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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瑞金
1998年我拜會辜振甫和南懷瑾
——我的新聞生涯片斷之八
周瑞金
1998年,臺灣“中央社”邀請我率《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訪臺。這次行程至今令我印象深刻,不但令我與臺灣媒體人交流互動,更讓我有機會拜會辜振甫和南懷瑾兩位先生。
拜訪辜振甫先生是有一個背景的。以汪道涵先生為會長的海峽兩岸關系協(xié)會,分別于1998年2月24日、3月11日、3月26日三度致函臺灣?;鶗瑲g迎辜振甫先生率團前來祖國大陸訪問。經(jīng)過兩會副秘書長級、秘書長級負責人在北京、臺北的多次磋商準備,10月14日,辜振甫所率的?;鶗⒃L團終于在海內外的關注之下抵達上海,海協(xié)會長汪道涵會見了辜振甫。兩會高層接觸交流重新開始,并增加了政治對話的新內容。在汪辜兩次會晤后,雙方達成了兩會要進行包括政治、經(jīng)濟等問題的對話、汪道涵會長在適當時候應邀赴臺訪問等4項共識。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在北京禮節(jié)性會見了辜振甫夫婦,對兩會達成的4項共識表示贊賞,就兩岸關系的重大問題發(fā)表了意見,也聽取了辜振甫先生的意見。
我為團長率領的《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一行五人,包括報社記者部副主任楊振武(今為人民日報社長)、華東分社副總編輯高海浩(今為浙江報業(yè)集團社長)、國務院對臺辦處長王憲以及報社事業(yè)發(fā)展部經(jīng)理蓋麗華,就在這樣的兩岸關系發(fā)展新背景下,于10月27日啟程訪臺。適值臺灣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先生成功參訪大陸返臺一周之后。
很有幸,我們到訪翌日,1998年10月28日,辜振甫先生就在臺北市錦州街口的造型秀麗的臺泥大廈,在自己平時工作的寬敞辦公室,親切地會晤了我們代表團一行。
辜振甫先生的辦公桌上有塊銅牌,上面刻著美國總統(tǒng)里根的一句名言:You can accomplish much if you don't care who gets the credit.Renoald Reagan 1972.辜振甫先生把它翻譯為“不居功,成就會更大”。這成了他人生的一條座右銘。辜先生一向主張“鴨子”哲學,認為一切有成就的大企業(yè)家、大商人,都應當像鴨子那樣“腳在浮水,卻不外露”,踏踏實實、兢兢業(yè)業(yè)做事,而不顯山不露水。
我們就在奉行“鴨子哲學”的辜先生辦公室,進行了無拘束的、長達一個多小時的交談(談話內容詳見附錄)。在即將告別時,辜振甫先生與我們代表團全體成員熱情握手,并在他辦公室親切合影留念。
據(jù)后來“中央社”記者說,這是辜老先生晚年與大陸來訪新聞代表團最輕松自如的一次暢談,也是他生前少有的對兩岸關系充滿樂觀期待的一次交談。遺憾的是,不久李登輝拋出“兩國論”,使辜先生在臺灣與汪道涵先生再度會見的愿望徹底破滅了。設身處地想想,辜老先生當時是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啟程訪臺前五天,即10月22日,我專程到上海向海協(xié)會汪道涵會長請示訪臺注意事宜及應對方略。汪老先生當時剛完成接待辜振甫先生來大陸參訪的任務,正安排住瑞金醫(yī)院療養(yǎng)。22日下午,當我在上海臺灣研究所王金朝和李維琮兩位同志陪同下,來到瑞金醫(yī)院病房接待室,汪老笑容滿面,熱情相迎,連聲說《人民日報》代表團訪臺正當其時、正當其務。
