梳我的頭發(fā),又幫我把衣服理好,然后坐著她的書桌面前,說:“來,我給你拍張照片?!?/p>
我有點緊張,席老師說:“放松點,笑一笑,你很帥噢,老師最喜歡帥哥了。注意,擺個姿勢。對了,就這樣,好!”她連拍了好幾張。
我看了照片,里面的我笑得有點生硬,比劃了個剪刀手,看起來還真的有點帥。
席老師在班上正式宣布:最近大家學習很努力,表現(xiàn)很好。作為犒勞,等到天氣好了,我們就去春游。班上掌聲一片,有人馬上就開始在教室后面的空地里跑圈圈。
六
雨一停下來,天就完全變了,真正意義上的陽春三月就到了。陽光燦爛,油菜花怒放,麥苗開始抽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很滿很強壯的氣息。路上的人走著走著,就被菜花淹沒了。龍國娃照例搭著他爺爺?shù)睦夏昴ν?,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他得意地沖我們揮著外套,把自己搞得像個大人物似的。
我盯著一只正在采蜜的蜜蜂,等它飛走了,我就把這朵花掐下來,剝掉花瓣,吮吸起來?!懊方?,都甜了!”我大叫。
沒有人理我,我一看,梅姐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我揮著手里的花,攆上去。她大步向前,邊走邊哼歌: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
揚州城有沒有人為你分擔憂和愁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知心人
揚州城有沒有人和你風雨同舟
我聽得心里發(fā)堵,我說:“梅姐,這首歌就這么好聽?你不會唱其它的啊。比如,《蝸牛和黃鸝鳥》。”
梅姐不理我,于是我就開始大聲唱:“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fā)芽……”
梅姐說:“唱得干巴巴的,好難聽哦?!?/p>
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
龍國娃站在他家門外的路邊,遠遠看見我,就開始招手。等我走近了,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豪哥說贏了錢請我上網(wǎng)吧打游戲,他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我說:“龍國娃,你想打自己去打就行了,別找借口污蔑我豪幺叔!”
龍國娃說:“上周說好了的,今天我回來連他人影影都沒看到,他是不是躲起來了?”
我說:“龍國娃,滾一邊去,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那么閑!”我扭頭就走了,留他一個人在那里嘀咕。
晚飯吃得很沉悶,破例沒有吃面,奶奶炒了新鮮菜,還有肉。爺爺悶著頭吃飯,奶奶不停給我夾肉,一邊夾一邊說:“多吃點,長高點,爺爺奶奶將來還望著你養(yǎng)老呢?!?/p>
爺爺說:“養(yǎng)老養(yǎng)老,你一天煩不煩!”
奶奶嘀咕道:“我們老了,說贍養(yǎng)有錯嗎?”
爺爺聲音一下子就大了:“兒子小的時候你也這樣,天天慣著他,盼著他將來贍養(yǎng)你,他現(xiàn)在養(yǎng)你不?”
“我哪里慣著他了?”奶奶爭辯道。
“小的時候讀書怕吃苦,你說大了就對了,后來大了,書沒讀出來,我讓他學個磚匠。結果學了兩天,嫌累,也不學了。要是當時不是你放縱他,學個磚匠,現(xiàn)在哪里也可以每天掙個百多元錢?!睜敔敂?shù)落道。
奶奶說:“也不能光怪我,我沒有堅持,你還不是沒堅持。你還是怕得罪兒子,將來沒人給你養(yǎng)老?!?/p>
爺爺生氣地說:“還在養(yǎng)老,你還指望他,你把他養(yǎng)老差不多!”
奶奶嘆口氣說:“他還年輕嘛,我在大佛寺幫他抽了一簽,說是過幾年就對了?!?/p>
爺爺發(fā)怒了:“你的簽也抽了好多次了,有好多效果,是不是又說上輩子欠的孽債還沒還完?”
奶奶說:“你就是牛犟,不相信!”
我趕緊刨光碗里的飯,自己倒了水洗腳,留他們在飯桌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吵。
往屋外倒洗腳水的時候,我看見滿天星斗閃耀,天空美麗無比。一顆流星往山邊落去,落了很久,才落下去。流星一消失,天忽然就像變冷了很多,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才想起自己沒有穿外套。
早上起來得很晚,爺爺又到鄰村去幫人修新房子去了。奶奶看我無精打采的,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沒有發(fā)燒啊,你有哪里不舒服?”
我說:“心里不舒服?!蹦棠桃幌戮途o張了。
我說:“騙你的,就是覺得無聊?!?/p>
龍國娃忽然在門外大聲喊:“虎哥,虎哥,快出來。出事情了,出大事情了!”
奶奶嚇了一大跳,“出啥大事了?”她問。
龍國娃總是喜歡虛張聲勢,把芝麻大的事情說得比西瓜還大?!捌?,別理他?!蔽艺f,“他就喜歡瞎嚷嚷?!?/p>
龍國娃跑到屋里,他喘著氣,臉色有點發(fā)紅。
“虎哥,是真的。我可是第一時間就來告訴你!”
我說:“啥蒸的煮的?”
龍國娃撫著胸口說:“老妖婆死了,死在山上了,是何胯子發(fā)現(xiàn)報的案。派出所的車子都開到山腳下了。你去看下就相信了。”
奶奶臉都嚇白了,她說:“阿彌陀佛!”
我們往山上跑的時候,發(fā)現(xiàn)四周都有人在往山上跑。平常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這么多人,這些人都像過年過節(jié)似的,一下子就冒出來了。
老妖婆死在靠近山頂?shù)囊粔K墳坪地里,周圍是油菜地。墳坪里長著粗大的柏樹和洋槐樹,槐花剛剛在開放,滿樹星星點點的白,蜜蜂嗡嗡的吵著,怪煩人的。
派出所和村上的干部先到了,他們用繩子拉了一個大圈,我們就都被圈在外面了。我看見豪幺叔也站在繩子外。我問他:“你也才上來?”他心不在焉地說:“就是,來晚了,都沒能走近看看?!?/p>
一會兒,又上來一撥人,開始拍照、翻看……
說實話,先前聽說老妖婆死了,心里還有點興奮,真見到她躺在地上,花白的頭發(fā)上凝固著烏黑的血塊,任人翻來翻去,幾片未老先衰的槐花落在她身旁,被她身體掀起的風卷起來,飄向遠處,心里又覺得難受,覺得她可憐。
我們看了一會,開始覺得無聊。龍國娃說:“莫意思,一個老太婆,死了就死了。豪哥,你說了贏家要請客,要到馬頭鎮(zhèn)上去上網(wǎng)打游戲的。你說話算數(shù)不?”
