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賈島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團。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長江集》)
【品讀】
中唐詩人賈島曾為長江縣(今四川大英縣)主簿,世稱賈長江,詩集因此得名。
知道并記住賈島此人,是因了《題李凝幽居》中的“推敲”之典。
據(jù)聞,當初賈島騎驢行路間,忽得“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佳句,總不能決定后一句里是該用“推”,抑或是“敲”。就在其吟哦推敲之隙,偶遇了巡街的京兆尹韓愈。韓愈認為,該去掉原句中的“推”,改用“敲”字,似乎才更好。因“敲”之一字,能夠產(chǎn)生聲美,又顯得
有禮。
然而,細細究其詩意梗概,并反復吟誦后,自覺賈島原句中的“推”字亦不失其妙處。一則,古之門扉多為木質(zhì),推之會有吱吱扭扭的聲音,不低,不噪,不生硬死板,恰恰的好。夜靜月明下聽去,倒實實比那敲擊而出的聲音更有美趣與韻味。二則,賈島是去看訪友人,既非初遇,還言再來,亦自該是草徑幽園輕車熟路的,才不失彼此友誼之深無忌憚,若用“敲”字,反倒略顯著彼此間的生疏與客氣了。再則,其友人是位隱者,幽居僻靜之地,萬一住的是茅屋籬門,矮矮的籬門又未扎未拴,若“敲”來,倒委實有些矯情了。
賈島是個門第寒微的落拓詩人,少時因貧為僧,后雖還俗,并習文應舉,卻緣于各種因由屢試不第。同時期前后的詩人,皆有“詩仙”“詩魔”“詩圣”等響當當?shù)姆Q謂,而賈島卻為“詩奴”。“詩奴”這個稱謂,聽著似很一般,卻倒有十足虔誠不悔之意味,也很好。而且,這位“詩奴”很有趣,吟詩時,常有身心入境而忘我之舉。元辛文房的《唐才子傳》里講賈島,說其“行坐寢食,苦吟不輟。嘗跨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遂吟曰‘落葉滿長安,方思屬聯(lián),杳不可得。忽以‘秋風吹渭水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旦釋之”。此事聽來,甚有意思,竟比那個“推敲”之典,更叫人忍俊
不禁。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二句,實可謂是對仗自然,妙語天成。若嵌進原詩中讀,有感時嘆季的好,分明能覺其思友念友之深切心;若單摘出來讀,僅一“葉滿”城,一“風吹”水,就是一派意境蒼闊而蕭瑟的壯美氣象。
賈島詩中所言之“渭水”,發(fā)源于甘肅省渭源縣鳥鼠山,橫貫陜西,至潼關入黃河?!伴L安”,即今西安,其北部與周邊的甘肅、內(nèi)蒙等地,同屬北方溫帶大陸性氣候,植被多為落葉闊葉林木。古時倒不盡知,而今那些地域里常見的樹種,不外乎桃李杏梨棗,楊槐榆柳樺。因受季風影響,其木葉,皆春青而秋黃,夏盛而冬衰。每到陰歷九月間,是露凝成霜之時,亦是落葉紛飛之季。屆時野地叢林間,大葉,小葉,長葉,短葉,圓葉,不圓葉;老綠,褐綠,淺黃,深黃,胭紅,橙紅,各形各色的樹葉相繼而落,紛紛飛飛,飄飄墜墜。小風里,如花蛾及地雀鳥滑翔;遇大風,則落葉如雨嘩然成陣。那斑斕壯闊之況,可謂美不勝說。想象著,如此的好景致,假若配上賈島五律中古長安長長的長街,配上王宮,高墻,茶館,酒肆,廟宇,青樓,再配上一脈渭水的明澈與微瀾,配上碧天,白云,金夕照,那如畫美境簡直就叫人無語叫人嘆氣了。當然,此間最少不得的,便是麗人,她不用說話,只消在哪條秋葉鋪陳的小路上悄悄靜靜地走走,就好。
可見,這個賈島不僅可以“推敲”出好詩句,也能“推敲”出好景致來。只可惜,其不擅科考,累舉不中。據(jù)說,就在因吟誦“推敲”之句偶遇韓愈后,就受教于韓。后來,好不容易謀了個官職,卻屢受排擠,一再被貶,年僅四十四歲,就黯然病逝了。
時下,走在北地的街路上,已然可見道路兩旁的各種樹木,萎萎而黃,三五七片地掉起了葉子。那葉片掉在鋪著小格格磚的馬路牙子邊,風來或車過時帶動著,巍巍顫顫倒像只只小舞蝶,其態(tài)翩躚優(yōu)雅,其色卻似病入膏肓。時有環(huán)衛(wèi)工人垂手彎腰,將零零落落的黃葉用掃帚掃在一個袋子里,傾倒進附近的垃圾點,街面又立時恢復了以往的干凈。葉繼續(xù)落,車繼續(xù)來,人繼續(xù)掃,繼續(xù)著一派繁忙擾攘的景象。我的身體穿行在這熙攘之中,思想穿越回千年之前的那個秋天,努力尋找著,不知所遇哪一位,是這位賈姓“詩奴”的今生?(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