他聽取了我匯報這次訪臺的主要安排和大體日程后,就向我詳細介紹在上海與辜振甫先生會談的情況,進而談到臺灣李登輝的路線,以及我們的對策。他主動向我介紹了臺灣主要政治人物的情況,要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代為問候,并推薦了《美國對華政策與臺灣問題》等好幾本有關臺灣的書要我一讀,說對我了解臺灣當前情勢與確立對臺報道思想有好處。
道涵會長還引用古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殷切叮囑我要多與臺灣新聞媒體交流溝通,盡力團結臺灣新聞媒體一起做推動兩岸關系改善的“春江鴨”。他建議我以大陸第一大報的身份帶頭推動兩岸媒體合作,爭取臺灣當局同意兩岸主流媒體互派常駐記者。
他知道我們到達臺北第二天就要拜會辜振甫先生,就交代我代他致意,同時要深入了解臺灣政界對剛達成的汪辜會晤四點共識的反應。他說最近接連接到臺灣方面有識之士來電來函,對汪辜再次在大陸會見反響熱烈,正面回應很多。最后,當我向他告辭時,汪道涵先生握著我的手,鄭重其事地交代說,在你們代表團返回途經(jīng)香港時,你一定要前去拜會南懷瑾先生,聽取他對這次汪辜會談的看法和意見。
汪道涵會長了解我與南先生的關系。1995年春節(jié)前夕,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江澤民就發(fā)展兩岸關系,推進祖國和平統(tǒng)一進程問題,發(fā)表了著名的八項主張,即“江八點”。汪老當即向江主席舉薦了南懷瑾先生,并將我當時在一家雜志上撰寫的介紹南先生情況的《奇書、奇人、奇功》一文,推薦給江主席參閱。同時,汪老又代表江主席邀請南先生回大陸,與江主席直接見面交談臺灣社情與推動兩岸關系方略。由于南懷瑾先生抱有傳統(tǒng)的“士大夫”氣,對國共兩黨始終抱著“買票不入場”的態(tài)度,沒有得到江主席正式的書面邀請,終不為所動。直拖到兩個多月后,南先生才以探望許鳴真先生為由(當時許在上海醫(yī)院處于病危狀態(tài)),動身來上海與汪老見面。他用了四個多小時,向汪老敘述臺灣歷史沿革,民心民意所在,臺灣政情黨情社情,以及國民黨近況與李登輝的變化,強調攻心為上,文化統(tǒng)一領先。
那么,汪道涵會長這次為什么會這么真誠地要求我去拜訪南先生,聽取他對汪辜大陸相會的看法呢?這里面有著一個兩岸密使會談的大背景。
1985年7月南懷瑾先生不得已“避跡出鄉(xiāng)邦”,離開生活了36年的臺灣,到美國華盛頓隱居三年,直至蔣經(jīng)國逝世后,才于1988年夏返抵香港定居。不想在香港剛住下來的第六天,當年南先生在成都軍校的老同事、全國政協(xié)常委、民革中央副主席賈亦斌突然找上門來,幾個月后又介紹中央對臺工作負責人楊斯德與南先生接上關系。
原來,在蔣經(jīng)國逝世后,中央負責臺灣工作的楊尚昆主席選中南懷瑾這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隱士式人物,作為兩岸關系的傳話人。這是因為南先生與李登輝“總統(tǒng)”能夠談得上話(李的兒子兒媳婦都是南先生的學生) ;二是南先生在兩岸政治圈中有廣泛人脈關系,了解兩岸的政治和歷史;三是南先生有一定社會地位和聲望。應當說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南先生確是兩岸關系唯一合適的牽線人。為著民族統(tǒng)一大業(yè)和兩岸人民的福祉,南先生積極參與其中,不久即應李登輝的邀請返臺與李共商對大陸政策。從1990年12月31日開始,終于促成兩岸密使在南先生香港寓所重開國共兩黨會談。會談了幾次,未獲進展。于是,南先生提議大陸方面增加汪道涵和許鳴真二人為密使,參與會談。
1998年10月28日辜振甫先生(右一)在臺北臺泥大廈接受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的訪談,左一為周瑞金