豪哥說:“我會說話不算數(shù)?這周不去,下周就去,打游戲,好小個事情!”
我看著睡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老妖婆,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顆流星,那顆流星落了很久,是不是流星把老妖婆打死的?如果是,我是不是有責任,因為我罵過老妖婆,說雷要打她,她要是被流星打死的,我的嘴是不是真的有毒?我忽然害怕起來。
這時候,站在我們前面的兩個警察小聲嘀咕:“基本上可以確定,是搶劫殺人?!?/p>
我才松了口氣,原來老妖婆不是被流星打死的。
豪幺叔說:“走了哦,沒啥值得看的,還不如回去打幾把撲克?!?/p>
一會兒警察也下山了,車子開走的時候,他們把何胯子也帶走了。
七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思念總比那西湖瘦”,我覺得思念就像地里的土豆苗,它剛剛長出來時瘦瘦的,迎風搖曳,后來不知不覺就鋪滿了一塊地,它們還掙著向空中長,相互糾纏著,把每一個小空隙都擠占了。不知從哪天開始的,我總是在想,我媽媽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問梅姐:“你想你爸爸媽媽嗎?”梅姐說:“想啊,我天天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們。有一天,我夢見他們說不要我了,只要弟弟,說我是女孩子,長大了是別人家的人。我醒了后,就一直哭到天亮?!?/p>
我說:“他們真的不想要你了嗎?”
梅姐說:“哪里哦,是我瞎想了。我第二天就給我媽打電話,她說,他們也想我。修房子欠了很多錢,他們想早點把賬還完,可是,帶著弟弟在身邊,他們又掙不下多少錢?;匾惶思姨ㄥX,忍一忍,過幾年就好了。我就給媽媽說,我都快想不起你們長啥樣子了,媽媽在電話里就哭了?!?/p>
梅姐一邊說,一邊扭過頭去,用手背擦眼睛。
我安慰她:“梅姐,你不是說你媽媽寄錢給你買了頭小豬,想媽媽的時候你就給小豬洗洗澡,你就好受些了嗎?”
梅姐瞪我一眼:“你是真笨還是假笨,小豬早就養(yǎng)成肥豬,過年的時候都被殺掉做成臘肉了。”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我撇撇嘴:“我又沒喂過豬,怎么知道呢?!?/p>
教室里變得花花綠綠,女同學都穿得比冬天漂亮了,席老師也穿了一身套裙,顯得格外好看。
剛一下課,劉超就跑到講桌邊,席老師正在關班班通。劉超問席老師,我們好久去春游?好幾個同學都說,就是,說好的春游呢?
席老師說:“會去的,你們放心,席老師說好的事情,一定要努力辦成?!?/p>
劉超說:“那就明天去,我都準備好了?!?/p>
席老師笑著說:“一說到耍,你就迫不及待了?”
劉超搔搔腦袋:“席老師,我可是代表了大多數(shù)同學的心聲。你不信問他們?!彼杨^轉向講臺下,底下一片附和,幾個不喜歡說話的女生,也期待地望著席老師。
席老師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心里一沉,同學們都很緊張,七嘴八舌問到:“老師,我們去不成了嗎?”
席老師說:“這事有困難,但是,老師一直在努力爭取?!?/p>
劉超說:“收拾東西,說走就走,有啥困難的?”
席老師說:“這事龍校長不同意,他說,出了安全事故怎么辦,誰也負不起責!我向他保證,我說孩子們都很聽話,不會出安全事故的。龍校長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潛在的危險我們都要杜絕?!?/p>
劉超氣忿忿地說,關校長屁事。
席老師面有慍色:“別亂說話!校長有校長的考慮?!鳖D了一下,她的臉色很快緩和了:“我想了下,我們現(xiàn)在不春游了,我們到野外去寫觀察作文、美術寫生,時間半天。我估計這樣校長就不好反對了吧!”席老師說到這里,自己就笑起來了,她握著兩只拳頭說,耶!我估計她也在為自己的這個奇思妙想喝彩。
結果那天龍校長陪著我們一起去,我們看見他臉上雖然掛著笑,但笑得有點勉強,有點無奈。劉超把隊伍集合好,席老師請校長說幾句,龍校長說,大家出去觀察作文、美術寫生,是件好事情,應該支持,何況春暖花開的日子,到大自然中去走一走,也是一種享受。但是,我希望大家一定要遵守紀律,不要亂跑,我們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今天陪同大家一起去,也是希望能夠最大限度的保障大家的安全。
龍校長其實還是個好人。我們都覺得。
走了一里多路,就開始爬坡,坡上全是馬尾松,松林里鋪著厚厚的金黃色的松針,就像地毯。到了山頂,有一大片空地,全是絲茅草,周圍除了松樹林,還有幾塊油菜地、豌豆地,金色的菜花怒放,紫色、粉色、白色的豌豆花像滿地紛飛的蝴蝶,漂亮極了。豌豆地里野生著長長的苕子,有的已經(jīng)長莢,幾個男同學摘了飽滿的莢,掐掉一半,取掉里面的仔粒,就做成了一個哨子,把席老師羨慕得馬上就來搶我們的哨子。龍校長坐在絲茅草地上,微笑著看席老師帶著幾個女生搶男生的哨子,和男生一起做哨子;看我們在陽光疏落的松林里,找松菌、扔松果。他也沒有要求我們要觀察作文、要美術寫生。
后來席老師跑累了,坐在松林邊,我跑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我,我就在她旁邊的草地上打個滾,坐下來。
“我把你的照片發(fā)給你媽媽了,你媽媽說,你長得像你爸爸,不過眼睛和鼻子像她。她說她特別想見你,可是沒有勇氣回來?!?/p>
我垂著頭,撿起旁邊一枚松果,把上面的種子一片一片的掰下來。
席老師又說:“她在揚州的一個廠里,地址都發(fā)給我了。廠里忙,休假的時間很少,她又成家了,不好意思再回來看你,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見到你?!毕蠋熣f這話的時候,臉上有點傷感,我也有點傷感。我估計,我媽說這些話的時候,也像電視里演的那樣,邊說邊哭。她哭起來是什么樣子?
