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故事的本事,古今學人有不少的探索。其中聯(lián)系五溪峒蠻的本事探索,是比較合理的解釋。當然同時也用各種不同的思想意識去闡釋,其中像烏托邦的理想,可以說是人們用來把握這個故事的最常見的一種闡釋方式。在我看來,清人沈德潛的說法可謂一言定讞:
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其有無,殊為多事。
淵明的羲皇之想,是其生命中的重要情結,羲皇即傳說中的上古帝王伏羲氏。羲皇上人是淵明對個體生命狀態(tài)的一種向往,但卻是以對理想社會的向往為基礎的。淳樸人格的圓滿實現(xiàn),尤其是淳樸人物的幸福生活,只有在真正淳樸的社會中才能得到。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淵明的淳樸社會的理想,是由其淳樸人格的生命愿望驅動的。也許有的社會理想是根植于個體的生命愿望,各個個體社會理想的公約數(shù)形成一種群體的社會理想。在淵明這里,這種對上古淳樸社會理想的審美行為,形成了各種生動的文學形象。通過個體的體驗,這種羲皇之世,以恍兮惚兮的形象,存在于淵明的周身,似隱似現(xiàn),造成其生命中的恬悅與苦惱:
斯晨斯夕,言息其廬?;ㄋ幏至?,林竹翳如。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余!(《榮木》)
《榮木》寫陶淵明在暮春偶影獨游時發(fā)生的一種“欣慨交心”的情緒,大自然給了他最大的和諧感,飲酒與對空門沐沂舞雩的韻事向往,給他帶來了一種悅樂。目前的林廬棲息也讓他感到滿足。生命似乎就這樣可以滿足,可是真正的個體的幸福生活,只有在理想的社會中才能圓滿地實現(xiàn)。
桃花源是淵明“黃唐之世”情結的幻想產(chǎn)物,桃花源社會的基本特點就是淳風美俗。淵明虛構桃源社會的心理動能來自于他對上古淳風社會曾經(jīng)存在的信仰。在淳樸社會失落后,淵明相信有淳樸人物的繼續(xù)留存,這種人物在狂秦的時代里,有商山四皓。在《桃花源記》的附詩中,他正是拿四皓避秦的事情來解釋桃源人物的行為。
在淵明看來,上古的淳樸社會是符合人性的。人性本來是傲然自足的,只是由于智巧的萌生,使人們離開了淳樸真率的幸福人生,淪于爾虞我詐的機巧陷阱中。而三代以后的政治,是在智巧機詐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雖然有六籍及孔丘等圣賢“彌縫隙使其淳”,但于大局是無補的。社會只能不可逆轉地落入澆漓之中,即所謂“三五道貌,淳風日盡”。這種發(fā)展趨勢,至狂秦而達到極點。所以商山四皓與桃花源的先人只能走逃離的路。他們的逃離,是為保持淳樸的人格,而桃源先人由于“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同時保持住了淳樸的社會。由于遠離政治,使得這個“絕境”很自然地返回到上古淳樸社會的狀態(tài)中,這體現(xiàn)了淵明對人性的信心。
淵明敘述桃源故事,有記有詩。以記為主,以詩為輔。但記與詩實為兩個各自獨立的文本。記是采用小說家筆法,就像一個畫框,將一幅畫完全地框在里面,不讓人注意畫框外的背景。這已是一種成熟的小說藝術。淵明也許無意于創(chuàng)作小說,但為了維持虛構的純粹性,自然符合了小說藝術的法則。與之比較,《桃源詩》這是對這個虛構的故事文本的一種注釋,交代作者虛構這個理想國的思想動機。
《桃花源記》的魅力,正在于淵明完全遵循虛構的原則,造成一個獨立自足的小說中的世界,桃源社會與外界社會的區(qū)別,只在一為淳樸返古的社會,一為機詐澆漓的社會。這樣的社會仿佛存在于善良的人心中,似乎離現(xiàn)實社會只有咫尺之遙,但這咫尺之間,確是無法跨越的鴻溝。個人的心地,是可以有剎那的返璞歸真的,由眾多人群組成的社會,卻不可能返璞歸真。陶淵明深知“黃唐莫逮,慨獨在余”,所以對于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桃源社會的理想,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因此,在他清醒的理智中,將桃源社會設置為一個“絕境”。漁人的一度到達,或許正象征著人心中那一縷仿佛的靈明之光,一度照耀出一個理想的國度。但這一縷靈光轉瞬即逝,人心又歸晦暗,理想的國度也得而復失?!氨拘娜缛赵拢持取?,造成這晦暗的就是個人內(nèi)心的利欲之念。漁人為了請功,“詣太守說如此”,太守統(tǒng)治全境,一旦知道自己的治境中竟有如此未知的世界,就遣人隨往。漁人與太守的行為看似平常,實為智巧與利欲所驅使。淵明的筆墨是如此輕松巧妙,將桃源世界無法向世人打開的根本原因揭示出來了。
如果說羲皇上人,黃唐之世,是伸向上古歷史的想象,其性質屬于借助時間上的隔絕來達到的一種幻想形式?!短一ㄔ从洝穭t是淵明試圖在當下構筑一個理想的世界。淵明與黃唐之世的人們有著無法跨越的時間的隔絕,與桃花源中的人們處在同一個事件中,卻在無形中造成一個空間的隔絕。由于找不到更合適的方式來表現(xiàn)這種根源于人心的空間隔絕,淵明在記文中采用了變幻的方法。這個變幻通過幾個層次完成。一是漁人“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表面上看,這幾句是平常的敘述,但一“忽”一“忘”,是即將與奇境相遭的征兆,有驚聳的感覺。二是他將外界進入桃源的通道設置得迷離恍惚:“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淵明的描寫是如此清晰,但卻不等于完全明朗。這個豁然開朗的桃源世界,被設置為神仙傳說中的洞天福地,就像壺中的天地一樣。淵明在這里向我們委婉地暗示了他的虛構性。
在桃花源詩中,淵明竟直接采用了神仙世界的形式來表現(xiàn)這種空間的隔絕。從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桃源社會相對外界社會來說,有一種主動性。表面上看,是漁人偶遇桃源社會,記文中也是這樣寫的。但事實上,是桃源社會向外界主動敞開,當它發(fā)現(xiàn)它與外界社會終究是淳薄異源時,又自動地封閉起來了。一個現(xiàn)實的村落,是沒有這種主動開放與封閉的功能的。一個極偏遠的地區(qū),人們尋找到它是有一定的困難的,那里的人也可以有不愿外界來打擾其寧靜淳樸生活的主動行為,但客觀上它沒有拒絕外界找到它的能力。而桃花源卻有這種特殊的功能,可見桃花源世界,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幻想世界。
由于淵明的作品無一不是寫其內(nèi)心世界中真實的思想、感情與愿望,是一種性情的文學。用一句比較理學化的話來說,就是寫他天性中之事。因此,淵明醫(yī)生的創(chuàng)作具有高度的統(tǒng)一性。上古淳樸社會、淵明自己的淳樸人生、現(xiàn)實中的
田園生活與虛構的桃花源世界,它們在淵明的人生境界中是連在一起的,在他的藝術世界里同樣是渾然一體的。
錢志熙,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及相關文化領域的研究,以詩歌史為主攻方向。曾在“百家講壇”上講授《三曹父子與建安詩風》。著有《魏晉詩歌藝術原論》《黃庭堅詩學體系研究》等。