由此,提升會談分量,增進會談效果,促成海峽兩岸關系協(xié)會成立,汪老被江澤民主席委任為會長。1992年6月,南懷瑾先生披掛上陣,為兩岸密使親筆起草《和平共濟協(xié)商統(tǒng)一建議書》,提出“和平共濟、祥化宿怨;同心合作、發(fā)展經(jīng)濟;協(xié)商國家民族統(tǒng)一大業(yè)”三原則。此建議書由汪道涵會長直接送達江澤民等中央領導,獲得肯定。終因李登輝沒有回應而失之交臂。后來在汪道涵會長的努力下,兩岸密使又分別在珠海、澳門、北京等地密會多次。1992年10月28日至30日,以汪道涵為會長的海峽兩岸關系協(xié)會與以辜振甫為董事長的海峽兩岸基金會,在香港舉行了成功的會談,雙方終于達成“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各自以口頭聲明方式表述”的共識,這就是“九二共識”。
這個共識一直成為兩岸對話與談判的基礎。1993年4月27日,在汪老積極倡議和大力推動下,經(jīng)兩岸共同努力,備受矚目的第一次“汪辜會談”,終于在新加坡正式舉行。4月29日,汪辜兩位老先生共同簽署了四項協(xié)議,標志著兩岸關系邁出歷史性的重要一步。這是海峽兩岸最高當局授權的民間機構最高負責人之間的首次會晤,引起世界震動。
遺憾的是,兩岸關系剛邁出歷史性的一步,由于李登輝1995年訪問美國,又中斷了歷史進程。直到三年后兩岸關系度過危機、處于微妙階段的時候,1998年10月中旬,辜振甫先生應邀率領?;鶗韴F訪問上海和北京,與汪老再度聚首,并同江主席進行坦率交談,最后達成汪老應邀訪問臺灣等四項共識。應當說,這是汪道涵會長以溫和、理性、創(chuàng)意之和談風格化解雙方矛盾分歧,使兩岸關系春意初現(xiàn)。恰在此時,我應臺灣“中央通訊社”的邀請,率領《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訪問臺灣。因此,汪道涵會長理所當然要借我訪臺返港之機,了解當年一起參加兩岸密使會談的主持者的見解。
辜振甫先生會見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右四為作者,左三為人民日報記者部副主任楊振武,左二為人民日報華東分社副總編高海浩,左一為國務院臺辦王憲處長,右二為人民日報事業(yè)發(fā)展部蓋麗華經(jīng)理,右一為臺灣“中央社”副總編黃濟民,右三為臺灣“中央社大陸新聞中心”主任張瓏)
我們代表團于1998年11月5日結束臺灣訪問,當天下午抵達香港。我們在香港還安排有拜訪香港新華社、特派員公署、霍英東先生及光華文化中心江素惠女士等,所以與南懷瑾先生約定8日晚前去拜見。
這是我第一次去南先生香港寓所拜訪神交已久的南先生。當時他82歲高齡,精神矍鑠,稱我為“南書房行走”來了。一語雙關,既說我是中央機關報主持言論的副總編,經(jīng)常要跑中南海;又戲稱今天我是到“南懷瑾書房行走來了”。五年后南先生回上海定居,在蘇州吳江建太湖大學堂,我已從人民日報社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經(jīng)常跟隨南先生習禪修煉,果真應了“南書房行走”的戲言。
當我見到南先生,首先代汪道涵會長向他問候致意,并懇切詢問他對這次“汪辜會晤”的看法。想不到,南先生似乎早就知道我會提出這個問題,就哈哈一笑,心直口快說道:“現(xiàn)在兩岸都說好,我看不會有結果?!艄肌}南話是‘黑鍋’,某人在臺灣名聲不好。而李登輝這個人你們都沒有看透。他在執(zhí)政初期,權力基礎未穩(wěn),利用密使會談,緩和兩岸關系,取得大陸對臺灣地位的認可,得以騰出手來將李煥、郝柏村、林洋港等政敵消除掉,鞏固自己權力。現(xiàn)在,李登輝不同了,他會容忍汪道涵去臺灣講統(tǒng)一嗎?”