松果掰沒了,我只好使勁扯地上的絲茅草,沒有說話。
“你想去見她嗎?”席老師扭頭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一只蜜蜂飛過來,圍著席老師嗡嗡地繞,它把席老師當成一朵花了。我把手縮進袖子里,等蜜蜂繞到我附近時,用袖口抽了它一下,它趕忙飛走了。
“即使你想去見你媽媽,可能你的爺爺奶奶也不一定讓你去?!毕蠋熣f,“他們肯定不放心。我把你的情況發(fā)給了我們志愿者團隊,看能不能夠幫上什么忙?!?/p>
劉超忽然沖過來,倒在我旁邊的草地上,打一個滾,又滾到了席老師旁邊,說,“席老師,好耍不?這就是我們傳說中的葫蘆坡,你看我們是不是就坐在葫蘆上?”
席老師笑笑說,是啊。
劉超問:“熊老師說志愿者就是自愿來教我們的人,你們志愿者都愿意來教我們?”
席老師笑出了聲:“我們志愿者都愿意來的話,我們學校都裝不下?!毕蠋煹男β曈执嘤至粒幌伦泳腿谠谡克{的天空中,周圍的同學呼啦啦就圍了上來。
劉超說:“那熊老師沒有說對嗎?”
席老師說:“熊老師說得也對。我們不僅自愿來教你們,我們還自愿去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p>
李婷婷說:“那你們幫助過很多人?”
席老師說:“對啊。我也是農村人,讀初中的時候,我爸爸就因病去世了,我和弟弟都在讀書,家里也挺困難的,全靠社會上好心人和政府的資助,我才得以順利完成從高中到大學的學業(yè),所以,從大一開始,我就加入了志愿者團隊。這幾年,我跟著團隊走了好些又偏僻又貧窮的地方,有一所學校,我印象特別深,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上,一共只有十幾個學生。他們那里特別缺水,小孩子幾乎都不洗澡。”
??!好幾個女生驚呼起來。
席老師笑著說:“我們這里有的同學呢,雖然不缺水,也喜歡像他們一樣,很長世間不洗澡?!?/p>
大家你推我攘,嘻嘻哈哈的,把幾個同學的臉都笑紅了,脖子也縮到衣領里去了。
“那么偏僻,你們怕不怕?”梅姐擠在旁邊小聲問。
席老師望著梅姐,笑著說:“剛開始還是怕,習慣了就好。我們去了好幾個志愿者,大家相互打氣,還是很充實、很快樂的?!?/p>
李婷婷向往道:“席老師,我將來也要當一名像你這樣的志愿者?!?/p>
席老師拉著李婷婷坐在她旁邊,還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李婷婷的臉色比前段時間紅潤多了,她們坐在一起就像親姊妹。
劉超大聲說:“我也要當志愿者?!?/p>
大家都笑了。劉超臉一下紅了:“笑什么?你們是不是瞧不起我!”
席老師笑著說:“志愿者隊伍歡迎每一個人。等你們長大了,都有能力承擔責任了,歡迎你們加入。劉超也會成為一個很有用的人。”
劉超一下就神氣起來,他沖周圍人捏捏拳頭:“看到?jīng)]有,席老師都說我有用,我比你們有力量,起碼我可以幫忙搬東西。”
“嘿嘿,同學們都把席老師當明星了,就沒有人理我了?!辈恢裁磿r候,龍校長站在我們后邊,笑嘻嘻地說。
音樂委員跑過去拉著龍校長的手臂說:“龍校長最好了,走,我們陪校長去踏春?!彼掷^旁邊幾個女同學。
龍校長問:“怎么踏春?
音樂委員笑嘻嘻地說:“就在這草坪上,我們踏啊踏?!币贿呎f,一邊就在草坪上跳來跳去。大家哄堂大笑。
我一直在想,該不該主動給媽媽打個電話?席老師都給我媽媽打了電話,這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覺得思念像一條不聽話又看不見的小蟲,鉆得人心煩,又把它逮不住。只有汗水才會讓它變得有氣無力,一陣瘋跑,思念就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八
里的油菜全長了莢,只有頂上還留著幾片殘花。麥穗也開始變得沉重起來,剝開麥穗,把里面青色的麥粒一擠,就濺出白色的漿汁。我這樣的行徑,總是會迎來梅姐又尖又亮的聲音:“莫干壞事,那是糧食!”
“我知道是糧食,我就擠了一粒?!?/p>
梅姐說:“擠一粒也是干壞事?!?/p>
我就嘿嘿笑。我喜歡看梅姐著急的樣子,這比她坐在教室里悶著頭不開口好。起碼著急的時候覺得她是個活人,而不是一塊木頭。不過現(xiàn)在的梅姐是一根正在發(fā)芽抽枝條的木頭,看得出來有了樹的活力,不像以前,像塊干木頭。
快到村口的時候,迎面來了兩輛警車,沒有拉警報,在機耕路上搖搖晃晃地走,像兩頂轎子。側窗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坐著什么人。我們讓在路邊,看車像醉漢一樣從我們旁邊走過。
“一定是來查老妖婆死因的。”我對梅姐說。
梅姐責備我:“別老妖婆老妖婆的,龍婆婆一個人在家里,還是挺可憐的?!?/p>
我不滿她:“梅姐,豪幺叔的爸還是你爺爺?shù)溺坌值苣兀皇菐屠涎诺膬鹤?,他會摔殘廢?要我說,豪幺叔他們才可憐?!?/p>
“其實我們都可憐?!泵方阏f,“我爸爸媽媽都三年沒回來了,我都不知道弟弟長多高了,他認識我這個姐姐嗎?你也是,你媽媽也不回來,你爸爸還做那樣的事情。”
梅姐停下來不說了,我知道她害怕傷了我。其實,她說這些,我是不在乎的,我不喜歡外人說,她和豪幺叔都不是外人。
我也不想說,感覺總說些不高興的事情,怪沒意思的。
龍國娃坐在自己院壩邊的矮墻上,拉著一張臉,“這會才回來,你們把最精彩的場面都錯過了?!彼f。
“天天都是這樣子,有啥精彩的?!蔽艺f,“再說了,這會太陽還掛在天上紅艷艷的,回來得夠早的了?!?/p>
龍國娃說:“懶得跟你說了,說了你要傷心?!?/p>
我有啥沒見過的,還傷心。
龍國娃從墻上跳下來說:“你莫吹,我今天就要看看你嘴有多硬。走,我陪你回去?!?/p>
龍國娃的話把我嚇了一跳,難道我家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我爸因為和坤媽的事情,警察來抓他們?