我一回到上海,汪道涵會長很快接見我,聽我匯報臺灣之行。他特別關注南懷瑾先生的反應,我當時隱諱“黑鍋”之說,只說南先生不看好兩岸關系的改善,認為汪會長回訪臺灣機會渺茫,李登輝的地位和態(tài)度都已發(fā)生變化,不可能讓道涵先生到臺灣去宣講兩岸統(tǒng)一。果不其然,南先生在香港對汪辜會談說的話,竟一語成讖。1999年7月,李登輝公然拋出“兩國論”,汪道涵會長臺灣之行終成泡影。從此,汪辜兩老,對隔海峽,咫尺天涯,無緣再見,抱憾終生。
辜老先生在2005年1月3日,終因患腎功能衰竭與世長辭,終年88歲。汪道涵會長致唁電給辜振甫夫人辜嚴倬云,情真意摯云:“振甫先生致力于兩岸關系凡一十四年,夙慕屈平詞賦,常懷國家統(tǒng)一,私志公義,每與道涵相契。汪辜會談,兩度執(zhí)手;九二共識,一生然諾。而今風颯木蕭,青史零落,滬上之晤,竟成永訣。天若有情,亦有憾焉。兩岸之道,唯和與合,勢之所趨,事之必至。期我同胞,終能秉持九二共識與汪辜會談之諦,續(xù)寫協(xié)商與對話新頁。庶幾可告慰先生也?!?/p>
有幸的是,汪道涵會長于2005年5月在錦江小禮堂和虹橋迎賓館分別會見臺灣來訪的國民黨主席連戰(zhàn)和親民黨主席宋楚瑜,最終見證了暌違60載國共兩黨重新合作的新篇章。會見后,他經(jīng)歷了一次大手術,從此臥床不起,10月24日與世長辭,享年90歲。南懷瑾先生其時正在閉關,得悉汪老仙逝,遂在關中超度老友,并撰挽聯(lián)一副“海上鴻飛留爪印,域中寒盡望春宵”,由我轉達,獻到汪老靈前。
1998年《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訪問臺灣之行,最難忘的就是與三位推動兩岸關系改善的歷史老人汪道涵、辜振甫、南懷瑾都有機會接觸、交談,留下極富歷史價值的史料,今天回首,彌足珍貴!
1998年11月9日,我們代表團順利回到北京。緊接著,我們向人民日報社和國務院對臺辦作了訪臺總結匯報,并向中央提交了應在臺灣常設記者站等內容的改善兩岸關系的11點建議。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春筍經(jīng)雨已成林——訪新竹科學工業(yè)園區(qū)》等六篇訪臺報道,并在中央電視臺做了一場訪臺觀感節(jié)目。中新社派記者采訪我,向海外發(fā)了《兩岸新聞界應做“春江鴨”》的長篇訪談報道,被國外許多華人媒體刊載,產(chǎn)生較大反響。
一年多后, 臺灣當局終于宣布,同意祖國大陸新聞媒體在臺設立記者站,已經(jīng)提出采訪申請的新華社主任記者范麗青、陳斌華, 2001年2月8日終于成為祖國大陸第一批赴臺灣駐點采訪的記者。
日后,我遇到汪道涵會長,他用贊賞的口吻對我說:“你們《人民日報》新聞代表團1998年訪問臺灣取得豐盛成果,是一次成功的訪問!”
1998年的訪臺之行,真是一種奇緣、一次奇遇。
寫于2015年5月上海
代表團訪臺結束返回大陸途經(jīng)香港,周瑞金(右三)拜訪了寓居香港的南懷瑾先生(右二)
附錄:1998年周瑞金和辜振甫先生訪談稿
(由臺灣“中央社”陪同訪問的記者張瓏整理,經(jīng)辜先生審定認可)
周瑞金:這次,我們《人民日報》代表團應“中央社”之邀訪問臺灣,恰逢辜先生參訪大陸,與汪道涵先生舉行第二次會晤后返臺不久。承蒙辜先生的惠顧,在百忙之中這么快就會見我們,非常感謝!首先,我要轉達汪道涵會長對您的問候!