“龍國娃,莫嚇我,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
龍國娃說,你想多了,你家那個樣子,能出啥事?
機耕路轉個彎,就看見我家門前路上圍了一群人,何胯子站在中間,正在口水橫飛。
何胯子不是被警察抓走了嗎?
龍國娃說,早就放回來了。
“我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打架斗毆也干過,不過,那都是二十幾歲的事情了了。羊志豪比我狠,比我強,才十幾歲就敢殺人,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焙慰枳诱f話的時候表情也不知是揶揄,還是神往。
我大吃一驚:“豪幺叔殺人?他殺了誰?”
龍國娃說:“所以我說你們錯過了最精彩的場面。老妖婆就是豪哥殺的,說是用墳頭上的石頭砸死的。豪哥剛才被警察帶回來指認作案現(xiàn)場,豪哥好鎮(zhèn)定哦,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你才心不跳呢!豪幺叔怎么可能殺人呢?肯定是警察抓錯了,或者是有人陷害他!”我嚷道。
我的聲音太大,所有人都看著我,表情復雜。
何胯子說:“虎娃子,你是胡編亂造的電視劇看多了。警察是到馬頭鎮(zhèn)學校里抓的你豪幺叔,今天帶過來指認現(xiàn)場,說他都交待了,警察肯定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jù)。我知道你和你豪幺叔關系好。你說,誰會去陷害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要陷害,也該陷害我這種人嘛!”
說到這里,他自認為說得很精彩,嘿嘿笑起來。笑完了,又大發(fā)感慨:“你是沒看到羊志豪的神態(tài),連我都佩服,太平靜了。這心理素質,哪里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這娃長大了去操黑社會,那真是個人才!”
我奶奶生氣的說:“何胯子,你一個大人,怎么給小孩子胡說這些!志豪這回被抓了,他媽媽肯定不得回來了,這家人就真完了。”她嘆口氣,臉上皺紋都擠一起了,看起來老了好幾歲,我看著都覺得陌生。
一群老頭老太半都開始嘆氣:“這孩子,怎么會殺人呢?你說為錢,也沒有幾個錢,把身上幾塊錢搶了就算了嘛,還殺人干啥呢?龍家老婆子再可惡,她又能活幾年?她兒子害了你爸,也該找她兒子嘛,殺人,太可怕了。為啥不看開點,看遠點呢?”
我這回是真傻了,豪幺叔為什么要殺人呢?
奶奶說,這家人完了,我得去看看。她對我說:“你趕緊回去把牛喂一下,你爺爺幫人修房子,可能要天黑了才回來?!?/p>
梅姐拉了拉我手臂,她臉色發(fā)白,一只手死死地拉緊自己的衣襟,就像忽然來了一陣北風,而她成了一片瑟瑟抖落的黃葉。
我說:“走吧走吧,回家了?!?/p>
龍國娃抱怨道:“豪哥說好的請我上網(wǎng)吧打游戲,都還沒有兌現(xiàn)呢。這下也搞不成了,我又上當了。”
我說:“滾你媽一轉,你還有心打游戲!”一巴掌把他推到路邊的一棵老桑樹上。他望了我一眼,就不敢說話了,爬起來悻悻然走了。
天漸漸黑了,爺爺奶奶都還沒有回家。我坐在門口,渾身發(fā)冷,對面的山開始變得黑乎乎的,像要壓過來。歸屋的鴨子被夜色追趕著,嘎嘎地叫,叫聲恐慌而絕望。
一個人拍了拍我肩膀,說:“天黑了也不開燈,你一個人坐在門口看啥?”
我以為在做夢,揉了揉眼,看見我面前站的的確是我爸。天色很暗,他的臉很模糊。
“爸,你怎么回來了?”我有點奇怪,他才走了一個多月。
“農忙了,你爺爺奶奶辛苦,我回來幫忙。”我滿心的茫然,也沒注意到他語氣里的疲憊和言不由衷。
我看了看他身后,沒有人影,就問他:“你一個人回來的?”他嗯了一聲,拉著我往屋里走。我害怕他帶著坤媽回來,爺爺和他拼命。
我爸打開屋里的燈,光線像洪水一樣漫過來,院壩里本來還模模糊糊看得見東西,現(xiàn)在一下就黒透了。院壩角落的那兩顆柑橘樹白玉一樣的花瓣淹沒在夜色中,只有那濃郁的香氣頑強地穿透出來,令人窒息。
九
麥子黃了,一茬一茬的被割倒在地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黃色里,偶爾冒一個花白的人頭,喘幾口氣,又被黃色淹沒了。
陽光開始變得火辣辣的,坐在教室里,也能聽見打菜籽的連枷聲此起彼伏。我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我眼前看見的不是上課的老師,是揮舞著連枷的爺爺,奶奶抱著一大抱曬干的菜籽,正在往簟席里放。旁邊就是豪幺叔家的地,也不知他爺爺知不知道豪幺叔被抓了,是不是回來幫忙了?我還看見我爸爸叼著一支煙,正坐在茶館里打麻將。他又騙了我,他不是回來農忙的。
昨天,我在返校的路上遇見何胯子,他笑嘻嘻的打量我,我繞過他要走,他一把拉住我。我不怕他,我說:“放開,你想搞啥子!”