辜振甫:不客氣。我是福建人,祖籍眾說紛紜,有說是惠安、同安,也有人說是永春。太太是福州人。所以如果回福建家鄉(xiāng),會親就得起碼三五天。這次到北京見到很多福建同鄉(xiāng)。
周瑞金:這樣說來,我與您還有鄉(xiāng)親之誼。200多年前我祖上也是福建惠安、同安那一帶人,明末遷到浙南溫州地區(qū),至今我的一家都還講閩南話。到臺灣聽到鄉(xiāng)音有“回鄉(xiāng)”之感。
辜振甫:我與大陸的關系很復雜。盛宣懷的女婿是我的舅舅,沈葆楨的媳婦是我姨媽,辜鴻銘是我的堂伯父。辜鴻銘是第一個到英國留學的中國人,喜歡吃生牛肉,我們很怕他,因為他常罵人,但小輩被罵得很服氣。
周瑞金:我聽說辜老很喜歡京劇,與汪道涵先生有共同的愛好。
辜振甫:是?。?1月3日是日本的文化節(jié),東京蓋了新劇場,我將在明天出發(fā)到日本唱三天京戲。我的京戲老師是已故世的孟小冬,人稱“京劇冬皇”?,F(xiàn)在她的門生只剩下兩人,另一位是九十多歲的老先生。唱戲的負擔很重,而且我唱得不好。但是現(xiàn)在每年都要登臺唱戲。主要是考慮老師已過去了,年輕人對京劇的興趣不濃厚,他們比較喜歡迪斯科。我有一個劇團,周末到鄉(xiāng)下去唱給學生聽。
我喜歡京戲是源自父親是戲迷,父親告訴我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唱戲、看戲會了解中國人的歷史和為人之道。汪道涵先生說,京劇是迷人的,一迷上就忘不了。
周瑞金:辜老離開大陸已有半個多世紀了,這次大陸之行一定感慨良多吧!
辜振甫:在這次的大陸行之前,我有55年未到北京,53年未到上海,再到大陸我有驚世之感,和以前的情況不能比。大陸20年來改革開放的成功景象,令我印象深刻。這次的辜汪會晤,是在兩岸關系冰凍很久后舉行的,顯示了兩岸以協(xié)商代替對立的時代的來臨。我看,兩岸只要多接觸,以中國人的智慧一定能找出一條解決問題的路子來。
周瑞金:辜老,您覺得這次大陸之行是否達到了您原先預想的效果?
辜振甫:這次到大陸訪問,是想讓大陸的朋友了解臺灣經(jīng)濟轉型成功,以及民主化的情況。我并不認為臺灣民主化十全十美,它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但要求國家現(xiàn)代化,這趟路不能不走。這次與江澤民先生會面,說了很多關于民主的話題。江先生談大陸民主,我談臺灣民主,我并非要求大陸要實施臺灣式的民主。但國家要現(xiàn)代化,一定要實施民主。大陸現(xiàn)在也在注意民主化和市場經(jīng)濟等,照此方向走,彼此會拉得更近,大陸和臺灣為什么不能在一起?中國人有這樣的智慧,一定會在一起解決問題的。
因為兩岸協(xié)商中斷了三年半,汪先生、海協(xié)會主張要進行政治談判前的程序性協(xié)商;我方則主張與人民權益有關的事務不能偏廢。到目前為止,臺灣已有1200萬人次到大陸,臺商有百億元的投資在大陸,有30萬臺商在大陸做事,有8萬至9萬人結成夫妻。這當中當然有問題產(chǎn)生,但是不要因為個案的發(fā)生而傷了兩岸的感情。雙方在談的過程中一定會碰到政治性障礙問題,那就可以拿出政治性障礙來談,不偏廢。
辜汪恢復對話以后,要加強多方面對話,多層次交流,有個案發(fā)生時要互相協(xié)商解決。這樣可以取信于民,老百姓覺得我們在解決他們的問題,如此兩岸民間關系會拉得近些。政府方面要遵守新加坡協(xié)議,副秘書長3個月見一次面,秘書長6個月見一次面,回到制度化協(xié)商管道,這才能建立兩岸互信。這樣做一方面可以為民眾解決問題,也可建立長遠的關系。
兩岸問題不是國際關系,不需要國際見證,關鍵是彼此要相信。我向來主張不要回避任何問題。大家多溝通,中國有句古話,“見面三分情”,多見見是有益的。沒有什么話,就是“今天天氣如何”也好。不見面就會有誤會。隔海放話,有時越放越糟,誤會加深,產(chǎn)生誤判。這一點我們在上海有共識,雙方多走走,多看看,禮尚往來。
周瑞金:這次您與汪老會晤,達成四點共識,國內外輿論反映不錯。
辜振甫:這次我們會晤獲致四點共識,江澤民先生完全贊同,也說了讓雙方受到鼓勵的話。我很受鼓舞,這是很好的開始。我這個人講話很坦白,不喜歡保留。兩岸要談政治問題,Substance定位的問題很重要。要從臺灣政治的現(xiàn)實談起,也就是大陸承不承認中華民國的存在,以及兩岸分治的現(xiàn)實,如果沒有這個Status(狀態(tài)、法律地位、資格),談判就沒有實質意義。臺灣定位不妨害兩岸統(tǒng)一,如果當作臺灣不存在,雙方怎么談?一定承認它存在,才能談。南北韓基本上不交流,有協(xié)定也沒有用。臺灣和大陸人民來往很多,現(xiàn)在雙方都在規(guī)劃加強交流。
周瑞金:四點共識不錯,關鍵是如何落實。請問辜老,您對未來落實四點共識有何高見?
辜振甫:臺灣方面是希望走得快些。這個月26日全國青聯(lián)邀請臺灣一個青年訪問團訪問大陸,后面還有言論界、司法界人士組織的訪問團到北京,研討共同打擊犯罪問題,還有漁業(yè)糾紛問題。兩岸要加強各階層的交流,不要為一些瑣碎的事傷害大局。臺灣現(xiàn)在已開始規(guī)劃汪道涵先生來訪事宜,在汪來以前,唐樹備、張金成會先來,預先溝通辜汪再次會晤的議題。作為辜汪第二次會晤也可以,作為參訪也可以,兩岸之間的參訪也是很有用的,兩會董事長見面對兩岸、兩會關系發(fā)展有指標性意義。對汪先生到臺灣訪問,還有一點時間好好規(guī)劃。兩岸的事不能太著急,因為兩岸隔絕多年,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政治、社會體制,今后交流多一些,彼此的了解會增加很快,在這一基礎上發(fā)展,兩岸一定會越走越近。
周瑞金:您感到這次雙方主要的分歧是什么?
辜振甫:國際空間問題,這是臺灣人最傷心的了。我們的老祖宗幾百年前為求生存從大陸漂洋過海到臺灣,生活十分艱苦。那時高山族的人要漢族人的頭??!所以臺灣人個個有獨立奮斗的性格,現(xiàn)在可以當家作主了,都希望有一個光明的未來,與大陸人民一起創(chuàng)造中華文明,這個心愿是存在的。二次大戰(zhàn)后,一些殖民地紛紛獨立,臺灣沒有獨立。要承認這個分治狀況,現(xiàn)在臺灣與大陸沒有統(tǒng)一是前提,要在沒有統(tǒng)一的前提下談統(tǒng)一。在國際外交上不要打壓,這個沒有意思,臺灣沒有一定的國際空間,有些人是會豁出去的。兩岸文化相同,很多事情一點就通。對發(fā)展國際空間的對峙狀態(tài),我認為這中間不要刻意去講,要為臺灣留一點空間,特別是政府發(fā)言人在發(fā)表談話時要注意,犯不著刺激臺灣。當然,你們不刻意去講,這邊也不要太過敏。
大陸方面說臺灣邦交國越來越少是一種國際趨勢,大陸并沒有打壓,但是作為我們,覺得大陸是在打壓。今晚先是幾內亞比索,現(xiàn)在又與東加建交,這種事大家要相互體貼些比較好。現(xiàn)在想壞你的事情的人很多,不要上他們的當。我這次與江澤民先生、錢其琛先生聊得很好,很有幫助。
周瑞金:我認為談兩岸統(tǒng)一,首先應當確立一個前提,就是一個中國的原則。