何胯子說,我想看看你像不像你爸。
我覺得他這個是罵人的話,我們農村有些閑人喜歡這樣和小孩子開玩笑,意思就是罵這個孩子是野種。
何胯子看我生氣了,說:“我不是罵你,我是想看看你的人品?!?/p>
他說,我爸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借了一輛沒有牌照的舊摩托,搭著坤媽出去,一路上臭顯擺,結果和一輛汽車撞了。坤媽躺醫(yī)院了,我爸又沒駕照,就跑了。
“你爸真是不地道,這種人還操社會,咋沒被人打死!”何胯子說,顯得他自己就像很仗義似的。
我才不相信他的話呢。何胯子說:“哼哼,回去問你爺,你坤媽的娘家都來找你爸討說法了。要不是你坤媽傷得不重,你坤爸又念舊,在醫(yī)院照顧,你們這家人還有啥臉呆在羊家灣?!?/p>
我折回去問我爺,他黑著臉,罵了句:“混蛋!”我不知道他在罵誰,但是,他也沒有反駁。
“羊虎!”龍校長在講臺上喊我?!疤柊涯銜窕枇耍俊彼f。
我趕緊站起來,我知道他心情不好。龍校長說:“席老師今年大學畢業(yè),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學校參加論文答辯。沒有辦法,他無可奈何的說,學校也找不出更多的人,又不好意思再去請熊老師回來代一周課,我只好親自出馬,來上你們班的課?!?/p>
當然我們也很無奈,龍校長要來上課,我們又不能趕他走。不過,被太陽曬昏的人也不是我一個。連梅姐都在嘆氣:“哎呀,席老師好久才回來嘛!”劉超嚇唬她:“羊梅,我要把你這話告訴校長,說你不想上他的課!”梅姐一下就不敢說話了,劉超哈哈大笑:“騙你的,我巴不得席老師早點回來呢!”
我沒有想到席老師回來得這么早,說好的一周,結果星期四就回來了。吃過午飯搞清潔的時候,我被劉超摁在地上,他騎在我身上,我死死地勒著他的脖子,拼命想把他翻下去。李婷婷大喊:“別打了別打了!”她都快急哭了。劉超氣急敗壞的說:“他不松手!”我想著梅姐這會正躲在不知哪個角落里哭泣,我就更用力地勒著劉超的脖子,他滿是汗?jié)n的臉貼在我胸口,屁股撅得老高。他的兩只手已經(jīng)從我身上放開,撐在地上,拼命想將頭部掙起去。
李婷婷說:“別打了,別打了!席老師回來了!”
我沒有松手。想騙我,哼!
“在干啥?在干啥!還不趕緊起來!”我聽到一個有些慍怒的聲音,我的手一下子就沒有力量了。
席老師皺著眉頭,她看著我們不說話。我們都勾著頭,眼睛斜視地面。
“把身上的灰拍了,相互拍!”她終于說話了。
一陣嗆人的灰揚起,席老師轉身就走了。跟我來。她邊走邊說,裙袂擺動時仿佛帶起一股微風,風中夾著淡淡的香氣,仿佛春天的小花,不是夏天麥熟的香氣。
“說吧,為什么打架?”她坐在辦公桌前,口氣淡淡的,卻有種無形的壓力,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問劉超?!蔽艺f。
“那劉超說?!毕蠋熆粗鴦⒊?,眼角仿佛有些笑意。
“是羊虎先動手打我,我才還手的。而且李婷婷叫我們別打了,他還不松手?!眲⒊沿熑稳平o了我。我就不干了。
“你怎么不說一下我為什么要先動手?”
“那你說一下為什么要先動手?”席老師又把臉轉向我。
“他說我梅姐的壞話!他造謠!”我說。我想起劉超給幾個掃地的男生說:想不到羊梅和一個老男人還有點關系哦!他一臉壞笑,我當時就想揍他。我不準他說,他居然說,羊梅又不是你婆娘,你不準我說?周圍的幾個男生都壞笑起來,連幾個女生都在偷笑。他們明明知道羊梅是我堂姐,都是劉超這狗東西,故意說壞話,我忍無可忍,就朝他撲了過去。
“不是我說的,是四年級的龍國告訴我的?!眲⒊泵q解道。
“龍國為啥要告訴你?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我梗著脖子,對劉超說。
“不要這樣說話!”席老師說,“你說下,為什么劉超和龍國是造謠。”
我不想說,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梅姐為這事,已經(jīng)變得比以前還木頭了,像一塊渾身散發(fā)著恐懼的干木頭,她的手變得又黑又瘦,襯著雪白的課本,活像抖抖索索的雞爪子。
“這事情不說清楚,我也無法判斷你們誰是誰非?!毕蠋煘殡y的說,“雖然打架都不對,但總有人理虧?!?/p>
好吧。我也豁出去了。
星期天的時候,梅姐和他爺爺在地里收菜子,因為要返校,梅姐提前回了家。她在自己房子后面的廁所里洗澡,結果,洗到中途的時候,村上的那個老混蛋何胯子趴在窗口上偷看。
席老師很著急:“她洗澡都沒有關窗戶?”
我說,窗戶只有鋼筋,上面遮了一塊舊布,何胯子把布掀起來了。梅姐開始沒有發(fā)現(xiàn),何胯子又在外面說怪話,梅姐嚇得大聲尖叫,何胯子才走了的。她爺爺回來的時候只是唉聲嘆氣。
席老師很久都沒有說話,辦公室空蕩蕩的靜得慌。劉超的身體好像變軟了,他耷拉著腦袋,手摳著辦公桌邊緣。
席老師說:“劉超,這種事情你也可以亂說嗎?”
劉超說:“對不起,席老師。我錯了?!?/p>
席老師說:“劉超,你不是對不起席老師,你是對不起羊梅?!?/p>
劉超說:“我馬上去給羊梅道歉!”他反應倒是真快。
席老師說:“那好吧,這事就算過去了,今后你們也不能通過打架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劉超,你去找羊梅道歉后,叫她到我寢室來,我找她一下。還有,”她的口氣忽然變得嚴厲:“羊梅的事情誰也不準再提!”
劉超說,好。他屁顛屁顛地跑了。
等劉超走了,席老師就帶我往她寢室走,她邊走邊說:“羊虎,打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你要記住?!彼f得很慢,口氣很沉重。我說,是。心里很愧疚。操場里陽光很明亮,學生們大都躲著教室里、樹蔭下,只有幾個男同學在壩子里跑來跑去,揚起的塵土在空中漫卷,像是水中忽然卷起的濁流。
一進席老師的房間,我就局促起來。我身上的汗味變得特別重,特別酸,我縮了縮身子,還是沒有辦法把它們像藏臟腳丫一樣,往鞋子里縮一縮,別人就暫時看不見了。席老師像是感冒鼻塞,完全沒有注意到汗酸味。她說:“羊虎,我所以就提前趕回來,是有個好消息迫不及待想告訴你,你可以到揚州看你媽媽了,這個問題解決了!”
她有點興奮,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忍不住又捏了捏拳頭。她說,這次的活動叫做“與愛同行·相聚揚州”,是由志愿者團隊和揚州的公益組織共同發(fā)起的,他們將為二十位留守兒童提供和父母相聚一周的機會,所有費用都由他們出,時間定在暑假。
“我已經(jīng)給你爭取到一個名額了?!彼f。
興奮轉瞬即過,害怕接踵而至:我和媽媽會一種什么樣的方式見面?
梅姐站在門口,她遮住了照進屋里的一半光線,亮晶晶的灰塵在她凌亂的頭發(fā)中像小蟲似的鉆來鉆去。劉超從她身后擠進半個頭來,向席老師邀功:“席老師,我把羊梅找來了?!彼洲D身去鼓勵梅姐:“羊梅,你進去嘛,別不好意思。”
我看見梅姐從涼鞋里伸出來的腳丫子就像我們男生一樣黑。我看見她穿著長袖長褲還像有點發(fā)冷。我看見她的眼睛和臉一樣,都灰蒙蒙的。
我就對席老師說:“我不想到揚州去,反正我也記不起我媽的樣子了,我也忘了從前和她在一起的事情了。我不知道見了她說什么。你讓羊梅去吧,她的爸爸媽媽都在揚州,她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到爸爸媽媽了。”
我沒有撒謊,我真的不知道見了媽媽該怎么相處,該說什么。我從爺爺奶奶爸爸坤爸的嘴里都聽過對媽媽的講述,最后的結果是,如果我原來還有一點點關于媽媽的回憶,還有一點點淡淡的媽媽的形象,那么,現(xiàn)在全毀了,這些形象和記憶變得支離破碎,相互矛盾。
席老師有點發(fā)楞,她揉了揉眼睛,又使勁在面前揮了揮手,仿佛正在趕走一群小蟲。
席老師沒有理我,她說:“羊梅,這周末,我到你家去家訪,行不?”
梅姐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我急了,趕緊推了推她,她努力動了動嘴唇,還是沒有說出來。
“席老師,我們歡迎你!”我代梅姐說了。
十
席老師改變了主意。星期五放學時,她說,我陪你們步行回家。我說,你還是明天打摩的來嘛,我們的家比較遠,要走一兩個小時。
席老師說,你小瞧我了吧。有一次支教,一個孩子輟學了,那孩子特別聰明、懂事,就是家里太窮。我們都舍不得他,到他家里去做工作,我記得走路就走了四個多小時,全是山間小路。
那多累啊。我說。
是累,但是,那孩子后來繼續(xù)上學了,我們都很高興,很有成就感的。席老師笑著說。
山谷中的地都空了,有的裸露著短短的麥茬,有的散亂地堆著打爛了的油菜秸稈。兩個老人揮著鞭子喝罵著拉犁的老牛,在地里哼哧哼哧的走。坡地里還稀稀拉拉聳立著的幾塊麥子,金色漸漸褪去,衰老成了灰頭土臉的黃。襯著油綠的喬木、筷子長的玉米苗,就像人頭頂生滿了癩瘡。
走近村口,豪幺叔家的麥子孤零零地聳立在一片空地中,豪幺叔的奶奶坐在一堆麥子上喘氣,看起來她就像面前倒下的麥子,都老透了。麥地中間有人在蠕動,麥子慢條斯理地倒下。我有些欣喜:并不是像奶奶說的那樣,豪幺叔被抓了,他們家就完了。一定是豪幺叔的媽媽回來農忙了。割麥子的人直起身,我看見了奶奶花白的后腦勺。
太陽明晃晃的,晃得我頭暈。
席老師和梅姐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我也提不起精神去追趕他們。
村子里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壩子里搭了張桌子打麥子的,也有在平房頂上翻曬麥子的。幾個抱麥子的小孩嘟嘟囔囔的,一看見梅姐和席老師,他們的眼睛就活泛起來,丟了手里的麥子就跑路邊上來了。
龍國娃正在路邊逗一條小狗,席老師從他旁邊一走過去,他猛地站起來,把狗都嚇跑了。我走到他面前,他都還扭頭盯著席老師。我哼了一聲。他回頭看見我,馬上大聲說:“虎哥,走,打牌。”
他居然當著席老師的面喊我打牌,他是故意在裝怪。
“打牌就不來了,我想打人。”我低聲威脅他。
“我和你開玩笑的?!彼R上就換上一副笑臉:“席老師陪你們回羊家灣,你好有福氣哦!”我沒理他。等我回家放了書包,追上席老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和席老師說說笑笑的了,梅姐也沒對他板著臉,難道已經(jīng)忘了龍國娃說她壞話了嗎?
我很不滿:“龍國娃,你跟來干啥,一會你爺爺奶奶又到處找你?!?/p>
我不想他跟著我們。
龍國娃說:“虎哥,你知道的,我爺爺奶奶都聽我的?!?/p>
席老師說:“龍國娃還是懂事,他剛才一來就給羊梅道歉了?!蔽铱纯疵方?,她點了下頭,眼神平靜。
繞機耕道最后一個彎道時,忽然從路邊的油菜秸稈里站起來一個人,走在前面的梅姐嚇了一跳,一把拉住了旁邊的席老師。
是何胯子這個混賬東西。他繞過席老師,一邊抖著身上的秸稈屑,一邊盯著我:“我出去這幾天,居然有人在我床上甩了幾只死癩蛤蟆,弄得老子一身腥臭。是你小子干的吧?”
仗著人多,我也不怕他,我說:“何胯子,你再干壞事,我讓你滿屋都是死癩蛤??!”