辜振甫:現(xiàn)在談統(tǒng)一,前提就是兩岸還未統(tǒng)一,兩岸是處于分治的狀態(tài),大家先要看清這一現(xiàn)實,要看得遠一些,才有可能達到未來走向統(tǒng)一的路途。我這一輩的人在有生之年也許看不到兩岸統(tǒng)一了。今年我已83歲,所剩時間不多。我的經(jīng)歷很復雜,從日本占領到現(xiàn)在,我想為年輕人留下一些東西,趁糊涂之前寫點書,有我這樣經(jīng)歷的人不多。我這個年齡已經(jīng)無所求,只想為兩岸統(tǒng)一貢獻一點力量,希望兩岸統(tǒng)一快一點,但也不要操之過急。未來兩岸之間媒體的交流很重要,互派常駐記者是好的方向,媒體派經(jīng)驗豐富的資深記者常駐兩岸,清楚正確地報道新聞,愈多愈好。
周瑞金:我非常贊同您關于兩岸互派常駐記者的意見,只有媒體的交流加強了,才能促進兩岸的溝通和交流,有利于營造相互了解和信任的氛圍,推動兩岸的統(tǒng)一。您這次參訪大陸的感受,讓我們深受鼓舞,不知您的感受是否被臺灣高層所認同?
辜振甫:我這次訪問大陸,與江澤民、汪道涵先生聊天都很愉快。此行是被當局肯定的,我在“立法院”報告大陸之行,有三位“立法委員”高興得唱京戲,還有人獻花,這是前所未有的。關心兩岸的人士現(xiàn)在都在想:下一步要怎么走,要好好走。我們回來后已向各方報告,也將作出規(guī)劃,然后推動工作。最高當局對這次會晤達成四點共識,恢復兩岸對話,是肯定的,還很有積極性。前天我與“行政院長”蕭萬長一起吃飯,他急于了解大陸的情況,我向他談了很多,盡量提供他有關的資訊了解大陸,希望對他的決策有參考價值。總之,他們都會正面看待此事。最近他們還要商量,看如何開展工作。這幾天比較忙,到處在搞選舉。臺灣的選舉有好處,也有許多地方需要改善。
周瑞金:辜老原來從事經(jīng)濟事務,現(xiàn)在介入政治,這對您從事經(jīng)濟有影響嗎?
辜振甫:我過去長期做經(jīng)濟事務,現(xiàn)在我對兩岸關系提供服務,這是一種造化。我與日本打交道30多年,當了33年“日臺關系”會長,但我從不與日本人談生意,誰要這樣就是“大傻瓜”。中國人說富貴不過三代,你要想做好,就一定要先做員工,找別人來管,要有度量,我有100多個公司,沒有人請示我,其實我根本就不會做生意。我請人來幫助,讓他放手去做,他一定會賣力去做。學問與朋友才是財富,一輩子享受不完。這一點,我是無怨無悔的。
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去證券交易所了。臺灣證券,我是創(chuàng)業(yè)人。臺灣的經(jīng)濟改革,我當過總召集人。當年我們講耕者有其田,為地主發(fā)證券、股票,讓他變?yōu)楣I(yè)主。搞經(jīng)濟很難,因為這不能試驗,不是做試驗室工作,一定要有你的社會認知、世界觀。要使產(chǎn)品成為商品,這才重要。大陸每戶農(nóng)民耕種的面積只有臺灣的二分之一,希望請大陸各省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到臺灣看看農(nóng)業(yè)。把農(nóng)戶的潛在能力都啟發(fā)出來,不得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技術上幫助。
周瑞金:臺灣農(nóng)業(yè)搞得好,這方面的經(jīng)驗的確值得大陸借鑒。我們代表團回去,一定要向有關領導部門轉達您的意見。您還有什么希望讓我們帶回去?
辜振甫:這次參訪大陸,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與朱镕基先生見面聊天。亞洲金融風暴還沒有停止,我想跟他談談金融問題,還有一些具體的經(jīng)濟問題,希望下次去有機會與他見面談話。
(作者周瑞金為《人民日報》原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 殷之俊 楊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