何胯子說,還反了你了。一邊伸手揪我衣領。席老師沖過來,一把拉開我,說:“你就是何胯子,你回來就好,我正愁報了警找不到你人呢?!币贿呎f,席老師一邊伸手摸電話。
你們有種!何胯子臉色一下就變了,他悻悻然往山下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們。席老師臉色有點發(fā)白,何胯子一回頭,她就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喂”了一聲。何胯子扭頭就跑。他這一跑,可能又要出門躲一段時間才敢回來。
我看到梅姐眼里一下就沒有了恐懼,我能感覺到龍國娃敬佩的目光。我覺得自己精神抖擻,全身有說不出的舒坦。我沉浸在興奮和緊張中,連席老師在旁邊教我們怎樣保護自己都沒注意聽。
梅姐家里沒有人,門前的水泥壩子里,堆著一小堆捆扎好的小麥。
“羊梅,你爺爺不在家?”席老師說。
“肯定還在地里割麥子。隊上的大人都說他爺爺像條牛,每天要累到才舒服。一個人種了六七個人的地,還從來不請人?!饼垏迵屩f。
我說:“龍國娃,你會不會說話!”那好歹也是我的三爺爺。
席老師就笑了:“這倆孩子!”
梅姐打開門,拿了一只白瓷碗,又忙著找水壺,要給席老師倒水。
席老師站在堂屋里四處打量,她仰頭看著墻壁上的紅紙。紙正中寫著 “天地君親師位”,紙下一張灰黑色的桌子,立著三個舊碗做的香爐,將紅紙熏成暗紅,青灰色的水泥墻面也變成了黑灰色,四面掛著黑灰色的蛛絲,蜘蛛?yún)s不知到哪兒去了。
席老師說:“羊梅,別忙了,你先帶我看看你的房間?!碧梦輧蛇吽膫€房間,梅姐推開自己的房間,拉開花布的窗簾,屋里一下就明亮了,木板床上的舊被子、屋角的一口大木箱都有了自己的顏色,不再是黑乎乎一團。房間有點空,木板床就像一個歲數(shù)太大的老人,孤獨地蹲在屋中央。
席老師問梅姐:“你在哪兒洗澡呢?”
梅姐說,冬天的時候,就把熱水端到這個房間里,擦一下。要洗的話,必須到后面的廁所里。我們冬天都很少洗澡。
席老師說,去看看。
繞過堂屋,靠著后面的地坎邊,梅姐推開了一間小青瓦的房門,屋里漆黑,一股尿臭味撲面而來。梅姐拉開燈,白熾燈發(fā)出昏黃的光,后墻上鼓突著一塊看不出本色的花布。席老師掀開花布,幾絲光線從木板的縫隙里透過來。
席老師問她:“就是這扇窗?”姐梅點點頭?!澳景迨菭敔敽髞磲斏先サ?。”她說。
外面院壩里咵啦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被甩下來。一個蒼老而干癟的聲音喊道:“羊梅,你回來了?幫我到地頭捆麥子,趁著天氣好,早點弄回來曬干,才打得脫?!?/p>
姐梅帶著我們走過去,他爺爺正在從麥堆里抽背架,看不出一個小個子的老頭,還能背這么大一背架麥子。老頭子看著我們一群人,有點反應不過來。
龍國娃大聲嚷道:“羊三爺,你只知道叫你孫女幫你干活,從來舍不得花錢讓你孫女到她爸爸媽媽那里去耍。你要學我爺爺奶奶,每年暑假都送我到我爸媽那里。我今年都不想坐火車去了,計劃坐飛機去,我還沒坐過飛機呢?!彼衷陲@擺。
三爺爺盯他看了眼,說:“你這孩子,就會糟蹋錢,你爸爸媽媽掙得多,該你們享福。我們家里窮,修房子還欠一屁股債,要不是羊梅在讀書,我還想農閑的時候出去打個小工,就是幫人守大門一個月也能掙一千塊呢?!?/p>
我說:“三爺爺,你和龍國娃娃說啥廢話嘛,這是我們席老師?!?/p>
三爺爺眨巴著他昏黃的小眼睛,趕緊請席老師進屋。我很擔心他這個樣子,還能出門幫人家守大門,說不定門被人家拆走了他還看不清呢。
席老師看到三爺爺彎腰把屋里的一根長凳用自己的袖口擦了又擦,忙攔著他說:“老人家不要客氣,既然地里活緊,我就和羊梅到地里幫著捆麥子,一會回來再談事情。羊虎和龍國娃回家去,免得家里大人擔心?!?/p>
“反正回去也沒事,我們陪席老師下地去?!饼垏迵屩f。
三爺爺張著嘴,忙不迭說:“這怎么行!這怎么行!”他的嘴像半個黑洞,剩下的半顆門牙又黃又黑,像是地里快腐爛的爛菜葉。
席老師笑著說:“老人家,我也是農村人,從小都干農活的,割麥子、稻子,栽秧子,都做過的?!?/p>
三爺爺傻著一張臉。我說:“席老師說的都是真的,你快帶路嘛!”
席老師真是又聰明又能干,她拿起一小束稻草,一抓、一壓、一拉,幾秒鐘捆好一捆麥子。最笨的是龍國娃,席老師教了他半天,也沒有學會捆麥子,只好給我們散稻草。席老師安慰他說,這叫分工合作。
人多力量大,地里的麥子捆完了,我還意猶未盡。三爺爺緊張極了,他看到席老師手背上被小麥葉片割開的稀稀疏疏的小口子,不停地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太陽剛剛落過山巔,大地褪去金色,遠處幾股濃濃的白煙繚繞,翻卷扭曲。四周闃寂,倦鳥不鳴,天地間忽然顯得空空蕩蕩,涼氣從四面的罅隙生起。席老師伸手抹了抹額頭的汗?jié)n,說,鄉(xiāng)村的黃昏,在催人歸家了。她對我和龍國娃說:“都累了,你們都回吧,我?guī)а蛎坊厝ハ磦€澡,我守著她?!?/p>
我有點擔心,天晚了,席老師怎么回去?
龍國娃說,我喊我爺爺送席老師。
席老師說:“我暫時還不走,我要和羊梅的爺爺交流一下,晚了的話,我就和羊梅住。”
龍國娃說:“席老師,住我家嘛,我家有客房,我叫我婆全給你換新被子?!?/p>
席老師說:“真是好孩子,謝謝你的好意了?!彼焓峙牧伺凝垏薜哪X袋,龍國娃都不好意思了。
明明是我和梅姐的老師,龍國娃表現(xiàn)得這么殷勤,好像是他的老師似的。可是,我說不起硬話,我也想請席老師到我家去住,但住哪兒呢?何況,我爸爸在家——那個席老師說的奇葩男人。
我回家的時候,天剛擦黑,我正準備去開電視,門外摩托車響。我趕緊縮回手,到了屋外。爸爸架起摩托車,取下個裝著東西的塑料袋,瞟我一眼,說:“兒子,去洗兩個碗,洗兩個酒杯,我和你爺爺喝兩杯?!?/p>
奶奶拿了兩個碗放在桌子上,又把爸爸帶回來的口袋打開,倒出里面的鹵肉,然后裝了一瓢花生倒在桌子上。爸爸倒上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爺爺還在外面收拾東西,我爸就喊了聲:“爸,酒都給你倒上了,整累到了,喝杯酒解乏?!睜敔敍]說話。
我爸對我說:“你在忙啥子,還少了你的吃的?快去喊你爺來喝酒?!蔽野峙d致很高,肯定是今天在茶館里贏了錢。
我把夾起的鹵肉放進嘴里,才出門去喊爺爺。
爺爺剝幾顆花生,喝口酒,他一直沒夾肉吃。我爸爸喝得有點高興,對我說:“聽說你們老師來家訪,就在羊梅家,你明天把她請過來,中午在我們家里吃個飯。”
我沒說話。我爸說:“跟你說話呢,你也不搭理老子?”
我說:“算了嘛,人家席老師才不愿意到我們家來呢。”
我爸臉色變了變,爺爺咔嚓又捏開一顆花生,沒說話。爸爸端起酒杯,悶著頭把一杯酒干了。
十一
太陽愈發(fā)的熱烈,雨水也多起來了,下得大,過去得也快。學校圍墻邊的那兩株氣柑樹結了不少青幽幽的果子,我們會撿落下的果實,當乒乓球打。
席老師告訴我,她已經(jīng)把梅姐的資料報上去了,時間也定下來,梅姐的爸爸媽媽也通知了。
他們一定都高興得睡不著覺了。
真輪到梅姐去揚州,我心里還是蠻復雜的。奶奶說,媽媽最喜歡四川的柑橘,花又香又好看,果實又好看又甜。我想起梅姐對我說,其實思念不是比西湖瘦,而是胖,就像你和一群胖子在一起 “擠油”(四川農村孩子從前在冬天的一種游戲,背靠墻,排一排,都向中間擠,可以取暖),你被夾在中間,總是被擠得喘不過來氣。
我也有喘不過來氣的感覺。
梅姐說:“要不,還是你到揚州看你媽媽去。我爸爸媽媽畢竟要回來,你媽媽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看你了?!?/p>
我強笑著說:“算了哦,我連她的樣子都想不起來,怎么去見她?等我長大點,準備好了再去?!?/p>
梅姐說:“這有什么準備的,你帶點你媽媽喜歡的東西去,她一定很高興。比如我媽媽喜歡家里的辣椒醬,她說揚州的菜不放四川的辣椒醬一點也不好吃。爺爺去年秋天的時候做了一大壇,現(xiàn)在正香呢。我爸爸喜歡吃臘肉,爺爺把我養(yǎng)的豬殺了,現(xiàn)在臘肉還藏在谷倉里。要是我?guī)е@些東西去看他們,他們一定非常高興。我去了再幫他們喂喂豬,他們肯定更高興了?!?/p>
梅姐說這些話的時候,嘴角掛著笑,眼里滿是神往。
我還好意思說什么呢,我想起席老師興奮而感動的眼神,她說:“你不知道他們一家人多感謝你呢。老師也謝謝你,你是一個仗義的小男子漢。”席老師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說得我心里暖烘烘的。
我還好意思說什么呢?我對梅姐說:“我不知道媽媽喜歡什么,等我長大些,知道了,再去揚州看媽媽?!?/p>
唉,說不想自己的媽媽,那不是真的。
好消息就像是滋潤禾苗的陽光雨露。等到田里的秧苗綠油油連成片,山坡上的早玉米能夠遮住小孩子的時候,期末考試也臨近了,梅姐也要去和她的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團聚了。她變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像一株茁壯成長的玉米苗。
最后一堂考試結束了。校門口擠滿了接學生的摩托車、電瓶車,還有面包車。我們都坐在教室里,等著席老師來布置暑假作業(yè)。教室里很安靜,少了很多暑假來臨的興奮。
校長和席老師說說笑笑的進了教室。校長笑嘻嘻的。
“我是來做惡人的。”校長說,“我不愿意大家下學期沒有見到席老師時天天來找我,在背后罵我。你們要回家過暑假,席老師也要走上新的工作崗位了,她在我們學校的支教工作今天正式結束?!?/p>
窗外陽光燦爛,轟隆隆一陣雷聲,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就落下來了。一群學生頂著書包在操場里邊跑邊喊:“白仗雨!白仗雨!”(四川人說的“白仗雨”就是“太陽雨”,又出太陽又下雨。)
我沒有聽見校長繼續(xù)說了什么,我只聽見劉婷婷哇的一聲就哭了。
白仗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有留在地面的水痕和空氣中彌散的土腥氣在述說驟雨來過。
教室里亂成一團,一大群學生都圍在了席老師身旁。
龍校長說:“大家別難過,席老師還會回來的,她幫我們學校聯(lián)系了公益組織,要給學校修一個澡堂,這樣大家住校期間就能洗上熱水澡了。你們都知道,席老師是說話算數(shù)的。都別哭了,你們舍不得席老師,我還是舍不得。你們再哭,我也哭了?!?/p>
好多同學又被校長逗笑了。
我坐在座位上,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的梅姐,她的頭埋在雙臂之間。
席老師也說過,不想自己的親媽,是假的。
李婷婷說:“我們把席老師教過的歌都唱一遍,要唱得高高興興的?!彼_始起歌:
“牽住你的手相別在黃鶴樓
波濤萬里長江水送你下?lián)P州……”
她臉上帶著笑,聲音有些哽咽。我看見劉超抹了個花臉,扯著喉嚨一本正經(jīng)的唱,這是他唱得最動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